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你生活里的一个影子,你却在我的生命里占有重要地位。如果我只是个单纯的过客,为何要让我闯入你的生活?我千百次想过要离开你,但仅凭一己之力我做不到。
从家里回来十天后,我收到妈妈的第一封信,就像她以往的每一封信一样,她询问我的近况,期盼很快收到我的回音。通常我会在回来好几周后,才有动力提笔满足妈妈的期望。成长中的子女出于一种近乎纯然的私心,对父母总是不太热络。我对此感到分外歉疚,于是把妈妈所有的信收进一个盒子里,摆在书柜的层板上,代表我的心意。
苏菲和我自忙里偷闲回来后,几乎没有见面,甚至没有一起过夜。在我童年家中小住期间,有一条隐形的线横亘在我俩之间,不论她或我,都无力成功跨越。不过当我执笔写信给妈妈时,我还是在文末写上苏菲向她献上亲吻作为问候。编造这个谎言的次日,我在苏菲值班时去找她,向她坦承我想念她。次日,她接受我的邀约一起去看电影,但散场后,她选择独自回家。
一个月来,苏菲任由一名小儿科实习医生追求,并决定为我俩暧昧不明的关系(或许应该说是为“我”不确定的态度)画上休止符。得知有别的男人威胁着要夺取不确定是否属于我的所有物,让我十分恼火,我铆足全力要赢回她。于是,两星期过后,我俩的身躯裹在我的床单里,我已赶走了入侵者,生活重新回到轨道,笑容也重回我的脸上。
九月初,经过长时间的值班后回到家,我在楼梯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惊喜。
吕克坐在一个小手提箱上,神色不安却又一脸喜悦。
“我等了你好久,浑蛋!”他边说边站起来,“我希望你家有东西可以吃,因为我快饿死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他,一边打开套房的门。
“我老爸把我赶出来了!”
吕克脱下外套,跌入室内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上。我为他开了一罐鲔鱼罐头,并在行李箱上铺上餐巾和餐具,权充矮桌,吕克则热烈地述说经过。
“我不知道我家老头怎么了。你知道吗,你离开的那天凌晨,在面团膨胀的静置期过后,我很惊讶他竟然没有回到烘焙房,我以为他睡着了,甚至还有点担心跟你说了全部实情。没想到当我打开正对小巷的门时,他正坐在椅子上哭泣,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想回答,只喃喃说着是因为疲惫所致,还要我忘记刚刚看到的景象,并且什么都别跟我妈说。我答应了他。但从那天开始,他就变了;通常,他在工作时对我很严厉,我知道这是他要教我学好这份工作的方式,我不怪他,并且我知道爷爷当年也没让他轻松过。但从那天之后,他就对我越来越好,近乎慈爱;当我为面包塑形却失误时,他竟然没有斥责我,而是走到我身边,重新示范给我看,并且每次都对我说‘没关系’,还说他也曾失误过。我向你发誓我完全一头雾水。有天晚上,他甚至把我拥入怀中,我差点以为他疯了,而我之所以完全不能置信的原因是,他前一天才像辞退一个学徒般解雇了我;清晨六点,他盯着我的眼睛,跟我说我之所以如此笨拙,是因为我不是当面包师傅的料,与其浪费我的时间和他的时间,我更应该到城里试试机会。他还说我过去只有这条路可选,是因为在当时,这是大家以为幸福的方式,他对我说出这些话时,还一副生气的样子。午餐时,他向我妈宣布我将离开家,而他当天下午要关店。晚上在餐桌上,没人开口说一句话,妈妈哭个不停。最后下了餐桌,她还是泪眼汪汪,我每走进厨房一次,她就走过来抱住我,还悄声说她已经很久不曾如此快乐。我妈妈竟然因为我爸把我扫地出门喜极而泣……我跟你保证,我爸妈一定是疯了!我看了日历三次,确定当天不是四月一日愚人节。
“早上,我爸到我房间找我,要我换好衣服。我们坐上他的车,车子开了八小时。八小时不曾交谈,除了中午他问我饿不饿以外。我们傍晚抵达,他把我放在这栋建筑物门口,告诉我你就住在这里。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不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他下了车,从后备厢拿出我的箱子,放在我脚下,然后交给我一个信封,跟我说这虽然只是一点小数目,但已经是他能给我的极限,有了这点钱,我应该可以撑一段时间。然后他就坐回驾驶座,开车离去。”
“没再跟你多说别的?”我问。
“有啦,就在发动车子前,他向我宣告:‘你要是发现你当医生跟当面包师傅一样蹩脚,那就回家来,这一次,我会好好把手艺传给你。’你能从中理解到什么吗?”
我开了我唯一的一瓶酒——这是苏菲送我的礼物,不过我们没有在她送我的当晚喝掉——倒了两大杯。干杯之际,我向吕克宣称:不,我完全没有从他爸爸的话中理解到任何事情。
我帮好友填写完所有注册医学院一年级的必要表格,我陪着他到行政办公室,在那里,他贡献了他爸爸给他的一大部分资助金。
课程从十月开始,我们会一起去上课,当然不是肩并肩坐在同一个教室,但我们可以时不时在院区的小花园相见。纵然没有七叶树也没有篮球架,但我们会很快地重塑属于我们的下课时光。
我们头一次在小花园相聚时,我向他的影子道谢。
吕克住在我家,我们的同居生活再容易不过,因为我们的时间完全相反。他在我值夜班时独享我的床铺,在我返家时出去上课。少数几次我们共居在套房时,他就把被子铺在窗边,把毯子卷成球状当枕头,然后像只睡鼠般蜷曲着睡。
十一月,他向我坦承迷恋上一名常常一起复习功课的女同学;安娜贝拉比他小五岁,但他发誓她比同龄的女生更有女人味。
十二月初,吕克请我帮他一个大忙。于是当天晚上,我敲了苏菲的门,她在床上迎接我。吕克和安娜贝拉的关系把我向苏菲推近,我越来越常在她家过夜,安娜贝拉则越来越常在我家过夜。每个星期日晚上,吕克会在我的套房里重启炉灶款待我们,让我们享用他的糕点手艺,我已经数不清我们吃掉了多少咸派和馅饼。晚餐最后,苏菲和我会让吕克和安娜贝拉亲密地“温习功课”。
我从入夏以来就没有再见到妈妈。她取消了秋季的探访行程,因为她觉得很累不想旅途奔波。她在来信中向我写道,房子就像她一样,都老了,她开始重新粉刷,而挥发剂的味道让她颇为不适。在电话中,她一再向我保证,要我完全不用担心,一直说休息几个星期就会没事。她还要我承诺圣诞节会回去看她,而圣诞节已经近在眼前。
我早就买好了送她的礼物,取了预订的火车票,并且协调好十二月二十四日当天不值班。然而一名公交车司机和地面上的薄冰毁了我的计划。根据目击者表示,因为失控打滑,巴士先撞上护栏,然后侧翻倒地,车内四十八名乘客受伤,十六名乘客被抛到人行道上。当我的呼叫器在床头柜上响起时,我正在准备行李,我致电医院,所有见习医生都被动员了。
急诊室的大厅陷入一团混乱,护士忙得不可开交,所有的急诊检查间都被占满,四面八方都有人跑来跑去。伤势最严重的伤员等着被轮流推进手术室,伤势较轻的则得在走廊的担架上耐心等候。身为担架员,吕克在不断抵达的救护车及调度室间穿梭,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工作。他脸色苍白,每次他从我面前经过,我都小心地注意着他。
当消防队员交给他一名胫骨和腓骨都从小腿肚上垂直叉出的男人时,我看到他转向我,脸色发青,慢慢滑向自动门,然后瘫倒在棋盘状的地砖上。我冲过去扶起他,把他安置在观察室的椅子上,让他慢慢恢复神志。
这场风暴持续了大半夜,到了清晨,急诊室就像大战过后数小时的军医院,满地都是血污和纱布。一切归于平静后,急诊团队忙着让一切回到正轨。
吕克还坐在我先前安置他的椅子上。我走到他身边坐下,他把头埋进双膝间,我强迫他抬起头看着我。
“都结束了,”我对他说,“你刚刚从水深火热的最初体验中活了过来,而且和你想的不同,你算是挺过来了。”
吕克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又冲到外面去大吐特吐。我紧跟着他,以便随时给他支持。
“你刚刚说我算是挺过来了是什么意思?”他背倚着墙问我。
“这是个该死的恐怖圣诞夜,我向你保证你表现得很好。”
“你要说的是,我表现得像个废物吧,我先前不但昏倒了,刚刚还吐了。对一个医学院的学生而言,我想这大概是最好的噱头了吧。”
“我告诉你,第一天进解剖室我就昏倒了,这样你应该安心了吧。”
“谢谢你的预告,我的第一堂解剖课在下星期一。”
“你看着吧,一切都会顺利度过的。”
吕克投给我的眼神灼热。
“不,什么都不对劲,我过去捏的是面团,不是活生生的血肉;我过去割开的是面包,不是沾满血的衬衫和长裤,尤其我从没听过奶油面包濒临死亡时的悲鸣,即使我往它头上扎上一刀。老友啊,我真的在自问是否适合这一行。”
“吕克,大部分医学院的学生都会遇到同样的疑惑,你会随着时间而渐渐习惯的,你无法想象照顾好一个病人会带来多大的满足感。”
“我以前就用巧克力面包来照顾好许多人,而且我向你保证,这招每次都会见效。”吕克边回答边脱下白袍。
当天稍晚的时候,我在家里遇到他,他一直生着闷气,把手提袋里的东西清空,把衣物放回他专用的五斗柜抽屉去。
“这是我小妹第一次过没有我陪在身边的圣诞节,我该怎样在电话里向她解释我的缺席?”
“实话实说,老友,告诉她你这一夜是怎么度过的。”
“对我十一岁的妹妹?你难道就没别的提议了吗?”
“你贡献了圣诞夜在救助不幸的人,你认为你的家人还能责怪你什么?而且,你原本说不定会搭上这班失事的巴士,就别再抱怨了吧。”
“我原本说不定已经在家了!我受够了这里,受够了这座城市,受够了阶梯大教室,受够了这些得夜以继日生吞活剥的教科书。”
“也许你该告诉我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我问吕克。
“安娜贝拉,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过去总梦想着跟一个女人来段风流韵事,你没办法想象我有多渴望,每次我爸叫我回神,都是因为我在神游太虚,幻想着某个女生。好了,现在事情发生了,我却只有一个渴望——恢复单身。我甚至会怪你不肯好好投入、维系跟苏菲的感情。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你妈妈家,我还跟自己说,这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谢谢你。”
“我很抱歉,但我看得很清楚,你根本不在乎她,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子,实在太过分了。”
“你是在暗示我你爱上了苏菲?”
“别傻了,如果真是这样,我才不会用暗示的。我只是要告诉你,我越来越搞不清楚了,我厌倦了安娜贝拉,她一点儿也不风趣,还自视甚高,自以为高我一等,只因为我是在乡下长大的。”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有这样的感受?”
“她回家跟家人过节。我原本向她提议过去找她,但我深深感觉到,她并不想把我介绍给她的父母。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你不觉得你有点夸张了吗?她也许是害怕事情就此被认定下来呢?把某个人介绍给家人,这可不是件小事,毕竟这象征了某种意义,在一段关系中算是一大进展。”
“你带苏菲去见你妈时,就考虑到了这一切?”
我默默地看着吕克。不,我当时是自发地向苏菲提议和我一起回家,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切,而我现在才想到她当时应该从中得出的推论。我的自私和愚蠢解释了入秋以来她对我保持的距离,而我却完全没有向她提议共度圣诞。我们友情般的爱情已经退色,我却是唯一没有察觉到的人。我丢下吕克与他的闷闷不乐,着急地冲向电话打给苏菲。没有人接。莫非她是看到我的来电号码,而不愿意接起电话?
我打给妈妈,为我的失约道歉。她要我别担心,她完全能体谅。她向我保证我们交换礼物的仪式可以延后举行,她会尽力把春季的旅行提前,二月就来看我。
元旦当晚是我值班,我本来是用这一夜换取圣诞夜的空闲,却没想到吃了闷亏。吕克已经跳上回家的火车,要和家人会合,而我一直没有苏菲的消息。我坐在急诊室大门旁的椅子上,等着第一批寻欢作乐之徒在狂欢过后来我这里报到。这一夜,我有了一番奇遇。
老妇人在晚上十一点由消防队员送来急诊,她躺在担架上,愉悦的神情让我很惊讶。
“什么事让您心情这么好?”我问她,一边测量她的血压。
“很难解释,你没办法理解。”她冷笑着回答我。
“给我个机会试试看嘛!”
“我保证,你一定会以为我疯了。”
老妇人从担架上坐起身来,仔细看着我。
“我认得你!”她大叫。
“您应该认错人了。”我对她说,同时思考着必须帮她做进一步扫描。
“你呀,你正自忖我是个老糊涂,还想着是不是该帮我做个检查。然而,我们两人中最糊涂的其实是你呀,亲爱的。”
“如您所言!”
“你住在五楼右边,而我,正好就住在你楼上。所以呀,年轻人,我们两个之间,究竟谁比较糊涂啊?”
自从进入医学院以来,我就担心着某天会与爸爸在相同情况下重逢,但这一晚,我遇上的是我的邻居,场景不是在大楼的楼梯间,而是在急诊室。我已经搬到那里五年了,五年来,我听着她的脚步声在头顶上来来去去、早晨她热水壶的哨声和她打开窗户的吱吱声,而我从来没有想过是谁住在那里,也不曾幻想过这个日常生活与我如此贴近的人长什么模样。吕克说得对,大城市让人抓狂,它榨干你的灵魂,又像吐口香糖般把它吐出来。
“别那么拘谨,大孩子,不要因为我帮你代收过两三次包裹,就觉得欠我的情,应该要来拜访我。我们在楼梯间擦肩而过好几次,但你上楼的速度太快,就算你的影子要追着你跑,你也会把它甩在某一层楼。”
“您说得实在太有趣了。”我边回答边用灯观察她的瞳孔。
“哪里有趣?”她很惊讶,一边闭上眼皮。
“没事。或许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让您这么开心?”
“才不要,现在我知道你是我邻居,我就更不想说了。说到这儿,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请说。”
“你如果能建议你的朋友在和女友翻云覆雨时压低音量,我将不胜感激。我对年轻人的游戏没有意见,但到了我这个年纪,唉,我们的睡眠很浅啊。”
“请放心,您不会再听到任何声音,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快分手了。”
“啊,我真是个爱幻想的老女人,真是抱歉。好了,要是没事的话,我可以回家了吗?”
“我必须让您留院观察,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还想观察什么?”
“您呀!”
“好吧,我就让你省点事吧。我是个连你都不会再多看一眼的老女人,而我在厨房滑了一跤。没什么好观察或好检查的,只要帮我把这个肿得一目了然的脚踝包扎起来就好啦。”
“请躺好,我们会送您去照X光,如果没有骨折的话,我可以在值完班后送您回家。”
“因为我们是邻居,我给你三小时,否则,我就用自己的方式回家。”
我开了拍X光片的检查单,在返回工作岗位前,把老太太托给一名担架员。新年前一夜是急诊部最惨的时候,从半夜十二点半开始,第一批病患就纷纷来报到。过量的酒、过于丰盛的食物,有些人庆祝节日的方式总是让我不解。
我在清晨时去找我的邻居,她坐在轮椅上,手提袋放在膝上,脚上缠着绷带。
“还好你当了医生,你要是当司机,大概早就被开除了。你现在要带我走了吗?”
“我还要半小时才下班,您的脚踝还痛吗?”
“一点儿扭伤罢了,不用看大夫也知道。你要是能去自动售货机帮我买杯咖啡,我就可以再等你一会儿;只有一会儿哦,不能太久。”
我到自动售货机前帮她带了杯咖啡,她就着杯口沾了沾唇,对我挤出一脸难喝的模样,指了指柱子旁的垃圾桶。
急诊大厅空荡荡的,我脱去白袍,从值班室拿了外套,推着轮椅走出去。
在等出租车时,刚下班的救护车司机认出了我,问我要去哪里。他很好心地愿意载我们一程,更贴心地帮我一起把我的邻居抬上楼。到了六楼,我们俩都已累得气喘吁吁。我的邻居把钥匙交给我,救护车司机就离开了。我协助老太太坐在扶手椅上。
我答应她会再来看她,并帮她带来可能需要的东西,以她脚踝的脆弱程度,最好一段时间别爬楼梯。我把我的电话号码草草写在一张纸上,把字条放在小圆桌显眼的地方,又让老太太答应一有问题就立刻打电话给我。没想到我刚离开,她的电话就来了。
“你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啊,你甚至没问我的名字。”
“艾丽斯,您叫艾丽斯,您的文件上写了。”
“我的出生年月日也有?”
“是的。”
“真讨厌。”
“我没有推算您的年纪。”
“你真有风度,但我才不相信。没错,我九十二岁,而我也知道,我看起来只有九十岁!”
“远不到这岁数,我本来以为您只有……”
“闭嘴,不管你说多少岁,对我而言都太多了。你真的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到底我到医院时,是因为什么事而开心。”
“我忘记了。”我向她坦承。
“那就到我家厨房来,你会在洗碗槽上方的橱柜里找到一包咖啡粉,你会用咖啡机吗?”
“我想应该会。”
“反正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你先前买给我的那杯饮料还糟。”
我尽力煮了咖啡,用托盘端着走回客厅。艾丽斯帮我们各倒了一杯,她喝了她那杯,没作任何评论,我应该成功通过考验了。
“好了,昨天晚上心情为什么那么好?”我开口,“摔伤了没什么好高兴的啊。”
艾丽斯弯向矮桌,拿出一盒饼干给我。
“我的孩子让我厌烦,厌烦到你无法想象!我受不了他们的谈话内容,我儿子的老婆和我女儿的丈夫更让我无法忍受。他们只会浪费时间在抱怨,对他们小小世界以外的事物丝毫不感兴趣。你要知道,我以前是法文老师,所以会教他们读诗也不难理解,但这两个白痴只对数字感兴趣。我本来想逃避在新年前夕去我儿媳妇家,换句话说,那根本是苦难日,我儿媳妇简直是用脚在煮菜,就算一只火鸡都能把自己烤得比她烤得好。为了不要搭上昨天早上的火车,到他们凄凉的乡下宅邸跟他们见面,我借口说我扭伤了脚踝,他们也全都假惺惺地说真遗憾;我跟你保证,就只有五分钟而已,一分钟都不多。”
“要是他们其中有人决定开车来载您呢?”
“完全不可能。我女儿和我儿子从十六岁起就在比赛谁更自私,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他们还分不出高下。滑倒之前,我本来还在厨房自言自语地说,应该等他们度假回来后,假装在脚踝缠个绷带,以配合我的谎言,没想到就滑了一跤,然后发现自己跌得四脚朝天。十一点四十五分,消防队员来了,我努力帮他们开了门,六个帅哥待在我的公寓,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新年前夕更美好呢,更别谈不用去吃我儿媳妇的火鸡了,我没什么好要求的了!消防队员帮我作了检查,把我绑在担架上以便扛下楼。午夜十二点整,正当我们要去医院时,我问队长能不能再等我几分钟,因为我的状况并不危急,所以他答应了。我请他们吃巧克力,我们一起等了一会儿……”
“您在等什么?”
“依你之见呢?当然是等电话响啦!结果今年大家还是没办法裁定我这两只雏鸟谁是赢家。到了医院我一直笑,是因为我的脚踝在消防车上就不断肿大,终于,我得到了我要的绷带。”
我协助艾丽斯躺到床上,帮她打开电视,让她休息。一回到家里,我就急着打电话给妈妈。
一月是一片天寒地冻。吕克从家里回来后,对学业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动力,因为在家里他爸爸一直惹火他,而他妹妹花在玩游戏机上的时间远大于跟他聊天。受我之托,吕克去拜访了我妈妈,他觉得她气色不太好。妈妈托他带了一封信和一份圣诞节礼物给我。
亲爱的:
我知道你工作缠身,别为此懊恼,圣诞节晚上我有点累,很早就睡了。花园和我一样,在冬霜中沉睡,树篱都染成白色,这景象如此优美。邻居送了我很多木柴,多到足以撑过围城之战。夜晚,我燃起壁炉,看着炉膛里噼啪作响的火焰,想着你,想着你紧凑的生活,这勾起了我好多回忆。你现在应该更能理解,为何我当年总是精疲力竭地回家,而我希望现在的你能原谅我,因为曾经有那么多夜晚,我完全没有一丝力气来和你说话。我很期望能常常看到你,也很想念你在这里的时光,但我又为你所完成的任务感到骄傲又欣喜。我会在初春来临时去看你,虽然我答应过你二月就过去,但有鉴于这持续的严寒冬霜,我还是谨慎为上;我可不想为了让你感动而变成跛脚病患。如果你碰巧能休几天假——虽然我写的时候就知道那不可能——我就会是全天下最快乐的妈妈。
眼前是美好的一年,六月你即将毕业,然后开始当实习医生,虽然你比我更清楚这些事,但光是写下这几个字,就让我感到非常骄傲。为此,我可以抄写同样的文字上百次。
那么,祝你有个美好且幸福的一年,我的孩子。
爱你的妈妈
附:如果你不喜欢这条围巾的颜色,没办法,你也没得换了,这是我为你织的。如果围巾有点松垮垮的,那很正常,这是我第一次织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痛恨编织。
我拆开包裹,把围巾围在脖子上,吕克立刻嘲笑我。围巾是紫色的,一端比另一端宽大得多,但一围上就看不出来了。这条围巾,我戴着它过了整个冬天。
苏菲在一月第一个星期的最后几天现身。我曾每晚在她值班时去找她,却从未在那里遇到她。这次是她到急诊部来看我,也是她回来的当天,她一身被晒黑的皮肤和她脸部周遭苍白的肤色极不相称。她说她前阵子需要去透透气。我带她到医院对面的小咖啡店,一起在重回工作岗位前共进晚餐。
“你去了哪里?”
“如你所看到的,去晒太阳。”
“一个人?”
“和一个女性朋友。”
“谁?”
“我也有一群童年密友好吗!你妈妈好吗?”
她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般说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突然,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坚决地看着我。
“你和我在一起多久了?”她问我。
“干吗问这个问题?”
“回答我。我们的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双唇初触的那天,是我在你值班时去看你的时候。”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苏菲看着我,一脸抱歉。
“还是我在公园请你吃冰激凌那天?”我接着说。
她的脸色更沉了。
“我在问你日期。”
我需要思考几秒钟,她却不给我喘息的余地。
“我们第一次做爱,是两年前的今天。你甚至根本不记得。我们已经两个星期没见,却在医院对面这个破旧的小店里庆祝我们的两周年,只因为必须在值班前吞点儿东西。我真的无法时而当你最好的朋友,时而当你的情人。你已经准备好为全世界,甚至为早上才遇到的陌生人奉献,而我,我只是你在暴风雨时紧抓的浮标,天气一放晴你就松手。你这几个月来对吕克的关心,远比两年来对我的还多。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都已不是在学校操场放纵青春的孩子。我只是你生活里的一个影子,你却在我的生命里占有重要地位,这让我很受伤。你为何带我去见你母亲?为何要制造在阁楼里的亲密时刻?如果我只是个单纯的过客,为何要让我闯入你的生活?我千百次想过要离开你,但仅凭一己之力我做不到。所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们完成这件事,又或者,如果你相信我们之间还有可以共同分享的地方,即使只是时间问题,就为我们找出方法来继续这段故事。”
苏菲起身离开。透过玻璃,我看到她在人行道上等绿灯。外面正下着雨,她竖起大衣上的衣领,而不知为何,这个无意义的小动作却让我该死地想要她。我掏空口袋,把钱扔在桌上付账,着急地冲出去追上她。我们在冰冷的大雨中拥吻,在亲吻中,我为对她造成的伤害致歉。而我又如何能知道,我接下来会同样伤害了她,并再度为此向她道歉。不过我当下完全没有预料到,我对她的渴望是如此真切。
一支插在漱口杯中的牙刷、两三件柜子里的衣物、一个床头闹钟、几本随身的书,我把套房留给吕克,就此搬进苏菲家。我每天还是会回我家,只是去看一看,就像水手会去码头巡视缆绳一般。我每次都会趁机到楼上走走,艾丽斯的反应可爱极了,我们聊天时,她会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的童年惨事,这让她很开心。我先前曾委托吕克,所以我不在时,换他帮忙留意艾丽斯,确保她什么都不缺。
一天晚上,我们偶然同时出现在艾丽斯家,她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颇为惊人的论点:“与其生孩子,再尽全力把他们养大,还不如领养成年的大人,至少知道自己在跟谁打交道。像你们两个,我立刻就会选择领养你们。”
吕克一脸惊愕地看着我,而被他的反应逗得乐翻的艾丽斯接着说:“别假了,你不是跟我说过你父母有多令你恼火吗!那么,为什么父母无权对他们的下一代有着同样的感觉呢?”
吕克愣住,答不出话来。我把他拖到厨房,偷偷跟他解释艾丽斯有着独特的幽默感,这不应该怪她,她因悲伤而日渐憔悴,面对如此沉重的悲痛,她徒然用尽千方百计想与之相处,甚至试着去恨,但全都枉然,她对儿女的爱太深,所以为他们的弃养而饱受折磨。
这个秘密并非艾丽斯亲口对我吐露,而是某个早晨我去看她时,阳光正好射进她的客厅,而我们的影子又偏偏刚好靠得太近。
三月上旬,急诊部全体同仁被征召开大会,因为吊顶的天花板板子被发现含有石棉,特殊小组将维修替换,工程会持续三天三夜。在这期间,会由另一个医学中心来接替我们的工作,换句话说,全体同仁整个周末失业。
我立刻打电话给妈妈,跟她说这个好消息:我很快就能去看她,星期五就到家。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她很抱歉,因为她已经答应陪一位女性友人去南部玩,这个冬天特别严寒,晒几天太阳会让她们好过一点儿。这趟旅行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星期,旅馆的订金已经付了,机票又不可退换,她不知道该怎么取消。她说她真的很想看到我,这真是阴错阳差,她希望我能谅解,不要怪她。她的声音如此无力,我立刻就请她放心,我不仅完全能体谅,还很高兴她愿意走出家门去旅行。到了月底春天就要来了,等她来看我时,我们就能弥补失去的时光。
这一晚,苏菲值班,我则没有。吕克正在加紧温习功课而且需要人帮忙,于是在快速解决一盘面条后,我们一起坐在书桌前,我扮演教授,他饰演学生。午夜时,他把生物学课本扔到房间另一头,我能理解他的举动;一年级时,面对日渐逼近的考试,我也有过相同的压力,恨不能把一切都丢掉、逃避可能考不过的危机。我捡起课本,像一切都没发生过般拿回来,但吕克已经走到外面去,他的不安让我有点担心。
“我要是再不离开这个地方一两天,我铁定会爆炸。”他说,“我会把我身体残存的部分捐给医学院。第一宗从体内自体爆炸的人类孵化器,应该会引起医学界的兴趣。我已经预见我躺在解剖室的台子上,被一群年轻学子包围,至少在我魄散九霄之前,女孩们会把玩我的睾丸。”
听到这段独白,我明白我的朋友真的需要去透透气。我考虑情况后,建议陪他到乡下去温习功课。
“我不喜欢乳牛。”他回答我,声音凄切。
一阵沉默,我紧盯着吕克的眼睛,直到他把视线转开望向他方。
“去海边吧,”他说,“我想看看海,看看一望无际的地平线,辽阔的外海和浪花,听听海鸥的叫声……”
“我想我能想象那幅画面。”我对他说。
离我们最近的海岸线在三百公里之遥,唯一可搭的火车是班慢车,车程要六小时。
“租辆车吧,虽然我当担架员的钱都会花在这上头,但没关系,由我来付这笔钱,我求你,带我去海边吧。”
就在吕克央求我之际,苏菲推开门走进套房。
“门是开着的,”她说,“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我以为你在值班。”
“我也以为,我白白工作了四小时,才发现我搞错日期了,我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我们上次是一起值班的,所以我想也许我可以跟你共度一个真正的夜晚。”
“真可惜。”我回答。
苏菲幽幽地看着我,撅高的嘴预示了最糟的情况。我瞪大眼睛,沉默地询问她有什么事不对劲。
“你这周末要去海边对吧?如果我猜得没错。噢,别摆出这副脸色,我没有在门外偷听,吕克的嗓门大得在楼梯口就听得到。”
“我不知道,”我回话,“既然你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你就应该知道我还没回答。”
吕克用眼神来回看着我们,就像个坐在体育场的阶梯座位上,观看网球比赛的观众。
“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吧,要是你们想一起共度周末,我会找到事情做的,不用担心我。”
吕克应该看穿了我正面临两难局面。他弹跳起来,扑向苏菲的脚边,紧抓住她的脚踝,开始求她。我还记得他也曾经为了逃过雪佛太太的处罚,上演过同样的戏码。
“苏菲,我求求你,跟我们去嘛,你不要当坏女人,不要让他有罪恶感嘛。我知道你想跟他共度这两天,但他正试着挽救我的性命,你要是拒绝对一个身处危险的人伸出援手,又何必读医科呢?尤其那个有问题的人是我啊。如果你们再不带我离开这里,我就快要被书本压得窒息而死了。跟我们一起去啦,求求你,我会待在沙滩上,你们不会看到我,我会让自己隐形起来。我保证会保持距离,一句话也不说,然后你会忘了我的存在。到海边过两天,只有你们俩和我的影子,答应吧,我求你,我会付租车费、汽油费和旅馆的钱,你还记得我之前曾经为你做过牛角面包吧?我当时跟你还不熟,但我已经知道我们一定会相处愉快的。你要是答应我,我就做你从来没吃过的泡芙面包给你吃。”
苏菲垂下眼睛,用非常严肃的语气问道:“首先,泡芙面包是什么?”
“你又多了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吕克接话,“你绝对不能错过我做的泡芙面包!你要是拒绝了,这浑蛋一定也不去了。万一我没去透透气,我就不能继续复习功课,我就会考不好,结论是我的医生生涯就掌握在你手里。”
“好了,别耍宝了。”苏菲温柔地说,一边扶他站起来。
她摇摇头,说我们是一丘之貉。
“两个淘气鬼!”她说,“去海边吧,不过我们一回来,我就要吃到泡芙面包。”
我们留下吕克继续温习功课,他星期五早上会来跟我们会合。
当我们散步回苏菲家时,她抓住我的手,“要是我刚才拒绝跟你们去,你真的会取消这周末的行程?”她问我。
“你真的会拒绝吗?”我反问她。
走回套房的途中,苏菲向我承认,吕克真算得上是个很有自我风格的怪人。
吕克无疑找到了城里最便宜的出租汽车——一辆老旧的厢型车,四扇车门的颜色完全不同,车前没有散热器的护栅,两盏被生锈散热器分开的车头灯,让人联想到一双醒目的斜视眼睛。
“对啦,这辆车是有点斗鸡眼,”在苏菲犹豫着是否要坐上这堆废铁时,吕克开口,“但它轰轰作响的引擎和刹车皮都是新的,就算离合器有点嘎吱作响,还是能平安把我们载到目的地,而且,你们看,这辆车的空间很大哦。”
苏菲选择坐在后座。
“我让你们俩坐前座。”她说,一边在惊人的嘎吱声中关上车门。
吕克转动车钥匙发动车子,他转向我们,一脸兴奋。他说得没错,引擎很赏脸地轰轰响起。
避震器是旧的,一点点弯道都会让我们像坐上旋转木马般荡来荡去。开了五十公里之后,苏菲求饶,要我们在第一个休息站停下。她毫不客气地把我赶走,因为她宁愿冒着生命危险坐上死亡之座,也不愿留在后座,忍受每次转弯时,从一端窗户滑向另一端的恶心呕吐感。
我们趁空当把油加满,还赶在重新上路前,一人吞了一个三明治。
接下来的旅途,我就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我躺在后座,一路摇来荡去,渐渐陷入沉睡中。偶尔睁开眼睛,苏菲和吕克正在高谈阔论,他们的声音比车子的摇晃更有助于入眠,于是我再度进入梦乡。
出发五小时后,吕克把我摇醒,我们到了。
他把车停在一间与车子同样破旧的小旅馆门前,好像这辆破车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同意,这不是四星级旅馆,我承诺了要付账,而这是我唯一能负担得起的。”吕克一边说一边从后备厢取下行李。
我们一言不发地随他到了柜台。这栋滨海小旅馆的女主人应该是在二十来岁时就开始经营这家旅馆了吧,她五十多岁,外形恰到好处地与屋内的装潢融为一体。我本来以为,在这淡季中,我们会是唯一的一组客人,然而却有十五名老人家倚着栏杆,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些新来的客人。
“这些都是常客,”老板娘耸耸肩,“街角的赡养院被吊销了执照,我被迫接手这群可爱的小团体,总不能让他们流落街头吧。你们很幸运,其中一个房客上个星期过世了,所以空出了一间房,我带你们过去。”
“嘿,这下子我得说,我们真是走了狗屎运了!”苏菲一边上楼一边低语。
老板娘请求寄宿老人在走廊上挪出一点空间,好让我们穿过。
苏菲一一向老人家微笑,她向吕克抛下一句:“万一刚好想念医院的话,至少在这里,我们不会太不习惯。”
“你怎么知道我有内线消息?”他回击,“一个一年级的女同学给我这个地址,因为她每次放假都会来这里帮忙,赚点外快。”
我们打开十一号房的房门,里面有两张床,苏菲和我转向吕克。
“我答应你们会自动消失,”他道歉,“反正旅馆本来就是用来睡觉的,不是吗?如果你们需要安静,我也可以去车上睡,就这样。”
苏菲把手搭在吕克的肩上,告诉他,我们来这里是为了看海,这才是最重要的。吕克安心了,要我们先选一张床。
“两张都不要。”我低语,拐了吕克一记。
苏菲选了离窗户最远、离浴室最近的床。
放下行李后,苏菲建议不要浪费时间,她饿了,又急着想看到辽阔的大海。吕克没有让她同样的话重复第二遍。
去沙滩大约需要步行六百米。我们请老板娘在纸上草草画了个大略的地图,路途中,我们发现一家全日供餐的小餐馆。
“这次换我请你们。”苏菲提议,为卷到我们脚下的浪花陶醉不已。
走在市集的路上时,我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似乎来过这里。我耸耸肩,所有的滨海小镇都差不多,我的想象力大概又在耍我了。
吕克和苏菲饿昏了,今日特餐不够他们果腹,于是苏菲又点了一客焦糖布丁。
走出小餐馆时,夜幕低垂,大海就在不远处,即使暮色中能见度不高,我们还是决定到沙滩走一圈。
防波堤的灯光才刚点亮,三盏老旧的路灯隔着一段距离相互辉映,而码头尽处则沉浸在一团漆黑中。
“你们闻到了吗?”吕克欢呼,同时敞开双臂,“你们闻到这股碘的味道了吗?我终于摆脱从我当担架员以来就挥之不去的医院消毒水的臭味了,我还曾经为了除去这股臭味而用牙刷刷鼻孔,但那根本没用。不过现在,啊——多美好!还有这股噪声,你们听到海浪袭来的噪声了吗?”
吕克根本不等我们回答,就除去鞋袜,跑到沙堆上,扑向浪花形成的泡沫滚边。苏菲看着他走远,朝我使了个眼色,就打起赤脚,冲去加入吕克。吕克此刻正在追逐退潮,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吼。我前进追随他们,高挂的月亮已经近乎满月,于是我看到身前拖得长长的影子,而在绕过一个水洼的瞬间,我依稀从海水的粼粼波光中,瞥见一个凝视着我的小女孩的身影。
我找到吕克和苏菲,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我们的脚都冻僵了。苏菲开始打哆嗦,我抱住她帮她摩擦背部取暖,是该回旅馆了。我们拎着鞋子,穿越镇上回旅馆。旅馆所有的房客都已沉睡,我们蹑手蹑脚地爬上楼。
一冲完澡,苏菲就滑进床单里,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吕克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对我比了个手势,就熄了灯。
早晨,一想到要到餐厅与大家共进早餐,我们就一点儿也提不起劲。那里的气氛本来就不太愉悦,更何况大家咀嚼的声音更是让人倒尽胃口。
“但是早餐包含在房价里。”吕克坚持。
面对着一脸挫败、厌恶不已地在干吐司上涂果酱的苏菲,吕克突然推开椅子,命令我们等他一会儿,就消失在厨房里。经过长长的十五分钟之后,埋首餐盘的寄宿老人抬起头来,鼻子灵敏地嗅到一股不熟悉的香味,然后是一阵静默,一丝声音都听不到,所有的老人都放下了餐具,齐刷刷地紧盯着餐厅的门,眼神热切。
吕克终于来了,顶着一头沾了面粉的头发,提着一篮烘饼。他绕了餐桌一圈,分给每个人两块饼,再走到我们身边,把三块饼放到苏菲的餐盘里,然后坐下。
“我尽量用能找到的食材来做,”他一边坐下一边说,“我们得再去买三包面粉和等量的奶油及糖,我相信我已经把老板娘的存粮洗劫一空啦。”
他做的烘饼真是色、香、味俱全,温热又入口即化。
“你知道吗,我很怀念这种感觉,”吕克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我很喜欢这样,看着清晨第一批客人胃口大开地来到面包店。看看我们周遭的人,他们看起来多幸福,严格说来这与医学无关,却看起来对他们很有效。”
我抬起头,老人家正在享用美食,一扫我们刚走进餐厅时的死寂,替换成此刻充满活力的热闹谈话声。
“你有一双点石成金的手,”苏菲满口食物地开口,“说不定这也是一种医术呢。”
“这个老人家啊,”吕克说着,指着一名站得直挺挺像根木桩的老先生,“再过几年就可能是马格咯。”
我们周遭的每位老人都比我们老了至少三倍以上的岁数,置身这群笑颜间——偶尔甚至听到几阵笑声流泻在四周,我竟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重回到昔日的学校学生餐厅,而在那里,同学全都染上了微微风霜。
“我们去看看白昼下的大海像什么吧?”苏菲提议。
我们花了点时间上楼,回房间套了件毛衣和外套,就走出了小旅馆。
到达沙滩时,我终于明白前一天感受到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了——我来过这小小的滨海小镇。在码头尽处,灯塔的塔灯在晨雾中浮现,一座小小的、被遗弃的灯塔,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忠贞不渝。
“你来不来?”吕克问我。
“啊?”
“沙滩尽头有间小咖啡店,苏菲和我渴望来杯‘真正’的咖啡;旅馆里的咖啡根本就像洗碗水。”
“你们去吧,我稍后和你们会合,我需要去确认一些东西。”
“你需要在沙滩上确认一些东西?你要是担心大海消失的话,我向你保证它今晚就会回来。”
“你能不能帮我个小忙,不要把我当笨蛋?”
“哎哟,火气很大呢!好啦,您的仆人去陪伴夫人了,让大人您可以好好去数数贝壳。有没有话要我传达呢?”
懒得再听吕克的蠢话,我走向苏菲,向她道歉失信不能陪她,并且承诺尽快过去和他们会合。
“你要去哪里?”
“我想起了一些回忆。我最晚一刻钟后去找你们。”
“什么样的回忆?”
“我想我曾经来过这里,和我妈一起,并在这里度过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几天。”
“你到现在才想起来?”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而且我从此之后就没再回来过这里。”
苏菲转过身。在她挽着吕克的手远去时,我朝防波堤前进。
生锈的告示牌一直挂在铁链上——禁止进入,字迹已经模糊,字母c和i已经无法辨识。我跨过去,推开铁门,铁门上的锁孔早已因盐分侵蚀而消失。我爬上楼梯,登上老旧的瞭望台,阶梯好像缩小了,我原以为它们更高一些。我攀上通往塔顶的梯子,窗玻璃都还完整,但污垢积得发黑,我用拳头擦了擦玻璃,从拭出的两个圆圈里看出去,这两个圆圈就像望远镜般指向我的过去。
我的脚绊到某样东西。在地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大衣底下藏了一个木箱子,我蹲下身把箱子打开。
箱子里躺着一只老旧的风筝,骨架都还完整,但翅膀已经破烂不堪。我把老鹰风筝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抚摸它的翅膀,它看起来如此脆弱。然后我望向木箱深处,倒抽了一口气,一长条的细沙还维持着半颗心的形状,旁边有一张卷成锥状的字条,我把字条摊开,读出上面的字:
我等了你四个夏天,你没有信守承诺,你再也没有回来。风筝死了,我将它埋葬在这里,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它。
署名:克蕾儿。
四十米。风筝线轴仔仔细细地卷起。我下楼走向沙滩,把我的老鹰风筝摊在沙上,把木头滚动条与风筝连接在一起,检查连接两者的结,放出五米的线,然后开始逆风奔跑。
“老鹰”的翅膀鼓起,先飞向左边,又倒向右边,然后直冲天际。我试着用风筝画出数个完美的S和8,但是破洞的鹰翼很难任我操控,我稍稍松手,它就飞得更高。风筝的影子呈之字状投射在沙子上,它的飞舞,让我心醉神迷。我听到一阵无法自抑的笑声向我袭来,一阵可回溯到我童年深处的笑声,一阵独一无二、大提琴音色般的笑声。
我的夏日知己变得如何了呢?那个因为听不到声音,而让我可以毫不畏惧地向她倾诉所有秘密的小女孩啊!
我闭上眼睛。我们曾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带路的老鹰风筝拖着跑,你放风筝的功力无人能及,常常会有路上的行人停下脚步,只为欣赏你灵活的技巧。曾经有多少次,我牵着你的手走到这相同之地?你现在怎样了?你如今身在何方?你又会在哪个沙滩度过每个夏天?
“你在玩什么?”
我没听到吕克走来。
“他在玩风筝。”苏菲回答,“我可以试试看吗?”她问,同时伸过手来抓住风筝的手柄。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从我手中夺过风筝。风筝旋转了几圈,朝着沙滩栽去,在擦撞沙子的瞬间,风筝断了。
“啊!对不起,”苏菲道歉,“我不太会玩。”
我朝风筝跌落的地方冲去。它的两支竖杆断裂,翅膀也折断了,倒在胸前,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跪下去,用双手捧住它。
“别露出这副表情啦,你好像快哭出来了,”苏菲对我说,“这不过是只破风筝罢了,你要的话,我们可以去买一只全新的。”
我一言不发,也许是因为把克蕾儿的故事告诉苏菲,就如同出卖了克蕾儿一样。童年的爱是很神圣的,什么都无法将之夺去,它会一直在那里,烙印在你心底,一旦回忆解放,它就会浮出水面,即使只是折断的双翼。我折起鹰翼,重新把线卷好,然后请吕克和苏菲等我一会儿,把风筝重新放回灯塔去。一到了塔顶,我就把风筝放进木箱子,还向它道了歉;我知道,对着一只老旧的风筝说话很蠢,但我就是这么做了。把木箱盖合上时,我很愚蠢地哭了,而且完全停不下来。
我走向苏菲,完全无法开口跟她说话。
“你的眼睛都红了,”她低低地说,把我拥入怀中,“这是意外,我并不想弄坏它……”
“我知道,”我回应,“这是一个回忆,一直平静地睡在上面,我不应该把它唤醒。”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但这似乎让你很伤心。你要是想聊聊心事,我们可以走远一点儿,就我和你,共度两人时光。自从我们来到沙滩后,我就有种失去了你的感觉,你总是心不在焉。”
我吻了吻苏菲,向她道歉。我们沿着海岸散步,只有我们俩,肩并着肩,直到吕克跑来加入我们。
我们远远就看到他过来,他用尽全力大喊,要我们等等他。
吕克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个早上,我又再度证明了这件事。
“你还记得你那次骑脚踏车摔跤的意外吧?”他边说边走近我,手藏在背后,“好吧,我来唤醒你的记忆,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妈妈买了一辆黄色的全新脚踏车给你,于是我骑上我的旧脚踏车,跟你一起去挑战墓园后方的山坡。当我们从墓园的铁栅门前经过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要确认有没有鬼魂跟在后面,反正你转过了头,然后撞到坑洞,你飞了一圈,四脚朝天跌在地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
“闭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你的一只车轮变形了,你担心得要命,这比你流血的双膝还严重,你不断说着你妈会宰了你,脚踏车才刚买不到三天,要是这样推回家,你妈绝对不会原谅你,她之前为了买脚踏车给你而加了好多班,这真是一场灾难。”
那天下午的回忆重新浮现在我的记忆里。吕克拿出挂在他坐垫的小工具包的钥匙,把我们俩的车轮掉换,他脚踏车的轮子刚好跟我的相符。他终于把轮子装好,并对我说我妈妈什么都不会察觉。然后吕克请他爸爸帮我修好了车轮,第二天,我们又再掉换回来。果然神不知鬼不觉,我妈妈什么也没发现。
“看吧,你又来了!好吧,但我可得先提醒你,这是最后一次啦,你总该学着长大一点儿。”
吕克拿出从刚才就藏在身后的东西,他递给我一只全新的风筝。
“这是我在沙滩小杂货店唯一能找到的了,你很走运,那家伙告诉我这是最后一只,他们已经停卖风筝很久了。这是只猫头鹰,不是老鹰,但你就别太挑剔了,这也是鸟类的一种嘛,而且,它在夜里也能飞。你这下高兴了吧?”
苏菲把风筝放在沙上,把线头交给我,对我比了个让风筝起飞的手势。我觉得有点好笑,不过当吕克一边交叉双臂,一边用脚打着拍子,我明白我得证明些什么,于是我飞奔过去,风筝也随之升上天空。
这只风筝飞得很棒,操纵风筝就像骑脚踏车一样,是不会遗忘的本能,即使已经多年未曾练习。
每次猫头鹰画出完美的S和8,苏菲都会鼓掌,而每一次,我都有种又多欺骗了她一点儿的感觉。
吕克吹了声口哨,向我比了比,让我看向码头。十五位寄宿老人已经坐在石头矮墙上,欣赏着猫头鹰风筝在空中飞舞。
我们和老人一起返回旅馆,也到了我们该回家的时候了。我趁吕克和苏菲上楼收拾行李时,把账结清,还多付了一点儿,好弥补早上耗尽厨房存粮的那一餐。
老板娘毫不客气地收下钱,还压低声音,问我能不能拿到烘饼的食谱,她已经跟吕克要过,但没拿到。我答应试着逼他说出秘方,再转交给她。
早餐时在餐厅里站得像根柱子般挺直的老人家,也就是吕克认为是老年马格的化身的那位,朝我走过来。
“你在沙滩上表现得很棒啊,孩子。”他对我说。
我谢谢他的赞美。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卖风筝卖了一辈子,我以前经营沙滩的那家小杂货店。你干吗这样看着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看到鬼了哩!”
“如果我说很久以前您曾经送过我一只风筝,您相信吗?”
“我想你的女友需要人帮忙。”老先生对我说,指了指楼梯。
苏菲走下阶梯,拎着她的行李和我的。我把行李从她手中拿过来,放进车子的后备厢里。吕克坐在驾驶座上,苏菲坐在他旁边。
“可以走了吗?”她问我。
“等我一分钟,我马上回来。”
我朝旅馆奔去,老先生已经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看着电视。
“那个聋哑的小女孩,您还记得她吗?”
车子的喇叭鸣了三声。
“我看你的朋友蛮急的啊。找一天再来看我们吧,我们会很开心地接待你们,尤其你的哥们儿,他今天早上做的烘饼真是好吃极了。”
喇叭声继续响起,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离开。我第二次对自己发誓,要再回来这个滨海小镇。
苏菲哼着吕克填了歌词、并大声吼唱的旋律。吕克唠叨了我近二十次,怪我不肯跟他们一起唱,而苏菲则重复了二十次,要他别吵我。四小时的车程过后,吕克开始担忧突然暴跌的油表,指针已经从右方的“满”一下子跌到了左方的“空”。
他以严肃的口吻宣布:“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油箱的显示器坏了,二是我们很快就得下去推车。”
二十公里之后,引擎咳了咳,在离加油站几米前熄了火。走出车子时,吕克轻敲引擎盖,赞扬它的功劳。
我把油箱加满,吕克则去买水及饼干。苏菲走近我,搂住我的腰。
“你当加油工的样子还蛮性感的。”她对我说。
她亲亲我的颈,然后去商店找吕克。
“你要来杯咖啡吗?”她转过身问我。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就朝我嫣然一笑,加了一句:“等你想告诉我是哪里不对劲时,我会在这里、在你身边,即使你感受不到。”
我们重新上路后没多久就遇上了大雨,雨刷很费力地驱赶雨滴,在风挡玻璃上发出阵阵令人不耐的嘶嘶声。我们入夜后才抵达城里,苏菲睡得很沉,吕克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
“我们该怎么办?”他低声问我。
“我不知道,就停在路边,等她醒来吧。”
“送我回我家去,别在那里说蠢话。”苏菲闭着眼睛喃喃道。
然而吕克没有照她的话做,他往我们住的套房驶去。他断然宣布,绝不能对周日夜里的悲伤让步,下雨天更要提高警觉,我们三个人要联手打击周末尾声的忧郁。他承诺要做我们从没吃过的面条。
苏菲起身,擦了擦脸。
“看在面条的分上就去吧,然后你们再送我回家。”
我们坐在地毯上吃了晚餐,吕克在我床上睡了,苏菲和我则到她家过夜。
我一觉醒来,她已经出门了。我在厨房找到一张小字条,用杯子压着,放在早餐餐具旁边。
谢谢你带我去看海,谢谢你给了我这意外的两天。我知道如果我骗你,告诉你我很幸福,你会相信。但我做不到。最难过的是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你却显得如此孤单。我不怪你,但我认为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而需要遭受这样的惩罚,成为隐身在门后的女人。我觉得我们还是普通朋友时你更有吸引力,我不想失去最好的朋友,我太需要他的温柔和真诚。我必须找回从前的你。
稍晚到餐饮部时,你会跟我聊聊你的一天,我也会述说我的,而我们会再度产生默契,在我们将之失落之处。再过不久……我们会做到的,相信我。
离开时,把钥匙放在桌上。
亲亲。
苏菲
我把字条重新折好,放入口袋。从她的五斗柜里取出我的衣物,除了一件衬衫,在那上头,她用大头针别了一张小字条:“别带走这一件,从现在起它是我的。”
我把钥匙放在她要我放的地方,然后离开,觉得自己成了笨蛋群中的最后一名,又或许是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