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的父亲雇了个中年女人照料孩子们。她叫苏塞克斯太太。她穿着花呢裙子和厚厚的紧身衣,有两颗长着毛发的痣,像两只蜘蛛。她告诉孩子们,她丈夫是个军人。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像我妈咪一样死了?”露茜说。
苏塞克斯太太说,那意味着他驻扎在海外。
当西摩周末回家时,苏塞克斯太太告诉他,如果他不想开车的话,就从火车站坐出租车回来。她做了些砂锅菜放在冰柜里,留下了如何加热的说明,就到她的妹妹家去了。拜伦想知道她是否也会邀请他和露茜同去,但她没有。他的父亲待在书房里度过周末,他有那么多工作要补上。有时他上楼会摔倒。他试着聊聊天,但他说出的词语有股酸臭气。尽管西摩没有明说,但这一切似乎都是戴安娜的错。
关于母亲的死,有一点最让拜伦迷惑:在几个星期后,他的父亲也死了。但这种死亡跟他的母亲不同,因为他不得不一直看着这个过程。他发现这个被自己当作父亲的男人,这个冷漠而笔直地站在母亲身旁的男人,这个催促她驶入左车道、要求她穿旧式铅笔裙的男人,已经不再是那个让她退避三舍的男人了。在她死后,西摩似乎失去了平衡。有些日子,他什么话都不说;有些日子,他大发雷霆,飞快地穿过房子,大喊大叫,仿佛单凭他的愤怒就足以让他太太起死回生。
他不知道该拿孩子们怎么办,有一回拜伦偶然听他对人说。他只能看着他们,结果却看到了戴安娜。
人们说,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这不是。
与此同时,生活仍在继续,仿佛他失去母亲对生活毫无影响。孩子们回到了学校。他们穿上校服,背着书包。在操场上,妈妈们聚集在苏塞克斯太太周围。她们邀请她去喝咖啡,询问这个家庭过得怎么样。她很矜持。有一次,她说她对克兰汉宅的状态感到吃惊。那是个寒冷的地方,并不是适合小孩子生活的愉快环境。女人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似乎暗示自己有个幸运的逃避之所。
没有了詹姆斯,没有了母亲,拜伦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他等了好几个星期,希望会收到詹姆斯从新学校写来的信,但他什么都没收到。有一次,他甚至尝试给他家里打电话,可是听到安德里亚的声音,他直接挂断了电话。在学校里,他整堂课瞪着练习本,却什么都没写。在游戏时间,他宁愿独自待在一旁。他偶然听到其中一位老师说他处境艰难,几乎没什么指望。
当拜伦在花园里的一棵梣树下找到一只死麻雀时,他哭了起来,因为终于有更多死亡事件发生,这似乎证明戴安娜之死并非个案。拜伦真正想看到的不是仅仅一只死鸟,而是数百只。他希望看到它们如石头一般从空中纷纷掉落。到了周末,他问父亲是否该把那只鸟埋掉,可是西摩冲着他大吼大叫,不让他玩那些死东西。“你脑子里有些奇怪的念头。”西摩说。
拜伦没有告诉父亲,露茜把她的“仙蒂”娃娃埋掉了。
说拜伦过分担忧显然是不对的。他的母亲在那么多事情上都说错了。有时他想象她躺在棺材里,被黑暗包围,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忍受这样的想法。他尝试着回想起母亲活着时的模样,她眼睛里闪耀的光芒、她的嗓音,她把开襟羊毛衫搭在肩上的样子,结果却愈加怀念她。他告诉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母亲的精神上,而不是集中在她被锁在泥土下面的身体上。不过他的头脑常常不受他控制,他会在夜里大汗淋漓地醒来,脑子里满是她试图回到他的身边、用手指敲击锁闭的棺材盖和向他尖叫着求助的形象,挥之不去。
他没把这些告诉任何人,正如他也无法对人坦白是他启动了那一连串导致她死亡的事件。
那辆“美洲豹”一直停在车库里,直到有一天一辆拖车把它拖走。它被一辆小型福特车所取代。10月来了又去了。他的母亲看过的那些树叶从树上脱离,在空中旋转着飘落,在他脚下铺成一张滑溜溜的地毯。夜晚变得越来越长,带来一个个多雨的白昼。乌鸦预示着风暴的降临,又被暴风雨打得七零八散。雨下得那么大,仅仅一个晚上就重新给池塘灌上了水,西摩不得不找人重新把它抽干。树篱变得光秃秃、黑油油的,水珠滴答,只有那些彼此纠缠的铁线莲除外。
11月,风刮了过来,云朵从沼泽上方掠过,直到它们终于联合起来,越堆越厚,把天空变成覆盖大地的暗蓝色屋顶。雾气重新降临,它们整天笼罩着这所房子。当冬季的风暴刮倒一棵梣树后,那棵树就躺在花园里,摔成一堆碎屑。没人来清理它。小雪和冰雹随着12月到来,温斯顿男校的男孩们每天都在为自己的奖学金考试做准备,有些家长为孩子请了家庭教师。沼泽的颜色从紫色变成橘黄色又变成棕色。
时间会治愈伤痛,苏塞克斯太太说。拜伦的损失会变得越来越容易承受。但这正是核心所在。他不想忘掉自己的损失。损失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一切。如果说时间能够愈合这条裂缝,那也只能让他假装她从未存在过。
有一天下午,拜伦正在同苏塞克斯太太谈论蒸汽,她手里的刀子突然掉落,割破了她的手指。“哎哟,拜伦。”她说。
拜伦与她受伤并无关系,她也没有责备他。她只是取来一块橡皮膏贴好,然后继续削土豆,但他开始有想法了。这是一些他不愿意接受但又无法阻止的想法,甚至在他睡着后也会出现。他想到母亲在棺材里尖叫,他想到苏塞克斯太太在水龙头下冲洗手指,以及水变红的情形。渐渐地,他确信下一个受伤的会是露茜,正如那次车祸以及苏塞克斯太太被割伤是拜伦的过错,露茜受伤也要怪他。
首先,他把自己的担忧隐藏起来。他会寻找一些简单的方法,在露茜进入房间时离开,或者,如果他无法离开,例如,如果是就餐时间,他就会轻轻地哼歌,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事情。他开始在夜里把一架梯子放在她卧室的窗户外,这样一来,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她就能安全地逃脱。只是有一天早上他忘记及时搬走梯子,当露茜醒来,看见窗外的梯子时,她尖叫着跑进大厅并滑倒了。她的左眼上方需要缝三针。他的想法是对的——他会导致伤害,即使他并不想害人。
接下来的想法除了涉及苏塞克斯太太,也涉及学校的同学和他们的妈妈,甚至那些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他坐在校车上,从苏塞克斯太太和露茜的背后透过车窗看到的那些人。如果他已经伤害了某个人而他却没有意识到,那可怎么办?因为他已经想到这件可怕的事情,想到他会伤人,所以他肯定已经导致伤害了。他就是那种能够伤人的人,否则他为何会产生那些想法?有时为了向人们暗示他不是好人,他会对自己做些小小的伤害,也许是把胳膊弄得瘀青,或者把鼻子打出血,但似乎没人关心。他感到羞辱,于是将衬衣拉到指关节上。他需要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来赶走那些想法。
当露茜缝了三针的消息在操场上传播开来后,迪尔德丽给安德里亚·洛打了电话。她建议苏塞克斯太太带拜伦到城里去找一个著名的家伙,安德里亚认识他。当苏塞克斯太太说这男孩需要的只是好好拥抱一下时,迪尔德丽·沃特金斯给西摩打了电话。两天后,苏塞克斯太太辞职了。
关于他去看心理医生的经历,拜伦没多少记忆。这倒不是他服了什么药或受到什么虐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为了不让自己害怕,他哼着歌,起初轻轻地对自己哼唱,接着,由于心理医生提高了嗓门,因此他也不得不更大声地哼唱。心理医生要拜伦躺下,问他是否有什么异常的想法。
“我会导致事故,”拜伦说,“我就是异常。”
心理医生说,他会写信给拜伦的父母。一听他这么说,拜伦就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于是心理医生结束了这次咨询。
两天后,拜伦的父亲告诉他,需要给他量量尺寸,给他做一套新衣服。
“为什么我需要一套新衣服?”他问。他的父亲从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这次是迪尔德丽·沃特金斯陪拜伦去的百货商店。要给他买的衣服包括几件新衬衣和套头衫、两条领带、若干袜子和鞋子,包括在室内和室外穿的。他是个大孩子,迪尔德丽对店员说。她还要求购买一个箱子、全套体育用品和睡衣。这一次拜伦没有问为什么。
在收银台旁,店员开了一张账单。他跟拜伦握握手,祝他在新学校一切顺利。“一旦你熟悉了寄宿学校,那个地方是很棒的。”他说。
他被送到北方的一所学校。他产生了一种印象,觉得没人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也没有反抗。如果说他有什么反应的话,那也是表示赞成。他没有交朋友,因为他担心自己会伤害他们。他样样事情都靠边站。有时人们会被他吓一大跳,因为他们不知道他在房间里。他因为不爱说话、行为古怪而受到讽刺。他还被人打过。有一天晚上,他醒来发现自己在一片大笑中被无数的手举了起来,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反抗。有时他为自己的麻木而吃惊,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快乐了,他只知道自己不快乐。有时他会想起母亲或詹姆斯,甚至想起1972年的夏天,但想起那个时间就像带着几缕毫无意义的碎梦从沉睡中惊醒。最好还是什么都别想。他在克兰汉宅与露茜以及一连串的保姆一起度过假期。他的父亲很少回家。露茜开始选择与她的朋友们待在一起。回到学校,他的考试考砸了,他的成绩很差。但不管他是聪明还是愚蠢,似乎都没人在意这些。
四年后,他从那所寄宿学校逃走了。他坐了几趟夜班列车和一趟公共汽车,回到克兰汉沼泽。他回到那所房子,但它已经被锁上,他根本进不去。于是他来到警察局自首。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并没有做任何坏事。不过,他坚持认为自己会,他会导致事故。他哭了起来。他求他们让他留下。他显然非常痛苦,他们不能送他回学校。他们给这孩子的父亲打电话,让他来接走他的儿子。西摩没有来,来接他的是安德里亚·洛。
等拜伦得知父亲自杀的消息,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这次情况截然不同,他没有地方可逗留,来感受这种悲伤。为保险起见,在告诉他这个消息之前和之后,人们给他服用了镇静剂。大家在谈论猎枪和可怕的悲剧,以及最真诚的哀悼,但现在他已经听过那些话无数次了,它们听起来毫无意义。当人们问他是否打算参加葬礼时,他说他不愿意去。他没忘记问问他的妹妹是否知道这个噩耗,但他们告诉他:“她在寄宿学校里。你不记得了吗?”“是的,”他说,“我不记得。我记不住多少事情了。”然后他看见一只蚊子——一只死蚊子,黑乎乎的,上下颠倒地躺在窗台上,他开始颤抖起来。
他们告诉他,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他们问拜伦能否保持安静,能否别哭并拿走他的拖鞋。他允诺说,他能够做这些事情。然后一根针扎到他的胳膊上,当他醒来时,他们正在谈论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