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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栖生活》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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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时隔多日,我去了公园。傍晚下了场雨,夜里非常闷热,买卖还挺顺利。早晨,本打算坐头班电车回家,可是莫名其妙地特别懒得回千岁乌山,就在歌舞伎町的桑拿浴室过了夜。出来进去地蒸了三次桑拿浴,每次只蒸七分钟,用搓澡巾洗了两遍污垢,最后浸泡了一下冷水,就在休息室睡了。

被睡在宽敞的休息室角落的一个男人的鼾声吵醒后,我离开了桑拿浴室,已经快到中午了,我进了乐天利,要了个虾肉汉堡包。恰好第一场电影要开始了,店里坐满了想在看电影之前先填饱肚子的人。我见吧台有个空位,就端着托盘坐了上去。旁边坐着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边说什么“最近吃这东西会反胃一整天”,一边大口吃着照烧鸡腿堡。

由于店内很嘈杂,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对话。旁边戴鸭舌帽的男人说:“你知道的,我家那位两年前走了。”这句话不知怎的听得特别清晰,“剩下我一个人后,觉得屋子特别大,而且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头,更觉得空荡荡的了。”他自嘲似的说。

“是这样啊。看上去好像高品先生一个人优哉游哉地过日子呢。我吧,每天和老婆大眼瞪小眼地待在家里,如果不这样偶尔一个人到新宿来散散心,会憋死呢。”

我实在忍不住好奇,转头朝身边那个被称作高品先生的鸭舌帽男子望去。他眉毛老长,两鬓花白,戴着皱皱巴巴的鸭舌帽,脸上有好多斑。

“我去年年底开始送早报了。”那位高品老先生说道。注意听的话,两人的聊天听得很清楚。

“送报?”

“反正醒得早,正好附近有家报刊亭,我就去拜托老板,他同意让我每天早晨只送三十户。”

“什么,三十户?”

“大概需要二三十分钟,不过,干上这个活以后,一天的心情都特别好。”

“冬天很冷吧?”

“下雪的早上,老板担心我会滑倒,就让我休息。”

呆呆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我吃完了虾肉汉堡包和薯条。正要站起来,碰巧他俩也站起来了。我不自觉地又坐了下来,目送二人走出店去。

他们在店门外聊了两句,就朝着不同的方向分头走了。我走出店外,不知怎么想的,决定跟踪送三十户早报的高品先生。

高品先生抬头仰望着歌舞伎町电影街上的招牌,慢悠悠地把广场兜了一圈。我站在广场中央,眼睛瞧着高品先生,随着他原地转了一圈。此时我忽然意识到,在工作日上午的电影街上,和他差不多模样的、独自一人转悠的男人竟然有这么多。

最后高品先生选中的是《汉尼拔》,我排在他后面买了电影票,跟在他后面走进了电影院。在还没有暗下来的电影院里,他从前面走到后面,又从后面走到前面,半天也选不定座位。我站在门口看着他选择,最后他在第一排坐了下来,一伸腿差不多都要碰到银幕了。

我在高品先生后面隔了两排坐下来,也许是在桑拿休息室没有睡好的关系吧,我打了一下盹。但正如宣传的那样,这片子有种怪异感,挺好看。最后莱克特博士打开男人的头盖骨,用勺子舀人脑吃的镜头,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偶尔朝前面的高品先生瞅一眼,他也跟我一样,向前探出身子,差点就碰到银幕了。

从电影院出来后,他径直朝新宿车站走去。只见他快速穿过人来人往的广场,走进了小田急线的检票口。

高品先生乘坐的是两分钟后发车的慢车。虽说不至于特别拥挤,但是车内已经没有空座了。还好在车门旁边有老年专座,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起来给高品先生让了座。电车启动后,高品先生专心地看起了一本宣传册。

我拉着吊环站在他跟前,正好可以低头看他打开的宣传册。这期间,高品先生只抬了一次头,斜了我一眼,他似乎不记得几个小时前在乐天利挨着我吃过汉堡包了。

记得第一次潜入别人的家,是我五岁的时候。当时我和失业的老爸住在多摩新区的某公租房里。那天是星期日,老爸在看电视里的高尔夫比赛实况转播,迷迷糊糊之中到了傍晚,忽然发现一直在身边玩耍的儿子不见了。他以为儿子会在小区的走廊里或台阶上玩,也没有当回事,出去寻找。可是在经常玩耍的楼梯平台没有看到儿子的身影。

据说当时焦急的老爸在晚饭飘香的小区里,大喊儿子的名字四处寻找起来。一听说孩子不见了,小区的主妇们聚集得非常迅速。听到老爸喊声的阿姨们立即集合起来,无视老爸的存在,快速组成公园搜寻组、河堤搜寻组、与各大楼防灾员联系组等搜索队,在夜幕降临的小区各处,晃动着手电筒的白光。

此时的我,正在我家下面那层的新婚夫妇的房间里。新婚夫妇不在家,大概是忘了锁门,我就自行进去了,看着电视睡着了。

找到我是在晚上十点之后。据说当时连警察都来了好几个,开始了大规模的搜寻。当然,第一个发现我的,是那对从银座购物回来,提着大包小包的新婚夫妇。他们在停车场停完车后,发现小区里的人们都在高度紧张地寻找一个男孩子。年轻的妻子经常看见我在楼梯上和楼梯平台玩耍。也许是逛了一天商场太累了的关系,她对居委会干部说,“我先把东西放回家,然后马上就来。”之后快步回了家。

当年轻的妻子走上楼梯时,看见丈夫站在家门口,他对她说:“你没有锁门呀。” “不可能。” “真的没锁。” “最后出来的是你?” “不对,是你。”两个人一边争论着,一边走进了家门。只见昏暗的房间里闪烁着电视机的亮光,两个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被发白的光照亮的地上躺着个男孩子,睡得正香。

高品先生是在祖师谷大藏站下的车,从京王线来说,就是千岁乌山一直往南去的方向。

出了站的高品先生,闲走在车站延伸出来的商业街上。他走进了一家超市,佛罗里达产的橙子在入口处堆积如山。我本想跟着他进去,又改了主意,决定在外面抽烟等着。二十分钟后,双手都提着塑料袋出来的高品先生看了站在门口附近的我一眼,脸上浮现出“咦?”的神色,但也没有太在意,又继续在商业街上走起来。

穿过商业街,经过日大商学院门前,过了拥堵的世田谷路。前几天,我坐良介的桃子去过前面不远的肯德基。是去多摩川的堤坝上晒太阳回来的时候。

过了世田谷路,高品先生走进了小区。我心想,他大概住在这里吧。不时站住将塑料袋换手的高品先生,径直穿过了小区。道路通向高高的山崖下面,从崖上有铁丝网来看,上面大概是世田谷体育场。

高品先生的家就在那个山崖下面。是一座老旧的独栋二层小楼,外面围着水泥砖高墙。他打开了生锈的铁门,一次也没有回头,走了进去。

我从带孔水泥砖的墙窟窿往里窥视,看见了正在用钥匙开门的高品先生的背影。家里没有人气。所有的窗户都拉着窗帘,院子里的花坛中,枯萎的郁金香叶子层层叠叠地倒在土地上。

看着高品先生走进屋后,我从铁门缝隙间钻进去,轻手轻脚地靠近了玄关。写着“高品忠义·春子”的名牌有些歪斜地挂着。看来两年前去世的妻子叫春子。我把名牌扶正,又从铁门缝隙间钻了出去。看样子,这户人家,以后我随时可以潜入。

一看表,快到四点了。我打算沿着仙川,穿过成城,走回乌山。我觉得最近自己总是从某个地方走出来。从我站街的公园,从和客人过夜的旅馆,从被客人带回去的公寓,从睡不踏实的桑拿浴室,从因滥用“飙”最近开始在被子上遗尿的阿诚的公寓……从各种各样的场所走出来,我常常这样走出来,却没有可以走到的地方。

我想起了直辉十五岁时离家出走的事。记得去他公司打工那天,中午去附近的拉面店吃拉面的时候,他怀疑我是不是离家出走,以此为契机,告诉了我这件事。

直辉说,本想拦一辆车的,后来还是坐中央本线走到小渊泽,在那里换乘了某个什么支线,现在他连在哪站下的车都不记得了。反正是一个特别小的无人检票车站。一出站,就看见眼前高耸着的八岳山,好像站前有个叫清里的西式家庭旅店的招牌,“反正是那一带吧。”他笑着说。

在这个小站下车的只有直辉一个人。一走出检票口,有一条仿佛近年来没有任何人走过的通向森林的长长的坡道。十五岁的直辉漫无目的地走下了那条坡道,听到了树林里有各种鸟鸣声。

“不多久下起了细雪。起初是飘然而落,转眼间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呼出的气成了雪白的一团,用手都能抓住似的。从车站走了很远的路,而且一下雪,山里骤然黑了下来。说实话,我真的很害怕呢。”

直辉说他给父母留下了一封信,写了些根本算不上是理由的理由。

“真是难为情啊。现在回想,我以为可以在老爸他们看到那封信之前回去呢。”

这时,直辉看到越来越窄的小路前方,有一个小木屋。直辉踩着杂草,踏入山野小道,朝小木屋走去。

“说是小木屋,其实是个小木屋风格的小别墅。敲了好多次门,也没有人开门,看来里面没有人。想想也难怪,八岳山是个避暑胜地啊。我失望了,打算回车站。这种情况该怎么形容好呢,突然间,好像有人对我说,‘你难道连眼前的一块玻璃都打不碎吗?’我也不是非要进入这个山间小木屋,可是,一听到那个声音,不知怎么搞的,我就觉得想进去看看,非得进去看看。当然,我头脑很冷静,知道那小木屋是别人的东西,打破玻璃进去是犯罪行为。可是怎么说好呢,也许是因为我正处于离家出走之际,心情比较亢奋吧,反正就是想要闯入那个属于陌生人的小木屋……或者说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推进去,随心所欲地左右那个小木屋吧……就是被这样的冲动驱使的。”

直辉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是一颗异常冰冷的石头。开始下起来的飞雪已经把周围的树木都染白了。

“那声音,那打破玻璃的哗啦一声,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从小木屋整体来看,我打破的玻璃窗只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然而,就在打破它的一瞬间,怎么说呢,我实在表达不好,我就已经完全了解那个小木屋了。而那个小木屋也是知道我的。”

直辉担心地瞧着我的表情,问:“你明白吗?”我老老实实回答:“不明白。”

直辉说,他闯入的小木屋里,储存着大量还没有到期的罐头和熏火腿等。他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就变得更大胆了。他从地板下面拿出劈柴,第二天晚上烧起了火炉,在火炉跟前,裹着暖和的毛毯,生平第一次喝了威士忌。天亮之后,在银装素裹的森林里散步。在沐浴着冬天阳光的雪白一片的森林里。

“在那里度过的时间真是太棒了。虽说现在已经不用太棒了这个词了,但是,在那里度过的几天,简直太棒了……太棒了,嗯,真叫棒。”

我沿着仙川穿过成城,走回乌山的公寓,一共花了将近两个小时。

打开玄关的门,我蹲在散乱的鞋中间解跑鞋鞋带的时候,听见从客厅里传来小琴的声音:“瞧瞧,萨特鲁君回来了。”我冲着里面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磨蹭啥呢,快点进来呀。”随着小琴的声音,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良介来到玄关,劈头盖脸地质问:“你上哪儿去了?”我畏缩地问:“怎么了?”

“从昨天晚上就等你回来呢。”

“有什么事吗?”

良介抱着好几本习题集。我脱了跑鞋,刚一迈上地板,良介就一脸自豪地把那些习题集一股脑儿塞到我怀里,说:“你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呀?”

“什么什么呀,一看不就明白啦,习题集呗。”

“习题集?”

我绕过良介,进了客厅。从成城走了两个小时回来,想赶紧一屁股坐在软软的沙发上休息休息。刚一进客厅,像以往那样穿着一身休闲衫的小琴就笑着对我说:“太好了。我差点儿就代替萨特鲁君,被他抓差复习高考了。”

“高考?”

一坐在沙发上,从昨天晚上一直走到现在的腿上的肌肉,仿佛一下子没了气力。

“前几天,去多摩川兜风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吗?”

抱着习题集的良介,凶神恶煞地叉着腿站着我面前。由于我一直在发呆,直到他踹了一脚沙发,我才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呢。

“什么,你跟我说话呢?什么?多摩川?我去过吗?”

“就是那天你说想要晒晒太阳,我开着桃子带着你去的呀。”

“哦,就是回来的路上去了肯德基那次吧?”

“对对。那次你说过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说‘我也想上大学’。”

良介把抱着的习题集摊在茶几上。

“好了,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良介君现在可是斗志高昂呢。”

小琴说着,把封面写着“数Ⅰ”的习题集推到我眼前。

“怎么?这个习题集,让我做吗?”

“你不做让谁做呀?不是你要高考吗?”

“等、等、等一下。”

我刚要接过习题集,赶紧缩回了手。

不错,在多摩川的堤坝上,我和良介两个人在太阳底下晒着白嫩的皮肤的时候,不知怎么说到了上大学的事。

“良介君毕业后打算干什么呀?”记得我随口问道。

“回乡下呗。”良介淡然回答。

“什么?回乡下?好容易来了东京,应该在这里就职啊。”

“算了吧。在这儿待了三年,我算是彻底明白了,我这个人不适合在东京发展。即便现在,暑假和新年,我都是回去过的。”

“大家知道吗?”

“大家?”

“就是直辉他们呀。”

“没有必要跟他们说吧。”

“那么,你一毕业就要离开公寓了?”

我问了一句废话,良介什么话也没有说,点了点头。大概是在这之后吧,我记得自己确实嘟哝了一句:“要是上大学,我也多少会有改变的吧。”不过,嘟哝归嘟哝,如今我也没有真的想去那种地方的念头。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样说的时候,当时在旁边往身上抹防晒油的良介两眼放光,就仿佛看到猎物时那样锐利的光芒。

“你就放心吧。我会拼出老命好好教你的。”

“不用!不用!怎么能让你拼出老命啊。”

我把茶几上堆着的习题集,用脚一点点让人不至察觉地往远处踢了踢。于是,良介又给推了回来,说:“你小子就不必多虑啦。”

“我不是说了,我不是顾虑什么嘛!再说了,我只是初中毕业呀。”

“这个我知道。所以才有高考这玩意儿呀。”

“算了……算了,我真的不行。”

“这种事,不实际试试看,怎么知道行不行啊!”

听到过分热心的良介的声音,我不由得畏缩了,一直饶有兴趣地瞧着我和良介对话的小琴插嘴道:“好啦,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老师可是很有劲头呢。”

“不行,真的不行。”

我这么说完,想要逃离他们两人时,良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已经晚了,我已经决定让你去考了。”

“就算良介君决定了,我也不打算考啊。”

“那怎么办啊,这些习题集可是我特意买来的哦。”

“跟我没关系。”

我想要使劲甩开他,反而被他拽了过去,身体几乎成了被擒拿的姿势。由于脖子被他的胳膊勒住,喘不上气来。小琴看着我被勒住脖子直喘气的样子,小声劝说:“凡事要试一试。考一下试试有什么呀?”

“绝对不行!我连分数计算都不会呢。”

“我不是说了教你的吗!”

良介勒着脖子的胳膊加大了力度。

“别使劲啊,我快憋死了!”

“干不干?”

“说不行就是不行!”

“那我就不松开。”

良介越来越使劲了。我被勒住脖子,嘴里的舌头在膨胀。哗啦哗啦翻看着习题集的小琴说:“我也会帮你的。虽然学习上帮不了,不过,做做夜宵啦,给你的衣服里缝个护身符啦,还有嘛,对了,对‘不及格’‘没考上’这样的词汇变得敏感起来,就像你的慈母一般在身边管教你的。”说完咯咯笑起来。

“你干吧?干吧?”

大概是被良介的声音震慑了吧,连一直开着的电视机也出现了雪花。现在电视机并不怎么贵,可是这帮家伙,谁也不打算买个新的来,最近居然开始比起谁能更快地拍好它了。

我被良介勒着脖子,拖着他走到电视机跟前,照着大家的样子,用拳头“强、强、弱”地拍打电视机的侧面。

“电视机就不劳你费心了。到底怎么着?干吧?”

为了逃离被良介勒住脖子,我只得回答:“知道了。我干。干还不行吗?”

良介松开了胳膊之后,我摁着嗓子猛烈地咳嗽起来,坐在旁边的小琴高兴了,天真烂漫地说:“家里有个备考生,气氛还真是紧张多了呢。”

说实话,我觉得在这里住的时间或许太长了。就这样陪着这帮家伙过家家下去,别说是高考了,不远的将来,说不定我还不得不进一流企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