我不喜欢里德尔大宅。它无时无刻不在嘎吱作响,要么呻吟,要么唏嘘,就好像是活的。就好像是风中摇摆的一棵老树,在抱怨任人摆布。
我溜下楼——不想吵到父亲,万一他在小睡呢。我走到外面的前廊,那里热得晃眼。太阳在用光线击碎大宅,在傍晚薄雾的眩光中,我发现自己很难看见任何东西。所以直到听见有人讲话,我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你是谁?”一个男人问道。
我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我举起手来遮挡阳光,眯起眼睛察看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我看到一个老人坐在一把木头摇椅里。老人身旁的茶几上有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玻璃杯和装着类似柠檬水的水罐。老人看起来和前厅里伊莱哲·里德尔的肖像极其相似。他有白色的细丝长发,面有倦容,大耳朵,大鼻子。有那么一秒,我以为他或许就是伊莱哲·里德尔,但那不可能。逻辑和常识——以及我知道自己不是在拍恐怖电影的事实——告诉我,这个人是塞缪尔爷爷。
这个我假定是祖父的人做出痛苦的表情,在椅子里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用一块方巾擦拭他的眉毛。因为穿着黑裤子和黑T恤,他一定热得很不舒服。太阳最爱折磨黑衣服了。
“你是谁?”这个人又问了一遍。
“我是崔佛。你是塞缪尔,对吧?我的祖父。”
“我想是的。”
“我是你儿子的儿子。琼斯·里德尔。我是他的儿子。很高兴见到你。”
我朝他靠近几步,注意到他T恤上印的字:上帝是我的副驾驶员……但我们撞山了,所以我不得不吃掉他。
“很搞笑。”我说。
“什么东西?”
“你的T恤,很搞笑。”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给他取名琼斯吗?”
“那是他母亲娘家的姓。”我有点被他的跳跃性思维弄蒙了,但我知道原委,同时想证明自己,于是我回答了他。“你的妻子,伊泽贝尔·琼斯。还因为它很特别。人们记得住特别的东西,她想让人们记得他。”
“你认识她吗?”塞缪尔爷爷问。
“不,我出生前她就过世了。”
“她爱他胜过这世上的一切,”他陷入了沉思,嘴巴动了几下后说,“我认为他爱她有过之无不及。”
他陷入了老人式的沉默。他在反刍。这个词语一直是我的最爱之一。山羊和牛都是反刍动物。它们咀嚼食物后吞下,又吐回嘴里,再咀嚼一会儿,再吞下去,如此反复。如果你总是思考事情,也有点像是在吞下思想,然后吐回嘴里,再多思考一点。即使现在,我仍喜欢那个画面。
“我想要一件那样的T恤。”我最后说。
塞缪尔爷爷向下看去,拎起T恤的前身,似乎想读,又松开了,耸耸肩。
“瑟瑞娜给我买的衣服。”
“我能不能喝点柠檬水?”
他充分地考虑了我的问题,然后倒了一杯递给我。我坐在他的身旁,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们反刍。这很有禅意。阳光照射在我们身上。我们喝着自己的柠檬水,直到杯子喝空,然后他把杯子加满,我们又继续晒日光浴。有一分钟,我在想,如果待在家里,或者这么说,如果父母仍有一个能让我“待在家里”的家,我可能会看电视上的棒球赛,或者读书,我会消磨时间,但我不会反刍。我突然想到,我或许刚刚遇到了这个星球上最睿智的人。我的祖父没有像大多数成年人那样,问这问那,然后又不听我回答。他没有讲滑稽的奇闻趣事逗我。他不关心我有没有把时间花在能出成果的地方。他没有叫我涂防晒霜。我们坐在一起。在一起,坐着。我们那样待了快一个小时,直到瑟瑞娜穿过里德尔大宅的双开大门,来到门廊。
我很诧异自己竟没感觉到她的靠近。房子那么枯朽,我一定能听到她穿过门厅的。我往下一瞧,注意到她已经脱掉了靴子,所以谜团解开了:打赤脚不会弄出响声。我是打算移开目光的,但我做不到。她的脚完美无瑕。形状和大小都很理想,微弧的足弓,精妙的脚趾。她的脚指甲涂成了魅惑的湛蓝色。我试图不去盯着看,但明显失败了,因为她笑着对我说:“我一直在房子里裸体走动,裸体更有益于体态。”
“那是。”我说,因为我快到十四岁了,而且有那玩意儿。有那个玩意儿的十四岁少年都会那么说。
“该洗洗手吃晚饭了。我看你已经见过祖父了。爸爸,你对崔佛友善吗?”
“我给他倒了柠檬水。”塞缪尔爷爷说。
“是吗?好啊,你真友善呢。”
“他喜欢我的T恤。”
“唔。这有点无礼,你不觉得吗?上帝和吃人相提并论。”
“我不敢肯定那算吃人,”我说,希望能用我的聪明才智给瑟瑞娜留下印象,“同类嗜食才能叫吃人。所以在严格意义上,吃掉上帝不能被认为是吃人。我的意思是,就算附近有个上帝可吃。”
“你多聪明啊。聪明鬼崔佛。”
“单名瑟瑞娜。”我不假思索地说。
“没关系啊,你可以开我的玩笑。别害羞,大点声说。”
“单名瑟瑞娜。”我更大声地说,是她命令我的。
“哈!”塞缪尔爷爷大吼一声,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单名瑟瑞娜!”他吼叫着,头向后仰,笑啊,笑啊。
“多好啊,你以我为代价来建立和祖父的纽带。”她说。塞缪尔爷爷平静下来后,她加了一句:“现在去洗手吧,男孩们。”
塞缪尔爷爷带路。等轮到我穿过前门时,瑟瑞娜把它合上一点,于是我不得不停步。
“我知道你们东岸的人瞧不起我们西岸的人,”她说,“你们觉得我们不太灵光。”
“我没有……”
“哦,你有,”她说,“我倒无所谓。地方主义有利有弊。但你要知道,我们没文化的西岸人有时会有点粗暴。所以,如果你哪天受伤害了,呃,我提前先道个歉。我绝对不是有意的。”
她用一种我有点害怕的方式看着我。
“对不起,瑟瑞娜姑姑,”我诚恳地悔悟,“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你当然不是,小崔佛。”她灿烂一笑,然后把我拥到胸前,于是我又一次闻到她的柑橘香味。“你根本没有冒犯到我。”
瑟瑞娜。蓝趾甲,柑橘香,猫一样的眼睛。
桌上高高地堆着大量食物,绝对超过四个人一口气能吃掉的量。现烤的面包让整间厨房充满潮湿的酵母味,家里做的炸鸡,一瓣瓣西瓜,一份碎丁沙拉,一份土豆沙拉,蒸玉米棒,蜜豆,还有一扎加了小枝迷迭香的柠檬水——瑟瑞娜的拿手料理之一。
“哇。”我说。
“我就随便凑合了一点菜。”
塞缪尔爷爷入座。瑟瑞娜从橱柜上取下一个药瓶。
“你能跑上楼去叫你父亲吗?”她问我,同时从药瓶里摇出两片药,放在塞缪尔爷爷面前,“我告诉过他,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但他似乎还在磨蹭。”
“吃药吧。”我离开房间时听到她说。
我跑上楼,敲了两下父亲房间的门,然后就径直进去了。父亲坐在床沿上,向前弓着身子,脸埋在手里。他已经换上干净的卡其裤,仍穿着船鞋,因为他一直只穿那双鞋,除非穿那唯一的一套西装,他才穿那双纯黑乐福鞋。但我注意到,他正穿着一件洗得笔挺的修身衬衫。一定是母亲打包寄来的,因为父亲是个粗人,不知道什么叫有折痕的袖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要穿它。我走进房间时,他扬起头来,我滑稽地往后一退。父亲刮了胡子。就那么简单。瑟瑞娜评论一句,父亲就刮掉了。这正好证实了我的理论,母亲任由父亲留着胡子,这样她看到他时,就能从生理上厌恶他,而他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他的胡子,如果她开口说些什么,他会很开心地把胡子刮掉。父亲不清楚,他有今天的下场,自己也是共犯。
没了胡子,他年轻好几岁。以前留浓密大胡子的地方,肤色苍白,而他的脸颊、额头和耳朵被晒得黝黑,造成一种浣熊的视觉效果。他那样坐着,穿着硬挺的白衬衫,刚洗过的头发梳理过,还是湿的,看起来像个小孩。我为他感到难过。我觉得自己过来是带他去成年人的饭桌的。或者是去毒气室。
我尝试拿这幅情景开个玩笑,说:“有遗言吗?”不夸张地说,他真的开始颤抖了。
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领着我出门,走进大厅。
“答应我,吃晚饭时你要讲很多笑话,”他说,“因为我感觉自己快吐出来了。”
父亲和祖父的关系怎么样,我毫无头绪。在那个时点之前,祖父在我生命中一直是缺席的,就像死了一样。很少被提起。从没有过交谈。没有一张他的照片,说起来,父亲家族里其他人的照片也没有。我倒从来没有怀疑过。但那时,父亲对我而言也是个谜。我们当时很少一起做什么事,就算一起,也不太说话。有时他会告诉我一些有关他童年的事,但之后讲到一半,他就停下了,仿佛不愿记起。就像他已经关上了那一部分生命的大门,不想再打开它。
我扶他走到楼下的厨房(我真的觉得,如果没有我扶他下楼梯,他的腿都会垮掉),瑟瑞娜和塞缪尔爷爷抬起头来。
“噢,你真好看啊!”瑟瑞娜愉快地说,“我就知道那一团乱麻的下面有一张脸。爸爸,看看这是谁?是琼斯哥哥!”
塞缪尔爷爷和我父亲谨慎地注视对方。
“爸,你好。”父亲说。
“儿子,你好。”塞缪尔爷爷敷衍地点头说,甚至没有抬起眼皮。
“我好爱这种温馨的团聚啊!”瑟瑞娜尖声说,“男孩们,现在别弄得太感伤。有的是时间叙旧呢!坐啊,琼斯。跟我们坐在一起。”
我们都坐下了,食物递过来传过去,就是没人说一个字。死寂。有手势、有微笑、有点头,都很客气。有咀嚼、有吞咽、有啜饮。有餐巾轻擦嘴角。否则,除了风扇之外,只有彻底的寂静。
终于,塞缪尔爷爷倾身靠近我,小声说:“那个西瓜递给我几块。”当我把大浅盘递过去时,我意识到,祖父的左手五指不全。他的整个食指都没了,中指的第二个指节以上也是。
“迪奇打电话来说他有事缠身。”瑟瑞娜冷不防地宣布,示意着那套我虽留意到却不敢问的空餐具。
“迪奇是谁?”父亲问。
“我的男友,傻瓜,”瑟瑞娜说,“你以为我怎么熬过这么多寂寞的夜晚?”
“我不知道你有个男朋友。是认真的吗?”
“在我这个年纪,琼斯哥哥,任何一段关系都是认真的。”
“你多少岁?”塞缪尔爷爷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他没在跟着听呢。
“这个问题问女士可不礼貌,爸爸。但既然你显然不记得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任何细节,我就告诉你吧。我比琼斯哥哥小五岁,他三十九岁。你会算算术吗,爸爸?”
“我会算算术。”塞缪尔爷爷恼火地说。
“你不能只吃西瓜。”
我望向塞缪尔爷爷的盘子,高高堆满的除了西瓜还是西瓜。
“但我爱吃西瓜!”祖父大喊。
我发现实在很难屏住不笑。祖父就像漫画书里的人物。他的手大,头也大,满身毛发,他说“爱”的时候手舞足蹈,我忍不住盯着他缺了手指的地方看。
“看到没有?”瑟瑞娜对父亲和我说,“我每天都要应付这种事。有时他在这里,有时不在。他得把东西写下来才能记住,即便如此……”
“我爱吃西瓜!”祖父大喊,继续抗议。
瑟瑞娜对我们做了个怪相,表达她的气恼。
“吃点鸡肉。”她说。
“我不喜欢吃鸡肉,”他发牢骚,“有筋。”
“所有的动物都有筋,爸爸,”瑟瑞娜说,“有筋有韧带,有肌腱有内脏。有纤维有结缔组织。骨骼就是结缔组织。你知道那个东西吗,崔佛?我打赌你已经在生物课上学过了。我们以为骨骼是体内的钢条,但事实上,它们是柔韧、完全灵活的器官,功能远比单单维持结构完整性重要,比如产生红白细胞。”
我们沉默下来。所有人似乎都被瑟瑞娜即兴的骨骼演讲惊愕了。或许那正是她的目的。或许那就是她应对塞缪尔爷爷对筋发脾气的方法。
“正如骨骼必须灵活,”她继续说,“为了达成和谐,我们在彼此的关系中也必须灵活。我们必须承认,关系是动态的东西,一直在变化,有时它们会走到终点。关于这一点,鉴于你和瑞秋最近分居了,你有发言权,对吧,琼斯哥哥?”
“实际上并不是分居。”他说。
“不是?那是什么?她在英国而你在这里。在我看来分得还厉害呢。”
“我的意思是,我们在法律上没有分居。”父亲看了我一眼说。
“法律的制定是为了调节经济,琼斯哥哥,”瑟瑞娜说,“法律管不了婚恋问题。不管法律不法律的,你和妻子分开了,我说得不对吗?”
“但他们会和好的。”我不加思索地说,使得瑟瑞娜朝我看过来。
“只是休整一段时间,”我肯定地说,“不是永远分开。”
“我刚才说过吧,关系是动态的东西,”她耸了一下肩说,暗示我正好帮她证明了她的观点,“吃点鸡肉吧,爸爸,你需要蛋白质。”
“我不喜欢鸡肉……”
“你总得吃点东西。”
“这栋房子闹鬼吗?”我问,试图把话题从筋上面转开。
瑟瑞娜继续吃了一阵子,然后回答道:“你怕鬼吗?”
“不怕。”
她拨了更多的土豆沙拉,然后指向盛炸鸡的盘子。
“鸡肉。”她对塞缪尔爷爷说。
“筋。”他噘着嘴回答。
“你为什么问起鬼呢,我的侄子?”
“因为我听到了些东西。我觉得我听到了人声。”
“这样的一栋房子会对你说话,”瑟瑞娜说,“它有很多事情告诉你。”
“比如什么?”
“里德尔大宅有上百年的历史。”瑟瑞娜耸了一下肩说,拿起叉子继续吃,“想想所有踏过这块地板的人。这块地板知道他们所有人,我不知道。你的祖父说夜间他听到楼上舞厅里有人跳舞。但他有老年痴呆,所以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所以里德尔大宅确实闹鬼?”
“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闹鬼’这个专业术语。”
“瑟瑞娜,请别说了。”父亲说。
“本很紧张。”塞缪尔爷爷喃喃地说。他站起来走到电话桌旁,拿了一支笔,在便利贴上写了些东西。他写得非常慎重,特别专注。
“他在干什么?”我和瑟瑞娜耳语,“本是谁?”
“他不记事,所以把事情写在便利贴上。都是些胡言乱语,一句都不着边际。他们说,在阿尔茨海默病晚期,大脑就像一块湿海绵。你细想一会儿那个画面。”
“真的很重要。”塞缪尔爷爷大叫,仰面朝向天花板。他写完了笔记,回到餐桌旁。
“我们说到哪儿了?”瑟瑞娜转着眼珠问,“噢,对,闹鬼的问题。琼斯,你还没和崔佛进行那种谈话吗?”
“哪种谈话?”我问。
“关于存在状态、意识状态的谈话。你父亲和我小的时候,我们每晚都在餐桌旁进行那种谈话。母亲不停地给我们上课。我是说,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们怎么能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呢?爸爸,我真的必须坚持让你吃点鸡肉。”
瑟瑞娜用她的夹子夹起一块炸鸡,放进塞缪尔爷爷的盘子。他向后一躲,把鸡腿从盘子里推到桌面上。
“这栋房子里有实体吗?”我问。
“那要看怎么定义‘实体’,”瑟瑞娜说,“我们必须使用恰当的命名方法。除非我们在定义上意见一致,否则专业术语也会混淆不清。”
“住口,瑟瑞娜,”父亲咆哮一声,“我是认真的,你在吓唬他。”
“我认为崔佛知道的比你相信他知道的多。提问的人可是他。”
瑟瑞娜站起来,从老式大火炉旁的台案上抓了一盒火柴。她把火柴丢在我面前的桌上,然后坐回位子上。
“这栋房子里有各种密室,”她说,“建造里德尔大宅的时候,有太多东西让人害怕。当然,不是印第安人。西北海岸的原住民是一群温顺的人,彼此之间做生意,也和白人做生意。但有针对巨富的土匪和小偷。他们一有机会,就会绑架富人的家族成员,然后索要赎金。至少伊莱哲相信那种说法,尽管他出了名地不愿与人来往,所以这种说法也不能全信。话虽如此,为了让伊莱哲有安全感,这栋房子还是设计了秘密通道和藏身处所——他们把这些地方称为牧师洞,这个术语是自英国宗教改革时期保留下来的,当时的天主教徒会把他们的牧师藏起来,以防被新教机构发现。你知道在宗教改革时期,当他们发现一个藏在墙壁里的牧师时会怎么做吗?”
“怎么做?”
“他们把他吊死,或者活活烧死。好的绞刑本身的确很有看头,但怎么也比不上把一两个牧师从他的藏身洞里赶出来时,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烧人肉味。我敢肯定你能想象得出来。”
“瑟瑞娜。”父亲训她了。
“里德尔大宅里有一条秘密楼道,”瑟瑞娜停都没停地继续说,“我不知道在哪儿。那是个秘密,不是吗,琼斯?你和母亲分享的秘密?我那时太小,不被允许参与这个秘密。有一条秘密楼道,崔佛,如果你找到它,然后划亮一根火柴,你会在亮光一闪间看到一个幻影。里德尔大宅的鬼魂。但我们不该讨论这个话题,爸爸会心烦的。爸爸觉得关于幽灵的讨论非常闹心。你记得爸爸操起斧子砍楼梯的那一夜吧,还记得吗,琼斯哥哥?”
“我就不该来这里。”他恼火地嘟囔。
“或许确实不该,”瑟瑞娜表示同意,“然而你人已经在这里了。你是经过一番深思后来到这里的,又不是跌穿地板才发现自己人在里德尔大宅的。你上了飞机,托运了行李,租了一辆车……爸爸,请把鸡肉放回盘子里,把它吃掉。全部吃光,筋也是,否则身体会变弱,跌倒,然后摔坏髋骨。研究显示,一旦行动力因为髋骨骨折而减弱,寿命就会大大缩短。”
“我不喜欢鸡肉!”祖父怒吼了,“我不喜欢鸡肉!我不喜欢鸡肉!我不喜欢鸡肉!”
瑟瑞娜平静地放下刀叉。
“这顿晚饭非常重要,”她说,“琼斯哥哥刚刚回来,他带来了他的儿子。如果你不能做个文明人,就请回避吧。”
她的口气并不严厉,但话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
“我不喜欢鸡肉。”塞缪尔爷爷温顺地说了最后一遍。
“那就吃些蔬菜。吃点玉米、沙拉,还有豆子。”
塞缪尔爷爷审查了一遍桌上的食物,注意力快速地从一个碗转移到下一个碗。他似乎被指派给他的任务吓到了。
“我能失陪吗?”他问。
“你还没对琼斯说过一句话。”
他动了动下巴,紧张地揉搓着缺了手指的残节。“在夜里,”他带着一点共谋的意味对我说,“如果仔细听,你能听到她跳舞。”
“那个话题已经够了,爸爸,”瑟瑞娜尖厉地说,“你知道它对你的血压影响有多大吗?”
“你能听到脚步声。”塞缪尔爷爷低声说。
“爸爸!”
他住口了。瑟瑞娜瞪着他,他不敢再说下去。
“你能听到谁跳舞?”父亲意有所指地问。
塞缪尔爷爷瞥了一眼瑟瑞娜,又低头看他的盘子。
“是雨声,”他说,“你能听到雨声。”
“你能听到谁跳舞?”父亲强硬地追问。
塞缪尔爷爷没有回答。父亲看向瑟瑞娜,但她不理他。
“你要是记不起来,可以读给他听,”过了一会儿,瑟瑞娜对塞缪尔爷爷说,“把你写过的话读出来。你那么努力写的。”
祖父看起来很困惑。父亲呢,则很泄气。
“在你的口袋里。”瑟瑞娜提示他。
塞缪尔爷爷碰了碰裤子口袋。他摸出来一张纸条,于是平静下来。他把纸条上的内容读出来给自己听,然后看看父亲。
“我想你,”他说,又看了一眼纸条,“我很遗憾已经过去这么久。我很高兴见到你,还有和崔佛见面。”
他低头看自己的纸条,泪水盈满双眼,但没有溢出来。
“全部读完。”瑟瑞娜说。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罪过。”塞缪尔爷爷读道。他飞快地折好纸条,把它放回口袋里,然后用手背狠擦了一把眼睛。“我的罪过,”他复述一遍,“意思是我做错的事。”
父亲阴沉着脸。“这是认真的吗?”他问瑟瑞娜。
“当然是。”
“现在我可以去谷仓了吗?”塞缪尔爷爷问,“我想去我的谷仓了。”
“你可以去,”瑟瑞娜回答道,“但别待到太晚。还有,把灯打开,这样才不会伤眼睛。有时他忘记开灯,我发现他摸黑工作!”
塞缪尔爷爷点点头,拖着步子从厨房后门走出去。
“到底在搞什么鬼?”等塞缪尔爷爷走了之后,父亲口气强硬地说。
瑟瑞娜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很抱歉,”她明显失望地说,“他清楚地知道怎样能激怒我。我不该回应的。我本来希望我们的团圆饭能更加愉快。”
她对铺满餐桌的盘盘碟碟做了个手势。
“书面道歉?”父亲问。
“他想跟你道歉。他请我帮他。我觉得你没有完全了解他病况的严重程度。和他住在一起并不容易。”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把手臂举成弧形在头顶晃动,像个舞者或者瑜伽导师。
“你喜欢馅饼吗?”她强颜欢笑地问我,“我做了个脆皮黑莓饼。”
“嗯,好的。”
“当然了,严格意义上,脆皮饼不算是馅饼,”她一边说,一边从烤箱里取出一个馅饼烤盘来,把它搁在台案上,“但我的脆皮饼上有一层饼干,我猜你会喜欢。这些是去年的黑莓,今年的还没成熟。明天,我会带你去看它们生长的地方,你可以帮我盯着点儿。一旦成熟,我们就得赶紧行动,不然鸟儿会先下手。你想来点馅饼吗,琼斯哥哥?”
“不,谢了。”
瑟瑞娜切了一大块脆皮饼,把它放在我面前。我尝了一口,好吃得不像话,馅料在冒泡,还有糖浆,就是有点太烫了。
“你想喝咖啡吗,琼斯?还是再来点柠檬水?”
“你有比柠檬水更烈的东西吗?”他阴郁地问。
瑟瑞娜大笑,打开一个橱柜的下层柜门,变出一瓶贴了白标的棕色液体。她把它放在父亲面前,手仍紧紧地握住瓶颈。
“这对你来说够烈了吗,琼斯哥哥?”
我窃笑她的含沙射影。他拿起瓶子检查,是瓶占边威士忌。
“这个可以,瑟瑞娜妹妹。”
瑟瑞娜从碗柜里拿出两个玻璃杯,父亲把棕色的液体倒进两个杯子,而我在吃着脆皮饼,试图不被注意到。有一度,瑟瑞娜和父亲坐在彼此的对面,小口啜饮威士忌,没有说话。我意识到,他们俩在分享着一个我毫无头绪的完整世界。完全不了解。
“我不喜欢你盯着我看。”父亲说。
“我在重新学习你,”瑟瑞娜回答他,“我意识到,那些记忆,那些留存在我们头脑里的画面,并不真的完全是画面。它们要模糊得多。我想起你的时候,脑子里不是你的脸,而是你的身形。你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脸。你穿过我的各种记忆,我知道就是你,但我想象的画面里没有细节。”
他耸耸肩作为回答。
“我要是一个画家,”瑟瑞娜继续说,“画的人会没有脸。要不就只有眉毛、头发和下巴。因为那就是我们记得的东西,记得的重点。但现在我又见到你了,可以把那些细节填进去了。”
“那是个精巧的比喻,”父亲说,“崔佛,你应该把它写下来。显然,你姑姑就是你渴望成为的作家。”
“作家的家人都很悲哀啊,”瑟瑞娜说,“他们永远都会在故事里流血牺牲。不对吗,琼斯哥哥?”
“你为什么叫他琼斯哥哥?”我问。
“这是我们童年时代的产物,”瑟瑞娜轻笑着说,“我们就是这样互相叫的。”
“为什么?”
“为什么?”她若有所思地呼应,“公鸡为什么要打鸣?不要问它,它不知道。”
再次沉默,然后瑟瑞娜说:“我会为你回来。”
父亲没有对这一评论做出反应,于是我觉得自己得有点表示。“那是什么意思?”我问。
“这是你父亲离开时说的话。我当时十一岁。母亲已经去世,琼斯即将离开。他紧紧地用他宽大有力的手臂拥抱我,说:‘我会为你回来,瑟瑞娜妹妹。我会回来。’那很诗意。是从一本小说里撕下来的。或许是你的回忆录,小崔佛。‘我会为你回来,瑟瑞娜妹妹。’我一直在等,而他一直没有回来。直到现在。”
“生活很复杂的。”父亲不舒服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
“我也听说过,”她说,“而有些事情没有它们最初看起来的那么复杂。比如,这栋房子的命运。”
父亲再次沉默,但他在思考着什么,我能看得出来。
“这栋房子的命运怎么样?”我问。
“它既简单又复杂,”瑟瑞娜说,“当然,目标是实现简单,方法或许会迂回。”
“或许我们应该暂时把这场谈话搁一搁,”父亲说,“我不确定崔佛会感兴趣。”
“他应该感兴趣,”瑟瑞娜说,“崔佛,你对你的家族遗产感兴趣吗?还是说,你宁可不闻不问,把你的命运交到那些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考虑你最大利益的人的手上?”
“我感兴趣。”我说。
“看到没有?”瑟瑞娜对我父亲说,“还有,不管怎么说,我信奉信息的全面披露。他是家族的一员。我认为,不应该假装为了孩子好,就对他隐瞒秘密。这不是为了他好,而是为了保守秘密的人方便。但我猜那是我私人难以忍受的小事。你已经知道什么了,我的侄儿?”
“我知道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家破产了,”我说,“还有,我知道我们来这里是卖地的。就这么多。”
“这是个开始,”她说,“我会尽可能简略地告诉你其余的事。伊莱哲,你的高曾祖父,有两个儿子,本杰明和亚伯拉罕。本杰明很悲剧地英年早逝,没留子嗣,留下亚伯拉罕作为伊莱哲的唯一继承人。伊莱哲死时,他把这栋房子、产业以及剩下的钱放进一个基金,作为亚伯拉罕的利益;亚伯拉罕可以使用房屋,但它不是他的。喏,伊莱哲不想让亚伯拉罕获得产业的控制权,因为亚伯拉罕想把它卖掉,开发土地。伊莱哲有一个愿望,就是等里德尔家族从地球上消失时,这处地方应该回归疯狂野性的蛮荒。他想让北邸变成一处公园。”
“那很怪异啊。为什么?”
“他觉得把他获取的一切归还给地球是他的道义所在,即使它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象征性举动。不过,法律还是法律,这片土地的法律是,一个人不能设立一个永续的基金。这是有法律原因的,叫作反永久所有权规则,目的是防止家族世袭。美国人痛恨国王,而我们痛恨世家。伊莱哲可以阻止亚伯拉罕开发土地,但他无法阻止未来的继承人为所欲为。”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问。
“我的祖父亚伯拉罕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所以让你父亲和我都了解过。亚伯爷爷最想要的,就是开发这块地牟利,而伊莱哲妨碍了他。伊莱哲希望,某位未来的里德尔继承人可以维护他的遗愿,让这块地永远休耕下去,而非剥削它。亚伯爷爷死时,信托基金瓦解了,产业和保有地都传到了你塞缪尔爷爷的手上,随他处置。迄今为止,爸爸都坚守伊莱哲的遗愿,拒绝出售房屋和土地。鉴于他的心理健康急剧下降——你能明显地看到——是时候把他搬进一家能恰当照顾他的辅助看护中心了。但他不愿意去,因为他相信母亲仍在舞厅里为他跳舞——”
“等一下,”父亲插话,“那就是他听到的声音?他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不,不,当然不是。母亲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他听到的是雨打屋顶或墙壁里老鼠乱窜的声音。在他的痴呆症里,他召唤出母亲的鬼魂。都是他自己想的。”
父亲对她皱眉,她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
“现在该你父亲和我接管房屋土地、开发产业了,这样,一旦情势需要,我们才有必要的资金长期护理你祖父。自然,作为开发商,你父亲和我也会从这笔交易中获益。”
“噢,”我理解了这个方案后,说,“所以我们才在这里。”
瑟瑞娜明显地耸了耸肩。
“你知道这块地值多少钱吗?”父亲突然来了一句,“几百万。如果细分的土地得到合理开发,就是成千上亿。我就能养活我的家庭,你可能没有注意到我们目前的生活状况。这件事我近来一直没能做到。”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意味着,他相信如果有钱,母亲就会重新接受他。我也相信。他不需要很富有,只需要足够的钱来赎回我们家的房子,母亲就会再次爱他。她爱那栋房子,我也爱。我们很可能无法把我们的旧屋赎回来,但可以买一栋和它差不多的。
“那你应该去做,”我对父亲说,“所有能让妈妈重新爱你的事,你都要去做。你刮了胡子,那是个好的开始。”
瑟瑞娜大笑,倾身把父亲的酒杯再次斟满。
“当然,要让爸爸授权委托,我们才能做该做的事,这里有点小障碍,”瑟瑞娜说,“那就是你父亲的工作。”
“你为什么不管?”我问她。
“因为我是留守后方的人。”她说,好奇地对着我笑,就好像答案对每个人都显而易见一样。
她扬起眉毛,把杯里最后一点酒喝完,然后起立。
“这栋房子里有个传统,崔佛,”她说,“做饭的人不负责清扫。母亲刚开始生病时,你父亲发起了这项传统。在那之前,她负责所有的清扫工作。呃,在那之前,我们有用人,不是吗,琼斯哥哥?在亚伯爷爷去世前,还有整个里德尔帝国瓦解之前。还记得那些日子吗?”
“你们有用人?”
“嗯,是的,”瑟瑞娜说,“我们有个司机开黑色的大轿车送我们去上学。我们有个厨子,有个管家,还有照料果园的男园丁。那真是黄金时代啊,不是吗,琼斯?”
“我们家几百万美金就花到那些方面了吗?”
“不,”瑟瑞娜哈哈大笑着说,“我们的几百万美金在那之前就付诸东流了。伊莱哲死前把他的大部分财富都捐了出去。所有财富,除了这栋房子。我愤世嫉俗的那一面认为,他在试图为他的灵魂在来世买条安全的出路,但我的推断或许不够公正。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或许有一天你父亲会告诉你。然后亚伯拉罕爷爷失去了他的遗产,因为有些人就是废物,无论他们如何抗争,永远都会失败。你父亲和我一无所有,除非我们能把这栋房子卖掉。我问你,崔佛,哪里有什么公正呢?唉,不提了。公正以琼斯哥哥的模样到来了,他会修正所有事情,你会的吧,亲爱的哥哥?噢……”
她走到电话桌旁,拿起一本厚厚的三环蓝色活页夹,摆在父亲面前。
“这里有一些供你阅读的资料,琼斯哥哥,如果你深受旅行后失眠症困扰的话。都是很迷人的东西,我敢肯定你会发现它相当让人叹服。晚安,绅士们。如果你们需要什么,可以在侧翼的用人房找到我,就在大厅下面。此外,我认为你们可以不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你为什么要睡在侧翼的用人房里?”
“好问的头脑总会有新的问题,”她耐心地说,“因为现在是夏天,待在主楼里很舒服。但10月直到第二年6月的雨季期间,主楼会透风和漏水。爸爸和我待在侧翼的用人房是因为那里更舒服,也更便于生活。话说回来,今天我请了一天假没去上班,但明天可是我的工作日,所以我该就寝了。”
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以一种我只能用芭蕾舞姿来形容的方式滑出了房间,美丽的蓝色脚趾也随之而去。我看看父亲,他没有和我对视。还没等我看到封面上写的是什么字,他就把活页夹从桌上推开,放到了一边。
“你会告诉我伊莱哲的故事吗?”我问。
他又倒了些占边,看起来真的很多。我担心里德尔大宅对他来说不是最好的环境。
“今晚不行。”他说着把一小口威士忌一饮而尽。
“那什么时候?”
他又倒了一口,但没有喝。
“你一定累了,可以上楼去,这里我来收拾。”
“你告诉我的话,我就帮你清理。为什么伊莱哲想让这里变成公园?为什么亚伯拉罕那么想开发它?”
“想赚钱是人之常情。你可以用钱买食物、买衣服、买有线电视,买所有想要的好东西。”
“那就告诉我那个故事。”
“我不知道什么故事,”他说,濒于发怒边缘,“我不知道,也不在乎。现在上楼去,让我一个人收拾这个烂摊子。”
我等了片刻,希望他会心软。他没有正视我的目光,但知道我还在那里。
“对不起,”他说,“我的头开始疼了,不是故意凶你的。”
我留他一个人清理厨房。出去的路上,我从电话桌上顺手拿走了塞缪尔爷爷刚才写的那张字条。走过通往前门的长门厅时,我读了他在纸上潦草写下的词语:MUIR MTNS CA。都是大写,每个字母他都反复刻了几遍,于是都成了粗体。他写的时候一定很用力地往下摁了,因为我能从背面感觉到纸上的印痕。但它是什么意思呢?我抬起头,和伊莱哲·里德尔四目相对,他正从客厅的肖像画里瞪着我。白发的老人拄着手杖,伸出手来,像是要把我拉进画里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