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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安娜穿过漫漫长夜》濒危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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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安娜出去独自在大宅里游走。有那么刹那,她担心燕子男会跟出来,其实没有。令她羞愧的是,刹那间她曾动念索性走出这幢老宅子,把燕子男扔在里面,走进森林,走进平原和沼泽,独自照顾自己。

但她没有。

傍晚,安娜回到书房,燕子男披着外套坐着,叽叽喳喳地自言自语,膝头上放了本捡起来的书。他的举止丝毫看不出表示自己注意到安娜进来,甚至离去的意思。早晨,她想,她又要出去到镇上找吃的。

但她没有去。

夜里,安娜又被吵醒了,不过,这次燕子男也醒来了,而且,像头动物般跳起来准备自卫。

走廊里传来说话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声音模模糊糊。谁知道有多少人呢?昨晚,她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该悲伤还是害怕。这次心中只有一个感觉:纯粹又毫无缓解迹象的恐惧。

让安娜吃惊的是,感觉自己并不害怕德国士兵或者入侵的苏联人,甚至本地的波兰人,她发现自己害怕的却是那个贩子,她深信不疑,不管是不是被割了喉,只要他们去哪里,他都会尾随而来。他会找到他们。

甚至来不及说话,燕子男已经站起身,动作轻盈、迅捷。安娜第一次看到那把左轮手枪,他从包底取出来别到裤腰后面,藏在松垮的衬衣下摆里。她没有因为看到那把枪而感到踏实。

燕子男一闪就出了书房,安娜赶紧尾随在身后,可她还没到门口,燕子男又回头来取他的长大衣,披在他瘦瘦的身架上像件编织厚实的黑色护身斗篷。他双手轻松地放在大衣深兜里,然后又冲出去,轻快、无声无息地朝长廊走去。

幸运的是,哐当哐当的靴子声不过是两个当地男孩发出的。两人都比安娜大不了几岁,可他们却自视为多么了不起的成年人,前来山上大宅探险,还带着从某位长兄枕头底下偷来的劣质、刺鼻的酒精,当然了,这种东西是走向成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安娜还没看见就听到他们在说话。两人互相传递着小瓶子,里面酒精发出的晃荡声让安娜更加想念希塞尔先生。

“不,傻瓜,我看见烟了,我敢保证。”

“你肯定是从这儿出来的吗?现在到处都有烟。”

“是的,蠢货!就是从某个烟囱里冒出来的。如果有人在这里拿东西,我爸想知道是谁在干这事儿。他说如果谁有资格得到这块地盘的话,只有我们。我们家的人甚至早在这个大宅存在前就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了。”

“没错,可是我感觉挺冷。既然我现在还好,这里像往常一样没人,我们就该回家了吧?”

两个男孩的小靴子和轻轻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好像男孩随时会转过走廊拐角,发现安娜和疯狂的燕子男,他们根本没办法阻止两个男孩发出警报。不过,两个男孩走进视野时,燕子男把安娜拽进身后门道的小入口,自己往后一靠,挨着墙,半藏在走廊投射的阴影中。

男孩手里明晃晃的灯笼刺眼摇曳的光芒主要有两个用途:让他们年轻圆润的脸蛋始终处于照明状态,让他们看不见黑暗中潜伏着的东西。安娜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放了遍燕子男昔日的教诲:

在黑暗中举着火光会招致扑灭之灾,学会在黑暗中看东西。

“你应该小心些,”燕子男温和地说,双眼瞄着两个男孩前方不远处空间中的某个点,“不要轻易把不属于自己的说成属于你的。”

大点儿的男孩咒骂了句,吓得差点扔掉那只小瓶子,可是小点儿的男孩却做出小男孩们在冲突和战斗时学到的举动:举起父亲的手枪,瞄准燕子男的脸。

燕子男毫不畏缩。他甚至连最微小的肌肉都没动下,尽管他那把应对的武器就静静地待在他背后,枪柄还在挤压着他的后背。燕子男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威胁之下,或者好像根本不在乎。

第二种可能性更让安娜揪心。

“这是我的,这幢房子,法定属于我们家。你是谁?这地方不是你的。我从没见过你,我认识过去住在这里的那家的所有成员。”小点儿的那个男孩说。

“没有,”燕子男轻轻地一次又一次地搓着手掌,“没有,我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所有这样的地方都属于我。被吞噬掉一半的贵族家的空屋子,月光下的河流,沉默的森林——在某种意义上,所有这些地方都属于我,不会属于只在里面生活过的人。这些地方都是我的。”

安娜相信他。安娜坚信她跟其他还活着的人一样知道燕子男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她曾被愉快地接纳生活在燕子男的帷幔中——但是,当他在说着这些不可思议的话时,安娜仍然相信他。因为他讲的是真话。这话带走了她的心。

大点儿的男孩明显浑身颤抖起来。不会有人类发出燕子男这样的宣言。

“谁,你是谁?”他说。

燕子男转过脑袋离开手枪,死死地盯着胖男孩脸上那双不断闪烁的眼睛。“你不知道?”他说,露出显然不友好的笑容。

那个大点儿的男孩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提着灯笼,慢慢往后退却。“塞吉乌兹,”他说,“塞吉乌兹,那是博鲁塔。”

安娜完全想不起是谁最初教她知道博鲁塔的——是那种好像不请自来、悄悄钻进孩子心灵的假想鬼怪。像所有波兰孩童一样,她非常熟悉这个人物,尽管她迅速安慰了下自己,那不是真的,而且燕子男和博鲁塔不是一回事,好像这样的害怕还是很恰当——也许比男孩所知道的更恰当。

在波兰人的看法和传说中,博鲁塔是人所共知的恶魔,经常潜伏在沼泽地和森林里,是个喜欢恶作剧的精灵,长得高高瘦瘦,黑黑的眼睛,最著名的要数曾经借助魔法从泥土中变出四轮马车,篡夺了一个十四世纪国王的城堡宝座。像大多数恶魔、妖怪和半人半神一样,人们经常碰到的博鲁塔不是他本来的样子——有时化作老猫头鹰,有时扮作长角鱼,不过最常出现的形象是只长着巨翅的大黑鸟。

这不是真的。安娜的燕子男很聪明,他经常像盔甲般以故事为外衣来保护自己。这不过是类似故事中的一个。

这不是真的。

除非在这种意义上,即燕子男讲的所有故事都是真的,而且是在非常真实的意义上。安娜在燕子男背后坚持不动,极力忍住冲动,别因身体的动摇而撼动了头脑中有关燕子男是博鲁塔的想法。

塞吉乌兹颤抖的手臂开始软弱得握不住伸出的枪了,他大笑起来,相对过道里的黑暗,这声音稍微有些大,稍微有些急迫。“当然不是博鲁塔,博鲁塔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燕子男什么都没说。

“何况,”他说,“博鲁塔是文奇察[27]人,文奇察离这儿有几百里地呢。他怎么会在这里?”

燕子男皱了下眉头,耸了耸肩膀,然后忙着检查起自己的指甲来。“哦,战争让人流离失所。你们小男孩还不懂战争的后果。你们会看到的。从头到尾,我经历了很多战争,比你们小嘴巴里的小牙齿还要多。”

大男孩紧张地用舌尖舔着自己的牙齿。

“这太可笑了,” 塞吉乌兹说,“你不过是个四处流浪的老吉普赛人之类的东西。我要跟我父亲说你在这里,你别想活到这场战争结束。”

燕子男刚才始终斜靠着墙壁,这会儿站直了,把整个人都拉开了,身材细长得有些异常。他说话时听不出丝毫气恼,也许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用这么肯定的口气谈论你根本不懂的事情,太不明智了。”

他站着的时候把双手插进大衣的深兜里,现在,慢条斯理地取出来,开始像刚才那样缓缓地搓起来。

“你会发现,塞吉乌兹,在这种情况下,你说的往往不对。”

大男孩倒抽了口气,扔下灯笼,灯很快就闪灭了。在骤然而至的黑暗中更容易看清楚正在发生的事情。

安娜一直站在燕子男的背后,她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一丝微弱、暗淡、闪烁的亮光,朦胧地照亮男孩们苍白病态的脸蛋。

燕子男双手相搓的地方皮肤开始冒烟,然后放出无声的绿色光焰。

两个少年真是容易冲动的笨蛋。即便在惊恐中飞逃,即便吓破了胆,不知所措,他们仍然开了父亲的手枪,尽管是盲目乱射——尽管是在逃离巨魔博鲁塔。

安娜拖着燕子男回书房时不停地哭泣,她吓坏了,她惊慌失措。她只知道,她是在把一个恶魔拖到安全的地方,然而,即便这个都没有太让她害怕——她只知道,她是在把一个恶魔拖到安全的地方,最让她恐惧的是:她居然不在乎。

安娜挪动他的时候,燕子男不停地放声大笑,等把燕子男弄回书房的时候,他又像只鸟儿般叽叽喳喳地鸣叫起来。她不知道两人间的这种角色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安娜估计,让他站起身,让他出去,会是场艰苦搏斗。燕子男即便处于癫狂状态,他也跟安娜一样知道,那两个男孩不会很快忘记发生在山顶上那幢大宅里发生的事情,无论他们自己是不是想再回来看看,他们讲的故事会很快领来别人来探个究竟。

安娜最主要的艰苦搏斗是找个能让燕子男走路的办法。他被子弹打中,屁股上至少挨了一颗子弹,右腿已经撑不住身体的任何重量。然而,这种无能为力却没有阻碍他尝试,安娜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想尽可能多收拾些燕子男的东西时,他一遍又一遍地把脚轻轻地放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捂住疼痛的哭喊声。

安娜试图让燕子男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需要他弯着腰才行,这时她忽然想到了解决的办法。那把伞又长又结实,如果他能像拐杖一样拄起来,就可以忍受最小的痛苦,稍微快速地走动了。

可是他们一旦走起来,真正的麻烦才开始。

燕子男不是不明白走快点儿有多重要——安娜深信这点——只是她忘记数燕子男开始什么都不吃、只吞咽珠子以来过去了多少天。更糟糕的是,他们匆匆离开大宅时,身后的雪地上留下长长的一线小血滴,就像格林童话《糖果屋》里的面包屑。他在快速失血,无论他们的信念如何坚强,他倒下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一旦倒下,很有可能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感觉每迈出一步都是在向死亡迈进一步,可与此同时,安娜也知道,他们不能停下。即便他们找到一个休息的地方,可依然因为距离大宅太近而不安全。无论他们移动还是静止,虽然尽了最大努力,地上仍然拖着一条血迹,那会把任何稍微勤奋些的追踪者直接引到他们跟前。

没有理由继续向前了,除非停下来情况更糟糕。

安娜感到很冷,但她继续向前走。

安娜感到很累,但她继续向前走。

安娜感到很饿,但她继续向前走,完全不知道没有她的示范,燕子男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这时她一如既往地明白,她正在直接面对自己的死亡。然而——安娜继续向前走。后来,她简直太想躺在雪地上就此放弃,经过两个小时的跋涉,这样的憧憬似乎奇妙得诱人。

安娜能感觉自己的身体空空荡荡。

这似乎是必然的。她体内什么都不剩了。

但是在远方,就在地平线冒出的地方,她开始听到人声,看到一个小小的军营。他们现在离战斗前线很远很远。但是如果非要安娜从那些男人的举止来猜测的话,她可能会说他们刚从前线回来而不是准备奔赴前线。

现在安娜头脑中出现了两个互相对立的信息。

第一个是她从自己的经验确知的事实:德国兵几乎什么都干得出,他们同样会杀人,但她还没有强有力的感觉判断他们什么时候或者为什么杀人。

第二个是燕子男很早以前就教给她的东西:

人类是其他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幸存的最大希望。

安娜还无法确定,自己身边这个撑着伞跌跌撞撞行走的高个子男人事实上是不是人类,更不确定某个特定的士兵是个人类而不是一只疯狂的正在伪装的狼。

但有件事她是知道的:在那天晚上的黑暗中,她不愿看到自己死亡的景象。没有任何理由去死——她就是太厌恶这个世界的残酷,不想让这种残酷击败自己。

于是安娜作出一个决定。

离营地还有一百码,反射来的光立刻开始照亮他们渐近的身影,这时她抬高调门轻声说:“卧倒,燕子男。”他既不发表意见也不质问,而是遵命服从了。

树旁站着的那个人可能是战地医护人员或者军医,可是当安娜走得更近些,看清那人白围裙上沾染的斑斑血迹,看清他拿起香烟凑到嘴唇上通红的双手和胳臂时,安娜只想到燕子男教给她的话:

只要穿戴任何红色衣物的人都要躲开,狼和熊里的公爵以及长官总是喜欢在身体某个部位穿戴点红色。

安娜心中已经有五成把握,身上装饰了这么多红色的狼只会是个伟大的最高统治者,狼族里的伟大皇帝。说来有些奇怪,可能很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五成定论,认为这样的害怕说明燕子男正是人类而不是恶魔,可是当她认出血腥的时候,无论如何已经太晚——那匹狼已经看到她了。

“求求你,”安娜用她能掌控的最优雅的德语说,“求求你,先生,我父亲……”

士兵重重地叹了口气,凶狠地吸了口烟,跟随她走进雪地。好像那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一个德国小女孩和她受伤的父亲来向他求助走出雪地……好像是当天第九次遇到这样的事。

他用娴熟得惊人的动作给燕子男打了针吗啡,检查了伤口,在流血的地方撒了些凝血剂和消毒粉,然后用纱布绷带扎起来。当他把自己的水壶端到燕子男的嘴边时开始说话了,听上去很不耐烦又很疲倦。

“他失血太多了。还有希望,流血很快就会止住,不过他真的应该卧床休息。但泽离这儿不远。你应该在那里给他找个房间。最终,需要取出那颗子弹,不过目前需要给他找张床休息。”

很多人说德国人战争期间杀了那么多人,大概必须对人类的苦痛保持麻木不仁才行,大家说的肯定没错——毫无人性地向千百万桩恶行敞开了大门——但是那天晚上安娜和燕子男却从这个现象中受益匪浅。如果没有这种麻木不仁,他们两个恐怕都没命了。

这个士兵只不过做了件之前做过上百次的事——只疗伤不管人。

这样很容易不在乎他提供帮助的美德,说他的行为不过像自己器械上的某个齿轮,就像那年月其他德国机械装置,不过在遵循自己的训练例行公事——不过例外的是,他在返回营地时走到半途后站住,接着回过头,快步走来,交给安娜一个小小的厚厚的长方形纸包,里面有块厚厚的巧克力脆饼。

他没有说话。

他没有微笑。

他转身又返回营地。

这次安娜把巧克力全给了燕子男,他一个人吃了。

他们到但泽的时候是早晨,但泽是德国人为格但斯克起的名字。夜很漫长,安娜迈着脚奋力向前。望着德国人的营地,安娜作了个决定——得到帮助后他们不仅能够存活到早晨,两个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只要他们努力。燕子男和他的女儿都不会死。

安娜不会放弃这个信念,直到生命结束。

她知道到了格但斯克就会有食物。她知道,他们可以用这样那样的方式获得食物。如果不得已要吃剩菜和丢弃的食物,他们也会吃的。没人会在一个海上城市挨饿,如果他或者她忘记“尊严”这个词。这个需要收起来了。

安娜也知道,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会有药,而且如果她的燕子男想要自己康复,就需要那些药。可是她不知道哪种药管用。

但是,精神错乱和麻醉剂相配效果很强大,燕子男又处于吗啡的影响下,直接询问燕子男,安娜没有问出让她可以从正经药店买到的那个简单的药名,却问出一个精心虚构的故事,旨在解释博鲁塔不用一日服三次药:为了掌握火的秘密,他吞吃凤凰与żar-ptak,即火鸟在交配期间产下的萎缩的蛋,那是一个蜂鸟男爵带来的贡品,对他很久很久以前给予它们的恩惠表示致敬。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环境,安娜会欣然迷恋上这个故事,像一件精致美丽的小东西般揽在身边,可安娜现在只想要一个药名。然而,燕子男却千方百计不告诉她,甚至不想承认自己需要服药。

他们在格但斯克找到条小巷子,那里实在太窄了,窄得甚至都不配用巷子这个名称。其实不过是两幢石头建造的大楼之间的一条缝隙,一幢红楼,一幢灰楼。遍地都是瓦砾碎石,安娜难以想象几十年来什么人在他们之前曾来过这里。除了一个小孩或者像燕子男这样细长得不自然的人,不会有人能顺顺当当进入这个空间。

他们吃了顿感觉犹如盛宴的食物——事实上吃得太多,安娜吐了又接着吃——尽管那顶多是顿轻量级的饭菜。所有的食品都是从垃圾堆和下水沟里捞来的。那天,安娜肚子疼得简直没法动。不用说,燕子男毫无活动迹象,除了低沉、稳定、野兽般的喘息声。

安娜恢复过来后,开始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显然,他们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等体力恢复后再继续前进,只要别弄出响动。但是,燕子男的药仍然是个问题。她无法想象,没有药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向前推进——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引领她到达她想去的地方。

于是安娜下定决心:她不会跟任何别的燕子男离开格但斯克,除非是这个把她带出克拉科夫的燕子男。

她要给他找到药。

这是个孤注一掷的计划,完全没有过脑思索,然而这又是此刻安娜能想到的全部计划:她要找个药店,然后深夜闯进去,她要找遍所有的药,任何与她已经习惯看着燕子男服的那种药,那个小小的圆圆的白色药片,有些微相似的东西,她都要带回去。

这个想法让她有两个理由盯上了燕子男的包。首先,她需要更多的空间,尽自己所能,不动声色地搜集到更多的东西装进去,如果腾空燕子男的包,她就能带回比光靠两只手带来的更多的瓶瓶罐罐。更多的药瓶意味着更多成功的可能性。

她还想到,如果天黑后带个满载东西的包在城市的大街上晃悠,带上把刀也算明智之举。

安娜把那把刀别进腰带后(她不担心从燕子男身上拿走这把刀,因为她知道,在他瘦削的后背还有把左轮手枪)就开始动手腾空那个包。

他们匆匆撤出那个大宅的时候,安娜没有来得及把燕子男最初从包里掏出的东西全都收拾进去。他的衣服放在里面了,还有身份证件,谢天谢地,那把小刀也在里面,但是香烟盒以及磨刀石、碎镜、锡杯……仍然丢在那里了。

当包几乎被掏空的时候,安娜看见那东西了——当安娜拿到手时,包底只有散溢的弹药盒和那只婴儿鞋还在里面漂浮着:燕子男珍藏药片的褐色小玻璃瓶,现在已经空了。

“哦哦,”燕子男像个孩子般咯咯咯地笑着,“你逮住我了。”这是自从他们进入格但斯克后燕子男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安娜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燕子男的笑声。

瓶子上用散漫的笔迹写着几句德文:“碘化钾,一百三十毫克,每日口服三次,如果你想要保持理智聪明的话。”

如果不是那个德国军医帮助他们,安娜可能不会如此大胆。可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那个德国军医帮助,他们可能都走不到格但斯克。

对安娜来说,找到药店不是很吃力——那里有好几家——但让她辛苦的是找到一家貌似生意最兴隆的,在这点上,她错了。战争时期,生意兴隆很难成为良心的标志。

店里寒冷、干净、明亮。安娜很快又犯了个错误——她说了德语。

“对不起,先生,打搅您了——”

“什么事?”这个人的德语不够地道,根本不能和安娜发音清脆利落又极富教养的水平相提并论。他的母语显然是波兰语。她错失机会。是她先开的口。

“我父亲,”安娜说,“他病得很厉害,需要药。”

药剂师好像对此完全无动于衷,但他停下正在干的活儿,转过来面向安娜。他重重地舒了口气。“他有什么毛病?”

安娜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说:“需要碘化钾,一百三十毫克的,他需要很多。”

药剂师扬起眉毛。“碘化钾!这可不是普通的东西。”

安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如果那不是普通药物,连这家格但斯克最好的药店都没有的话,她还有把握在别处找到吗?“你这里有吗?”

药剂师又叹了口气,抱起胳臂说:“我有,可是很贵。”

安娜开始暗自慌张起来。她忘了燕子男的所有规矩。她先开口了,她问了一件事而不是让朋友来发现她的需求,而且,她现在已经困陷到一种交易关系中。

“我……我,”安娜结结巴巴地说,“我没钱。”这是真的。

药剂师皱了下眉毛。“真替你父亲感到惋惜。”

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现在已经没有成为亲密朋友的机会了。现在安娜只有孤单的自己。她的肚子开始抽紧、翻腾,好像要凭借自己的意志逃离药店。

“可是,先生,”她说,“先生,他会死掉。”

“没有碘化钾就会死?”药剂师说,“我怀疑。他可能会受些痛苦折磨,可是我想他不会死。”

“可是我不想让他受折磨。”

药剂师挑起眉毛,紧张、沉默的片刻过后,他说:“跟我来。”

这句话绝对不是一种开价,没有表达出她可能接受或者拒绝的内容。他只是说:“跟我来。”

事情来得很突然,但感觉却没完没了。

药剂师很英俊,想要从成熟女人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大会遇到多大挑战,但事实上,正是这种没有挑战起了作用;这种试图对操控的掌握,这种对挑战的征服——正是对安娜这件东西的得手——给药剂师付了价码。

他的那间后屋满地灰尘,没有打扫过。墙壁用粗糙的红砖砌成,从井井有条的店铺正面看不到这里。

那里异常冷。

里面有把椅子,又旧又破,临时用用,药剂师坐在那把椅子里,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大大的,里面装满小小的圆圆的白色药粒——放在前面的地板上。

他没有抚摸过安娜,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过,只是发号施令,安娜照他说的去做。

他是第一个看到她赤身裸体的人。

她很冷,为了取暖,她抱住自己,可是他指示她脱光衣服站着,她照办了。

他让她保持某个姿势,这样好让他看看她展示的身体的某个部位。她照他说的做了。

她在那里的时候,他没有抚摸自己,也不抚摸安娜,尽管,当他让安娜背对他的时候,她担心会抚摸。他没有威胁、痛骂或者凌辱。

他要求安娜去做的事情,她都做了。

你不要误会——安娜还是个孩子,他是个成年人。他要承担责任。但安娜是个知道如何生存的孩子。她是个知道成年人大小的动物总是不怀好意的孩子,不应该毫无条件地信任。她还是个裙腰上挂着小刀的孩子。

她像脱掉裙子那样把小刀从身上取下来。

她照他说的做了。

安娜没有受过指点或者有所准备。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发生变化。她知道身体和身体有区别。有些人想得到她有的东西。她知道,他们做的时候会感觉既有力又可怕,既黑暗又光明,既寒冷又锋利,像喝了伏特加,感觉肚子里燥热的,手指却仍然冰凉。

他看着她,没有任何故事可以保护她。

他看着她,几年来第一次,她没办法不做回安娜。

当然,她哭了。不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不是在他起来告诉她安静地拿上药出去的时候,甚至不是当他匆匆地赶她到门口来到前面屋子明亮的光线中的时候,也不是她挣扎着穿好最后那件衣服来到明晃晃的大街上的时候,而是过了几个街区,把那个冰冷的玻璃瓶贴在胸前,小刀贴着屁股的时候,她终于哭了。她没有哭很长时间,但还是哭了。

她马上希望但愿药店后屋的那件事永远没有发生过。

但她从不后悔。她拿到了碘化钾。

安娜曾期望药片像魔法那样,第一片药经过嘴唇时,燕子男立刻就会回到她身边,镇定自若,有条不紊,高大修长,举止像从前。

可是,世界的运行机制不是这样。

她跟燕子男坐在两幢大楼之间那个狭窄的空间里。过了几个星期,他的神志才开始恢复。那段时间是她跟燕子男相处以来最糟糕的时期。

他们没有动。

虽然,那时安娜没法这样告诉你,其实,安娜就像打破小猪存钱罐那样打破了自我的一部分,匀出那部分付了药剂师开的价。那感觉就像她已经无法坚持自己的誓言:也许燕子男正在恢复生气,可她却感觉好像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埋葬了。药剂师给她看了安娜,她却找不到从安娜那里归来的路。

安娜不知道的是:

尽管她有这样的感觉,燕子男的女儿并没有正在死去或者死掉。其实,她正在孵化,正从自己孵的蛋中挤出来,这只蛋就是用小猪存钱罐的瓷片做成,这是人生的首次。

至少燕子男没有拒绝吃药。

燕子男的神志开始恢复的时候,冬天逐渐结束。她必须定期到这个城市的各处奔跑,收集他们要吃的剩菜冷饭,但是,在她的印象中,那几个星期,安娜只是坐在燕子男旁边,他就躺在地上,安娜就那么等着,回忆着。

正是想走出这种缓慢、无尽的寂静,燕子男开口说话了。

“安娜,”他说,“对不起。”

如果一个人此刻可能非常镇定,下一刻却像被刺伤了,抽搐般发作起来,这种突如其来的方式常让安娜感到意外,她可能会哭泣。

“我很想念你。”安娜说。

“我知道,”燕子男说,“对不起。”

时光流逝,燕子男开始又慢慢地说话了。安娜的燕子男在逐渐恢复到本来的样子。但是,现在的燕子男已经不是过去的那座丰碑,不是那个挑战权威的柱石,不见了昔日才华横溢、美妙绝伦的花招,高大的身材出现了佝偻。对安娜来说,他已经无法成为过去的那个燕子男。

她见过他的安娜。

燕子男在继续康复。他一天天变得结实起来,最后终于能跟安娜一起在城市的大街上走上段时间。那颗子弹还扎在他的屁股上,行走还不能轻松自如。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大步行走时的流畅,如果还疼痛,他也懂得去掩饰。

燕子男为自己创造出一种复杂又沉默寡言的生活方式。时间久了,安娜学会了辨识它的不同方面。现在,尽管燕子男在恢复力量,但安娜却渐渐熟悉起一个新的状态:他沉默寡言,却鬼鬼祟祟、戒备心很强,他的眼睛好像总是立刻要避开她的眼睛——好像对于自己有一副容易受到伤害的身体这个缺陷觉得很尴尬。

这不是恶魔。

有次出去散步时,燕子男站住,往后退了几步,转回过头,侧到某个角度,脑袋像台放映机,正通过眼睛重放一段记忆,投射到某个建筑物一块特定的砖上。“这里是格但斯克,”他说,“我们在格但斯克。”

安娜点点头。

“嘿。”他说。

这个动作他没有持续多久。

第二天下雨,从日出到日落,阳光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从地毯般厚实的乌云下面投射出暗淡的光影。

他们花很长时间,费很大气力,等有把握觉得身上穿的漂亮的城市衣服显得最好看时,才举着那把大黑伞,向一幢老房子的深色木门走去。

大街上铺着鹅卵石,顺着一座丘陵的斜坡延伸出去。尽管在淤泥、雪地和各种脏东西上走过好几年,安娜还是踮起脚尖站在一块铺路石的中间,让雨水绕过她,从石头间的细缝里流走。她知道保持脚下干燥有多重要。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德国人打开沉重的门。他穿着精致的套装,可惜没有好好照料。他把两个人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打量了好多次,最后,顷刻间,忽然像发生了爆炸般,意识到自己在打量谁。

“天哪,”他对燕子男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燕子没说话。

德国人迅速迎他们进了屋子。燕子男抖落伞上雨水的时候,另外那个男人说着话。“要我说啊,我觉得这胡子跟你很不般配。”

安娜没有注意到——它长得很慢,日积月累——可燕子男已经长出一脸大胡子。现在它已经浓厚茂密,像以前希塞尔先生的胡子。

安娜觉得那胡子跟燕子男很般配。

燕子男始终没有说他需要跟这位老先生私下谈谈——他几乎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很快他们就把安娜打发到一间起居室,他们走进旁边屋子,类似抽烟室或者书房的地方去说话,期间,安娜独自待在那里。

一个胖女士给安娜送来茶和一盘饼干,没有跟她搭腔。安娜喝了口茶,想到饼干时却感觉恶心起来。她把饼干放在盘子里。

她能听到燕子男和老者谨慎的谈话声,像超负荷的粒子般从有裂缝的门里渗出来。

“……支援战争?”

“……委员会……差不多停滞了……嗯,你是知道的,可是……仍然……核裂变材料……热核温度……强大压力……”

“……知道你想……贡献……自吹……有点价值的人。”

“是的,那当然……从来没想过……没有你。”

“……个别想法……记得,我们……研究……进行浓缩……超临界质量……连锁反应……这会……”

“……认为……武器化?”

“没错,我是这么认为的,是的。”

“……安全吗?”

“这个……没法说。”

声音忽然中断。安娜跳起来,假装好像自己刚才没有紧张地倾听来着,可是并没有人走进起居室。

附近什么地方有个老旧的钟表在响亮地滴答滴答地走着。

忽然,安娜听到门那边传来清晰的呼吸声,有人说话了。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了,教授?”

一只看不见的手伸出来,轻轻关上他们和安娜待的屋子之间那扇留了条缝隙的门,很快那边的声音又升起来,口气完全不友好了。安娜又使劲听起他们说的话,但是她顶多只能听得清一个词,从他们窃窃私语的边缘穿刺而出,穿过厚重的木门屏障。

“交换。”

老人的屋子装饰富丽堂皇,精致得几乎跟那幢大宅相媲美,而且还有那么多厚厚的织品,那么多涂过漆的雕花木制品,让安娜感觉不自在。

德国老人的屋子里有很多漂亮东西,很多物品和装饰吸引着安娜的注意力。但是,安娜最在意的却是雨的声音,像串串小小的鹅卵石击打到老旧的玻璃窗上。

她都忘了在室内听雨是什么感觉。

经历了离开克拉科夫以来最漫长的孤独后,隔壁房间的门再次打开,德国老人跟着燕子男出来。谁也没说话。燕子男把手伸向安娜,她走到燕子男跟前。无论这个老人在门口见到燕子男时表现出何等奇异的欢欣,此刻都已不见了,虽然她不认为两个人互相怒气冲冲,但从隔壁房间出来时他们谁都不高兴。

老人的目光流连地望着安娜的脸,几乎带着悲伤。

燕子男取伞的时候,老人说话了。“教授,”他说,燕子男慢慢转过身,刻意避开安娜的眼睛,“如果我给你做了这个……如果你再次消失……他们同样会来追查我。”

燕子男没有动,但是从他没有刮过的脸上那厚厚的胡茬儿下面,安娜能看到他的下巴紧抽了下,然后又紧抽了下。

“是的。”他说。

随后几天,谁都没谈到这件事。向安娜解释自己在干什么以及作了什么决定,向来不是燕子男的风格。但是,安娜跟他都知道,他们关系的动力发生变化了。虽然他曾照顾过安娜,现在,就安娜而言,同样照顾过他,无论多么短暂。不知怎么,如果显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就感觉不诚实。然而,他们就显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大约一个星期后,安娜和燕子男开始一起频频光顾城里的某些中心场所。每天正午时分,他们会经过三个主要地标中的一个:第一天是圣玛利亚大教堂,第二天是海神喷泉,第三天是阿特斯法院,然后隔天又回到大教堂。每天,为了准备这样的出行,他们会穿上漂亮精致的衣服,打扮得清清爽爽。每次出去,他们都会带上全部东西。

没人对这件事作过任何解释。

某次外出的路上,燕子男也不回头看安娜,忽然说:“我杀贩子的时候,就那么稳稳一戳。”

接着,他站住,转身对着安娜,用变短的右手小指的指尖沿自己脖颈点了五下。“颈静脉,颈动脉,气管,颈动脉,颈静脉。”

他又开始走了。安娜不声不响。

“稳稳一戳。”燕子男说。

在海神喷泉,他们终于跟那个老渔夫相见了。

他手上带个小小的白色棉布包。

燕子男似乎很高兴看到他,像个老朋友般跟他打着招呼。起先,渔夫的话不是很多,等开口后,安娜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

燕子男花了好几分钟时间,讲了不少客套话,还探问了些个人情况,自从在克拉科夫和瓦尼亚教授拜访过说不同语言的朋友后,安娜已经很久没听过这种话了,那是千百万辈子以前的事了。燕子男好像认识渔夫,虽然老头子几乎连一个字都插不上,安娜得知他是燕子男的亲密朋友后还是感到很欣慰。

很快,燕子男开始看起他的那块旧铜表。“哦!”他说,“到时间了吗?”

安娜知道那块表很早以前就不走了,但渔夫不知道。现在,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为了跟事实保持适当的同步,需要生活在一个扭曲和翻转的世界,她甚至都没多想。

“你知道,朋友,”燕子男接着说,“我真的必须赶紧走了——有个非常紧急的邀约,必须亲自去——可我真的很想再听听你谈谈生活情况,战争年代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还有很多很多。你干吗不带上我的葛瑞塔到海上去看看?我相信她会很喜欢。待会儿我再来跟你们会合。”

这已经不是燕子男第一次随口用陌生名字称呼她,也许她搞错了,可安娜想不起有哪次他的语气听上去如此像随口而出。

“啊,”老渔夫说,“原来就是她。”

安娜想问他在说什么,但燕子男已经转向她,鱼钩般的眼睛探视着她的眼睛,让她听好了。“待会儿我再来跟你们会合。”他说,用以前可能从未有过的专注眼神凝视着安娜。

这让安娜很不自在,但是安娜知道要信任燕子男。事实上,别的方面,她知道得很少。

他们就要分手时,渔夫又对燕子男说话了。“你还记得交换条件吗?他说你会把它交给我。”他用那波涛汹涌却又诡秘的德语说。燕子男笑了笑说:“当然。”

他没有把那小盒弹药交给渔夫,而是把手伸进自己的包,取出那把左轮手枪,在他长手指的大手中小得几乎像个侏儒。他只流露出片刻轻微的犹豫便把手枪交给渔夫。

作为交换,他接过那个小小的棉布包。

这是一场微妙难察的交易,路人不会注意到。但燕子男清楚,安娜注意到了。他沉着地冲安娜微笑着,打开棉布低头查验里面的内容。

一时间,安娜以为他想送给自己那只几乎所有珠子都已脱落的小婴儿鞋,但在短暂得几乎难以算计的刹那间,燕子男又裹上棉布,迅速塞进口袋里。

接着,他转身面对安娜,斜拄着那把长伞,把一只手搭在屁股上——右侧,准确地说在跟安娜裙腰相齐的地方,折刀还秘密地藏在那里。

“哦,祝你们在海上玩得开心!”

他的声音听着如此阳光明媚,如此快乐开心。

“喏,我想你用不着,如果你不想要,但是请记着:如果你万一需要划桨”——这时他无动于衷地从屁股上抬起指头长长的手,好像先要擦掉脖子一侧的汗水,然后又擦掉另一侧的汗水——“最恰当的手法是稳稳地一戳。”

渔夫咯咯咯地笑起来。“没有桨,”他说,“是引擎。”

“哦,那好吧,”燕子男说,“我说嘛,我觉得根本用不着。”

他握住渔夫干枯、遍布瘤结的手说:“好了,必须要走了。待会儿我再来跟你们会合。”

燕子男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穿过广场。安娜一直注视着,长久地注视着他,最后刚好看到他绕了个小小的圈子,只想穿过一群落在地上休息的鸽子,把它们驱散,飞向天空。

接着,燕子男绕过一幢大楼的拐角,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