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去已经太晚。夏季已经获得自己的力量。拜伦不知道这一切会持续多久:炎热的天气、漫长的白昼、母亲犯的罪、珍妮的腿和贝弗莉的造访。
珍妮坐在果树下的羊毛小地毯上,两条腿直直地伸在她的前面,一只戴着弯脚器,另一只穿着普通白袜和凉鞋。她的旁边放着那些仙蒂洋娃娃,或者说,至少是一堆它们的身子和一堆它们的脑袋,她还有那些彩色童书和笔。她有自己的一杯Sunquick饮料和饼干,以及一些有益于健康的苹果。每次拜伦经过,她都在轻轻唱歌。从房子里,他能听见贝弗莉在风琴上练习一支新曲子,他知道母亲坐在池塘边的扶手椅里休息。那是一个艰难的夜晚,每次醒来,他都听见她在楼下放留声机。她很可能再没上床睡觉。露茜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拒绝走出来。
一只淡黄色的蝴蝶落在拜伦的脚边。他想摸它,但它翩然飞上一朵钟形的白花,停在花瓣上,扇动翅膀。他轻声告诉蝴蝶别害怕,那一刻,他以为它听到了他说的话,因为当他伸出手指时,它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接着它再次飞掠进空中,落在一棵毛茛上。他跟着它在花园里来来回回地跑了一会儿,直到贝弗莉在风琴上敲出一个低音和弦,那只蝴蝶就像一片叶子那样朝空中飞去。他一直望着它,把它盯得越来越紧,最后,蝴蝶变得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了。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恰好来到了珍妮的地毯边上。
“对不起。”他慌慌张张地说。
她抬起头,用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望着他。
拜伦在她的毯子边缘屈膝坐下,表明自己并无恶意。自从那次发现她睡在露茜的床上以来,他还没有同珍妮单独待过。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瞥了一眼她那个弯脚器上磨损的皮革以及那些带子和搭扣。看起来很痛苦。珍妮发出一声轻轻的抽泣,他看到她在哭。他问她是否愿意让他玩一会儿洋娃娃。她点点头。
拜伦给它们的脑袋戴上帽子,给它们的身体穿上衣服。他说它们全都被弄坏了,真是可惜。她再次点点头。
“你愿意让我把它们修好吗?”
她没有点头或说话,但露出了微笑。
拜伦找到一个脑袋和一个身子。他把脑袋安装在身子上,在那一刻,他还以为这样不行,接着咔嚓一声,那个脑袋突然卡回到原来的位置了。
“好啦,”他说,“我们把它修好了。”
他这么说并不确切,因为她并没有帮忙。但不管怎样,这句话让她再次露出微笑,仿佛换一个环境她也会修理它们似的。珍妮用双手抓起那只洋娃娃,摸摸它的头,摸摸它的胳膊和腿。她轻轻地抚摸它的头发。
“哦,这些可怜的女孩碰到了什么不幸?”他突然一边说着,一边捡起另一截身躯和脑袋。它们上面覆盖着标签笔画的斑斑点点。
珍妮发出一声轻轻的尖叫,有些畏缩。那叫声如此紧张、刺耳,把他也吓了一跳,仿佛她以为他会打她。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温柔地说,“我不会那么做,珍妮。”
她露出一个担忧的微笑。他问这些娃娃是不是出麻疹了,她点点头。
“哦,我明白了,”他说,“可怜的家伙。”
她点点头。
“它们喜欢出麻疹吗?”
她慢慢地摇摇头,目光凝集在他的眼睛上。
“它们是不是希望自己好起来?”
看到她又一次点点头,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他都能用手指摸到,但他缓缓地呼吸着空气。他说:“真可怜,这些女孩得了麻疹。”而她点点头说:“是的,真可怜。”
“需要帮助它们好起来吗?”他平静地问。
珍妮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警觉的大眼睛望着拜伦。
他拿起一支红笔,在自己手上画了三个小红点。他没有说自己在做什么,部分原因是他也不知道,他只是那么画着;部分原因是他感觉他们不说话会更好些。珍妮依旧一动不动,望着他在拳头上画小红点,望着那支红色标签笔和那些像小浆果一样的红点。
“你也想试试吗?”他问,把笔递给她,又伸出手去。
珍妮伸出她细细的手指,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掌凉凉的,就像石头。她在他手上画了个圆圈,并给它填上颜色,然后又画了一个。她没有用力摁笔,小心翼翼地慢慢画着。
“如果你喜欢,你还可以在我腿上画小点点。”他说。
她点点头,在他的膝盖上画了更多的小红点,然后是他的大腿,然后一直往下画到他的脚上。头顶上,温暖的微风吹过那棵果树,树叶沙沙作响。
“你要不要在自己身上也画一些,珍妮?”他说。
珍妮抬头瞥了一眼房子,她的妈妈在里面弹风琴。一看到她的妈妈,她就显得有些困惑或悲伤,他拿不准到底是哪个。她摇摇头。
“没人会生气的,”他说,“过会儿我会帮你把它们洗掉。”他伸出自己画满小红点的胳膊和腿。“瞧,”他笑着说,“你也可以画上我这样的疹子。”
珍妮把手递给他,他又像是触摸着石头。他在她的指关节上画了四个小红点,画得很轻,害怕把她弄疼。等画完之后,她缩回自己的手,举到自己眼前,细细审视着他的作品。
“你喜欢它们吗?”他问。
她点点头。
“你还想再多画一些吗?”
她注视着他,那眼神怪怪的,充满疑问。她指指自己的腿。
“这条腿?”他说。
她摇摇头,指着弯脚器。他回头瞥了一眼那所房子,然后又朝下面的池塘看了一眼。贝弗莉在弹一支新曲子。她不断地停下来,从头开始,把它弹对。他看不见母亲的踪影。
当他解开那些搭扣时,他的手有些哆嗦。他解开那条皮带,下面露出她柔软而雪白的腿,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盐味,但并不让人觉得不适。他不想让她心烦。腿上没有橡皮膏,两个膝盖上都没有伤疤。
“可怜的……可怜的膝盖。”他说。
她点点头。
“可怜的珍妮。”
他在她的膝盖上画了个小红点。它那么淡,那么小,就像是最小最小的污迹。她没有畏缩,只是非常仔细地望着。
“你还想再画一个吗?”
她指指自己的脚踝,然后她的小腿,然后她的大腿。他又画了六个点。在他画的时候,她的头一直向前倾着,专注地盯着他的作品。他们的头几乎碰到一起。他看见她并没有拿自己的腿撒谎。她只是等待着它们准备好再次移动。
“现在我们俩是一样的了。”他说。
一片黄色的树叶飞快地穿过阳光,落到毯子上。他看见了,它正是那只长着黄翅膀的蝴蝶。他不知道它会成为一个预兆,那只蝴蝶,但肯定的是,它的出现就像将两个原本分开的时刻连接起来。贝弗莉的音乐正朝着结尾行进,她用一个渐强的和弦敲出那个叠句。他甚至以为自己听到母亲从池塘边传来的呼唤声。他感觉到会有什么事情即将降临——另一个转折点,如果他不赶紧将它抓住,它就会再次消失。
“那只蝴蝶在寻找一朵花儿,它以为我们身上的小红点是花朵。”他低声说。他伸出自己的手,就像五片花瓣,珍妮也伸出手。
他轻轻地用双手捧起那只蝴蝶。他能够感觉到它的翅膀,苍白如纸,拍打着他的皮肤。他把它放到她的手上,让她不要动。它停在她的手掌上,不知何故,这只蝴蝶也知道保持安静,没有扇动翅膀或受到惊吓。珍妮一动也不动,大气都不敢出。
“珍妮!”贝弗莉从露台上叫道。
“拜伦!”他的母亲正穿过花园,也叫了一声。
那只蝴蝶慢慢地朝珍妮的指尖移动。“哦,不,”他低声说,“它会掉下来的。我们该怎么办,珍妮?”
她默不作声,开始非常缓慢地抬起双膝,构成一座花桥。当蝴蝶爬过她的指甲,一直朝她的双腿爬过去时,她把膝盖抬得更高了。两个女人大喊着,朝他们跑了过来,但他不停地对珍妮说:“再高点,再高点,宝贝。”
她那双苍白的小膝盖不断抬高,那只蝴蝶蹑手蹑脚地在上面走来走去,她终于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