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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栖生活》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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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拔掉了智齿。不对,也许还没有拔掉吧。由于舌头没有感觉,所以无法断定。医生说:“麻药的药效好像不太好,所以给你多打了一倍的剂量。”大概是因为我在缺觉的情况下接受的治疗吧。

牙科诊所在车站对面。拔完牙后,我在挂号处领取了止痛药,摁着没有感觉的下巴结算医药费时,有个坐在等候室的人造革沙发上的男孩子,用非常害怕的目光看着我。我想要让他放心,就朝他微笑,可是男孩子浑身一抖,慌忙避开了视线。可能是过量的麻醉药,使我笑得很难看吧。

离开牙科诊所后,我走在站前商业街上。在道口等火车过去时,总是令人焦躁的警钟听起来很遥远。身体里的感觉仿佛都麻痹了似的。

回到公寓,刚打开大门,小琴就从客厅跑了过来。在她身后,站着因宿醉而睡眠不足、脸色苍白的未来。

“小琴被推销的给黑了,怎么办哪?”

问这话的是未来,小琴在她前面低着头。

“忒销的?”

我因为麻醉药,嘴张不开,想要再说一次,结果哈喇子从嘴唇之间流了下来。先听听怎么回事吧,我这么想着,推着两人的后背进了客厅。尽管是周六上午,在客厅里,良介却在让萨特鲁做数学习题集。

在中断了做题的良介和萨特鲁、吃着白兔牌美白祛斑丸的未来、摁着下巴的我面前,小琴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昨天,小琴时隔十一天和丸山友彦约会去了。从惠比寿的旅馆里出来后,一个人悠闲地走在道玄坂一带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跟她搭话。她心想反正闲着没事干,就跟着男人去了美容院,被人推销了高价化妆品。由于旁边桌子一些客人在不断地签合同,小琴也觉得抹不开面子,就购买了分期付款的总额四十万日元的美容券和化妆品。虽说她自己今天早晨还认为“我买的那个是正经货,绝对不会上当受骗的”,可毕竟是四十万的巨款,不可能一直憋在心里,于是就拍醒了因为宿醉哼哼唧唧的未来,跟她商量怎么办,就在这个时候,我拔牙回来了。

“昨天才签的合同,不用担心。”我费劲地说道,“给消费者中心打个电话,给对方寄一份内容证明,就OK了。放心吧,没事的。”

脸色苍白的小琴问道:“真的吗?”

“真的,真的。你先给消费者中心打电话问问吧。”

说完,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想赶紧去洗脸间看看牙现在是什么情况。

站在洗脸间的镜子前面,仿佛听到了被拔下来的牙扔进不锈钢盘子里时发出的“当”的一声。尽管医生没有给我看拔下来的牙齿,但沾满血和唾液的牙齿仿佛“当”的一声掉在了现在手扶着的洗面槽里似的。洗面槽里当然没有血淋淋的牙齿,倒是有一根长长的黑头发,大概是小琴的吧,以问号形状粘在上面。

我张大嘴,对着镜子正要好好查看的时候,背后的门开了。

“我打了电话,真的没事。我现在就去取一趟内容证明。”

镜子里的小琴说。我仍然张着大嘴,对着镜子点了点头。

我小心翼翼地漱了好多遍口,看着血和口水混在一起的脏水流向排水口。走出洗脸间一看,做题的良介和萨特鲁已经不在客厅了,只有未来一个人摁着脑袋在哼哼。我站在未来面前,未来问:“去拔牙了?” “你看看吧。”我张开嘴给她看。

“疼吗?”

“不疼,没有感觉。”

“麻醉过去后,会疼的吧?”

“大概吧。”

“那今天晚上,我陪你喝酒去吧?”

“干吗?”

“不喝酒的话,你会疼得睡不着的。”

自己因为宿醉,还在头疼呢,居然还这么说,我真是服了她了。不知她这是热心肠呢,还是单单因为自己想喝酒。

“良介他们呢?”

我这么一问,未来想了想,“大概是陪着小琴去了吧。”说完站起来,挠着屁股回女生房间了。

我根本不觉得小琴有什么大姐样,可是萨特鲁他们特别依赖她。

我从客厅去了厨房,大口喝起了富维克,就像在喝冲淡的血水似的。我进了男生房间,打算洗那堆脏衣服。看见良介站在阳台上的背影,看来只有萨特鲁一个人陪着小琴去了。估计是逃离斯巴达式家庭教师良介的借口吧。

我抱着洗衣筐去了阳台,对着良介后背问道:“你在干什么呢?”靠在栏杆上,俯瞰着下面的旧甲州街道的良介,没有回头,“啊?没干什么,就是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什么不可思议?”

我从良介旁边探出脑袋往下看,没看到什么特别的状况。像以往那样,车辆在双车道柏油马路上行驶着,正下方的人行横道的信号灯一变成红色,那些车就会停下。

“什么不可思议?”我又问了一遍。

“当然了,绝对不会撞上呀。”

我搞不懂良介想说什么。瞅了一眼他的侧脸,自然没有写着答案。

“你看,那些开过来的车辆,一变成红灯,就会这样跟前面的车保持着同样的间距停下来,是吧?一天有几千辆汽车开过来,在信号灯这儿停下,却没有一辆车发生碰撞,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下巴抵在阳台栏杆上的良介又说了一遍:“嗯,还真是不可思议啊。”说得也是,不过,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什么也没说,离开了栏杆,开始洗衣服,洗衣槽里面有一只不知谁的袜子。

看了一会儿洗衣槽里面上水的情况后,我去了厕所。觉得手里闲得慌,就拿起了放在脚边的芳香剂,把那个软乎乎的容器捏扁后,眼看里面的胶状物要流出来,我赶忙把它放下了。和芳香剂没有任何关系,我忽然想起了说好的要把旅行箱借给百地的事。下星期,总经理要和百地出差去戛纳国际电影节。

从大学时代算起,在现在这个公司已经工作整八年了。虽然还没有去过戛纳,但柏林和威尼斯已经各去过两次了。上个月,看了戛纳主办方送来的小册子,发现今年的参赛作品相比去年,有趣的影片更多一些。总经理和百地预测大卫·林奇的新作会获得“金棕榈奖”,但热爱日本影片的我,尽管觉得《鳗鱼》或《肝脏大夫》不是特别有意思,却期待日本的巨匠今村昌平导演成为世界上三次获得此奖的第一人。每次去各个电影节,当然都是为了购买影片。只有今年的戛纳,公司内部的意见是,由于资金问题,除非质量非常好的影片,否则不轻易购买。

从厕所出来,我去男生房间里打开壁橱,打算拿旅行箱时,看见还伏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下面街道的良介的背影,他旁边是发出夸张的轰鸣声音转动着的洗衣机。

我扒开良介的网球拍和滑板,从最里面拽出了旅行箱。最后一次使用它是去年去参加在洛杉矶举办的AFM 的时候。我把箱子放在房间正中央,打开箱子盖,里面放着还带着吊牌的香蕉共和国的衬衫。也许是买给美咲的吧,是一件女式衬衫。

箱子里除了衬衫之外,还有下榻旅馆的洗漱用品和来回飞机上看的三本书。三本书的封底都用圆珠笔写着看完书的日期。按时间顺序把书排列起来一看,先后读完的是J.G.巴拉德的《撞车》、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的《一万一千鞭》、池泽夏树的《马西阿斯·基里的下台》。

我蹲在地上翻看着书时,听见洗衣机发出了蜂鸣。高中学弟梅崎送给他的学弟良介的这台洗衣机还是双缸的,不会自动脱水。

就在我把洗衣槽里的衣服移进脱水槽里的时候,下面的马路上响起了汽车相撞的声音。“啊——”下巴抵在阳台栏杆上的良介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我慌忙把身子靠近阳台栏杆,趴在良介的后背上往下面张望,只见一辆白色的轿车撞上了一辆货用面包车。轿车的发动机罩有些破损,冒出了一些灰色的烟。而被撞的面包车的钢化玻璃整个出现了细细的裂纹。

良介回头看我,那表情宛如在牙科诊所里看到的那个男孩子一般。

“哇,撞、撞车啦!”

“就是因为你说了不吉利的话呀。”

当然,刚才良介说的话和撞车没什么直接关系。

先从车上下来的是被撞的面包车司机,他好像没有受伤,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白色小轿车跟前,坐在驾驶座上的中年女司机已经吓蒙了,面包车司机敲了敲窗玻璃,把她唤醒。女司机下巴抵在方向盘上,茫然若失地看着撞破了的发动机罩,似乎是被敲玻璃声音惊醒,才突然鸡啄米似的低头道起歉来。遗憾的是,听不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你,看见了?”我拍拍良介的肩头问道。

“看见了。全都看见了。”良介兴奋地回答。

“哎呀,它很平常地开过来,我以为会很平常地停下来呢,就听见‘咣’的一声……我虽然看到过交通事故,但从上面往下看还是头一次。我还不由得伸出手去了呢。”

“你从这儿伸出手去有什么用啊?”

“还真别说,差点儿就让它停下来呢!”

在白色小轿车后面停下来的车,绕开发生碰撞的事故车,重新形成了车流。对面方向已经像良介说的那样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即使有事故车,仍然是信号灯变成了红色就停下,变成绿色后就开动。

车流没完没了,我看得厌倦了,就回头继续洗衣服了。我正往脱水槽里加盖子时,良介又“啊”地大叫一声。我赶忙趴在他后背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围在事故现场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小琴和萨特鲁。

“喂——”

身边的良介大喊。于是看热闹的人们一齐抬头往上看过来。我立刻躲在良介的身后。“你看到了吗?”清晰地传来小琴的大声喊叫。“看到啦!看到啦!”良介根本不顾忌看热闹的人们的视线,非常自豪地朝着二人挥手。

出现在事故现场的三位警察,很利索地开始勘查现场的时候,洗衣机的脱水也停了。

在客厅里,按照消费者中心的工作人员的说明,小琴正在抄写“内容证明”,她旁边是重新翻开参考书的萨特鲁,良介在教他解答三角函数的问题。起初老是找借口逃避良介的萨特鲁,最近,在良介去打工之后,他也一个人在客厅里做题。

晾晒完衣物,我回到客厅里,小琴已经去邮局寄信了,良介和萨特鲁隔着茶几对视着。“这道题昨天也做过!” “没有做过!”两个人都噘着嘴,绷着脸互不相让。我不由得摸了摸槽牙,牙床还是没有什么感觉,只感觉嘴里有股洗衣粉味儿。

“得,那你就看答案吧!”

良介烦了,扔下一句去了厕所。萨特鲁顺从地打开答案,我关怀地对他说:“真不容易啊。”

“何止是不容易,每天都要做这些题啊!”萨特鲁反倒把我当作出气筒。

“你真的想考大学?”我哗啦哗啦翻着堆在茶几上的习题集,若无其事地问道。

“怎么可能啊。你觉得我有上学的钱吗?”萨特鲁回答。

“那你为什么还学习呢?”

“可你瞧他那样子,我怎么拒绝得了啊。”

萨特鲁抬起下巴,冲着良介去的厕所方向甩了甩。

“你是为了良介学的吗?”

“那倒也不是……”

很快就从厕所出来的良介瞅了一眼男生房间,看见箱子拿出来了,就问:“哟,直辉,这是要去哪儿啊?”

看样子刚才他从阳台回来的时候,由于看到撞车太兴奋了,没有注意到箱子。

“是公司的同事借用。”我答道。旁边看答案的萨特鲁问:“公司的同事干什么用?”

“下周,百地要去戛纳,所以借箱子给他。”

“去戛纳?百地一个人去?”

“不是,是和总经理两个人一起去。”

“那么,这段时间公司里人手又不够了吧?我可以去打工吗?”

“你还想去我们那儿打工?现在的工作,真的不想干了?”

我这么一问,萨特鲁慢慢躲开了我的目光,含糊地回答:“还没有想好呢……”我把手里的习题集往茶几上一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回头我问问总经理吧。”

这时,宿醉的未来从女生房间里出来去厨房,一边朝男生房间里看,“哟,直辉要去哪儿啊?”又问了和良介同样的问题。我正要同样回答时,身边的萨特鲁替我回答:“公司的同事去戛纳,所以借箱子给他。” “公司的什么人?”未来继续问道。“是个姓百地的人。”回答的还是萨特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