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公司里整理了一天的发票。由于职员少,会计方面的工作几乎都是我抽空做的。下午,税代公司的女士来收发票,又和上个月一样,说了我一顿:“想要一天都干完,才会这样被动的,每天做一点的话,根本不算什么事。”
在招聘杂志上登载的广告,总经理好像已经打电话取消了。“我说的就是前几天,我带来的帮着贴地址的那个男孩子。” “啊,是那个男孩子啊。如果小时工也可以的话,你就带他来吧。”总经理当场拍板录用。
税代公司的女士走了之后,我才和总经理一起去吃过了饭点的午饭。她说“好久没吃好吃的了”,带着我去了新大谷饭店里的石心亭,途中,她突然说起了最近看的一个NHK的节目。
据说是有关一个向生活在纽约的底层人们传播伊斯兰教的青年的纪录片,总经理讲的有多少是真实的我不知道,在节目中,青年对犯了毒瘾而痛苦不堪的黑人中年妇女说:“只要信真主,以前的人生都会回归白纸的。”黑人中年妇女几天后改信了伊斯兰教,她从青年手里接过《古兰经》,说道:“这样一来,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就变成白纸了吧。”她那吸毒者特有的血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
讲完之后,总经理问我:“怎么样?”我回答:“没觉得怎么样。”
石心亭的午市套餐只有千年鲷和菲力牛排两种,总经理要了千年鲷,我就点了菲力牛排。
吃完午餐走出饭店,我们漫步走上了纪尾井坂的坡路。走到坡路的尽头有条沿着河堤的散步路,上智大学的运动场呈现在眼前,远处迎宾馆的屋顶隐约可见。总经理说,在这儿坐会儿再回去吧。我就跟她并排坐在了长椅上。天空湛蓝,阳光已经让人感受到了夏天的气息。我们呆呆地坐着,穿着相同运动衣的麴町中学的孩子们,迈着重重的步子跑过了散步路。一个个小脸蛋红红的,沐浴着初夏的阳光,额头冒出了汗珠。从跑过去的他们的脚下,泛起了干土的气味。
“啊,对了,有个女孩子想给伊原君介绍一下呢。”旁边的总经理突然说道。
“不用费心了。我自己会找的。”我慌忙拒绝。
“不会还和前女友藕断丝连吧?”总经理笑着说。
“这样藕断丝连,才是恋爱的真味吧。”
“你真是这么想的?”
今年四十一岁的总经理,在跟不知是从哪里找到的,现在和良介同岁的大学生小男友交往。不记得什么时候了,某次在酒席上,我问她:“您喜欢的男人是什么类型的呀?”她半认真半开玩笑似的回答:“我喜欢的类型,和方济各会的宗旨是一样的。”顺便说一下,方济各会的宗旨据说是“清贫、童贞、顺从”。
傍晚,我出席了试映会宣传册制作团队的会议。像往年一样,出资率最高的某商家的某部长提议的复古图案与策划方案得到了采纳。走出会议室时,我对一个方案都没被采纳的百地说:“作品以内容取胜!内容取胜!”还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声音多少有些自暴自弃。
之后我没回公司,一个人去了青山的“翡翠鸟”喝酒。酒吧老板告诉我,“未来小姐马上也会来。”要是被她抓住,又得喝到明天早晨,我赶忙起身要走,可是未来已经陪着杂货店老板慎二进来了,看样子她来之前已经在哪儿喝了些酒。她一看见坐在吧台前的我,就跑过来,喷着酒气问:“你跟萨特鲁说了吗?” “说什么了?”我装傻。
“什么说什么呀?我不是让你把他赶走的吗?”
“那家伙到底干了什么呀?理由也不知道,就让人家滚蛋,我到现在也说不出口呀。”
我就着酒吧老板放在吧台上的草莓,喝着白葡萄酒回答。可未来只是翻来覆去地说:“他随便翻看我的东西了!马上把他赶出去!”
我本想询问萨特鲁本人,可是他害怕未来发飙,这几天一直没有回家,所以没有问成。未来和我去上班后,他好像偷偷回来过,可是,小琴问他怎么惹未来生气了,他只是回答:“我没有恶意。不过,如果惹她生气了,我很后悔,请转告她。”最关键的到底做了什么,他还是没有说。“也许是偷看了日记什么的吧。”我这么说。“她从来不写日记的。”立刻被小琴自信满满地否定了。
我想起明天上午要开会,就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呀。”未来赶忙抓住我的胳膊。“那就快说吧。萨特鲁到底干了什么?”我重复问道。
“明白了。我告诉你。告诉你不就行了?不过,我告诉你了,你可得把那小子赶走。”
未来这样先垫了一句,然后才开始诉说谓萨特鲁犯下的罪行。
最终我还是甩开未来的手,离开了那个店。她说:“他居然把我最宝贝的录像带给录上了《粉红豹》……”要我说,其实得怪她自己不掰掉防误抹片;况且她所谓最宝贝的录像,不过是强奸镜头的剪辑,即便不是萨特鲁,别人也会这么干的。
我听见未来对着走出店门的我的后背大叫:“你怎么这样啊!”
未来有个坏毛病,一旦喝得大醉,就会不管什么地方,倒头便睡。有一次,大家站起来正准备要走,发现刚才还在嚷嚷的未来不见了。以为她一个人先走了,大家也就没有找她,开始穿堆在沙发上的各自的大衣。原来未来躺在这堆大衣下面睡觉呢。也不知做了什么梦,幸福地微笑着,甚至发出香甜的呼噜声。我心想,居然没有被憋死。有时候我很想问问她,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喝成那样。
我在千岁乌山站前的31冰淇淋买了冰淇淋回去,客厅里没看见小琴,良介也不在,他去打工后直接去贵和子小姐家过夜了。看来萨特鲁仍然害怕未来,没敢回来。
我让表情有些暗淡的小琴挑选盒子里的冰淇淋,然后把那盒冰淇淋盛在刻花玻璃碟子里端给她。平日里小琴已经养成了客厅霸主的派头,最近,虽说也没有特别规定,但即便她不在,她平常坐的地方也没有人坐。一方面还因为比萨店的折扣券或放新餐巾纸的地方在哪儿,只有小琴能够立刻给出答案。
小琴只是呆呆地瞧着小勺里的冰淇淋,也不往嘴里送,我问了句“你怎么了”,然后也不等她回答,就回了男生房间,脱去西服。当我站在衣柜镜子前摘领带的时候,看见镜子里映着站在屋门口的小琴,不由得猛一回头。手里拿着小勺的小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后背。我不禁有些胆寒,下意识地布起了防线:“今天吧,我在‘翡翠鸟’碰见了未来,她又喝醉了。”
“那个,直辉君……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瞧瞧,果然不出所料,我心里想。不过,我尽量面不改色地问:“什么事?”小琴要商量的事,除了丸山友彦没别的。虽然觉得对不住小琴,可是夜晚回来已是疲惫不堪,这一类商量很是成为负担。
“怎么啦?闹意见了?”
我顺手解开衬衫的扣子,尽可能不看她的眼睛问道。低着头的小琴依然映在衣柜的镜子里。
“那个,我还没有跟别人商量过……”
“嗯,什么事?”
我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嘟哝:“没有跟别人商量过,最好也别跟我商量了。”
“就是吧,我其实也挺小心的,可是……”
听到这儿,我就猜到了。我扔掉衬衫,只是“嗯”了一声。
“我对丸山君也说不出口……”
我换上了阿迪达斯的运动衫,推着小琴的后背走出了男生房间,去了客厅,一起坐在沙发上。
假如小琴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那该有多轻松啊。“明天吧,明天再说吧。”我会这么对她说,关掉灯,赶紧上床睡觉;即便什么也不说,这个行动本身就是最好的回答。遗憾的是,小琴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是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演员的孩子。再说得具体一些,即使是小琴本人,虽说这几个月的确是在一起生活,可对我来说,她只是一般的朋友。实际上这种距离感还挺微妙,既非亲近得可以胡说八道,又非疏远得可以装模作样地表示一下关心就完了。
“按理说,还是应该先和丸山君商量一下吧。”
不管怎么说,我决定先做好从这个商量之中逃跑的准备。
“话是这么说,可就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就像你刚才对我说的那样不是蛮好的吗,我心想。茶几上的冰淇淋在慢慢融化。
“不过,我看你还是告诉他比较好。”
“嗯……是应该告诉他……那个,你如果不愿意,我绝不勉强你,能不能请你帮我问他一下呢?”
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有些犯愁。当然心里面犹如通奏低音那样响着“不愿意不愿意”的声音,可是,也许是懦弱吧,从我嘴里出来的却是“什么?想要问什么?”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
“就是问一下,如果我怀孕了怎么办?”
“如果怀孕了?不是已经怀孕了吗?”
“那倒是……可是从他的角度考虑,突然间被告知‘有了’,不如‘假如有了’,能够让他更冷静地对待吧。”
真不知是小琴看低了丸山君,还是她自己缺心眼儿。我没有回答,舔着薄荷巧克力冰淇淋,被辛辣的葡萄酒弄麻的舌头上,缠绕着甘甜的冰淇淋。
“去过医院了吗?”
“还没有。不过,用验孕棒试了一下……你想看吗?”
“算了吧。”
从小琴的言行来看,她是不想把孩子生下来的。只是不告诉男朋友就去做人流,有些不敢,可是倘若被丸山君面对面说“你去堕胎吧”,更让她受不了。因此,想让我这个第三者当中间人去问问,“这样做可以吗?可以吧?”然后再顺理成章地解决这个问题。
吃完冰淇淋,小琴仍然坐在沙发上不动弹,在这样沉重的气氛中,我想去厕所也没法去,只得忍着。最后我表示:“我知道了。好吧。我去见见丸山君。”我这么说,就是为了尽快逃离这样的气氛。
“既然这样定了,就越快越好。孩子不等人。”
我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就是因为自己老是这么爱多事,大家才一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商量。
“可也是啊。”小琴说完站起来跑进了女生房间,拿来了一个笔记本,里面写着丸山君的日程安排什么的。
“时间吧……下周的话,周二晚上,要不就周四上午,可以吗?”
小琴的语调听起来莫名很快活,怎么都不像是在挑日子去听男友宣告让自己堕胎。
这几年,我总觉得事情老是朝着与自己的想法不同的方向发展。具体来说,原本是为了自己而做的事情,总是被周围的人误解为是经过了什么什么曲折的结果,或者是为了某某人才那么做的。举个例子吧,当美咲把未来带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只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同意的。因为我俩当时每天晚上吵架,我想,有个第三者住进来,情况说不定会有所好转呢。尽管如此,无论美咲还是未来,就连“翡翠鸟”的老板都夸我有肚量。把良介拉来住也是这样。高中学弟梅崎说,他有个最近失恋的学弟,不看着,那人就有可能自杀。我的确说过,“那就带他来我这儿吧。”其实,那是因为对于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的美咲和未来两个人的嫉妒,才把那个想要自杀的男人放在她俩身边的,不过就是这种卑鄙的念头作怪而已。快要自杀的良介搬进我们这儿以后,完全恢复了元气,于是我得到了梅崎的尊敬,一口一个“不愧是前辈啊”。同样,让小琴搬来,是因为美咲走了以后,房间里总是乱七八糟,我觉得很不舒服。小琴长得再好看,如果她不爱收拾屋子,只知道整天守在客厅里等男人的电话,谁愿意跟她一起生活呀。
说来说去,我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准则做事的,无论是小琴,还是良介、未来、萨特鲁,一旦遇到问题,不知为什么都理所当然地来找我商量。就拿今天晚上的小琴找我这件事也可以说明,即便是在给他们出主意,但实际上我一次也没有为对方考虑过什么。然而,我这种漠然的态度,对于他们这几个性格多少有些偏执的家伙来说,似乎令他们感受到某种体贴,居然导致了我的地位提高。对别人并不表现出体贴的我,不知何时反而被他们供奉为宅心仁厚的大哥了。就连我这样自私的体贴都能够让他们满足,他们在社会上受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对待呢?一想到这个,我也担忧起来。不行,要是这么想的话,很可能又会给自己找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