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莎对阿尔夫说的话有一千个疑问,但妈妈太累了,一回到家,她和“小半”就直接去睡觉了。妈妈这些日子总这样,累得像是有人拔掉了她的电源。据说这是“小半”的错。乔治说,为了补偿“小半”会让他们在未来的十八年里都睡不着,所以“小半”让妈妈在最初的九个月里一直睡觉。爱莎坐在床沿,轻抚着妈妈的头发,而妈妈亲了亲她的手,小声说:“一切都会好的,亲爱的。都会没事的。”就像外婆常说的。爱莎非常、非常想相信。妈妈睡眼蒙眬地笑了笑。
“布里特-玛丽还在外面?”她朝门外点了点头。
布里特-玛丽的牢骚声从厨房传来,于是这问题立马变成了反问。她正要求乔治针对还停在她车位上的雷诺给她一个“决定”。(“我们不能不守规矩,乔治!即便是乌尔莉卡也得明白这点!”)乔治爽朗地回答他能理解。乔治总是能理解每个人的观点,这是他很招人烦的一点,毫无疑问布里特-玛丽就很不痛快。然后乔治问她要不要来些煎蛋,她无视了这个问题,坚持要对所有的租户都“进行全面盘查”,针对现在还锁在底层的婴儿车。
“别担心,宝贝,我们明天会帮你的朋友找个更好的地方藏。”妈妈睡意满满地说,然后又笑了笑,“也许我们可以把它藏在婴儿车里?”
爱莎大笑,但只笑了一会儿。她觉得那辆锁着的谜之婴儿车就像是一本非常糟糕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的开头。几乎所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都可以在平板电脑上阅读,而阿加莎·克里斯蒂从来没有写过像布里特-玛丽这么老套典型的坏人。她更像是个受害者,爱莎可以想象这样一起神秘谋杀案,有人在图书馆里拿烛台把布里特-玛丽重击致死,而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有嫌疑,因为每个人都有动机:“这老太婆是场噩梦!”但爱莎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点儿羞愧。不过也就一丁点儿。
“布里特-玛丽没有恶意,她只是想引起别人的关注。”妈妈解释道。
“就算这样,她仍然是个爱管闲事的刻薄老太。”爱莎小声念叨。
妈妈笑了。她在枕头上躺舒服,爱莎帮她在背部塞了个枕头。妈妈拍了一下爱莎的脸蛋,低声说:“我现在想听那些故事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密阿玛斯的童话故事。”
爱莎用平静的声音叫妈妈半闭上眼睛,妈妈照做了,爱莎有一千个问题,但一个都不打算问。她说着云兽、蚁象、憾马、狮子、巨魔、骑士、诺温、狼心、雪天使、海天使,以及捕梦人的故事,她说到了密普洛瑞斯的公主和那两个为她而战的王子,而女巫偷走了公主的宝物。但说到这里时,妈妈和“小半”已经睡着了。
爱莎还有一千个问题,但没有问出任何一个。她只是给妈妈和“小半”盖上毯子,亲了一下妈妈的脸颊,强迫自己鼓起勇气,因为外婆曾让她发过誓:保护城堡,保护她的家人,保护她的朋友。
她站起身正要离开时,妈妈在半梦半醒间用手摸索到她,低声说:“你外婆卧室天花板上的照片,宝贝,照片里的所有孩子。他们就是今天来葬礼的人。他们现在都长大了。这些孩子之所以能长大,都是因为你外婆救了他们的命……”
然后妈妈又睡过去了。爱莎不太肯定,她之前是不是醒过。
“我知道。”爱莎关上了灯。看出那些陌生人是谁并不难,困难的是原谅他们。
妈妈带着微笑入睡。爱莎小心地关上门。
公寓里一股洗碗布的气味,乔治正在收拾用过的咖啡杯。今天葬礼之后,那些陌生人都在这里喝咖啡。他们冲着爱莎露出同情的笑容,爱莎因此恨他们。恨他们比她早认识外婆。她走进外婆的公寓,躺在外婆的床上。屋外的街灯照着天花板上的照片,爱莎看着它们,依旧不知道自己能否原谅外婆,原谅她为了救别的孩子而抛下妈妈一个人。她也不知道妈妈是否能原谅,即使她看起来在试着这么做。
爱莎走出门,走进楼梯间,想回车库看看呜嘶。然而,她却无精打采地坐在了地上,一直坐在那儿。她想要思考,但本该思绪万千的脑海里却只有空虚和寂静。
她听见从楼下传来的脚步声——轻巧、柔和,像是迷了路。不是以前黑裙女人散发着薄荷味、对着白色耳机线说话时的那种自信、有力的脚步声。她现在穿牛仔裤了,不戴白色耳机线。她在爱莎下方几级台阶处停下脚步。
“你好。”女人说。
她看上去小小的,声音听着很累,但不是以前那种疲累。一种健康的累。她的身上既没有薄荷味也没有酒味,只有洗发水的气味。
“你好。”爱莎说。
“我今天去墓地了。”女人慢慢地说。
“你在葬礼上?”
女人抱歉地摇摇头。“我不在,对不起,我……我去不了。但是我……”她吞下话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去了我……我儿子们的坟墓。我很久没有去了。”
“有帮助吗?”爱莎问。
女人抿紧了嘴唇。
“我不知道。”
爱莎点点头。楼梯间的灯灭了。她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最后,女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一个微笑,唇边的皮肤似乎不像之前僵硬得那么严重了。
“葬礼怎么样?”她问。
爱莎耸耸肩。“跟普通的葬礼一样。人太多了。”
“有时候很难跟不认识的人分担悲痛。但我觉得……有很多人都很喜欢你的外祖母。”
爱莎让头发垂下,盖住自己的脸。女人挠了挠她的脖子。
“这……我明白这很难受。知道你外祖母离开家去帮助其他地方的人……比如……我。”
爱莎对此有点儿怀疑。女人像是在读她的心思。
“这被称为‘电车难题’,在伦理学上。我是指,学生们,在大学里。它讨论了为救很多人而牺牲一个人在道德上是不是正确的。你可以在维基百科上查到这个。”
爱莎没有回答。女人变得局促不安。
“你好像很生气。”
爱莎耸耸肩,想弄明白她到底最气哪件事。这清单很长。
“我不是对你生气,我只是在气那个傻瓜布里特-玛丽。”她最终决定这么选择。
女人面露迷惑,低头看着她手里拿的东西。手指在那上头轻轻敲打。
“与恶魔斗争的人要时刻警惕,以免自己也变成恶魔。如果你久久地注视深渊,那深渊同时也在注视着你。”
“你在说什么?”爱莎脱口而出,暗自高兴那女人对她说话时不把她当成小孩。
“不好意思,那是……那是尼采。他是一个德国哲学家。这是……哈……我很可能引用得不太恰当。但我觉得它的意思是如果你恨一个心怀仇恨的人,那你也可能会变成你恨的那个人。”
爱莎耸起肩膀,都快靠近耳朵了。
“外婆的说法是‘别踢屎,只会弄得到处都是’。”
那是爱莎第一次听见黑裙女人,或者现在应该说穿牛仔裤的女人,突然大笑起来。
“是啊,是啊,那样说大概更贴切。”
她大笑的时候很美,笑容很适合她。她上了两级台阶,靠近爱莎,不想靠得太近,所以尽可能伸长手臂将手中的信递给她。
“这个在我儿子们的……在他们的……他们的墓碑上。我……不知道谁放在那里的。但你外祖母——也许她知道我会……”
爱莎接过信封。穿牛仔裤的女人在爱莎看完信还没来得及抬头时就消失在楼下。信封上写着:“爱莎!把这个给莱纳特和莫德!”
爱莎就这么得到了外婆的第三封信。
莱纳特来开门时,手上果然端着一个咖啡杯。莫德和萨曼莎在他身后,三者相得益彰。他们散发着饼干气味。
“我有封信给你。”爱莎宣布。
莱纳特接过信,正打算说话,但爱莎继续道:“是我外婆给你们的!她大概是要向你们问候并道歉,因为她在每封信里都是这么干的。”
莱纳特温和地点头。莫德更温和地点点头。
“对于你外祖母这整件事,我们非常遗憾,亲爱的爱莎。但我们觉得,那是场很美的葬礼。很高兴能被邀请。进来,吃块‘梦想’饼干吧,阿尔夫还给了我们一些巧克力饮料。”莫德笑着说。
萨曼莎叫了起来,就连它的吠叫声听上去都很友善。爱莎从满满的饼干罐里拿了块“梦想”,她配合地朝莫德微笑。
“我有个朋友,非常喜欢‘梦想’。它整天一个人待着,把它带上来可以吗?”
莫德和莱纳特点点头,像是这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