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烈女
二十一世纪的聪明女人都会两种本事:一种是假装正经,一种是假装不正经。为了与她们对抗,聪明的男人也学会了两种本事:一种是冒充有钱人,一种是冒充认识有钱人。这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伦理学。
下面出场的是本世纪最后一个烈女。大家知道,二十一世纪什么都盛产,就是不盛产烈女,说她是唯一的一个也不过分,反正“烈女”这玩意儿已经成为历史了,历史哪有什么准呢。每次听完她的真情告白,我都感觉自己睡的不是人,而是一头灭绝已久的恐龙。独白:亲爱的恐龙,感谢你从遥远的冰河纪来到我的床上,感谢你史前的深情……
真情告白一般这么开头:“有件事我告不告诉你呢?我最近……”这里要迟疑上两分钟,然后摇摇头,“唉,还是别说了,说出来你肯定要生气。”我当然要问是什么事,这时她就一脸为难,推拒三到五次不等,“别问了,唉,别问了,唉,别问了,唉唉……”如果我真的放弃追问,她就会很忧伤,说我一点都不在乎她,可怜玉壶一片心哪;继续追问她也会很忧伤,先叹气,叹完了气孤傲独坐,幽幽诉说她生活中又出现了一个什么人,这个人肯定是男的,肯定有很多钱,肯定相貌堂堂、风度翩翩、学贯中西、优雅深沉,抠出的鼻屎都像珍珠。这珍珠总来烦她,拍她马屁,献她殷勤,一出手就是鹅蛋大的钻石。目的嘛,不是天长地久,更不是曾经拥有,只求博她一笑。她呢,觉得他虽然不错,是个极品,可是——这里一定要有个“可是”——想起我来又觉得无法割舍,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在一起睡了四年多,怎么算也有十万多恩。这真让人为难。她彷徨、犹豫,天天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决定还是跟我,极品心都碎了,揣着鹅蛋流泪而去,她望着他憔悴的背影,难过得恨不能七窍,哦不,八窍流血而死。在真情告白的最后,她总要表现出一个坚贞不屈的结巴的素质:“我我我……我为了你……你你你对得起我吗你?”
我深信不疑,真的,如果撒谎就罚我下辈子当北大博导。不过有个如此坚贞不屈的爱人压力也挺大的,想想吧,人家连极品都回绝了,而我一个月才赚四千,玉壶一片心哪。她说:“看看你表哥多有出息,白手起家,才短短一年就……你怎么就不跟他学学呢,去炒股,炒期货,买钱赚房子……”
“买钱赚房子”,多么天才的字眼儿,可我怎么才能做到呢?我一没资本二没特长,更不敢“放人杀火”,只有去念咒了。
玛力多,玛力多,蒙玛力多玛力多……
“世纪墙”
接完那个奇怪的电话,我打车去了“世纪墙”。这是本市最著名的主题公园,共有九十九座雕塑,每一座的主题都是“二十一世纪”,据说共有三十多位著名的艺术家参与设计,这些艺术家很好认,二十一世纪有四种男人留长发:发癫的、写诗的、唱摇滚的,还有一种就是艺术家,要不怎么能体现后现代的精髓呢。我走进后现代的公园,在每一座后现代的雕塑前停留,越看脑袋越迷糊。
第一座是个老板,至少肚子像个老板,敲上去铿然作响,说明老板都是硬家伙,这个硬家伙拿着大哥大在这儿站了两个世纪,电话一直打个没完,说的当然也是硬道理。这雕塑的名字叫《语言或马,一艘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船》,这名字十分后现代,据说只有两种脑袋能想出来:一种当然是天才,另一种也是天才,只不过脑袋被驴踢了。而在我这种不懂艺术的人看来,它大概只说明了一个事实:二十一世纪被中国移动收购了,他们靠人民的废话赚钱。
第二座雕塑是一群石膏青年,小伙子都穿西装,姑娘一律挺着被游客摸黑的胸部,有一个脸上还贴着一张招聘启事:“本夜总会诚聘公关,月收入三至五万……”毫无疑问,这就是二十一世纪的理想。我慢慢走过,顺手摸了摸其中的一个胸部,触手隐隐有暖意,大概不久前刚被人摸过,要不怎么说二十一世纪盛产睾丸素呢,我四处张望着想,转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他坐在一堵白色的高墙下,墙上有一排正楷阳文大字:欢迎进入二十一世纪!一群后现代风格的歌手在几米外声嘶力竭地唱:“如果你爱我,我就离开艾艾艾艾……”
“我跟你打赌,打赌,”他说,“那个弹吉他的,肯定会摔倒。”
“不会吧?”我说,“赌什么?”
“赌十块钱,十块钱。”他掏出一张十元旧钞,小心翼翼地抚平,郑重其事地搁在石凳上,好像那不是十元,而是十万元。这个过程他始终都没正眼看过我,连脸都没转过来。
那群歌手换了一个调子,唱的还是那首歌:如果你爱我
我就离开
如果你吻我
我就弄脏自己
我没有名字
也不想被你提起……如果普通人这么说话,肯定头都要被人打肿,但换了艺术家,这就叫做忧郁,你也可以叫它惆怅,叫它酷,叫它眺望什么的,反正后现代艺术说穿了就是俩字儿:没谱。唱什么歌并不重要,只要能证明是在唱歌就够了。
没有人鼓掌,歌星们尴尬地谢了谢热情的观众,还没谢完,台上的主音吉他手身子一晃,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扑通”一声摔了下来。我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赢了,给钱,给钱。”他倒一点都不含糊。
在我这么有钱的人身上找个十块钱还真难,我掏遍了所有的口袋,最后还是递给他一张百元大钞,他一直没笑,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蘸着唾沫点数:“一十,二十……九十,给你,咱们两清了,两清了。”
台上的歌手这时开始演讲,说他们这是义演,目的是为海啸灾民募捐,下面还有一番催人泪下的大道理,说到底其实只是三个字:多多给钱。(以此说明唱歌的算术都不大好)因为连日排练,他们的吉他手,这吉他手艺名叫耶和华,昵称阿华,不幸劳累过度,所以演着演着就立仆,此刻正在后面接受人工呼吸,不过他一定会挺住的,请台下不足十人的“广大观众”放心。
纵使老汉心如铁,到此不免珠泪横。我叹息不已,走过去把那九十元全投进了募捐箱,回来继续问他:“大哥,真神了你,你怎么知道他会摔倒?”
一千七百万
几个月不见,他现在完全是个老人了,连头发都白了不少,乱蓬蓬的,还发出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大概是有日子没洗澡了。穿得也很寒酸,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件军大衣,又脏又破,简直就是个老叫花子。
“我看他们演了十三场,”他说得很吃力,“十三场,那个弹吉他的就摔了十三跤。”
“他妈的。”
“那你就天天坐在这儿看他们表演摔跤?”
“我在这儿赚钱,赚钱,我天天跟人打赌,打赌,赌他会摔倒。”
他今晚像刚学会说话似的,一直不停地重复,把我都传染了,我笑着问他:“那你连赢了十二场吧?发财了啊,大哥,请客,请客。”
“我赢了十二场,十二场,赢了一百二十元,输了一场……”这时他把脸转了过来,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不大对劲,红得跟漆过一样,暗暗地闪着光,看起来十分吓人。
“输了多少?”这才是我最关心的。
“一千七百万。”
“多少?!”
“一千七百万,一千七百万。”
我的天啊。我一下子僵住了,在那儿站了半天,人走光了我都没发现。他还是老样子坐着,身体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的,直望向虚无之外。我过去握了握他的手,说大哥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要不咱们报案吧。
“不是,不是被骗了,是我自己,我自己……”
“你自己找人打赌,然后才输的?”
“不是,不是,”他又摇头,“我让他摔倒,他就摔倒;我让他不摔倒……不摔倒。”
“你自己找这么个人来,你自己安排他摔倒或者不摔倒,你自己明知道结果还跟人打赌——还输了一千七百万?!”
他点点头。我一跳三万英尺高:“你疯了!你……”好容易才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心想你怎么不把那一千七百万输给我呢。
“疯了,”他喃喃地说,“疯了……”
那一夜他再也没说过话。冬夜的露水无声降落,他不停地发抖,却怎么也不肯离开。我用尽全身解数逗他开口,又唱歌又跳舞,连《毛选》都背了几本,他还是一言不发,表情呆呆的,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我抽了两支烟,心里又气又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走到旁边往公司值班室打电话,接线的果然是那个保安。
我压低嗓子:“你在干什么呢?”
他憨厚地笑:“我在值班啊,经理,一切正常。”
“你出来一下好不好?我这里……”
他很为难的样子:“老板还没走,这里就我一个人,我……”
我一下子醒了过来,额头冒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说那我过两天再找你吧。然后笑着问他:“我对你怎么样?”
“那还用说?”他爽朗地笑,“你对我,那简直就是……”
天亮后他去了一趟厕所,还是一句话也没说。我在那里来回溜达,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旁边的世纪墙闪闪发光,“欢迎进入二十一世纪!”这是不是说明有人提前来过了这个世纪?那会是什么人呢?应该是有钱人吧,穷人才能进天堂,但有钱人早就在天堂里等着了。
我走过去,一笔一画地临摹那几个字,发现下面不知是哪个无聊鬼又添了一句:“月入十万以下禁止进入二十一世纪!”
然后有人附注:“十万美元吧?他妈的你见过美元吗?”
“吗”字旁边有一个简短的评语:“×你妈!”这肯定是个没见过美元的人。
再下面还是一个简短的评语,标准的庞中华体:“我也×!”这个估计也没见过美元。再往下看可不得了,密密麻麻地成了一片,各种字体,各种×法,各种各样的频次和力度,说明二十一世纪从来不曾走远,只在绅士们两腿之间。
我掏出笔,琢磨着也在上面写点什么,就这么被挡在二十一世纪的门外,我实在是有点气不过。酝酿了半天,忽然想起表哥钱包里那张著名的美元,一下子诗兴大发起来:“×你们表哥的哲学!”写完后上下对比,觉得还是我的题词最符合二十一世纪的精神,这些家伙太老土了,只知道问候别人的母亲,明显是现代派的,咱们可是后现代,嘿嘿。
他回来时已经恢复正常,只是神情有点落寞。我说陪他吃饭,他摇头;说送他回家,他还是摇头。站在金光闪闪的世纪墙下,他像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对我说:“你走吧,我没事,谢谢你过来陪我……”
走出公园大门,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整个城市里流光溢彩,生机无限,远处的广告牌闪闪发亮,近处的雕像栩栩如生,他坐在那里,坐在一切意义中间,枯槁而僵硬,就像一个孤单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偏旁。
伟大的偏旁世纪。当三滴水流成河,绞丝旁织成被,单立人和双立人们,welcome to天堂……
神秘客倾城一赌,流浪汉坐拥千万
《发达报》独家消息六个月前,他是个一文不名的流浪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靠纸板箱御寒,以公园长椅为家;六个月后,他身家千万,住的是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套房,吃的是燕窝鱼翅,喝的是轩尼诗XO,坐的是专职司机驾驶的奔驰轿车。这个比传奇更像传奇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起因仅仅是一个小小的赌。
在香格里拉酒店二十六层的餐厅里,记者有幸见到了这位传奇的主人公。除了手上略显粗糙的皮肤还能显示出一点他过去的生活,出现在记者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富人。根据主人公自己介绍,他身上的一套西装价值两万八千元,一条领带一千六百元,连手里的烟斗都是极品,“登喜路牌的百年石楠根烟斗,”他边抽边说,“中国的烟丝质量不行,水分大,也不香,我现在只抽古巴的。”
谈起那天的经历,主人公十分坦诚:“我那时就是一个乞丐,白天要饭,晚上睡在世纪墙公园的长椅上。”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他捡了几个纸板箱,在公园里到处寻找可以挡风的角落,“零下四度,我还发着低烧,真害怕就这么冻死了。”
在公园中心的树丛下,他遇见了那个被他称作“救命恩人”的神秘客。根据他的描述,这位男士极瘦,中等身材,相貌五官并无特别之处。“他站在那儿看了我很久,我问他能不能给我几块钱,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看着我。”
记者走访过几位附近的居民,他们都对公园里的寄居者表示反感,“他们随地大小便,见人就伸手要钱,”一位钱姓市民说,“市政府早该管管了。”一位晨练的男士也表示,他从来不敢让自己的孩子单独走进公园,“乞丐太多了,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
我们的主人公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我觉得他肯定有毛病,不给钱就不给呗,老盯着我看是什么意思?”他走回树丛,把纸箱撕开铺在地上,身体蜷缩着躲进一件破旧的军大衣里。这时神秘客向他走了过来。
“那天他一共说了不到十句话,”主人公回忆着说,“第一句就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有点生气,说我哪来的家啊,这就是我的家!他好像是笑了笑,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纸,说我们打个赌吧,你这个没家的家伙,赌什么都可以,你赢了这个就是你的。”
“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主人公问道,根本不需要记者回答,“我当时可真把他当成神经病了。我反正没什么可输的,打赌就打赌,说不定还能赢他点钱呢,就问他:你猜我身上有多少钱?他看了看我,说你一块钱都没有。我说这个不算,再来,你说今天会不会下雪?他笑了起来,说这个你赢不了我,我看过天气预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那天正好有个乐队在公园里唱歌,我就对他说:看见中间那个胖子了没有?你说他会不会摔一跤?他说不会。我说你老赢我,还赌什么赌?不赌了,你给我一块钱吧。他笑着鼓励我,说赌吧,赌他会摔跤,这次我保证让你赢。说完就走过去跟那个弹吉他的胖子说话。回来时跟个小孩似的,还跟我拉勾,说那咱们就赌这个,他摔倒了我就把这张纸给你,你输了——他又看了看我,说你输了就把你的纸箱给我。我说不干,你得给我十块钱。他说好,我输了就给你十块钱,再加这张纸。”
记者至今保留着这张纸的复印件,在发展银行的接待室里,一位姓廖的高级经理这样介绍:“这是一张见票即付的现金本票,不管什么人,只要持票走进我们银行,我们就会如数兑付给他一千七百万元。但关于此票的其他信息,对不起,我们的义务是为客户保密。”
我们的主人公并没有意识到这张纸有多么重要,“我看都没看就把它扔在地上,还跟他要那十块钱。他不给我,转身就往外走,我一直跟着追,骂他说话不算话,快到公园门口了,他停下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说回去,把那张纸捡起来!我说:给我十块钱!我赢了,给我十块钱!他没办法了,在身上到处掏,最后拿出来一张一百的,说找我九十!我抢过来就跑,他一把拉住我,小声对我说:听好了,你这个没家的家伙!那张纸你一定要拿到前面的银行去,天一亮你就去!”
十天以后,当我们的主人公把那一百元花光,偶然想起那张几乎被他丢掉的、夹在纸板箱中间的纸时,他犹豫着走进发展银行的大门,于是,一个千万富翁神奇地诞生了。跟大多数读者一样,记者也对这故事的真实性充满怀疑,随即走访了世纪墙公园管理处的张主任,他一眼就认出了主人公的照片:“没错,就是他!在我们公园鬼混了两年多,赶都赶不走!”当记者说明此人已经成了千万富翁时,张主任表示:“绝对没有可能!你们肯定在造假新闻!”
记者随后在真色酒吧找到了正在演唱的“世纪电波”乐队,吉他手阿华对六个月前发生的事记忆犹新:“我们一共表演了十五六场吧,第三场开始不久,那个人就来找我,让我演完了摔一跤,还答应给我一万块钱。我当时觉得他挺无聊的,没理他,没想到他真的就掏出来一万块钱。你知道,我们搞艺术的也需要钱,对,一共十三万,我摔了十三跤,但是你看,我们买了新的设备和器械,也能到这么大的场子来表演了,我挺感激他的,真的,那时我们特别艰难,要没有这十三万,咳,估计现在吃饭都会成问题。”
从乞丐到千万富翁,我们的主人公都发生了哪些变化?他打赌赢来的财产是否合法?敬请关注本报的连续报道。
登喜路:Dunhill,英国品牌,产品包括男装、皮具、打火机、烟斗、手表、男用饰品等。毕加索、猫王、丘吉尔、西班牙阿方索国王、挪威肯特公爵、暹罗国王、埃及国王、荷兰王子、印度大公、温莎公爵都曾是该品牌的忠实顾客。
登喜路烟斗一直是绅士们的挚爱,售价动辄高达几万元。在中国大陆的登喜路专卖店中,一个防风打火机售价五千七百五十元,可以买鸡蛋两千斤;如果用来买豆腐,可以买六吨,每天吃五斤,可以让一个人吃上将近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