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存疑,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我又保持着沉默。当钟西北亲自作证你母亲使用的是利多卡因的时候,我忍不住去药剂科查找,居然在海量的各种单据之中,找到了这张取药单。我找到了修主任,修主任说,结论已下,不要再横生枝节了……他让我将取药单销毁,并且……他让当时的药剂科负责人曹广义伪造了那张写上‘青霉素’的取药单。曹广义不久后就调走了,如今,已经去世三年。”傅博文缓缓地说。
庄恕看着手中的取药单问:“那你为什么把它留下来?难道你早就等着这一天,把它亲手交到我的手上?”
傅博文苦笑:“我也说不清楚。或许就像老钟说的,事实就是事实,不可能被谎言永远埋没。”
庄恕抬头直视着他问:“你接下来会怎么做?怎样才能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还我母亲的清白?”
傅博文遗憾地说:“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去过修敏齐那里。不出我的所料,他拒绝澄清这一切。”
庄恕不可置信地问:“你没有告诉他,这张原始取药单还在吗?”
傅博文摇摇头:“我没有说,因为我知道没有用。”
“为什么?”庄恕愤怒地问。
“没有人能证明这张取药单是真的,当时伪造的单据已经作为证据被封存进档案了。而经手这件事的那个人,曹广义,目前已经去世了。”
“那你现在给我这张单据是什么意思?”
傅博文看着他,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我从业以来做过最后悔的两件事中,肺移植手术占有了你的成果,我已经全部坦白了。剩下的这件事,小斌,我向你和你的母亲郑重地道歉。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去告,想去申诉,或者在公众面前揭开这件事,我都愿意为你作证——但是,我,加上这张单据,可能也都还不能作为绝对的证据。你……我们,不见得可以成功地让修老坦然承认这件事。”
庄恕紧抿双唇,神色决绝:“一个患者的死亡,本应该作为医学进步的经验和教训,避免未来更多的悲剧,却被这样肮脏地掩盖了。我发誓,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无论过程有多难,我一定会追究到底!”
董学斌坐在程露床头,拿一本《倚天屠龙记》给程露念着:“……谢逊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晚你拼命三招,第一招是昆仑派的‘玉碎昆冈’,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什么啊,老头子孤陋寡闻,可听不出来了。”
陆晨曦轻轻推开门进来,听董学斌摇头晃脑地继续念道:“赵敏暗暗心惊,怪不得金毛狮王当年名震天下,闹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双目不能视物,却能猜到我所使的两记绝招,当真是名不虚传……”陆晨曦失笑,走过来坐在他身边轻声道:“爸,你爱看金庸,我妈爱看的可是琼瑶。”
董学斌摘下眼镜,把书一合,指着旁边的两本琼瑶小说道:“那都念过一遍了,我还要再念一遍啊?我就不能挑本儿自己想看的?”
“好好好,那您接着念吧。”陆晨曦觉得好笑,抓起妈妈的手,轻轻揉着。
董学斌打量下她说道:“我觉得你跟庄恕最近不太对儿啊?”
陆晨曦没看他,若无其事地说:“……挺好的,哪儿不对了?”
“你们俩就没一块儿来过。”董学斌心里明镜似的。
陆晨曦低着头没说话。
董学斌问:“我问过他,他说是因为不凑巧。这话我可不信,你俩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陆晨曦默默地道:“就是不凑巧,您还是信了吧。”
董学斌犹豫地问道:“不是因为……他没把你妈救过来吧?我听说院里开始调查他了,和你妈妈的事有关系吗?”
“这事您都知道了……其实是有关系的。”陆晨曦承认。
“这院里查就查吧,可别让这件事情影响你们的感情。”董学斌道。
陆晨曦点点头:“我们都是做医生的,妈妈的病我们会理性看待,跟感情没关系。”
董学斌放心地说:“那就好。”但接着就听到陆晨曦闷闷地说:“我们也没什么感情了……”
“哎哟……分啦?”董学斌诧异又遗憾地问。
陆晨曦默默点头。
“为什么呀?肯定是因为你!这分手分得也太儿戏了吧?什么时候的事儿?”董学斌难过地问。
“有段时间了。”陆晨曦闷声承认。
董学斌懊恼:“那我还天天指使人家干这干那的,哎呀……这事闹的……”
陆晨曦低声道:“他是大夫,关心病人是应该的……哎呀反正您以后注意点儿吧。”
董学斌叹了会儿气,打起精神说道:“你们年轻人谈恋爱我管不了,但是庄恕确实是个好大夫,千万别因为你妈这件事影响到他的事业,要不我去跟你们院长说说?”
陆晨曦没奈何地道:“您去干吗呀?我去找院长说了都没用。”
“那怎么办……傅院长呢?你去找找傅院长,让他出面。”董学斌着急地想着办法。
陆晨曦想了想,敷衍地道:“行,我也该去看看傅老师了。”
“嗯,应该的,找完傅老师,再去找庄恕,跟他好好谈谈。”董学斌还是不忘提到庄恕。
陆晨曦说了句“我才不找他呢”,快步走出病房。
董学斌又叹了一口气,打开书继续念了起来:“……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什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什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个你……”
程露依然沉睡着,神态安详。董学斌拿着书分了神,默默地想,这要是程露知道陆晨曦和庄恕分了手,那还不立刻炸毛,“老伴啊,你可得快点醒来管管他们啊……”董学斌轻轻地念叨着。
陆晨曦没有想到,还没等到她去看傅博文,就接到了傅博文的电话,说有事情,想跟她聊聊。陆晨曦开车到了疗养院,看傅博文一个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棋局。
陆晨曦在他对面坐下:“傅老师,您最近怎么样?”
傅博文笑了笑:“我也就是这样了。但是你们年轻人,不能这么下去。”
陆晨曦不解地看着他。
傅博文叹了口气,望着陆晨曦,良久,柔声道,“晨曦啊。二十九年前的往事,也是时候该告诉你真相了。我没有绝对的证据来让所有人相信,但是,我有责任,把我所知道的真相,告诉你……”
天色已晚,路灯明亮的灯光透过车窗照着陆晨曦面色雪白,她几乎一脚油门到底,开着车一路飞驰,回到她家车库,唰的一声停在庄恕的车前,挡住了他车的出路。自己闪身进了电梯,快步猛走,掏钥匙转了一圈,猛地一把推开自己家的门。
熟悉的温暖灯光下,她看到了庄恕——他还没走。一道修长的人影站在客厅窗前打电话。门边,放着他已经打包好的行李,整整齐齐。
听到开门声,庄恕挂断电话,一转头看到陆晨曦,有些意外,但也没有说话。
陆晨曦走进客厅,目光扫了一眼行李道:“你要搬走是吗?”
庄恕平静地说:“我已经找好了房子,今天就打算搬走。”
“和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是吗?”陆晨曦气还没喘匀,盯着他问。
庄恕四下看了看道:“剩下的房租就不用退了,留给你算水电费,厨房的抽油烟机有点问题该修了……”不料陆晨曦快步上前,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
庄恕被她打懵了,震惊地说:“陆晨曦你疯了?!”
陆晨曦面色煞白,低吼道:“我是疯了!从你进院第一天就欺负我!你回来是干什么的!什么事都不和我说实话!当我是同事瞒着我!当我是朋友瞒着我!当我是你女朋友了你还瞒着我!我不抽你抽谁?!你不是要走吗?!你走啊!走!”
庄恕恼火地说:“无理取闹!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说吧!”走到门边拉起箱子往外走,陆晨曦几步上前,从背后一把抱住他,声音却哽咽:“我冷静了,你别走!”
庄恕身子僵硬:“你抽什么风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晨曦抱着庄恕的手又收紧了一些,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我晚上去看傅老师了……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什么一切?”庄恕问。
陆晨曦清楚地道:“当年的医疗事故,并不是你妈妈的责任,她注射的药没有错,隐瞒了这一切的,是傅老师和修敏齐。”
庄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我不仅恨你,我还想打你。”
“你已经打了。”
陆晨曦把他扳过来,虎着脸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怕我不相信你的话吗?还是不屑于分辩、不屑于解释?或者说,在你心里,和我在一起这件事,没有你的自尊和骄傲重要?!”
“我……我并不确定,傅博文是否愿意亲自向你解释……如果他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再次逼你去质疑自己最尊敬的老师……”
“傅老师自己都已经向你坦白,连最有力的证据都拿了出来,你为什么还不来跟我解释,还不告诉我?!”
“我……”
“对我没有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有信心?或者,对我父母没有信心?还是说,就是你根本没有那么在意我们之间的感情,那对你不重要!”陆晨曦连珠炮地问。
“不!”庄恕脸色苍白地否认,“就因为很重要,我怕任何东西破坏它。我不想一个炸弹存在在那里,成为我们今后争吵的源头。我……”
“怕破坏,所以宁可不要?!这是什么逻辑?软弱,矫情!想这么多你不怕被压死吗?怪不得四十岁了还是单身!”陆晨曦忿忿地说。
庄恕闭了闭眼,低声道:“也许吧。你说得对。我软弱、矫情,一无是处,所以四十岁了,还单身一人。”
“但是我……我喜欢你。”陆晨曦含泪地跺脚说道,“虽然你这人又端,又矫情,又磨唧,又老……”
庄恕怔怔地抬头,小心地问:“这么差?!”
“但我就是喜欢你!”陆晨曦一把拉住庄恕的领子,吻了上去。
一早上班,张默涵刚走进心胸外科医生办公室,就被新来的住院总医师杜见锋拉着他的手央求着:“张老师还是你去吧,这事儿我去不合适……”
张默涵为难:“我也不合适,我又不是他那组的……”
这时,庄恕走进来,面色倒是这段时间少见的和悦,问道:“默涵在呢,明天的课几点?”
张默涵愣愣地回答:“哦,上午十点。”
庄恕走到小黑板前看着表格核实了一下,刚转身要走,张默涵上前介绍道:“庄大夫,这是新来的住院总,小杜。”
杜见锋赶紧道:“庄老师您好,我是杜见锋,以后请您多关照啊。张老师,那个事儿您和庄老师说一下吧,主任喊我有事我先走了啊。”他说完一溜烟往外跑,边走边道别,“庄老师、张老师再见!”
庄恕看着他的状态有点纳闷,看向张默涵问:“什么事儿?”
张默涵迟疑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说:“小孩儿新来的,跟你不熟不好意思说……主任和医务科通知,你今天原定的手术,让我来代你做。”
庄恕微微一怔就立刻恢复如常,点了下头,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杨院长说,要等院务会处理的结果下来再定。”
庄恕低头不语。
张默涵心里过不去,歉疚地道:“对不起啊庄大夫,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庄恕摇摇头:“没什么,都是常规手术,拜托你了。”说完转身离去,回到自办公室,打开电脑平静地整理资料。
一会儿听到敲门声,进来的却是楚珺,走到他跟前担心地说:“庄老师,门诊刚刚有个病人,我实在有些担心,就赶紧过来请教您一下。”
“病人什么情况?”庄恕放开电脑认真地问。
“女性患者,四十五岁,咳喘,憋气,胸疼,问诊问十句才答一句,最后干脆哭起来说不想活了,还问我怎么死能不疼。”楚珺一脸纠结地问。
“怎么会这样?她现在哪里?”庄恕皱眉。
“我想建议她去精神科,可又怕这么说刺激她,就先让实习生带她去做血检了。”
庄恕温言道:“你注意病人情绪是好事,在了解全面情况之前,不建议她去精神科也是对的。患者现在有家属陪同吗?”
“没有家属陪同,门诊病人,也问不出以前有什么病史。庄老师,我就觉得她不对劲,想听听您的建议呢?”
“等她做完血检,你把她留下,我来看看。”庄恕说道。
楚珺笑了:“谢谢庄老师!那个……”
“还有什么事吗?”
楚珺眉间浮起与方才不同的担忧神色:“我听说,今天院务会要找您谈话?”
庄恕坦然道:“你是说调查吧?没关系,一切遵照事实,调查清楚根据医院管理条例处理吧。”
楚珺意外地发现庄恕眉间的沉郁似乎少了很多,虽然不明原因,但她心里也轻松一些,微微一笑点点头出去了。
陆晨曦拿着检查单从自己妈妈病房走出来,往检验科走,唇边还带着点笑意,想到刚才董学斌问:“你这两天有点反常啊,还有小庄,状态也有点变化,会笑了……你俩怎么了?”
她当时嘴硬没说,但那份甜却是从心底往上泛,那样清冽温柔的甜,就像那天晚上的吻。
但她还没来得及自己偷着陶醉几分钟,就听到检验科楼道一片喧哗,不少等抽血或等拿结果的病人、家属围在一起,往检验科抽血室伸头好奇地看着,七嘴八舌地议论——
“出什么事儿了?”
“这人不太正常啊。”
“不就采个血吗?怎么还闹起来了?”
“没看见啊,说是血漏了,洒出来了。”
“不会吧,是晕血吗?人没事儿吧?”
陆晨曦看到人们聚成一圈,连忙上前一边分开人群往里走,一边说:“让一下,让一下,别围在这儿,都让开。”
只见人群中,一个中年女人坐在采血的椅子上,满脸眼泪,哆嗦着嘴唇哽咽:“你们都欺负我,所有人都欺负我。你拿个旧的、破的针给我抽血,我要是再得上什么传染病怎么办?还不如死了呢,我这下连死都死不干净了!”
采血的小护士手套上沾满了血,战战兢兢地跟她解释:“大姐,刚才这个负压采血针是新打开的,没想到它坏了,我们怎么能用旧的采血针采血呢?”
陆晨曦把自己母亲的检验单收了起来,走过去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小护士哭丧着脸道:“陆大夫,刚才采血抽五管,用的负压采血管,结果抽到最后一管,不知为什么采血针跟管体松了,血漏出来了。我赶紧撤针,就浪费了三四毫升血。我跟她道了歉也解释了,说还差一管,得换针再扎一次,她……她就哭了……”
陆晨曦有点惊讶,小声问:“她自己哭了?没骂你吧?”
小护士委屈地压低声音说:“没有啊!她骂我几句还正常呢!陆大夫,我觉得她情绪有点不稳定。”
陆晨曦转向那个中年妇女仔细打量,见她面色泛红,呼吸急促,手指尖发抖,一边哭一边按着胸口想站起来,又坐了回去,托住头感觉像是头晕,口里嘟囔着:“我不看了,我难受,我走,我回家……”
陆晨曦伸手搭上她脉搏,扶她坐好:“您先坐一下,先别着急。您觉得胸口憋闷,头疼头晕吗?”
她点点头:“晕……站起来就难受,怎么都难受……”她的手指尖哆嗦得更厉害了。
陆晨曦立刻让小护士拿来血压计给测了血压,摘下听诊器,浏览病历检查单,问道:“血压有点高,你胸痛,咳不停,持续三周了?”
“是啊,活着真是太受罪了……”中年女人又是泫然欲泣的样子。
这时检验科门打开,楚珺冲进来问道:“病人赵静在这儿吗?出什么事了?”看到陆晨曦在里面,她有点儿紧张:“陆大夫,您在这儿呢。”
陆晨曦点点头问:“她是你的病人?”
“嗯,我让实习生带她来查血呢,这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楚珺轻声解释。
“没事儿,我刚好碰见了,一看是心胸外科的病人,就帮她看了一下。我觉得采血先不急,你把她带来急诊观察室,输点降压药,血压降下来你再做检查。”陆晨曦交代完,自己转身离开。
楚珺把名叫赵静的中年女病人扶起来,柔声道:“您今天真幸运,陆大夫是我们心胸外科的专家,只出专家号的。”
赵静听她这么说,半信半疑地看了眼陆晨曦的背影。楚珺一路陪着,把她送到急诊观察室,输上了降压药,渐渐地,她的神态平静了许多,眼泪也擦干了。
陆晨曦坐在一旁问诊:“您是不是有高血压病史,一直在服用降压药?”
赵静点头。
“用的是不是利血平?”
“是啊,一直都在吃。”
“开始吃药之后,是不是老觉得心里不痛快,想哭,有时候还觉得精神压抑?”
“是啊,这也是病吗?这能治吗?”
“这个情况要看你以前的病历,再跟其他科大夫会诊后,才能确定,你别着急。”陆晨曦转对一旁的楚珺道:“现在她的血压比刚才降了一点,还是偏高。肺部有感染,从检查看可能是脓胸,需要抗生素治疗。”
楚珺拿着小本子快速记录着。
陆晨曦笑笑:“这些不用记,你跑一趟,把病人的既往病历调出来,把那个实习生骂一顿。”
楚珺高兴地答应着跑出去。
陆晨曦对赵静温和地说:“你先在这里输液,会诊大夫到了,我们会好好研究怎么治你的脓胸,改善你精神压抑的问题。”
赵静终于露出了笑脸:“好,谢谢大夫。”
楚珺回到心胸外科找到赵静的病历,正好在走廊碰见庄恕,看着她道:“楚珺,我来看你说的那个病人。”
楚珺笑了:“哦,不好意思庄大夫,病人让陆老师给带回急诊了,我刚把她的既往病历调出来,正要送去呢。”
庄恕也是一笑:“陆老师?怎么,不怕她了?”
楚珺不好意思地说:“陆老师就是直脾气,我以前那么笨那么不用心,也难怪她骂我。”
庄恕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病历和片子道:“这样啊,我替你送过去吧。”
楚珺忙道:“不用不用,哪能让您跑腿呢。”
庄恕微笑道:“你忘了,我今天上午没有工作安排。”
楚珺一愣,不说话了。
陆晨曦让赵静输着液,关照了急诊护士看着点,自己继续接诊,来的是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说的是男人突然失明。
陆晨曦举着手电照在那位男性患者的瞳孔上,他毫无反应。站在他身边的家属,他妻子,担心地小声问:“大夫,大夫,他是瞎了吗?他怎么看不见了呢?他说他看不见了……”
男人大睁着眼,眼神无光,一脸的茫然。
陆晨曦一边收起电筒一边戴上听诊器听心肺,问:“病人怎么会这样的?”
女人急火火地解释:“刚才我下夜班回家,看见他在吃昨天晚上剩的菜,我就火了,我就去……”
“我摔倒了!她一叫我,我吓一跳,转身不小心摔倒了,后脑勺就撞在墙上。”男人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女人的话。
女人有些惊讶,看到男人向她的方向伸出手来,虽有些不知所措也赶紧抓着他的手,听他说着:“我晕了一会儿,坐起来还吐了,然后就眼前一黑看不见了,大夫,我没事儿吧?”
女人这时好像才明白过来什么,眼圈有点泛红,冲陆晨曦道:“是啊,是这么回事儿,他自己摔倒的,撞墙上了。”
陆晨曦只顾检查,没看到女人的表情,一边去开单子一边说道:“现在血压心率都正常,你先带病人去拍个CT,看看有没有颅内出血。”
女人看着眼神茫然的丈夫,木木地点点头。
CT结果出来后,陆晨曦颇为不解地看了眼在看片灯上插着的片子,回头望着已经从轮床上下来的病人,又看了看手里的影像报告,对他身边的女人说:“你扶着他出去走一圈,如果觉得头晕恶心想吐,立刻停下来叫我。”
女人答应着,过去扶着患者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开始数落:“哎呀,你慢点!你看不见还迈那么大步,不怕撞着啊?走路别那么赶,朋友圈那篇说走路速度和健康有关的文章你忘了啊?”
男人听着乖乖地放慢脚步,恰好遇到庄恕出现在门口,女人赶紧拉着他:“你等会儿,你等会儿,别着急啊,让大夫先进来。”
庄恕忙道:“没事没事,你们先走。”
两人走出去,庄恕进来。
耳边还听到那女人的念叨:“让你慢你也不能挪啊,你倒是走啊!大胆走!我扶着你你怕什么?挺直腰,看你那窝窝囊囊的样子……”
陆晨曦手里还拿着影像报告,听着他们渐渐远去的声音,看着庄恕,忍不住笑了:“你说我以后嫁了人,会不会变成她这样?”
庄恕指指自己的脸颊:“我半边脸可还疼着呢……”
陆晨曦忍住笑,板起面孔道:“你不用说,我知道了。你拿的什么呀?”
“楚珺找我,说她在门诊接了个患者,情绪特别反常,想让我看一下。这个患者,”他看了眼手中的病历,“赵静,说是你带到急诊了,我把她的既往病历给你送过来。”
陆晨曦接过病历,翻看着随口问道:“哦,你还有工夫替她跑腿啊。”
庄恕瞅着陆晨曦笑了:“主要是我今天没有工作安排,找个机会来看看你。”
陆晨曦一愣,明白过来:“是院务会安排了对你的调查,所以你才轮空的吧?”
庄恕不再说话,在旁边沉默地站着,陆晨曦也就不提这事,看完病历手指一敲:“确实是半年前查出高血压以后,一直在用利血平降压。”
庄恕赞同:“降压药引起的抑郁,最近几年已经不算罕见了。”
“她在门诊血压并不高,也没有高血压病史主诉,是楚珺在问诊中发现问题,还能及时跟进,向上级求助,真是不错。”陆晨曦赞了句楚珺。
庄恕却不接话,继续沉默地站着。
陆晨曦扭头看着他,幽幽地说:“我是真心夸她,最近长进了,你别紧张。”
庄恕这才点头:“哦,好,长进了。”
陆晨曦笑了:“我给神内打电话叫过会诊了,没你的事儿了,回去吧。”
庄恕看看墙上插的片子问:“刚出去的那个患者,怎么回事?”
陆晨曦跟着看片子,奇道:“这个很蹊跷,说是在家摔了,后脑勺撞了墙,然后就视线模糊了。可是除了后脑有个三毫米乘三毫米的血肿,其他检查都正常。神外的大夫都在台上,没法儿来会诊,只能先观察了。”
这时,那对夫妻也走了一圈回来了,还没走到门口,女的声音已经响起:“大夫啊,我这扶着他走了一圈儿了,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要不算了吧,我带他去眼科医院看看,他没准儿是眼睛摔坏了。”说着对男人道,“哎,你眼睛疼不疼啊,疼的话你要跟大夫说……”
陆晨曦叹了口气,刚要过去,庄恕拉住她,把自己的胸牌摘下来说道:“我来看看。”他过去扶男人躺好,拿过小手电、小锤、血糖仪,开始重复陆晨曦做过的检查,一边检查一边问:“我知道,您刚才跟急诊大夫讲过发病的过程,不过我需要您再讲一遍。我们神经科注重的角度跟他们急诊有所不同。”
陆晨曦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们神经科”,忍不住看向他的胸牌——见胸牌被他斜插进口袋,刚好挡住了“心胸外科主任医师”的字样,只露出名字“庄恕”——陆晨曦想笑,忍住了。
男人讷讷地说:“我就是今天早上摔了一下,没什么。”
“怎么摔的呢?”
“就是……不小心嘛,就摔了呗。”
庄恕严肃地道:“突然跌倒,可能是因为病变造成的眩晕,平衡失调,甚至晕倒,这可不是小事。”
女人赶紧说:“您放心肯定不是,他早上好好的。”
男人也立刻道:“我们就是吵了几句嘴,一着急就摔倒了。”
“如果是血管畸形,情绪激动,会造成血压升高,导致出血,那就要检查脑血管是否有病变。你们跟我转到神经科去吧,我给你们做详细检查。”庄恕依然神情严肃。
女人紧张地说道:“大夫,他没什么病变,不用转,您就查他这个包吧!”
庄恕抬头打量着她,她被看得有点儿不自然,支吾着说:“他……他就是头撞墙上了,就这么简单。”
庄恕想了想,追问:“但是CT片看不出问题啊,你们这样继续观察的话,可能会耽误治疗,这也是我们失责啊。”
男人抢着回答:“我都说了我没什么事儿,大夫,我就是摔了一跤,我自己摔的……”
庄恕拍拍他的手:“好吧好吧,如果这样的话,我建议还是做几项无创检查吧。颈部B超、经颅多普勒彩超-TCB、CTA、MRA、MRV,一旦发现可疑病变,我们还要做有创性的检查,全脑DSA,还有……”
女人听不下去了,甩开男人的手,打断庄恕的话冲口说道:“哎呀,算了大夫!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这个脑袋是我打的。”
庄恕看了看旁边的陆晨曦,见她惊得说不出话。
“我们早上吵了几句嘴,我一生气,就拿平底锅给了他一下,打后脑勺上了……”女人说着声音低下去。
男人突然坐起来要下床,被庄恕拦住,他浑身哆嗦着一个劲儿地说:“不看了,她胡说,我不看了!”
女人也扑过去拦着他,提高了声音:“我没胡说!你就别嘴硬了,人家是大夫,再不说实话你怎么看病啊!这事儿是我不对,我以后改!”
男人生气地说:“你还能改?你从结婚就这样!你改得了吗?打就打了你还跟外人说,你不嫌丢人啊!”
庄恕拦住他,安抚道:“你别激动,先坐下。”
女人一脸愧色,对庄恕小心地问:“大夫,这能治好吗?”
庄恕肯定地说:“能。有种特效药,就是贵,治愈率有七八成吧。”
“贵也治!花多少钱也治!”女人一咬牙坚决地说。
“自费,一个疗程十针,一针四千五百块。”庄恕的报价听得陆晨曦在旁边差点没撑住笑出声。
男人果然大惊:“四千五!”
女人又咬了咬牙,果断地说:“四千五没问题!我带着钱呢,我这就去交钱!我看看够不够啊……”她开始低头拉开钱包数钱。
陆晨曦惊讶地看着庄恕,低头伸手拉了拉他的白大褂,庄恕没理她,笑着说:“好,我给你开单子。”然后开了张单子递给那女人。
女人数完钱接过单子一看,愣住了。
“去拿药吧,先买一支。”庄恕温言道。
女人愣愣地,手里拿着的那张单子上分明写着,“生理盐水一支”,价钱是三点六六元。“润眼液一瓶,五点六元”。
很快地,药就拿来了。庄恕吸好药,给一脸不安的男人前臂消毒,找静脉,进针,一边推一边说道:“放松,这个药生效很快,这支推完之后你的视力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回家后,再给眼睛上外敷药。”
随着庄恕推完了药,不一会儿,男人的视力就渐渐恢复,眼神不再是一片茫然,而能定定地看着自己老婆了。他口里喃喃地说:“这药这么贵,真管用……”
女人一愣,手在他眼前晃晃,他立刻往后躲,女人高兴地抓住他的手:“好了好了,你病好了!我改了,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男人挥手:“行了行了……别说了。”
陆晨曦和庄恕对视一眼,庄恕一本正经地嘱咐道:“既然一针效果这么好,后面可以暂时观察,不用继续打了。你头部的这个伤,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内,有头晕恶心呕吐,还是要来就医的。”
男人应了一声,又道了谢,在那儿低头坐着。
庄恕把女人拉到一边,轻声道:“下次再有这种事,不光要来医院,还得去派出所。你这是家庭暴力,明白吗?”
女人羞愧地说:“明白明白……我错了,大夫,谢谢你。”
“快回家吧。”庄恕笑道。
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陆晨曦笑着冲庄恕道:“我也确实想到是癔症,可还是不确定,更没想到癔症的病因会是一口平底锅,你这四千五的一针还真管用。
“学会了?可别乱用啊,我去观察室看看那位有降压药副作用的患者,中午一起吃个饭吧。”庄恕说道。
陆晨曦高兴地应道:“好啊。”
庄恕往门口走,陆晨曦叫住他,他回过头问:“还有事儿?”
陆晨曦吐吐舌头笑得有点俏皮:“说真的,我要是当了谁的老婆,不会也成那样吧?”
庄恕微笑:“我倒是希望有一天,我和你也能打打闹闹,怎么也打不散。”
陆晨曦送庄恕离开后,陈绍聪和杨羽忙不迭地围上来。
“老庄怎么这会儿来看你啊,这可是上班时间。”陈绍聪做作地看看表问。
陆晨曦叹了口气:“今天他的手术都被停了,下午要调查他。”
“阿姨手术都成功了,还揪着不放,杨院长也太过分了。”杨羽生气地说。
陈绍聪有些疑惑:“为什么呀,杨院长人还挺好的啊,项目都给我批了。”
陆晨曦扭头盯着他。
杨羽赶紧说道:“给你批项目就给他辩护啊?小人。”
陈绍聪尴尬地笑笑,说道:“我就这么一说啊……他当初对付你我还能理解,可庄恕是他亲自请来的,他干吗非要收拾他?难道真是为了行业规范,就把这么能干的大夫给请走吗?”
“他真要把庄大夫给开了?不就是做个调查吗?”杨羽皱眉。
“看这架势挺大,也许是当了院长以后考虑多了?”陈绍聪搓搓手。
“哎陆晨曦,你没问问庄恕,他和杨院长到底有什么过节,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杨羽说道。
陆晨曦默默地摇摇头,顿了顿说了句:“他这个人,瞒着我的事太多了。”
陈绍聪和杨羽对视一眼,本来兴冲冲地偷空想来八卦下,没想话题这么沉重,只得灰溜溜地回去各自继续干活。
杨子轩自从拿到数据,就一心投入他的论文,连健身都只能趁着SAS统计软件跑着运算程序的空隙才能做。
电脑放在房间,他在客厅做高难度俯卧撑,身上的肌肉线条停匀健美,很是好看。还没做完,听到电脑提示音响起——结果出来了。杨子轩立马停下,气喘吁吁地起身拿了手边一瓶自己兑的功能饮料,边喝边走进自己的房间,凑到电脑前看结果,这一看,他不由惊呼出声:“我去!我去!”
然后他开始到处翻找手机,从房间冲到客厅,把沙发扒拉一遍才终于从沙发缝隙里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一边给陈绍聪拨着电话一边冲回自己的房间,紧张地盯着屏幕。
电话拨通,传来陈绍聪的声音:“喂,啥事儿?”杨子轩低声紧张地道:“陈哥,我初步统计结果出来了……这,比我想象的严重多了。控制所有其他因素的模型分析,这几家仁合指导化疗用药的医院,简直就是在兜售先锋公司的化疗药啊……”
陈绍聪关上办公室的门,压低声音说道:“我说呢,以前有那么多在仁合做过手术,因为经济问题回家乡继续化疗的患者,你爸都没管过,就前几个月开始,你爸忽然就开出了一个组,专门负责指导这些病人的化疗方案,还真让陆晨曦给说着了,他是无利不起早啊。”
杨子轩有些心惊地说:“我都不想用这部分数据了,也太露骨了。我是不是能退给你啊……”
陈绍聪不乐意了:“嘿!你倒是想清楚再求人啊,我费多大劲儿给你找的?我差点儿就没能回来。”
杨子轩叹气:“好吧,我先把结果整理整理,看看再说吧。”他挂了电话,忧心忡忡地看着电脑发呆,然后浓眉一蹙,对着空气挥挥拳头,还是继续进行。
突然,响起开房间门的声音,他赶紧合上电脑,转头杨帆站在门口。
“爸,你……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杨子轩结巴地问。
“上午没去医院,开了个会,回来拿点资料再去上班。”杨帆打量着杨子轩掩饰不住的慌张神色,问,“你干吗呢?”
“没干吗……和美国同学聊聊天。”杨子轩掩饰地说。
杨帆看着他,视线滑落到桌上的电脑,又转回到杨子轩。
杨子轩也紧张地注视着他,笑得有点不自然:“爸,你快拿资料走吧。”
杨帆却道:“不急。”他说着走进屋,走到桌前,忽然伸手去掀电脑。
杨子轩叫了一声“爸”,掩饰不及,杨帆已一下把电脑打开,搜索页面上出现一个身材曼妙的外国美女。
杨子轩尴尬地笑笑。
杨帆咳嗽一声:“斯嘉丽·约翰逊是你同学?”
杨子轩恼羞成怒地抱怨:“爸……我都二十多了,您不能随便开我电脑。”
“你啊,找个女朋友吧。”杨帆说着走出房间,带上门,“我今天晚上还有个饭局,你自己吃饭吧。”
杨子轩长舒一口气,滑动页面。美女渐渐消失,电脑屏幕上,正是刚才SAS页面的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