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京城已近5月,天气逐渐热上来,郝师爷这几年日子过得舒服,体态未免有些臃肿,白天怕热便轻易不出舱。刘黑塔恰恰相反,嫌舱底气闷,连睡觉都在船板上打地铺。古平原却是整日待在船头,与船工谈谈说说,打听沿岸的风土人情。
古平原这是第一次走大运河,上次上京是为了赶考,走的是陆路,此番“刘郎再来”,想起当初的遭遇,心中不能没有感慨,不过更多的却是一番雄心壮志。
“黑塔,你看。“他指着前方人烟稠密的地方,“前面就是通州码头了,是京城的水陆要冲,到了通州也就是到了京城。”
“那通州到皇帝住的紫禁城有多远哪?”
古平原笑了:“呵呵,远着哪,大概有几十里地吧。”
“京城这么大!”刘黑塔舌桥不下。
正说着,郝师爷换好了官服走出来,他为了与官面上的人打交道方便,前年捐了个正九品的主簿,不过这套官服却不常穿,加上这两年胖了许多,绷在身上难免有些滑稽。
“嘿,这真是当官不自在,自在不当官。”郝师爷左扭右扭不得劲,抱怨地说道。
“作此官行此礼,郝兄就忍忍吧。”古平原忍着笑说。
现任的仓场侍郎是盛富,此人是个标准的旗下公子哥儿,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公事上却不操心,都交予手下的书办,自己只管分好处。
这就好办了,交办漕粮时,只要当官的不另出花样,书办代收的费用已成定规,全套手续的回佣以及外加的帽子,反正都是公家的钱,郝师爷带了银子来,自然无往不利。
古平原这边却有些麻烦,因为通州大邑的码头,都有缉私关卡,查到了漕船运茶,公事公办起来,没收不说,还要罚银子。古平原知道别看一条运河宽广得很,不塞这狗洞就别想过去,于是见查验的关丁上了船,瞅准管事的那个,二话不说塞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果然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原本那张板得严严的脸立时变得笑容可掬。
“老弟,你看见没有,这年头只要有银子什么事情都好办。”郝师爷交卸了漕粮,无事一身轻,又换回了便服,拿着把扇子摇来摇去,样子甚是悠闲自在。
“难就难在这儿。”古平原叹了口气,“如果这万茶大会也是凭银子说话的地儿,我可是没法子了。我虽然带了两万两,可是比起各路商帮特别是京商来说,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都来了,就算不如意,权当到京城看看风景。可有一样,当年那件事,这次来京你是不是打算弄个水落石出?”
提起此事,古平原顿时沉默了,他一路上也在想着,要是京商与当年张广发陷害自己一事有牵连,到了京城正好可以伺机弄个明白,也免得自己这一辈子都蒙在鼓里。可是京城近在眼前,他却犹豫了。
“算了。”古平原想了半天,摇了摇头,“人不能总惦记着过去那点事,那件事我决定抛诸脑后了,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好样的!”刘黑塔在旁接话,“古大哥,我就佩服你这样的,拿得起放得下,是条汉子。”
“嗯。”郝师爷也点点头,“不过当初的事儿未必无因,你此番再入京城,凡事要多留心。”
“内九外七皇城四”,北京城天子脚下,外城、内城加上紫禁城,一共20个城门,从通州过来进外城,走广渠门亦可,走永定门也成,经郝师爷的建议,古平原一行走了永定门,因为从此门到内城的崇文门一路上货栈多,便于寄存货物。
永定门外的第一家大货栈就叫“永定”,靠着驿道,装卸最是便捷,古平原一眼便相中,将茶叶俱都寄存在货栈中。
货放在外城,人却住在内城。原本郝师爷建议住在琉璃厂外的徽商会馆,古平原知道以自己此时的“名声”,只怕不易被会馆接纳,虽然郝师爷可以用“办差”的名义要求入住,不过恐怕要让此间的执事为难。
郝师爷对古平原为人着想大加赞赏,又提了一处离前门大街不远的“客来升”客栈,带着古平原他们打算投宿到那里。
几个人刚来到客栈外,这里的伙计眼尖,离老远一眼就认出郝师爷,点头哈腰迎了上来。
“哟,郝老爷,您一向可好,有日子没照顾小店的生意了。”
郝师爷顿时觉得脸上有面子,半笑半骂道:“废话,难道爷没家啊,光住你们客栈。再说,这不是来了嘛。这是古大爷、刘大爷,还有几个跟来的伙计。”
京城的伙计都是选的人精子,立刻就看出古平原是这伙人的头脑,格外巴结,帮着拿行李,牵马,招呼里面安排上房。
正忙着,忽听隔壁一阵大乱,有人骂,有人哭,还有人摔东西。
古平原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客栈,听到吵闹声,不由得收住脚步看了几眼,这一看就看住了。
就见隔壁是间铺面很大的典当,几个凶神恶煞一样的打手正在往外撵人,最奇怪的是,被撵的好像都是当铺里的人,有朝奉、也有伙计,一个个拿着行李包裹,面色惶恐凄凉,颇有敢怒不敢言之意。
这些人都是被推搡出来的,但出了当铺却也并不回头,有几个怔怔地看了半晌大门上‘泰兴当铺’的匾额,还有几个掉了泪,特别是一个年约耄耋的老者,满脸核桃纹,佝偻着腰,目中满是不甘与激愤,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石头台阶。
有一个小伙计,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返回要进当铺,却被人一把拦住,说什么也不让进。
“我娘给我做的棉袄昨儿洗了,还晾在后院,让我去拿。”小伙计急了,要硬闯。
“去你娘的吧!”打手脸上的肉丝都是横的,毫不客气,一个大耳光把那小伙计揍得原地转了两个圈,然后一脚踹倒在街心。
这时候围观的可不止是古平原一干人了,前门大街本就最是热闹,别说是这种事,就是猫狗打架都能围个里三层外三层,此时早就聚了一大群人。
奇怪的是小伙计挨打,没人指责甚至没人言语,相反眼里都露出戒惧的眼神。
刘黑塔忍不住了,郝师爷一把没拽住,他几步跨了出去,扶起小伙计,喝问道:“怎么,这北京城里还有强盗吗!凭什么打人?”
那打手双手一抱臂,满不在乎地应道:“打就打了,有什么了不起。你算哪根葱,也敢立出来咋乎,信不信爷连你一块打!”
刘黑塔的火爆脾气哪里听得了这个,牛眼一瞪就往腰间要摸九节鞭。古平原一把按住他,沉着脸走前几步:“有理说理,天子脚下怎么胡乱打人,难道就不怕顺天府和巡城御史吗?”
打手上下打量了几眼:“衙门口知道得倒是不少,嘿嘿,爷再告诉你一处,九城兵马司也管这事儿,连你方才说的那两个,尽管去告,去啊,不去你是我养的!”
“老子揍你!”刘黑塔握着拳头就要冲上去,“客来升”的几个伙计赶紧过来劝住。
“刘大爷,几位大爷,请先跟我进来再说。”
连拉带拽,郝师爷在一旁也跟着劝,总算是把刘黑塔劝到了客栈的大堂里坐下,把那小伙计也扶了进来。
客栈老掌柜亲自过来招呼,古平原气还没消,道:“京城是首善之地,怎么老百姓对这种事却仿佛司空见惯?”
老掌柜赔笑道:“古大爷,您出门在外,又是做买卖的,求财不求气不是,何必管这档子闲事呢。”
“管不管倒是两说。”古平原问那小伙计,“我倒要问问清楚,那几个人是什么来路,为什么撵人出自家的买卖。”
小伙计又惊又怕连带着伤心,哭得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老掌柜安慰了几句,吩咐柜上给拿了半吊铜钱,好说歹说把这小伙计劝走了。他走回来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便叹息一声坐了下来。
“古大爷,要问这事儿,谁都没有我清楚。就连方才被撵出去的大朝奉、二朝奉,只怕现在心里还懵懂着呢。”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愣了,人家的事儿自己不清楚,反倒是隔壁的掌柜门儿清,这是打哪儿说起?
“唉,按说我是不该多嘴,俗话说‘多言贾祸’,咱们开客栈的,迎来送往其实最忌讳这个。不过这些日子天天听隔壁有人哭,哭得我是心里堵得慌,今儿总算是哭到头了,这事儿我要再不找人说说,放在心里兴许就能憋死!”老掌柜说着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隔壁的当铺三个月前做了一笔买卖,是有人寄卖。寄卖是当铺主营的生意之一,从中抽取佣金一成到一成五不定。
寄卖东西的这个人便在“客来升”投栈,不是京城的本地人,自道是浙江的一个捐官同知,来京到吏部“投供”,打算在京里谋一处好出息的肥缺,没想到不通行情,银子带少了,只得将祖传的一箱字画交由当铺寄卖。
这人一住几个月,天天官派十足出来逛街,前后都有下人跟着,当铺中人早就瞧得眼熟,忽然见他来寄卖东西,当然十分巴结。
当铺大朝奉杨明轩今年八十多了,见过的古物无数,一双眼睛比琉璃厂荣宝斋的掌柜还要毒上三分,他亲自过目,一看箱子里的东西都不假,但除了一件董其昌的小帖之外,其余的尽管真,却不是什么名家精品,大都是康熙年间一位叫焦秉贞的画师所做,估了估价,大概能值八千两银子。
但来客一张嘴非要卖八万两,而且不拆零也不讲价。大朝奉明知这个价卖不出去,不过为了不得罪主顾,只得暂时放在柜上,权当做个摆设,大不了摆几个月再还给他。
就这样一个多月无人问津,客人来问过好几回,后来自己有些气馁,主动降到六万。就在降价后的第三天,有个陕北的古玩客到当铺里来逛,一眼就看上了那幅小帖,再看到焦秉贞的一套字画时更是眼前一亮,说是有个藏画的名士,专集这位焦画师的真迹,肯出大价钱。没几天果然陪了个名士派头十足的土佬来了,一张嘴就给了五万两银子。
杨大朝奉知道碰上了冤大头,不肯轻易放过,便说这几样字画是寄卖的,客人要八万两白银。后来那名士又来了几趟,磨来磨去,磨到六万五千两成交。
几位朝奉都是满心欢喜,除了佣金之外,多出的这五千两银子,全都归了自家,年底分红肯定是一大笔钱。
那名士坦言身上的银子不够,要去找朋友凑,先交了一千两的定金,要当铺立个字据,讲明若是十日之内不来取货,那么定金归柜上,如果等不到十天便卖了旁人,那么要倒赔他六万五千两银子。大朝奉觉得这么做是万无一失,便答应了下来。
又过了几日,有一天晚上店里已经打烊了,那浙江的候补官可又来了,一到店就风风火火地,说是家人汇了钱来,吏部已经打点好了,不过不在北京供职,而是要回浙江接个盐政上的肥差,所以要把那箱字画取走。
当铺里的人当然要劝他再等等,因为东西已经定出去了,等几日就可拿到银子。结果那候补官发了脾气,喝骂着说:“混账东西,官面上的事你懂吗?爷晚到几日,差事就被别人抢了,一年二十几万的出息呢,你赔我不成?”
好说歹说不行,非要取东西,要么就要银子,而且因为急着要走,又降了一笔,五万五千两就肯把这箱字画卖了。差价一万两,再加上佣金,里外一算,这笔利可不小,几个朝奉一商量,杨大朝奉做了主,干脆用账上公中的钱把银子先垫给他,等那名士来取货,自家便可稳赚一万多两银子。
古平原听到这儿,已是不住摇头,插口道:“不用问,那名士自然是黄鹤一去渺无踪了。”
客栈掌柜叹道:“一千两的定金再加上八千两的那箱字画虽在手里,无奈赔了四万多两银子,事情传扬出去又坏了当铺的名声。这当铺的东家岂肯善罢甘休,不但咬定了要朝奉再加上伙计们通赔,而且全都辞退。方才你们看见的那些打手,就是当铺东家派来撵人的。东家撵犯了错的伙计,自然是没人敢管了。”
古平原这才明白,想了想那东家做的也不算错,只是不该纵凶打人。
“京城龙蛇混杂,这么恶刻的骗术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郝师爷办了那么久的刑名,什么案子没见过,此刻也听得目瞪口呆。
“不是骗术。”旁人或吃惊、或愤慨,只有古平原动也不动,思索着说了一句话。
刘黑塔横眉立目:“这还不叫骗?把人都坑死了!”
“那也不是骗。”古平原慢慢摇了摇头,“郝兄,所谓骗术,当然可以依大清律报官抓人,对不对?”
“是啊。”郝师爷不解其意地说。
“那么,倘若说这是骗术,请问当铺应该去告谁?”古平原将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已经全盘了然。
“告那个候补官啊。”郝师爷道。
“人家请你当铺帮忙寄卖,给付了佣金,又是当铺心甘情愿地留下东西垫付货款,这有什么错?”
刘黑塔插嘴:“那、那抓那个名士。”
“那就更可笑了。人家来买东西,付定银,银子不凑手,情愿不要那定钱,说起来是人家吃了亏,凭什么抓他?”
“这……”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这才发觉转了一圈,居然真的是无人可告。
“所以这不是骗术,是生意!是利用当铺中人的贪心做了一笔生意。虽然是邪路子,但从生意经上讲还真挑不出什么错?”
“这也叫生意吗?”刘黑塔晃着大脑袋难以置信。
古平原淡淡一笑:“这就是京城,在这儿做买卖,真是要一百二十个当心,否则一不留神,哭都找不着坟头。”
郝师爷也听得半张着嘴,此时才想起来问:“那这‘生意’如何防呢?”
“很难,从收定银,立字据那一刻起,当铺就注定了要受损失。”
“若是不给那‘候补官’银子,只将东西还给他……”
“那等日子一到,不,不必到日子,第二天那名士就会来取货,到时候你无货可付,字据在那里,就要硬赔给人家六万五千两银子,比现在的损失还要大。”
“要是把那张与名士立好的字据拿出来,说明货已经卖出去了,这样不就好了。”老掌柜也插了一句。
“这样当然好,可是您别忘了,这里面有一万两的差价,当铺贪心,自然不肯明说了。”
“哎呀……”众人正在摇头嗟叹,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大家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一起涌到店门口观瞧。
门口那个白发苍苍的大朝奉看起来也是个姜桂之性,阴沉着脸许久,忽然向前一冲,打算在当铺的石头高台上撞头自尽,亏得边上有两个年轻伙计,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见要出人命,更是大声嘈杂起来。
眼看要闹得不可开交了,忽然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外传来一阵喊叫声,有人正分开人群往里面走。为首的是几个仆从打扮的家人,后面跟了个年轻公子,就见这公子二十不到的年纪,生得面薄唇轻,眼神尖锐,走路却是慢条斯理,待看见被人搀扶着狼狈不堪的老朝奉,忽然紧走两步,看样子想要上去招呼,却又停住脚,回身一个漏风巴掌打在那方才还神气十足的打手面上。
众人一惊,那打手猝不及防更是火冒三丈。京中混混,被人扎一刀也寻常,可就是不能打脸,视为奇耻大辱,非拼命不可。可是说也出奇,等那打手看清楚眼前这个人,忽然像漏气的风箱——瘪了下去,张了张嘴愣是没敢言语。
“认得我吗?”打了人的公子气势十足。
“认得。”打手抚着脸低眉顺眼地说。
“哼!你们这群下作东西,不过是东家们派你们来看着库房,等着盘账,居然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都给我滚!”这少年用尖细的声音一喊,眨眼间这群打手溜之大吉。
“杨大朝奉。”公子这才转身,十二分地恭敬对那老朝奉道,“您老千万别跟这群王八蛋一般见识,您有岁数的人了,气大伤身,千万保重才是。”
杨大朝奉看了看他,长长的寿眉一挑,用苍老浑浊一生不肯服人的语气道:“李家公子,老朽这一次咎由自取,这么一把老骨头早就想开了,就由着几位东家处置,送官府也罢,抄家赔累也行,请你不必操心了。”
“不是这一说。”那公子越发地低声下气,弯着腰俯着身,声音却大了些,让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您为当铺操劳了一辈子,功劳是头一份,苦劳更是大过天,怎么能因为一次打眼失误就把以前的劳绩都抹杀了。我爹已经说了,杨大朝奉是京商里人人崇敬的老前辈,这份银子由我们李家全数代赔,与您毫无干系,更与当铺的诸位朝奉伙计无关,请大家各安其位,继续做生意。”
轻飘飘一句话就代赔几万两银子?当铺中人欲待不信,这时候从人群外一个接一个推进来五辆木轮车,每辆车上都整整齐齐高高码着刚从炉房熔造好的银元宝和银锭,釉面青芒,闪着光亮,太阳底下一晃,直是慑人魂魄。
“这就是我们李家代赔的四万两银子,请杨大朝奉点收。”
大笔的现银摆在眼前,这再无可疑了。当铺里的朝奉和伙计喜上眉梢,恨不得立马欢呼出声,可是见老朝奉面无表情一动没动,知道这位杨明轩杨大朝奉一向不服气京城李家,如今栽了一个大跟头,李家雪中送炭,可这犟老头搞不好真的不领情面,宁可吃官司赔家产,众人又不禁面面相觑。
见局面要僵,那公子略一思索,忽然单膝往地下一跪,身子稍微侧了侧:“老朝奉,论资历论年纪,您都是我爷爷辈儿,方才这些人得罪了您,想必您的气还没消,晚辈背着您进当铺,权当是替我爹给您老赔罪了。咱们京商都是自己人,要打要骂都由您,可别让外人瞧了笑话去。”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动容。眼前这可是京城李家的大公子,坐拥千万家资,想不到不骄不衿,居然全无架子,人群中顿时传来交口称赞。
“这李家公子听说不久前给无儿无女的掌柜服丧,真是个仁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赞赏地点着头,翘着大拇指。
这样的心田,这样的举动,杨大朝奉不能不买账了,他叹息一声点了点头:“老朽实在愧不敢当。”
李家公子趁此机会扶了一把,就在众人欢声雷动间,搀着老朝奉并肩而入。
“嘿,这个李家的公子可真是个善性人。”回到客栈里,刘黑塔赞不绝口,“想不到有钱人里面还有这样的,真好比,好比那个、那个《水浒传》里的及时雨宋公明了。”
“是啊,难得,难得!”郝师爷也在一旁不住道,“咦,古老弟,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他一转眼看见古平原,顿时一愣,只见古平原神情古怪,仿佛魂不守舍一般。
古平原此前想过到了京城也许会遇到李钦,可是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这纨绔大少爷莫非是转了性不成?以古平原对李钦的了解,打死也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可事情偏偏又摆在眼前,听着众人对李钦的赞扬,古平原不由得心中苦笑,明知道事情不对,却想不透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同样神色古怪的还有一个人,便是这客栈的老掌柜,他也听得满心不是滋味,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瞅瞅无人注意,轻声嘟囔了一句:“这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呢!”
别人没注意,古平原却一下子就听见了,“掌柜的,您这话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掌柜的连忙摆手。
“不对,您话里有话。”别的事儿古平原就放过去了,这事儿却非问不可。几番追问,老掌柜终于吐了口,头一句话就让众人听得傻了眼。
“你道那两个骗子是自来的吗?错了,派这两个骗子来的正是京城李家。”
几个人都吃了一大惊。郝师爷先惊后笑,道:“这只怕是误会了,他李家也是当铺的东家,自家骗自家,又来弥合此事,难道是白日无聊耍着玩的吗?”
老掌柜见他们不信,有些急了,压低了嗓子说:“郝老爷您是老主顾了,我也不瞒您说,那浙江的‘候补官’当初在我店里投栈,夜深人静时与下人议论着事成之后的赏银,被我隔门听个正着,一点都没错,就是方才那位李家的公子派他来行此计。至于为什么方才又来弥合,这我也猜不透,我是有什么说什么,没有半句虚言。您想,那李家势力大,连京里不要命的混混挨了打都不敢吱声,我这小本生意人岂敢编排他的不是?”
“即便是真,也不要说了!”还没等众人想明白,古平原已经开口了。老掌柜话音刚落,他就已经信了个十成十,不用问,李钦肯定是另有诡计,但是与自家无关,犯不着去趟这趟浑水。“老掌柜,你既然知道李家势力大,这话万万不能再说了,我们是外乡人,听过便走也就算了,万一被京城人听了去,转告给李家,那你恐怕祸不旋踵。”
“是,是。”老掌柜本也明白这个道理,此时更是悚然而惊,知道古平原这样说一是提醒,二是表明这话绝不会从自己嘴里漏出去,感激地冲着古平原笑了笑。“今晚上填添几道好菜,我给爷几个接风。”
等老掌柜出去了,刘黑塔还摸着大脑袋,不解地问:“盖庙又拆佛,这李家公子搞的什么鬼呀?”
“黑塔兄弟,此事不要再提了。”古平原正色警告道。
“我可不怕什么李家,这么欺侮人还了得,明天我见了那老朝奉非拆穿那小子的奸计不可!”
“绝不可以。你说声‘不怕’倒是容易,但是钱可通神,岂能不惧。”古平原放缓了语气,“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当初唐朝有一个宰相姓张,想平反一桩冤狱,叫狱吏十天内了结。没想到第二天公案上摆了三万贯和一张帖子,要求他不过问此案。张宰相被激怒了,要求五日便结案。第二天,涨到了五万贯。张宰相更加恼怒,要求明日结案。结果银钱增加到十万贯。你猜这时候他说什么?”
“那自然是要当日便结案了。”刘黑塔想都不想就张口道。
郝师爷摇了摇头,他也知道这个故事:“这个张宰相长叹一声说,‘钱十万,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惧祸及,不得不受。’于是拿了这笔钱,再也不过问这桩冤狱了。这宰相其实是好官,可是就如他所说,钱十万,就算买不通他,也可以买通比他更厉害的人,到时候连他自己都性命不保,还谈什么案子。”
两人一唱一和,刘黑塔听得瞠目结舌,古平原接着道:“李家领袖京商几十年,号称“李半城”,论起财势真是高山仰止。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何况我们不过是外乡来此做生意的买卖人。拿头去撞山,那是匹夫之勇,不能做这样的事。”
等到了晚间掌灯时分,古平原来到郝师爷的房里。
郝师爷手里握着一卷《野叟曝言》,见他进来便把书放到一边:“我就猜你会来找我,是不是看见京城李家,又想起你的那桩案子了?”
古平原摇摇头:“那事儿我说过了,早已经抛诸脑后了。”
“那么我猜你是见京商的人阴险毒辣,担心一旦与他们争利会吃亏,对不对?”
“确是有这样的想法。”古平原话风一转,“不过我还有一虑,京商是块响当当的招牌,别的不说,‘四大恒’钱庄的银票能够流通全国,就是凭的京商信誉。现在连号称京商领袖的李家都如此行事,试问谁还会瞧得起我们商人?”
“要我说你是闲吃萝卜淡操心。”郝师爷不以为然地说,“你有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在万茶大会上让‘兰雪茶’露露脸呢。都说是京商策动官府谋划了这次万茶大会,无利不起早,他们恐怕不会让别的茶商轻易讨了好去。”
古平原笑了笑:“可不是嘛,我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种茶容易卖茶难,这事儿不好办哪。明天郝兄陪我四处走走,看看别家茶商准备如何料理吧。”
第二日一早,古平原给几个伙计放了假,让他们自去逛街,自己带着郝师爷与刘黑塔兜兜转转,来到各省商人会馆云集的西琉璃厂后孙胡同。徽商会馆、晋商会馆、闽商会馆以及宁绍帮、洞庭帮的同业公会都设在此处,北五省的票号总会也设在此,据说每日炉房铸好的第一批京丝银锭都是送到这儿,因此也被人戏称为“元宝街”。
古平原一行人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其实眼睛都在溜着各个会馆的动静,耳朵更是竖起来,就听有没有人在谈论万茶大会的事情。
从胡同口逛到胡同尾,几个人一无所获,古平原正在失望,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进一家会馆打听打听再说。正往回走着,迎面过来一人,冲着他们抱拳施礼。
古平原连忙还礼,那人开口就问:“你几位可是到京里贩茶的客商?”
古平原听他一张嘴的口音怪极了,细一端详,居然是个洋人,黄眉毛绿眼睛,个子比刘黑塔还高了半头,打扮得也出奇,穿的是大清的长衫马褂,脑袋上还戴了顶瓜皮小帽,就差后面梳个辫子了。
虽然这洋人会说中国话,可几个人都不免有些紧张,搞不清是什么来路。古平原含笑抱拳答道:“正是,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嘿嘿。”那洋人也笑了,“我贩了半辈子的茶,有时候在船上几个月睡在茶包上,你们方才与我擦肩而过,我一闻就知道,你们准是贩茶客人。”
古平原大是惊讶,没想到此人竟有如此本事,等到一攀谈起来才知道,原来这人是来自海外大不列颠岛国,也就是俗称的英国,他自道原本在锡兰和吕宋国等地做生意,因为仰慕中国文化,前些年来了中国,为了方便,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叫“林查理”。
“没想到你是英国的商人,到此那可真是海程万里。”古平原很是佩服,“中国的姓氏众多,有百家姓之称,何以尊驾专门挑了一个‘林’字呢?”
“因为你们大清朝有个林大人,我很崇敬他,所以就用了他的姓。”
“林大人,哪位林大人?”
“林则徐啊!”
听林查理这么说,古平原和郝师爷对望一眼,都很惊讶。
大概这眼神林查理看得多了,立时便道:“茶叶是好东西,鸦片是坏东西,我是个商人,可是用鸦片换茶叶,我不喜欢。林大人烧了鸦片,是个大大的好人。”
天下商人但凡正经做生意的,心思都是相通的,见这洋人如此明理,古平原肃然起敬,顿时觉得这个怪模怪样的洋人看起来顺眼了许多。
两个人客气几句,林查理问道:“你们既是徽州茶商,我想打听一下这北京城里将要办万茶大会的事请,不知可否赐教?”
古平原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这真是不巧,我们也是来此打听消息,还没有头绪便碰上了林老板,莫非说你也是来此参加万茶大会的?”
“正是啊。”这林查理倒是一点也不隐瞒,“我原本运了一批锡兰红茶到广州十三行去卖,在码头上听说了这万茶大会的事请,高兴得很,索性沿海路到天津,然后将茶装车运到北京,就为的参加万茶大会,夺个十大名茶的名次,好能卖上个好价钱。”
古平原心中暗笑这英国商人也将万茶大会想得太简单了,不过他倒是很喜欢此人心直口快没有城府,便道:“既然这样,反正我们都要打听消息,不如一起走走。”
“好。”林查理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既是要进会馆,郝师爷认为还是到徽商会馆去比较合适,毕竟是老乡,总不至于连个消息也打听不来。
古平原也是如此想,可就是没想到冤家路窄,一进会馆大门就撞上胡总执事。
“是你啊。”胡总执事手中还是转着那一对片刻不离身的铜球,带着些厌恶地看看古平原,“看来你倒是弄到了银子,也跑来参加这万茶大会了。”
古平原坏了家乡徽商的事儿,自觉理亏,也就不去计较他的无礼,依旧恭敬地一抱拳:“总执事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到京,我今日是想来会馆里……”
“你想来干什么我不管!”胡总执事打断他,“但你不能进会馆,这儿是我管的地方,我已经说了,不许徽州商人与你往来,自己更要以身作则。”
“这就不讲理了,我们又不是来做买卖,只是问点事情。”郝师爷忍不住了。
“问事情?那就更不必进去了,这里的人不会回答你的。”胡总执事的声音硬冷无情。
郝师爷还要争辩,古平原知道争也无用,回身拦住他:“郝兄,算了,我们去别家问吧。”
林查理不知首尾,莫名其妙地跟进去,又莫名其妙地被撵出来,走了没多远终于忍不住要问:“古老板,你们不是徽州人吗,为什么徽商会馆会撵你们出门?”
古平原歉意道:“都怪我从前做事孟浪,却连累了林兄,真是抱歉。”
待到听了这里面的缘由,林查理却对古平原的做法大加赞扬,表示非要交他这个朋友不可。他们正说着,从前面来了一队大车,打头的老汉正在赶车,眼光瞥到路旁的几个人,忽然猛一勒马,带着激动的声音颤声叫道:“黑塔……”
“爹!”刘黑塔大叫一声,几步扑过去,抱住常四老爹的腿呜呜地哭开了。
古平原乍见常四老爹,也是又惊又喜,顾不得给郝师爷他们介绍,连忙赶过去,先劝刘黑塔止住哭声,然后把老爹扶下车。
“老爹,你这一向可好?”
“好,好。”常四老爹看着干儿子和古平原,仿佛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激动得不知从何说起。
“对了,我妹子呢,留在家里了?”刘黑塔大哭大笑,此时想起常玉儿,咧着嘴问道。
“唉……”常四老爹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眼光向后看去,古平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在一溜儿长车的最后,遥遥望见压在车队末尾的是一辆二轮小马车,车厢的帘子掀开一角,常玉儿正远远地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四目相对,古平原就觉得常玉儿的目光中既有难于言表的情深意重,又有一丝说不出口的痛苦,糅合在一起仿佛有千斤分量,却都集于自己一身。古平原心头一震,立时觉得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妹子怎么又瘦了许多。”刘黑塔却没发觉这些,回头问常四老爹,“爹,你怎么带着妹子一起出来了,难不成王天贵那老小子又出什么歪道儿?”
“那倒没有,不过我这次出门却也跟他有一半的关系。”
只这一句古平原便听不懂,常四老爹见这里不是讲话之所,便问:“古老弟,我这车队刚刚进京,运了趟货,讲明要在晋商会馆交货。你们这是去哪儿?等我交了货去找你,还有好多话要说。”
古平原说了自己的住处,忽然灵机一动:“老爹要去晋商会馆,可否帮我打听些事情?”
“怎么不行,你说吧。”
古平原将要打听的事情一一说明,与常四老爹暂且告别,刘黑塔自然跟着车队,小马车经过身边,车帘子虽然已放下,古平原隔着车板却还是能感觉到常玉儿正在依依不舍地看向自己。
既然有常四老爹帮着打听消息,这会儿别的地方也不必去了,只管回到“客来升”去等。
他们回到客栈,嘱咐了伙计留神有人来访,便都回到古平原所住二楼的房间,一面喝茶吃些茶点,一面听林查理讲些海外趣闻,时间过得倒也快。
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常四老爹带着刘黑塔便已经到了,方才是街上偶遇,这算是正式见了面,这边是郝师爷以及新结识的林查理,那边是常家父子,古平原少不得要居间一一介绍。
大家彼此客气了一阵,该谈正经事了,古平原请大家都坐下,第一句话便问:“老爹,我这一年来始终在担心你,却又不敢托人到山西打听。”
“我知道,你是怕露了行藏反而连累了我。”常四老爹很是谅解,“放心,你设计除了王天贵这一害,眼下没人再难为我们常家了。”
不过自从古平原从山西逃离,王天贵也失了踪影。这个人出名的阴险狡诈,一旦消失无踪,常四老爹总感觉心里发毛,走路时常要回头看看后面,连睡觉都不安生。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搞不好他就要把仇报在我头上,明里来我都弄不过他,何况如今他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冒坏水,要是不提防早晚要吃大亏,所以我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常四老爹讲了一气,拿起茶杯来喝了几口。
“您在太谷县有盐场、有老宅,如何走法?”古平原问道。
“盐场原价脱手,欠别人的账也都还了。老宅嘛,一道铁锁,放在那儿又丢不了。我私底下一核计,反正卖了盐场剩下不少银两,干脆雇上几个伙计,又买了十几辆大车,帮着茶行、粮行这些地方运货,一趟下来其实也不少赚银子。”
别看他说得轻松,古平原却知道这其实是有家归不得,心里大是内疚,歉然道:“都是我连累了老爹。”
“什么话……”常四老爹不爱听了,“要不是你,我已投了海,家里的宅子也早就归了王天贵,碰到你是我的运气,怎么说连累呢!”
郝师爷明白其中道理,吸着旱烟笑道:“你们人不在太谷,他就是有千条奸计也使不出来。要我说,你们是走对了,否则早晚被他算计了。”
古平原这才略略释然,给老爹的茶杯里续上新水,说道:“恶人迟早有恶报,老爹也不必太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了。”
他顿了顿又说:“老爹,我托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古平原要常四老爹向晋商会馆的执事打听三件事。一是这万茶大会究竟如何举办?有何规则?二是晋商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商帮,想要如何应对这万茶大会?三是京商到底在万茶大会中扮了个什么角色?会不会一手遮天?
这第一件事常四老爹完全打听明白了。万茶大会要在醇郡王府的后花园举办,每一种参选茶叶只能由一家商户送选,而且只要参选,每种茶叶便要交上八千两银子,美其名曰:“赏叶钱”。
“八千两,啧啧,这数目可不小。”连古平原听了都大皱眉头,他原以为两万两银子是笔巨数,没料想单单进个王府后花园便“三分天下去其一”,虽知这银子省不得,不过心疼也是在所难免。
“你以为这就完了?还有哪……花了八千两银子只是交个报名的入场钱而已,交一份银子只许每家商户进三个人,若是要进王府的花厅坐雅座,与王爷咫尺相隔,蒙几句温语垂询,那便要再交一万两,否则就只能在花园里坐散席。”
“听说那八千两是户部收的,而这一万两则是王府的清客想出来的发财法子。”听了常四老爹这一说,古平原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作声不得。
好半天,还是刘黑塔眨眨眼问道:“古大哥,这笔一万两你要不要花?”
“郝大哥说呢?”古平原转问郝师爷。
郝师爷想想,又问常四老爹:“这一万两,若只是在花厅中坐个雅座,与王爷闲谈上几句,未免太贵了,是不是有些别的花样?”
常四老爹点头:“郝老爷说的不差。有一种说法是,醇郡王是一言九鼎的总评判,参选的商家若是能花上这一万两银子,王爷自然心里高兴,说不定那‘十大名茶’便会有望花落自家。”
林查理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不禁骇然:“这么说,不是比茶,而是比谁财大气粗了?”
“正是如此。”
古平原道:“也不尽然,‘十大名茶’的称号何其难得?哪会一万两银子便到手。我猜这只是王府为了吸引商人交钱而放的风声,反正又无契约,漂亮话谁不会说?”
林查理道:“照古老板的意思,这笔一万两不交?”
“交也无用,白白做冤大头而已。倒是晋商会不会出这笔钱呢?”古平原看了看常四老爹。
老爹把头摇了摇:“别说一万两,八千两的‘赏叶钱’都是不交的。”
这回答未免有些出人意料,大家都是一怔。
“眼下晋商的茶路由乔家堡的乔致庸和几个大茶商共同掌握,他们聚在一起研究过这万茶大会,认为这一次的万茶大会是由京商策动,又是办在京城,很明显京商已经占了天时地利,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次天下名茶云集京城,说白了无非是为京商捧场,最后都成了陪衬京商这朵红花的绿叶而已。所以乔致庸不打算花冤枉钱,不战就没有输赢,反倒落得漂亮,眼下晋商就是这么个打算。”
古平原听了也认为晋商审时度势,算盘打得很精明,不愧是商帮翘楚,心下暗暗佩服。
“不过有件事,我可不明白。”常四老爹皱着眉头说道,“晋商在一起研究过,认为如果不是在手里掌握了某种好茶的产地茶园,而且能够独家大批买进直至买断的情况下,那么即使是得了‘十大名茶’的称号,也不过是虚好看空欢喜而已,北方压根就不产好茶,京商也只不过是贩茶而已,手里也没有好的茶山茶田,为什么会策动官府组织这万茶大会?这一点就连乔致庸也瞧不透。”
一句话问到古平原的心里去了,其实他早就在想这个问题,却始终难以猜透其中的奥秘。
“还有句话,古老弟听了要吓一跳。”常四老爹说,“我们山西的票号和京城的钱庄素有往来,听说,京商的李万堂前几个月通过‘四大恒’钱庄中的老恒利向户部报效了五百万两银子,后续还要再报效一百万两。”
不止古平原,在场人都吓了一大跳。六百万两!若是拿来做生意,可以在一些行当里立时坐上头把交椅;若是拿来花用,就算是每日花天酒地,一个大宅门也几辈子享用不尽。这李万堂居然一下子把这笔巨款送给了户部,莫不是失心疯了?
“巧的是,他刚把这笔款子转到户部,那边议政的恭亲王就指示户部相机办理‘万茶大会’一事。”
古平原冷笑一声:“巧也巧不到这份上,我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一场交易。”
郝师爷沉吟地问道:“你是说,用六百万两银子,换朝廷支持办万茶大会?”
“那代价未免太大了,只怕不止。”
话刚说到这儿,外面有人敲门,刘黑塔离门最近,向外望了望,便将门一拉,一个人从外面款步走了进来,古平原等人见了,都吃了一惊,纷纷从椅上站起身来。
进门的是位正在妙龄的女子,在场的虽然都是生意人,但男女之防却都懂得,就连海外人氏林查理与中国人做生意久了,也知道除非是通家之好,否则女眷轻易不与外人见面。
古平原当然认得来人,但在场人多,他一时也不便与常玉儿打招呼。
常四老爹脸上忽现焦躁之色,对着女儿道:“你不必管我,先回房安歇吧,这一路也累了。”
“是。”常玉儿低声答应着,很快地抬眼向屋中望了望,眼光在古平原身上停留片刻,目中虽有千言万语,最后还是将眼睛微微垂下,转身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方才是小女玉儿,几位莫见怪。”常四老爹道,“唉,女人家外出经商也真是不方便,这孩子也不小了,要是能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那我死了也闭眼呢。”常四老爹忽然一声大叹,对着刘黑塔说话,眼睛却看向古平原。
“爹,好端端怎么说这话,我和妹子孝敬您的日子长着呢。”刘黑塔可不爱听了。
古平原听常四老爹仿佛话里有话,尴尬着问了一句:“老爹,您出外经商,何不让常姑娘寄住在亲戚家,也比这样在路途中吃苦受累强得多啊。”
“是啊,爹,您这事儿做得可欠考虑。”
常四老爹欲言又止,看了看郝师爷,又看了看林查理,最后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摇头不语。
再笨的人也看出常四老爹有难言之隐,郝师爷第一个就站起身,拉着还在懵懂的林查理:“来、来,林老兄,你说那锡兰红茶好处多多,我且到你住宿之处品尝品尝。”说着连拉带拽,不由分说把林查理拉出了房间。
古平原也站起身,常四老爹看样子想留他,最后却又改变了主意,任由古平原辞了出去。
这父子俩一下午躲在房里不见人影,傍晚时分,古平原从客栈西跨院外经过,一个闷闷的声音叫住了他。
“黑塔兄弟,我正要去找你,今夜大家一起聚聚,难得热闹热闹。”
刘黑塔平素最喜热闹,此时听了却全无表示,蹲在地上纹丝没动,一双铜铃样的大眼不时眨巴眨巴,像是有什么心事在为难。
古平原的印象中,刘黑塔这个人一向是不想事情的,更别提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了。他觉得有些好笑,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刘黑塔不肯先开口,这才问道:“兄弟,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刘黑塔还是不吭气,烦躁地抓了抓头,猛然把手往古平原身前一伸,眼睛却不看他。
“做什么?”
“扳指!”刘黑塔闷声闷气地说。
“扳指?”古平原不晓得他在打什么哑谜,一愣之下才想到,刘黑塔说的可能是常玉儿送给自己的那个翡翠扳指。
果不其然,刘黑塔道:“我娘留给玉儿的那个扳指是不是在你手上?”
“是。”要解释这枚扳指为何会落在自己手上,还真不容易。古平原隐瞒了李钦要害常玉儿那件事,只说事情与王天贵有关,不然以刘黑塔的脾气,当时就能冲上门去大闹李府,那祸可就闯得大了。
“拿来给我。”刘黑塔却不太理会往事,依旧瓮声瓮气地道,古平原摸不着头脑,但是依然将那个扳指从荷包中找了出来,便要交到刘黑塔的手里。
没想到刘黑塔却火了,腾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着古平原,急道:“你还真把它给我啊?古大哥,我一向佩服你,可你要是欺负我妹子那可不成,就是天王老子,敢欺负玉儿,我也一样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古平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不知所措,双手往下按了按:“慢着,刘兄弟,你要把话说清楚才行。我和常姑娘一晃儿一年多没见面,这才刚刚见着,我怎么就欺负她了?”
“就是刚刚欺负了。”刘黑塔斩钉截铁地说。
他说话依旧没头没脑,古平原只好不说话,拿眼睛看着刘黑塔,等他说下去。
“老爹方才说玉儿出门吃苦受罪,正是给你提了个话头,你怎么什么表示都没有?”
“那我应该如何表示呢?”
“自然是求老爹将玉儿许配给你,她终身有托,也就不必到处东跑西颠地跟着我们受苦了。”
“啊?”古平原看看刘黑塔的脸色,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这才接口道:“这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儿戏?”刘黑塔彻底火了,揪住古平原的衣襟将他扯起来,一手握拳便要打下来,突然自己又气馁了,把古平原一放,自己大踏步走了出去。
古平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刘黑塔何出此言,自己又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这一次钦少爷做的真是漂亮,花了四万两银子就收服了那犟了一辈子的杨老头,头晌儿当行公会的一百万已经到了李家的账上。”
“你说错了。”李钦立时纠正着李安的话,“我一分钱都没花,那四万两也是杨老头的。”
李万堂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眼中难得微露嘉许之色:“眼下京城里万商云集,都是来参加这一次万茶大会,我要见许多人,无暇去理会细务。你就代表李家,和几个大掌柜一起来操办这次的万茶大会。记住,别看王爷已经把‘茶王’的称号许了给咱们,要知道一切都还没定局,绝不能轻忽大意。”
费了半天劲儿没得到夸奖,李钦本已心下不喜,忽然又听父亲把这个重任交给了自己,这可是在天下商帮面前抛头露脸显威风的好差事。自己本来一向与李家的生意无缘,父亲也不许自己擅自去过问各处的买卖,如今一下子从地上捧到天上,连几个素来能干,德高望重的大掌柜都要听自己号令,李钦简直有些不敢置信,走出去时脚步都有些轻飘飘。
“怎么,你觉得他拿不起这副担子?”李万堂听儿子走远了,这才瞟了一眼李安。
“小的只是觉得,老爷要历练钦少爷,不妨由轻到重,如今一下子把千斤重担放在钦少爷肩上,只怕要压坏了他。”李安小心翼翼地回话。
李万堂没吭声,他心里自有打算。李家的生意不比别家,李家的掌门人,眼界一定要开阔,手脚一定要大开大阖,否则就掌不住这艘巨船。像这样的盛会,百年难得一遇,年轻人有机会在此历练一番,抵得上在别处做十年生意。
“我就这一个儿子,不能不锻炼成器,将来李家的生意还要传给他。”李万堂轻轻说了句,不像是对着李安,反倒是像说给自己听。
李安低了低头:“老爷,我把当行公会的那一百万两送到户部时,听了些传言,可能会对咱们不利。”
“唔。”李万堂展开手中的扇子,仿佛不经意地听着,其实李安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在了耳里,入了心头。
“据说西边的最近对恭亲王很是不满,觉着恭亲王日渐跋扈,打算削他的权柄。”
“嗯。”
“东边的起先不以为意,可是西边的总说这些话,她好像慢慢地对恭亲王的态度也有些不如前了。”
“唔。”
“有一次,宫里的小太监亲耳听到,两宫太后下棋闲聊,西边的居然拿恭亲王来比一个人。”
“谁?”
“宫灯。”李安唇中轻轻吐出两个字。
外表看去李万堂脸色未变,但内心已是悚然。“宫灯”是暗语,以其形似,拿来暗喻一个“肃”字。“西边的”指的自然是慈禧太后,她居然用这个已经法场斩首的死对头来和恭亲王做比,这事儿还真不能等闲视之。
“咱们京商做事,全靠结交当朝权贵,以前是宫灯,他倒了,李家连同京商都损失巨大,如今好不容易通过宝鋆又攀上了议政王,绝不再容有失。”李万堂的眉棱骨动了动。
“可是西边的毕竟是圣母皇太后,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她要是想和谁为难,只怕……”李安讷讷地说着。
李万堂沉吟片刻,忽然展颜一笑:“她用宫灯做比,我却也从宫灯上想出了一条路。”说着,已经举步向门外走去。李安不敢怠慢紧随其后。
“李老爷有什么事,请直截了当地说吧。”苏紫轩让四喜看茶,自己仔细地瞧着李万堂的神色,她清楚,这个手腕高绝得可以把朝廷大佬都置于股掌之中的人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大概以为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你错了,我不过是来看看故人的女儿罢了。”李万堂意近悠闲,在屋中随意踱了几步,观赏着架上的兰草,又拿起一本《备倭纪要》翻了翻。
“这是戚继光的兵书,难得你一个女儿家也爱看这样的书,倒真有乃父遗风。要不是他当年坐镇军机处,哪里会有如今江南、江北大营合围江宁的局面。”
苏紫轩听了这话,并不为所动:“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眼下恨我阿玛的人正掌着大权,还远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李万堂点着头,望了望院子里嫩绿的柳枝:“再过两天就是端午了,在京的商人无论是哪一省的,每到这一节日都要去前门关公庙敬奉雄黄酒、五毒饼。记得那一年,谁也没想到,你阿玛,堂堂户部满尚书居然会亲临主祭,而且对我们京商温言嘉勉,在天下商帮面前给了京商一个大大的面子,此后大家报效军饷为国出力,也就更加卖力了。”
他不胜唏嘘地吁了口气:“便是在那次端午集会上,我与你阿玛相识。我一个生意人本不敢妄攀,难得你阿玛抬爱,愿意交我这么个朋友。一晃儿整十年了。人家都说这十年李家的生意翻了好几倍,是我李万堂有本事,可是我自己知道,没有你阿玛出力扶持,我做不到!如今交情还在,人却不在,我前个儿还悄悄去他坟上拜祭,心里难过得很。”说着说着,他像是触了情肠,眼圈微微红了。
“那还真多谢你了。说来惭愧,阿玛死后,我都没去过坟上祭拜过。”苏紫轩眉毛都没动一下,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李万堂听了却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这女子若无非常之谋,岂能忍非常之事。
他知道眼前这个苏紫轩一身聪明仿佛来自天授,话不可多说,恰到好处即可:“你不去也是应该的,你阿玛死得那么惨,临刑时连老刽子手‘一刀刘’都不忍直视,你去祭拜徒然伤情而已,想必也不是你阿玛乐见。”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死得那么惨!”苏紫轩这才不免动容,眉毛一挑紧盯着李万堂。
“你不知道?”李万堂讶异道,“哦,是了,听说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必真的不知,恕我失言了、失言了。”说着做出不胜惶恐的样子。
“四喜!”苏紫轩扭头看向她,眼里射出两道凌厉的寒光。
四喜惊慌地避着苏紫轩的目光,惶惶不知如何自处。
“她一个丫鬟,当时随你在京外,就算在外边听到了什么也不过是不尽不实,你何苦为难她。”李万堂劝道。
“那你说!”苏紫轩站起身,走到李万堂的面前。
“我、我……唉!谁让你父亲得罪了一个万万不能得罪的女人,当年吕后报复戚夫人,成了‘人彘’惨祸,我看如今宫里这位的心地也和吕后差不多,真是最毒妇人心哪。”李万堂显得为难之极,“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你就忘了吧。”
“忘?!这种事情怎么能忘,从前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非弄个明白不可。”
“你不要问我,我实在难以说出口。当时在场人很多,你父亲的亲故部下不少都在,你去问他们吧。老夫告辞了!”说着,李万堂拱了拱手,逃也似地紧走两步,带着李安匆匆出了门口。
“部下……”苏紫轩望着他的背影,思索了一下,吩咐着四喜,“准备一下,我要出去。”
李万堂此来是微行,并没坐轿,出门之后,他神态迅速恢复了那种悠闲自在,不以为意的样子,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遇上相识的熟人或者哪怕是一面之交来打招呼,他都温和地笑着点头,偶尔还问问街边的小买卖人生意好不好做,单从外表看,谁也猜不到这个一身儒雅的中年人就是财倾京城的“李半城”。
“老爷!”跟着他走出二里地,见人群稀少,李安这才张嘴,小声道:“您说就这么个女人家,无拳无勇,能把西边的怎么着?”
“我李家家大业大,又能把西边的怎么着?”李万堂反问了一句。
“这……”李安不知如何回答了。
“她是把快刀,偶尔拿来用用,也许就能办成什么事儿。”
“您说也许……”李安好像悟出了点什么。
“对了,就是也许,假如、万一……总之不能作准,作准了就要牵累到咱们头上。”
给她一个做事的理由,却不告诉她怎么去做,像这样的聪明人,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办法,即便事情不成功,也绝连累不到自己。李安此时彻底懂了李万堂今天走这一趟的目的,不由得钦佩地点了点头。
“紫萱格格,你不要逼我。”伊桑阿低吼一声,随即又惊愕地闭上了嘴。
他发现眼前的苏紫轩居然笑了,笑得还很开心。
“还记得从前的日子吗?”
“从前……”
“就是两年前,你我的婚期已定,只等先皇的百日大丧之后,你接了兵部侍郎的差,我们便要成婚。阿玛为你安排了如花似锦的前程,还把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你,那时候的你意气风发,人称‘朝中小周郎’。我们满洲儿女,不像汉家那样避讳,你带我去了京郊的好多地方,潭拓寺、陶然亭、黑龙潭、二闸……那些日子你都忘了?”
“没有,我没忘……”伊桑阿看着苏紫轩姣好的面容,听着她柔和的话语,不知不觉地想起了两个人过去快乐的时光,那时候的自己真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这位绝色倾城的紫萱格格。
可此时苏紫轩的脸色变了,春风桃李一下子变成了冷若冰霜,“那时你自称对我阿玛忠心不二,可曾想过有一天,他命丧断头台,你却投靠了杀他的刽子手,坐享荣华富贵?可曾想过有一天,那个你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的紫萱格格,不得不隐姓埋名逃亡在外,而你连问都不敢问一声?可曾想过有一天,他的女儿问起那日法场的真相,你却连提都不敢提一句,像个懦夫一样只会说一句‘不要逼我’!”
“不要再说了!”一句接一句的诘问如同大锤砸在胸口,伊桑阿痛苦地抱住头,“你以为我好过吗?你以为我每天晚上不会做噩梦,梦中不会见到那日法场的情形?我不说,是为你好,你听了一定会伤心难过,也会像我这样夜夜喝得酩酊大醉,不愿意去做那样可怕的梦。”
“我没你那么没用!”苏紫轩冷冷打断道,“说!”
肃顺的被杀,从根儿上说是顾命大臣与亲贵后宫的权力之争。咸丰帝驾崩前,指定八大顾命大臣,却偏偏没有那个人称能干的六弟恭亲王,这让恭亲王忿忿不平,也颇有人为之不平。慈禧虽是女人,却权力欲极重,看出恭亲王的心思,于是竭力拉拢,一个倡议垂帘听政,一个酬以辅国亲王之位,二人一拍即合,于是有了辛酉政变这一大摊血。
八大顾命大臣里,怡亲王和郑亲王被赐白帛,准其自尽,余者有的发配流放,有的丢官罢职。死的落了全尸,活的更不必提,唯一身首异处的只有肃顺。
据说当初恭亲王也怜惜肃顺是个满洲难得的人才,只打算把他永远圈禁,可是慈禧太后执意要杀,而且要绑缚菜市口明正典刑,说是不如此不能够起到震慑百官,为垂帘立威的目的。她以太后之尊这样说,恭亲王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其实慈禧执意要杀肃顺,是别有内情。当初在热河行宫,肃顺几次进言,为皇上指出身后的隐忧,劝他效仿汉武帝赐死钩弋夫人的故事,杀母留子,把当时已能看出有贪权之兆的兰贵妃赐死,咸丰心软,念及兰贵妃诞育唯一皇子,有功于社稷,终究没有采纳这一计。
可是等到兰贵妃成了慈禧太后,便有人巴结着把肃顺当初的密谋告诉了她,慈禧这一气非同小可,转而又想起当初在避暑山庄,肃顺的两个小妾因为不识天颜,无意中得罪了自己,说来说去也还是这个权臣在背后撑腰的缘故。如今形势逆转,肃顺成了砧板上的肉,这笔账可真要好好算算了。
李万堂所说的“最毒妇人心”,倒真是没有冤枉了慈禧。原本像肃顺这样的黄带子宗室,哪怕是犯了再大的罪,也是不枷不锁不辱不骂不饿不渴不刑不虐,这是打太祖时便传下来的规矩。可是这一次,内廷派了慈禧身边最得宠的太监安德海来传令,宗人府接令之后便对肃顺用了重刑,在狱里就把他那两个小妾刑毙,至于肃顺,到了开刀问斩那一天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了。
一走出宗人府的牢门,等着肃顺的就是左右两边猛抡过来的熟铁“灭威棒”,两声咔嚓响过,肃顺惨叫一声,两条腿的膝盖骨已经被打得粉碎,就这么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了囚车里。
披头散发的肃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等囚车到了大街上,鼓足力气大骂慈禧和恭亲王,“污浊裙带,狗屁王冠,你们叔嫂狼狈为奸,欺负幼帝懵懂,大清朝早晚毁在你们手上……”
步兵统领衙门的几个兵,早就接了令,一看肃顺开骂,二话不说爬上车,一起将肃顺的嘴用刀撬开,不顾他的连声惨叫,用一把小铁钩勾住他的舌头往外一拉,将其并根割断。这还不算,一伙儿太监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将从河里挖来的臭泥,还有街边茅厕掏出的粪汤一盆盆泼在囚车里,不多时肃顺脸上身上已是污秽不堪,人也已经半昏了,由着这伙太监用尖细的声音和难以入耳的脏话破口大骂着。
等到了菜市口,午时一到开刀问斩,有名的“一刀刘”居然连砍了四刀才把肃顺的脖子砍断,肃顺嗬嗬厉吼,临死前还遭了一把活罪。有人说是刽子手手软了,有的人说是肃顺脖子硬,其实“一刀刘”心里有数,上面有令,不许他用自己使惯的鬼头刀,而是临时换了一把看上去三个月没磨过的钝刀……
“小姐,你倒是说话呀,自打咱们回来,你就这么坐着,天都黑了还没吃没喝呢,这哪成啊。”四喜简直哭得出来,看着苏紫轩坐在中庭的竹椅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照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比照壁的墙还要白,让她打心里发寒。
她说了半天,苏紫轩也没搭音,直到后来街上更夫敲起了定更,梆梆的声音还没散,苏紫轩忽然开了口。
“四喜。”
“哎,小姐,我听着呢。”
“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陪我了。”
“啊?”
“你出去,哪儿热闹去哪儿,去替我打听消息。”
“什么消息啊?”
“不管是什么消息,大的小的,这四九城里五行八作的事情,我都要知道,越快越好。你去多找找‘杆儿上’的乞丐帮,不要吝惜银子,听到没有。”苏紫轩只有嘴唇在微微地动。
“哎。”四喜答应着,又担心地看了看她,试探地问,“小姐,要不然明天我陪你去祭拜一下老爷吧。”
“要去的,但我不能空着手去。”苏紫轩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
掌灯前后,出门在外的几个人三三两两都回来了,林查理因为打算要与古平原结交,干脆也搬到这家客栈来。郝师爷对老掌柜开玩笑道:“我大小也算是个官儿,归吏部管。那边徽商、晋商归户部管,那英国商人大概要总理衙门来管,你这小小客栈,面子可不小啊。”
老掌柜满脸赔笑:“那是,那是,都是小店的大主顾,招呼不周,还望包涵。”
“甭说别的,今儿我做东,来一桌海菜席。”说罢丢过一块五两重的银子,“叫后厨的大师傅使些手段出来,不好吃我可不依。”
“是了,那您瞧好吧。”掌柜的高高兴兴去布置了。
“古老弟,我下午可不是光去品茶了,你一路交待的事情我可没忘,到户部找了乔大人从前的要好同事,也是个九品的笔贴式,真打听出不少东西来。”郝师爷转头对古平原道。
桌上还是下午那几个人,古平原,郝师爷、林查理、常家父子,还有常家车队里两名得力的大伙计。
新交旧识,人人兴高采烈,好不热闹,只有刘黑塔黑着张脸不说话,上了桌就开始往杯中倒酒,好在他的脸本来就黑,除了古平原,谁也没注意他神态有异。
酒过三巡,大家都想听郝师爷打听到的消息。他这一下午可真没白跑,弄来的消息都“硬”得很。
“你们说,要是没人在后面操纵,按道理讲,谁家的茶叶最有望得天下第一?”郝师爷先问了这么一句。
大家一时都被问住了。天下名茶何其多也,西湖龙井、铁观音、黄山毛峰、六安瓜片、大红袍、云南普洱、四川蒙顶甘露、祁红、滇红等等,一连串数下来,够资格入选天下第一的怕不有二十多种。
“说到品茶,每人口味不同,各有所好,硬要说哪家茶叶是天下第一,只怕难以服众。”常四老爹在众人面前并无异样,公公允允的一句话,大家都跟着点头。
“碧螺春,‘天下第一茶’是碧螺春!”古平原一直在旁思考,他并未从众,而是一口下了断语。
第一个不服气的是林查理:“我知道碧螺春,是上品好茶不错,可要说能压过其他茶种,一举夺魁,只怕没这个把握吧?”
“我说是碧螺春,就是碧螺春。”古平原脸色平静,看样子是十拿九稳。
这一说,众人都好奇起来,纷纷要他解释。
“理由很简单,就是一句话。本朝重祖制,即是所谓‘敬天法祖’。”古平原淡淡地说。
众人面面相觑,显见得都没听明白,只有郝师爷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
古平原也不让他们多猜,接下去便解释道:“什么是‘法祖’,就是一切遵照祖宗成法行事,绝不轻易更张。碧螺春这个茶名是圣祖康熙爷起的,是御赐之名,若是排在其他茶叶后面,就是对康熙老佛爷不敬。你们想想看,即是朝廷安排的茶会,碧螺春又怎会不是第一名?”
“而且醇郡王是总评判,他也是康熙爷的子孙,怎么敢对自己的老祖宗不敬呢。”郝师爷加了一句。
常四老爹恍然大悟:“照这么说,碧螺春获天下第一茶岂止是十拿九稳,简直就是板上钉钉了!”
“不见得。”古平原摇摇头,这下众人真被他搞糊涂了。
“古老板。”林查理半张着嘴,“是也是你,非也是你,这是是非非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次的事情奇怪得很,按理说碧螺春必定是天下第一茶,这件事京商的人应该也能想到,可他们花了六百万两银子,难道就为的去捧别家的茶么?要知道自康熙朝起,碧螺春便是洞庭商帮的禁脔,绝不许旁人染指,京商不可能从碧螺春上得到丝毫的好处,有什么理由去捧它呢?”古平原皱着眉头沉吟道。
“难不成京商与洞庭商帮结成联盟?”常四老爹提了一个假设。
“那只对京商有好处,洞庭商帮不会答应的。”古平原答道。
“我听说这一次洞庭商帮信心十足,帮主本人都没有来,只派了个副手前来,看样子也是确定“御赐茶名”非得第一不可了。”郝师爷徐徐说道,“不过他们的如意算盘只怕是打错了。户部的书办告诉我,京商的六百万两银子已经悉数汇入国库,而户部尚书宝鋆与京商李万堂之间已有成议,只要这六百万到了户部的账上,‘天下第一茶’的名号便稳归京商。”
语出惊人,古平原急急问道:“宝鋆不过是户部尚书,难道能做醇郡王的主?”
“做主的另有其人,宝鋆背后是恭亲王。”
“议政王!”古平原点了点头,“这就难怪了。他是醇郡王的六哥,想必是自己不方便出面,所以让醇郡王出来掩人耳目。”
“醇郡王可也不傻,户部只收八千两,他却加收一万两,要是小花厅里坐满了,少说也弄个几十万两,不吃亏。”郝师爷冷言冷语地嘲讽着。
“现在只是不知京商要用什么茶来拿这天下第一,老爹先前也说了,京商手里并没有掌握能产名茶的茶田。”古平原缓缓吐了口气。
郝师爷在座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你操那么多心干吗?人家六百万两拿出来,就算参选的只是一堆槐树叶,也能把‘天下第一名茶’的金字招牌捧回去。咱们就别想了,手里的银子还不到人家一个零头呢,能让人赏脸喝咱们一口茶就不错了。”
大家听他说得诙谐,俱都是一笑。古平原还要说什么,忽然觉得桌下面有人踢了他一脚。
他一怔,向桌上众人瞧去,人人脸色自然,只有刘黑塔正在瞪他,不用问这一脚是刘黑塔踢的。
就见刘黑塔假意出去小解,向古平原偏了偏头,古平原只好也起身随他走了出去。
这时日影已然西斜,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影子。刘黑塔一直走到客栈外面的偏墙外的阴影中这才停住脚步,一转身有些趔趄,古平原想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古、姓古的。”刘黑塔从入席就开始往嘴里倒酒,现在已然是醉了,一开口酒气熏天,舌头大得说不清话。
“我问你,你究竟是娶不娶我妹子?”他用手点指着古平原说道。
古平原知道这种情况下和他说不清道理,伸手想把他搀回客栈,刘黑塔的劲儿比他大得多,反倒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睛通红地瞪向古平原。
“今天你要是不把话说明白,就别走!”
古平原无奈只得道:“黑塔兄弟,你要我说什么呢?”
“你就说我妹子有哪点不好,你不肯娶她?”
“常姑娘当然是好,可是难道我想娶,她就愿嫁么?”虽然知道常玉儿对自己有情,可是平素并未有一字半句宣之于口,刘黑塔硬要为妹妹“拉郎配”,古平原压根就不信他是得了常玉儿的许可。
一句话问坏了,古平原本当刘黑塔是吃醉了酒胡闹,不想自己问了这一句后,刘黑塔倒静了下来。他摸索了半天,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往古平原面前一递。
古平原诧异地接过一看,是一张药方。
“这是当初李神医给你开的救命药方,你倒看看那药引子是什么?”刘黑塔把头偏向一边,气鼓鼓地说。
古平原一目十行看完了药方,就见在后面有一行明显不是相同笔迹所写的字:“此药需以处子阴寒之体为药引,方能引出病患体内热毒,并以药力化去。”
“这、这是什么意思?”古平原心念一转不禁骇然,抬起头直视着刘黑塔。
刘黑塔咬了咬牙,一跺脚:“实话和你说了吧,午后老爹找我说起家中事,你知不知道,自打你走后,我妹子寻过两次死!”
“什么!”古平原真的是大吃一惊。
“幸好发现得及时,一次是被李嫂,一次是被老爹,都救了下来,害得李嫂寸步不离看着她。问她为什么要寻死,她也不说,就只是哭,那眼泪从早流到晚没个完。后来还是李嫂细心,发现她手心里时常攥着个纸片,有一天趁她昏昏睡去,把纸片偷着拿出来,老爹一看是一张药方,拿去请教药铺里坐堂的大夫,这才明白,原来当初妹子是用自己做药引,救了你一命。我说嘛,请大夫给你治病的那一晚,见我妹子衣冠不整地从你房里出来。那时候你病得半死不活,所以我也没多想,敢情是这么回事儿啊。”
话说到这儿,古平原算是全明白了,饶是他聪明机智,也不由得愣住了。
“老爹这才知道玉儿一颗心都在你身上,思来想去没法子,又怕玉儿留在家里整日睹物思情愁出病来,这才寻思着带着她出来做生意。说是为了躲王天贵,其实倒有一大半是为了玉儿。想不到这么巧在京城遇上了你,你瞅瞅我妹妹那双眼睛,真可怜见的,这一次要是还不把话说明白,往后的事儿我和老爹都不敢想。古大哥,事到如今,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古平原一个头两个大,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说他现在对常家尤其是玉儿姑娘真是感激得无可附加。名节至重,人家是个大姑娘,为了救自己,不惜清白之躯,这可比死都难。一想到那个连闯蒙古军营都不怕的玉儿姑娘为了自己曾经寻死,古平原心头一阵刺痛。但要说报答,也真就只有娶了她才行,但古平原现在一颗心都在古依梅身上,实在是无法应承此事。
古平原这边心乱如麻,刘黑塔可不管这些,见他眉头紧锁迟迟不语,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不由得声音就大了些:“你倒是给句痛快话,你看看我妹子现在瘦成什么样?这事儿牵扯到女人的脸面,真是有苦难言。我自己琢磨,她一个女儿家跟着我爹出来,怕不也是为了能有一分希望见到你。古大哥,你比我聪明百倍,难道说你就真的不明白?”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黑塔兄弟,有件事我没告诉过你。”古平原万般无奈,只得把白依梅的事情说出来了,“我在徽州早已与人有过婚姻之约,虽然造化弄人无缘成亲,可是我打算一直等着她,大不了这一生不娶……”
话还没说完,就听身后“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地上。两人大惊回头,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看,昏倒在地的不是别人,正是常四老爹。
常四老爹其实也看出干儿子脸色不对,见古、刘出去好一会儿不进来,猜到了刘黑塔要找古平原摊牌,出来看时,恰巧就把最后的那句话听了去。古平原有了意中人,那自己的女儿怎么办?他一时气急攻心,晕倒在地。
刘黑塔的酒也吓醒了,与古平原一边一个扶起老爹,刚要往客栈里去,常四老爹悠悠转醒:“慢,慢一点。”
两人停住脚,常四老爹望了古平原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对刘黑塔说:“扶我回房吧。”
然后他眼睛没看古平原,说了一句:“古老板,我老头子不胜酒力,告个罪,先逃席了。”
“是,是。”古平原自觉心中有愧,也不敢看常四老爹。
等到刘黑塔扶着义父走了进去,古平原在客栈外愣愣地站了半晌,末了一跺脚,长叹一声:“唉!”
他是左右为难,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自己心有所属,可又难成良缘,这边偏偏又欠下人家姑娘一个天大的人情,装糊涂固然可以,未免抹煞良心,自己绝不能这么做。但若是认起真来,那真是除了娶常玉儿为妻没有第二个办法。
他一时想不清楚该如何做法,等到第二日,请郝师爷到西跨院去看看,回说常四老爹身子并无大恙,他这才放下一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