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陪安娜穿过漫漫长夜 » 陪安娜穿过漫漫长夜全文在线阅读

《陪安娜穿过漫漫长夜》亲吻步枪的人

关灯直达底部

冬天有点不同。

冬天,地面坚硬,树木光秃,让人很难藏身,你所到之处,雪上会留下你的脚印。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几乎没有希望找到足够的食物填饱肚子。

安娜和燕子男尽其所能抵御冬季的逼近。只要能从大地上获得一点营养补给,他们就不停地跋涉,在下过雪的那几天,都忍受着种种痛苦只穿越最偏远的地区。但是,经常碰到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寒冷受冻的时候,别无选择,只好退而承认,冬天已经降临到他们身上。安娜要比燕子男早一两天出现这种临界点,虽然他们还是回避不了那年的严冬,令人失望,不过对安娜来说也是种解脱,他们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了。

为了成功地活过冬天,他们需要住在靠近人烟的地方。虽然燕子男有不少指导原则,碰到冬天这种情况,寻找一个小村落住下是很愚蠢的。如果靠近这样的人群——比如说一个小村庄——他们的到来肯定会很快被发现。只有人多的地方,食品才会丰富,只有食品丰富的地方,才有可能丢失很大数量而不被注意到。毕竟,他们有两个肚子需要填满。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燕子男的原则站不住脚。原则显然是正确的,某个地方人越多,被偶然发现的概率就越大,或者某些讨厌的失眠症患者看到一个陌生女孩抱着一堆偷来的土豆的概率也越大——这还不包括碰到更常见的狼、熊以及为他们服务的人的危险。

跨越一九四〇和一九四一年的那个冬天,他们同行的第二个冬天,安娜和燕子男找到了一个几乎最理想的落脚点:只有一小撮狼活动、中等规模的小镇,过去差不多只有一小时的路程,大多数情况下要穿过森林,那地方有一堆巨石躺卧着,样子很像围成三角形的地面屏障,把他们夹在其中,挡住了风雪。这地方还没有一间特别自虐的僧侣的修行室大,安娜和燕子男在里面度过了那个隆冬。

你只有停下来才会意识到,行走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和注意力。在一个狭小封闭的石头洞里紧挨地坐着,度过一个季节,安娜和燕子男打发时间能做的唯一自然不过的事情就是:讲故事。或者说得更具体点,是燕子男讲故事。

那些故事非常精彩,令人着迷又扣人心弦,安娜拿出全身心的细胞来听,听得怒火中烧,驱除了寒冷:有讲人们如何跟狼、熊、豺、虎(它们像熊和狼一样,只是来自安娜从未去过的地方)搏斗;有讲人们学习如何讲青草、星星和树木的语言,还说有人把它们讲的话翻译出来给大家听,然后被大野兽捕捉去当了奖赏;有讲人们朝一个方向走啊走,走了好多好多年,终于看到了天空的碎片,那是第一批鸟儿出生那天裂碎的,他们敲碎一片为自己造出一种全新的鸟儿;有讲人们对安娜非常疼爱——几乎跟燕子男本人一样疼爱——这些人的名字不是叫开普勒、波尔、海森堡,就是叫伽利略和哥白尼。还有安娜非常喜欢的人物:伟大又霸道的牛顿,还有那可爱、保守、笨手笨脚的乡绅威利・威斯顿。

每隔几个晚上,黑夜那么漫长,安娜都担心天不会再亮了,他们就从小石头洞和故事里爬出来,去拜访那个小镇。

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保住性命,不惜一切避免被发现。

虽然他们很快就发现镇子里哪家的门没有上锁,哪家的储藏室离未上锁的门更近,离主人的卧室更远,他们经常还得掠过这枚唾手可得的果实,免得被人发觉。

但是,今年冬天,燕子男根本不把这些明摆的理由放在眼里,他打开一扇低低的窗户,爬进去给安娜取了段他们路过时一直放在柜台上的厚厚的酵母蛋糕。

其实,他们没有太多办法可以处理掉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进出小镇时,他们始终都走公路,在大路上不会碰到真正的麻烦。即便在夜晚光临,天下着雪,他们仍然可以放心地在街上行走,因为到早上脚印就会消失。有那么一两次,他们在镇上碰巧遇到毛毯般铺天盖地的新鲜的大雪,后来雪停了,他们只好小心提防,用松枝把身后留下的提示他们来去的踪迹都刮掉。

问题反而出在树林里。在大路和树林之间行走很容易——在他们去城镇的相反方向走几分钟处,有一条小溪从一座小桥下穿过与大路相接,只要别太拖延时间弄湿鞋子,他们就可以轻松地在林地中进出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可是,到了森林里面,选择的余地却很少。树木都不那么结实或者挨得不够近,没法让他们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穿过树荫来开路,最后,只好任凭自己在森林深处留下许多足迹,提示那里就是他们的住处(跟世上任何一个地方差不多)。

他们的努力如愿以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以引导丢了食物的人家沿着踪迹找到森林来。

但是,最后,无论多么谨小慎微都没法让他们在那里安全无虞。

在小石洞里,除了讲故事,主要的时间都用来打盹了。这是最好的消遣和缓解饥饿痛苦的方式,还有额外的益处,让他们休息好为夜间进入小镇的短途旅行作准备。

燕子男经常乘安娜睡着的时候去附近随便走走。他总是等安娜闭上眼睛的时候出去,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又赶回来。但是安娜睡眠很浅,几乎总能听到燕子男离开时靴子在雪地里咔嚓咔嚓响的声音。

燕子男睡着的时候,安娜从不出去走动。她喜欢观察燕子男。他沉睡着的脸让安娜想起在湿地时他变成的那个燕子男。也许那只是他们离开克拉科夫后在山上度过的第一个晚上的记忆,但是在那种状态观察他,目睹他均匀、规律的睡眠中的呼吸,安娜总觉得自己似乎想靠得更近些,好好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那天晚上,安娜醒来时天已漆黑。先是脚,像燕子男离开时那样在雪地上踩得咔嚓咔嚓响,但这会儿的脚步更多,很多很多脚步,还有身体活动时金属互相轻轻的刮擦声。

燕子男没有回来。外面岩石上方天已经黑了。脚在她身边踩过去时传来几声咕哝,但是安娜辨认不出具体的词或者语言。她使劲屏住呼吸。

事情开始的时候,他们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她还能听到他们在雪地里的脚步声,但是现在已经走远了,没有近到她连呼吸都害怕的程度。

第一声枪响只出现了一下,是从一支手枪或者步枪里射出的,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根本无法恰当地向一个从没听过这种尖叫声的人描述这种声音。这种声音超越了人类身体能发出的极限,如此粗砺和尖锐,似乎从别的世界传来,但又如此像动物的声音,乃至在亲身经历者的身体中产生了幽灵般的惊声尖叫,在你的胸腔里发出剧烈的回音。痛苦或者恐怖这样的词都不足以描述。说实话,任何语言里都没有合适的词来描述。想象这种尖叫声的唯一方式是把它想象成宇宙撕裂开来让死神钻出时产生的声音。

起先是一个人在尖叫,随后传来一波咕哝声,接着更大的声音冲着咕哝声咆哮。安娜还是辨别不出什么语言。狗开始吠叫,接着又传来枪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脚步声一个跟着一个,尖叫声和哭喊声混合成一片,像传染病般在各种声音中向外弥漫开来。

有人放声大笑。

最后,只剩下枪声。枪声逐渐淅淅沥沥,最后只有断断续续的喷发声,一次两三声,在清除着落下的任何残余生命。

安娜紧紧攥住喉咙,另一只手迅速捂住嘴巴,极力控制住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她的脸蛋、下巴、喉咙和眼睛,全都因为手捏得太紧而受到挤压。她竭尽全力不要哭出来,最后还是没忍住。

安娜听到士兵们的靴子声、闲聊声,顺着她这边追查回来,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能闻到香烟的味道越来越重。狗脖子上的项圈叮叮当当轻轻击打着牵绳。

恐惧没法形容她的感受。恐惧是种不确定的感觉。可安娜很确定自己马上就会死掉。

这一带遍布她的脚印,燕子男也同样如此,每串脚印都通向或者来自她此刻正坐着的地方。

这些熊和狼,这些动物,他们会嗅出她的味道,然后过来找到她,这毫无疑问。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

她马上就会被找到。

安娜的脑子在疯狂地运转着,可是她想不起该管自己叫什么名字,以便阻止他们伤害她,而她现在手里没有浆果,就在她待的洞外,离她那么近,有个人在大笑。她竭尽全力遵守燕子男制定的那些规矩、原则和体系,可是无论你抵御外面世界的行动多么有计划,多么有逻辑,雪仍然会下,你的脚还会在身后留下你去过哪里的印记。

再多的理论都救不了她。

这时她听到了那声音。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燕子的歌声。

也许她不会活下来了,但是听到一只鸟儿的歌声,一个男人发出的歌声——这让她想起那个早已忘记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的事物是会存在的。

让她活到现在的不是那些规矩——而是燕子男。

是燕子男在歌唱。

如果士兵们第一次到达的时候就查看,他们很可能会看到点缀在地面上的脚印,可是他们的猎物走在前面,用疲惫的步履把那些踪迹擦得无踪无影。也许倒下的人中有一两个看到了——也许明白这些脚印意味着什么。但是那已经没有危险了。

短暂的十五分钟过去后,士兵们走了,但燕子男却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来接安娜。

他们谁都不说话,直接迅速离去。

经过那二十多具空荡的尸体时,安娜都不敢看。相反,她却盯着用过的弹壳。

几个月前,在波兰东部地区,当时还是秋季,安娜和燕子男偶然碰到一棵树,有人在树上钉了个教堂里的圣像。以前,安娜见过外皮有几处剥落的树,她觉得那再自然不过。在那个季节,某棵大树上像大雨般降落的红的黄的金色的叶子会掩盖树皮里面绚丽多彩的图画。她凑近仔细瞧了瞧,撕开更多的树皮,想看看这幅图画被遮蔽的部分,可是另外一样东西却吸引住她的目光——树底下有堆小小的圆锥形、铜黄色的东西。它们在安娜手掌中冰冰凉凉,隐隐约约还能闻到烟的味道,她取了只放进衣兜随身带着。安娜由此推断:一棵树皮里面带图画的特别的树,很可能会结出特别的坚果。事实上,这点太直观了,她都没有想到向燕子男问个究竟。

可是当安娜看到这些死尸中间的弹壳时,她立刻明白那些东西不是坚果。

她把自己捡来、还放在衣服兜里的那只弹壳扔到雪地上。

现在,她知道步枪是做什么的了。

大约六个月后,安娜在树林里遇到一个亲吻步枪的男人。

燕子男的药片快吃完了,毫无疑问,他得再找些来。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对安娜隐瞒吃药的仪式了,早中晚三次,但是他没有告诉安娜为什么自己去卢布林的时候,要把她单独留在森林里。安娜当然知道,燕子男也当然知道她知道。他没有费劲去掩饰瓶子里的药片在日渐减少。但是,有些秘密,虽然已经广为人知,最好还是不公开的好。

决定把安娜单独留在森林里还是带到市里哪个方案更安全,是项复杂的运算,在这个方程里,很多变量的值还有待推敲。

任何人都看得见事情在发生着变化,城市的状况越来越糟——现在是划分犹太人隔离区行动最高潮的阶段——但是,如果安娜和燕子男冒险踏进处处荒疏、倒刺遍布的城市无序的乱局中,会受到多大程度的影响,这个还说不清楚。

无论独自前往还是有人同去,燕子男得做一件棘手的事,要显示出不容质疑的权威气度,以致别人都不敢注视他的眼睛。小女孩喜欢给伟人赋予人情味,那个时刻,燕子男最不想要的就是人情味。

他们从不提及冬天的那场屠杀,就那么带着自己的性命辗转迁移,在冬季结束再次出发前,找个地方把那个冬天过完。那天在树林里,看着高大、瘦削的燕子男离自己而去,背着的包从一只肩膀上挎下来,安娜第一次想对那件事说点什么。她不想没有燕子男。她不愿意回想她忘掉了燕子男的样子,那怕多短的时间。那会让她的手指产生过去熟悉的疼痛感,好像那几根手指想撕裂冰冷生锈的金属。

可是燕子男什么话都没说,很快就消失在纤细的树木中了。

除了等待,安娜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她坐在柔软的林地上,现在已经能够熟练地在树根之间把自己调整到舒服的位置,然后,满怀感激地把那双小皮鞋从夹得生疼的脚上脱下来。

在暖洋洋的微风中,安娜活动着刺痛的脚趾,然后叹了口气。那天简直美得毫无保留。

这事有点神秘难解,为什么遇到巨大恐怖的时候,天气会持续明显暖和、灿烂和舒服。那天令人恐怖的事不在少数,在距离安娜坐的地方不远处,甚至就在发生着这样的事。可是阳光似乎不知道,不过这点还要感谢上帝。如果在波兰的荒野中,在那薄薄的绿叶后面缺少了阳光,安娜・瓦尼亚就真的不知道死到底有什么不好。

那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树林,声响大到安娜都以为他这是在故意开玩笑。

他个头不是很高——宽阔,但并不健壮结实——而且满脸胡子,两边留得很长。圆圆的宽松帽下面,头发剪得很短。对安娜来说,他完全可以标记为一个成年人,但他可能只有二十多岁,或者顶多三十过点儿。

最让安娜着迷和害怕的是,他肩上斜扛一杆步枪。那时,安娜已经见过各种私人携带的武器:自动的、半自动的、栓式手动的,见过各种样式、产地和颜色,磨损程度也各不相同——种类简直无穷无尽。可是,这个人带的这种枪安娜从来没见过。

有些士兵给他们的步枪配上漂亮的皮革肩带;有些只是简单的布料背带;还有些士兵选择像孩子般把枪抱在臂弯里。安娜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鞋带把步枪固定在适当的位置。这个年轻人每走一步,鞋跟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靴子的鞋舌在脚上拍打、晃动着。

这位士兵是什么风纪?他没有穿军装,好像对自己脚上的东西毫不在乎……举止非常奇怪,带的武器也特别怪异。

这件东西的木材颜色很深,几乎是黑色的。并非它本身很不寻常才引起安娜的好奇——枪炮什么颜色都有——而是此人的武器配件似乎都像银子,而且她的眼睛找不到扳机。如果他打算开枪射击,安娜却看不见,她怎么知道该害怕呢?

最不合规则的是这杆枪本身的形状。大多数步枪会有一根长长的细管,后面接个比较粗的躯干,往后逐渐变宽,直到成为屁股形,用来顶住肩膀,这杆枪却是圆筒形,几乎全身都如此。嘴头儿逐渐收缩,细成楔形原点,而且在靠近尾巴部分,应该看到是枪托的部分,却像个喇叭口般张开。

那个年轻人从手中的玻璃瓶里喝了口,然后举止粗野地在一截倒下的树干上坐下。如果安娜早见过喝醉酒的话,她肯定会毫不费劲地认出来。

年轻人把步枪举到嘴边的时候,安娜就更加迷惑不解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完全不对劲啊。当然,安娜自己不是军人,可是她很自豪地懂得规矩、体制、法则和标准的重要性——毕竟,燕子男本人既是个男子汉又是个指挥官——这个陌生、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的一切都是对“规矩”的粗鄙违背。

年轻人闭上眼睛,把步枪的细头放在嘴里,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安娜胸中萌生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大得用语言概括不了——有关这个年轻人自己的问题——她还来不及抑制住自己,话已经从嘴里翻滚出来。

“你在干什么?”

安娜开口的刹那就知道自己错了。她本能地用手捂住嘴,接着又迅速拿掉。燕子男的教导在她头脑中回响:

后悔就像金色的珠宝:在适当的时候,会显示出无比的价值,但是向陌生人泄露出来可就不能说明智了。

好在这个年轻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安娜瞬间的表现。他突然听到安娜的声音后迷惑不解,从坐的树桩上跳起来向后翻倒在地。

“哎呀,我的……”当他回过头看到安娜时,眼睛里的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清清楚楚。安娜还不习惯林子里有人受到如此惊吓而且居然不加掩饰。

这个人的一切都有点奇怪。

“Riboyno shel oylum![15]不过是个小姑娘!”他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回到树桩上,“你吓着我了!”

安娜很不情愿听到被称为“不过”是某个东西,不过她很谨慎,不让自己显得心烦意乱的样子。

“那是什么步枪啊?”

年轻人疯狂地转过去,朝正后方看了看,然后尽管保持着摇晃的坐姿,还是朝每个可能的方向都看了看。“什么?在哪儿?”

“你的步枪。那是什么枪啊?你干吗要吻它呢?”

年轻人盯着安娜,大睁着眼睛,脸色通红,汗水横流,眉毛令人不解地皱了好大一会儿。

接着他放声大笑起来。

这个人的笑声在安娜听来有种奇妙的启发意义。燕子男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他的人生很精彩,可是却谨慎地保护着自己的笑声——近两年来,他对谁都没大笑过——可安娜童年时代处处是欢声笑语,这个人的笑声盖过另一个人的笑声。可是,这个年轻人的笑声是真正出自愉快和放松。他大笑是因为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糟糕。他笑得很放松,笑得很爽朗。

“哦,亲爱的小姑娘,不是!”他说,“那不是步枪,这是支单簧管!”

“什么是单簧管?”

他挑起眉毛。“单簧管是种乐器。像我这样。”

在意第绪语里,乐器和演奏者都叫klei-zemer或者klezmer。

安娜皱起眉头。

“怎么,”年轻人说,“你不懂音乐?”

安娜懂。她听懂了这个词,她知道点音乐,但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过任何乐曲了。

“我记得音乐,” 安娜说,“只是不了解。”因为有燕子男陪伴,她开始习惯没有什么嗜好都可以。她已经很久没有要过什么东西了。现在,请求要什么东西有种危险和违规的快感。“你能给我演奏一曲吗,单簧管先生?”

单簧管先生听了,茂密的胡子后面露出微笑,圆圆的、红红的、苹果般的脸颊朝眼睛方向努起来。

“这个,”他说,举起乐器,“是单簧管,我叫希塞尔。”

安娜听了觉得挺有趣。“好的,你能给我演奏一曲吗,希塞尔先生?”

希塞尔先生的脸耷拉下来。“哦,不行,真抱歉。我不能,小姐……呃……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也许是因为他漂亮的欢乐表情骤然消失,或许是因为这句问话的本身,安娜一震,头脑中闪现出一道明亮清晰的灵感之光。她没有名字。她不能有名字。眼前这个人把自己的名字随便扔出来,似乎毫无价值。她能够感觉到这个古怪、愚蠢、如痴如醉的男人危险、放松的欢乐,犹如一道温暖、甜蜜的洪流,开始扫除她的警惕。安娜负隅抵抗着。

他盯着安娜,等待着。她叫什么名字?他圆圆的红脸蛋诱人地吸引着安娜。收集来的路语的名字在脑子里四处滑动着,蠕动着,躲避着追寻。

结结巴巴了几下后,安娜放弃了对名字的搜寻,换了个话题。“可你为什么不演奏?”

这个问题让希塞尔先生再度心情黯然,安娜立刻感觉很内疚。她很喜欢希塞尔先生看人的样子。希塞尔先生肩膀方正,她好想把手掌放在他的胸膛上,上下摩挲,随着他说话的声音共振。几乎在伤心的同时,希塞尔先生又显得那么开心。

“因为,”他说,“我仅有的舌簧破了。”他伸手从右脚的破袜子里抽出一截黄黄的、顶端发圆的短棍。顺着纹络有道清晰的裂缝,透过裂缝都能看到阳光。

安娜质疑地把脑袋偏向右边,就像她看到有好多次燕子男做的那样。“什么意思?什么是舌簧?”

“嗯,”希塞尔先生说着又把舌簧放回袜子,“如果单簧管像杆步枪的话,当然不是,如果音符像步枪的射击声,当然不是,那么舌簧就像子弹盒,你知道,就像你射击时放进枪里的弹匣。有了它才能工作。它震颤的时候就像你说话时的喉咙,声音会从里面出来。如果没有舌簧,就不会发出声音。”

“那么其实舌簧才是乐器,而不是你或者这把单簧管。”

“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希塞尔先生说,“如果它破裂了,那么声音就绝对不会好听。”

“但还是会有声音?”

希塞尔先生皱了下眉毛,又模棱两可地左右摇摇头。“当然了,”他说,“有点儿。”

“哦,那你干吗不演奏呢?”

“因为舌簧破裂后声音就没那么好听。我要是演奏了,舌簧会破裂得更严重。”

安娜听来这毫无道理。“可是如果你不在上面演奏的话,就不会有任何音乐啊。”

希塞尔先生又皱了下眉毛,点点头说:“没错。”

“那你会演奏吗?”

希塞尔先生摇摇头。“不会,我不能冒险把这根舌簧给弄坏了。”

安娜不肯相信。这是胡说的。

“不过,”希塞尔先生说,“我愿意试试你打断我时正要做的事。”

“什么?”

“我正要练习。什么指法啊等等,不过不会吹,只想单纯地哼哼。”

“什么?”

希塞尔先生好像马上要解释,接着又叹息了声。“听就是了。”

希塞尔先生把没有舌簧的单簧管放进嘴里,闭上眼睛,通过鼻孔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哼哼起来。从乐器里传出的声音听着怪怪的、闷闷的,他的手指在乐器的按孔上奇怪地轻拍着,但是通过这一切,安娜足以听到他内心的音乐。

他的声音忧郁、柔和、圆润,在乐器上演奏的是支甜蜜哀怨的多依娜[16]。

他不停地演奏着、演奏着,开始简单而低沉,很快就升起调门,不断往上攀升,安娜频频仰起脸看他,只见他紧闭双眼,身体轻轻摇晃着,不断朝他的音乐深处行进。

有那么片刻,安娜知道,如果她不站起来,马上悄然离开,等会儿就没法走了,可是这样待着不见得就很不舒服,她决心已经很坚定。

最后,她靠住希塞尔先生坐的那段树桩,像他那样闭上眼睛,这样她也许就能以希塞尔先生的方式听这首乐曲。

安娜就这样爱上了这个亲吻他的步枪的男人。

安娜早就看到了,但希塞尔先生却没有。燕子男手里攥着那把折刀。

要是安娜的眼睛没有像希塞尔先生那样闭着就好了,她可能会看到燕子男走过来的过程,可能会迎上他的目光,示意他不要说话,一切都很好,事情从一开始就会不同。

结果,燕子男弄出点儿小小的声音,在树丛中走动的飒飒声,小树枝断裂的声音,安娜和这个犹太人同时睁开眼睛。安娜非常清楚,这是从燕子男那边发出的他们相对安全的信号——如果他愿意,会轻而易举地拿着刀出现在他们两个面前,而且,两人为了好好欣赏音乐紧闭双眼,谁都不会觉察到,除非等感觉到刀刃来了。

然而希塞尔先生完全没有觉察到这个。

尽管酩酊大醉,靴舌拍打着,他还是比安娜先站起来,右手抓着单簧管放在身边,与地面保持平行,左手把安娜拉到身边,护在他的大腿后面。

燕子男曾经不止一次把安娜拉到身边,但是把自己挡在安娜和危险分子之间——这个可不是燕子男愿意干的事。

“嗨,”希塞尔先生说,“今天这儿成了林地里备受欢迎的公共角了。”希塞尔先生的话语中带着咯咯笑声,轻松柔和,让人放心,没有冒犯的意思。友善。这个也跟安娜的理解相背离。尽管燕子男善于把陌生人变成同胞,他自己却从不友善。友善是自我的某种延伸。友善是很容易被断然拒绝的。

友善很脆弱。

燕子男没有马上开口。那一刻他平静至极,似乎危险万分。他只是那么打量着。最后,他终于把目光从希塞尔先生的脸上往下移到安娜的脸上。

“你没事吧,宝贝儿?”

他伸出指头细长的手——那只右手,掌心向上翻着。

安娜知道他最喜欢自己的左手,这只手垂在身侧,手背对外,藏着无比锋利的刀刃,像是枝条般的手指中夹着一把镰刀。在这件事上,除了离开希塞尔先生,拉住燕子男等待的手,安娜没有别的选择。

从对手的立场看希塞尔先生,感觉有些不堪。从你这边看对面的燕子男,可怕得令人毛骨悚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就那么等待着,志在必得。再看站立在暮春中的希塞尔先生,简直可笑之至。那顶宽松的圆帽在圆溜溜的脑袋上歪歪斜斜地戴着,头发剪得很短。他胡子稠密浓厚,凌乱不堪,衣衫褴褛,靴子随时可能从脚上掉下来。他站着时身体微微晃动,好像微风中的树。单簧管夹在指尖中松松地垂下来。

他这件乐器连舌簧都没有。

安娜带着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在表达这种判断才会有的那种权威和苛刻,发觉希塞尔先生的样子显得多么稚气。

当安娜向燕子男走去时,刹那间,惊恐、失望、伤心乃至背叛等各种表情同时浮现在希塞尔先生的脸上,接着,安娜从他那迟钝模糊的眼睛里看到了谅解。

“哦,”他说,“你一定是——”

“爸爸。”安娜说。她希望主动回到河岸的举动能够缓解感觉已经蹿到燕子男坚硬的手指骨头的危险,那几根手指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可是燕子男丝毫没有放松。

希塞尔先生眼中闪现出真心感到释然的光芒。安娜看到他开始伸出手要握爸爸的手,这时燕子男说话了。

“谢谢你,”他说,话语来得似乎很突兀,好像在黑暗中迅速清理了下看不见的喉咙,“谢谢你照顾她。”

燕子男的手动都没有动,希塞尔先生甚至还没有完全伸开胳臂就收回想握手的动作。“哦,”他说,“没关系。”

安娜和燕子男同行来首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希塞尔先生试图释放善意,燕子男却想断然阻止他。在每个转折时刻,燕子男都主张并且身体力行一个建立在这种观念上的非常简单的哲学:人没有必要忍着痛苦给别人好处,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无论多么短暂,多么瞬息即逝,甚至多么虚伪,其实都有拯救我们所有人的潜力。

可是现在,他正竭尽全力要把某个人赶走。

“爸爸,”安娜说,“这位是希塞尔先生。”

希塞尔先生斜了下脑袋说:“幸会。”

燕子男没有回答。“宝贝儿,”他说,“你准备好要走了吗?”

对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燕子男知道如何回答,安娜知道,连可怜的希塞尔先生也知道。

“好了,”安娜说,“准备好了。”

安娜和燕子男并排穿过树林,都沉默不语,离开碰见犹太人希塞尔先生的地方,然后两人像往常那样埋头前行。可对安娜来说,情况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很多事情安娜拿不准了。她甚至不知道在正常环境下生活应该如何过。其实,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环境,或者说像“真实”“虚假”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她显然不理解人们用各种花样翻新的方式加在别人身上的种种界限——燕子男和她像呼吸般轻轻松松地越过那些界限。其实,如果安娜和燕子男可以被称作什么的话,像某些人被称为农夫、修鞋匠或者送奶员那样,他们应该被称为越界者。可是,安娜死活不明白,他们怎么就非得离开希塞尔先生呢,仅仅因为别人围绕他画的那些界限和范围。

“因为他是个犹太人吗?”安娜问道。这是自从他们抛弃希塞尔先生后,有人第一次开口。

“原因很多。”燕子男说。他并不看安娜。

“其中一个就因为他是犹太人吗?”

“没错。”燕子男也不辩解,“现在某些人的生存之路要比别人更险恶,犹太人的路尤其险恶。”

“可是我喜欢他。”

安娜确信,这样说肯定会迫使燕子男站住回头面对她,像他们早期行走时常做的那样,可他并没有站住。连头都不转。

“我知道你喜欢他,”燕子男说,“可是我们不能老追逐我们喜欢的事情。我们要追逐的是我们的生命。我们要努力赢得生存。”

“为什么是我们的而不是他的生命?”

“因为我们是我们,他不是。世界处于战争中。”

“我们也处于战争中吗?”

燕子男刹那间语塞,但没有持续多久。“是的。”他说。

“跟谁作战?跟他吗?”

“没有,跟谁都没有。为我们自己。”

安娜尽了最大努力去理解,但好像仍然不明白你怎么可能处于战争状态却没有作战对象呢。

“如果我们是为我们自己而战……那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在跟……别的所有人作战呢?”

这次让燕子男站住转身面对她了,在安娜疼痛的小胸脯里,感觉这样的关注就像取得一场不同寻常的胜利,直到听完燕子男说的话后那种感觉才消失。

“宝贝儿,”燕子男说,“安娜——是的。”

安娜皱了下眉毛。这话听着好像不对劲。“可是那别人怎么样呢?我们喜欢的人?”

“比如谁?”

“比如希塞尔先生。”

“我不喜欢你对希塞尔先生那个样子。”

这感觉像回避——是一种手段。“哦,”安娜说,“你肯定会喜欢某人。”

“我喜欢你。”

“这不算。‘你’只不过在用路语说‘我’。”

燕子男听完这话忍不住笑了。他没有回答,但安娜的话还没说完。“可是,燕子男呢?”

“嗯?”

“你其实很喜欢别人。我们所有的朋友呢?我们在路上碰到的那些人呢?你喜欢他们。他们经常帮助我们,给我们好东西。”

“是的。”燕子男说。

“为什么我们从不给他们任何好东西?”

“因为,”燕子男说,“朋友不是那种在世界处于战争状态时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他的人。朋友是在世界处于和平年代时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他的人。不像‘你’,宝贝儿,‘朋友’对‘我’来说不是路语。”

令人烦恼的是,安娜理解这个。她知道她想要活下去,她知道她也希望燕子男同样活下去。她不仅希望别人活下去,甚至希望别人活得更好。

不过她也知道,她希望可怜、愚蠢、糊涂、漂亮的希塞尔先生不要死。他的确是别人。但他不见得非要如此。也许安娜不希望他如此。

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这个想法——感觉像个自己想要问的问题,可是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包装以便问出口。另外,燕子男在听她说,认真考虑她说的事情,可是如果他主意已定,安娜就不知道他会不会推翻某个决定。希塞尔先生是很危险的,他会说。在很多方面。

对这个,安娜没法反驳。她凭本能知道这点。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但安娜没有忘记。

卢布林是波兰东部一个很大的城市,燕子男的策略是万不得已不要在这种地方的周边逗留。他甚至都没有停下来换掉衣服,直到他们和由肉体、瓦砾交织而成的混乱局面拉开了很大的距离才换掉,那天下午他们迅速越过这个城市危险的半径范围。

那天很多事情引起安娜的注意。当天空中残余的日光开始匆匆忙忙追赶已经沉入地平线的太阳的时候,安娜头脑中各种念头来来往往:疼痛的脚;燕子男藏在医用包里的后小截面包,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吃;各种小小的美丽景象,她已经学会像松鼠般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她知道冬天的荒凉随时会到来。有时,燕子男会好好地给安娜上堂有关神秘的共生菌的课,像平常那样,当他逐渐增加教益色彩的时候,安娜就会觉得很有趣。可是,这些观念的房间当她进去后,无论大小,都绝少空空荡荡。

无论在心灵中漫游到什么地方,安娜都发现希塞尔先生在那里。

安娜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会在哪里睡觉。

安娜不知道完好不裂的簧片是常见呢还是很稀罕。

安娜不知道他会去哪里——现在她知道了,几乎没有人像燕子男和她这样目的模糊不清——安娜不知道他到了那里后会做什么。

但是,主要不在于她好奇。她就是老在心里看到希塞尔先生——尴尬的圆圆的红脸,宽阔的胸脯,小心翼翼拎着自己的单簧管、方块般粗糙的手。她还老听到他暖心的声音。

安娜和燕子男很少生火,即便在更冷的月份。他们几乎不吃需要炖煮的食物,即便经常需要温暖。随火而生的光和带来的关注,肯定是得不偿失的牺牲。结果——特别是夏天那几个月,夜晚比较短暂——他们经常躺在地上就睡了,眼睁睁看着黑暗降临。

那天晚上,他们在作为边界隔开相邻两家农户牧场的篱笆边歇了脚,吃完东西(不幸的是,那天晚上轮不到吃面包)后,就在篱笆下面安顿下来准备睡觉。

燕子男像往常那样,翻过身就不动了,可是安娜却找不到休息时必需的心灵安宁。

正常情况下,她的心就像忙碌的海滩,长达一整天前前后后跑来跑去,四处留下足迹,建筑小沙丘和城堡,用手指在沙地上写出自己的想法、画出图标,但是当夜晚的潮汐涌进来后,她会闭上眼睛,让每波充满节奏感的呼吸的浪涛淘涮尽白天的成果,不用多久,沙滩就会变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她会飘然入梦。

可是今天晚上,在月光的映衬下,一个男人站在她的沙滩边。她呼吸的海浪升起,在这个男人的脚踝周围洗淘着,可是希塞尔先生仍然站在那里,安然不动,她难以入眠。她辗转反侧,可是做什么都难以将他从站立的地方撼动。

快睡吧。

问题在于很多最基本的东西,这个犹太人闹不明白。她对穿着紧绷绷的鞋有着切身感受,如果他不是愚蠢地选择抽掉鞋带,他的鞋可能会很合适。他不明白自己所冒风险会招致什么严重后果。而且,他还如此大而化之、马马虎虎地交出自己的名字——毫不在意,似乎对他来说分文不值。因为那双松塌的鞋子,他肯定走得很慢,又把自己的名字扔到风中,像播散种子——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找到。简直肯定。安娜知道,被找到意味着什么。

快睡吧。

这只是假设,他不会碰到麻烦,只是有这种可能而已。白天,当他像流浪般踏进那片林中空地时,完全没意识到安娜在那里,安娜甚至懒得费劲把自己藏起来。他知道那些道路小径的功用和危险吗?好像他显然不知道。很可能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遭遇成千件阻止人们不再活动的事情中的某件事。

他像走进大片凶险的铁荆棘中的瞎眼老头。

快睡吧。

可是,纵然出现奇迹,他设法躲过所有这些陷阱,很有可能会逐渐衰弱,不用多久便死掉。显然,他不了解乡村,缺乏树根、植物方面的知识,这样的日子,没人会拿出自己宝贵的储备食物献给一个跌跌撞撞的犹太人。即便用了技巧,耍了小聪明,安娜和燕子男经常出去很长很长时间,连食物储藏间、橱柜以及其他储藏人类的耕种的食物的地下室里常见的东西都找不到。他哪里有机会?一点都没有。

快点睡吧。

事实上,安娜没看见希塞尔先生身上带任何东西,除了那把单簧管和小瓶子。现在他肯定很饿了。过去几天,他怎么可能吃上东西呢?安娜知道,食物是种吸引人熬过穿着不合脚鞋子走路苦痛的诱因。其实,她自己很有可能走不完今天的行程,如果不是惦记着燕子男包里的面包的话。

且不说这件货真价实的东西本身,可怜的希塞尔先生随随便便从这个世界上被抹掉之前——而这几乎是必然的——还有机会再体验到憧憬面包的滋味吗?

问题的答案很清楚,沉重地压在安娜身上,乃至无论多么平稳的呼吸的海浪,都没有希望把她冲进梦眠中。

于是,她睁开眼睛,坐起来。

与其说安娜作了个决定,还不如说她明白自己要去做什么。

燕子男面朝篱笆,蜷着身子在他的医用包旁边睡着。不过,好在安娜灵活敏捷,燕子男的伞从经常放的包上掉了下来。安娜只须解开扣子,取出那块面包。

很快,那块面包就到她手里了。现在好像显得特别小,比她记得的要小些。不过这主要是因为相对头脑中希塞尔先生那个庞大的形象而言。刹那间,她开始想,是否值得为了这么小量的安慰品费这么大的劲去实施自己设想出来的计划。

可是她和燕子男过的这种生活就是一种宣称建立在“稀缺”的价值上的经验。有点儿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于是,安娜使劲反着回想了遍他们到达的轨迹,立刻从篱笆边起身去寻找那个犹太人希塞尔先生。

如果停下来想想,她应该知道自己打算做的这件事是个非常可怕的冒险之举,严重违背燕子男的原则,这是给自己招惹祸害,甚至应该明白成功的可能性小得荒谬——所有这些,她的脑子应该很好理解。

然而,这就是生活在绝对舒服和幸福中、毫无事先考虑负担的孩子的特殊天分。她只知道,到了那里,在离卢布林不远的那片林子里的某个地方,有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她要让这个人死前最后一次尝尝面包的滋味。

为了再次找到那片林子,安娜花了好大会儿工夫,当她转过身想看看,自己是否还依然以恰当的角度离开篱笆时,她已经走得很远,看不见篱笆了。安娜周围只有草地、原野和山冈,当她最终熄灭了要找到地平线的狂热想法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没有小路也没有围墙的迷宫最凶险。

安娜立刻害怕起来。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在森林和平原上迷过路,因为她从来不曾在没有燕子男的情况下做过这种事,但是现在,她别说找到希塞尔先生所在的方向,连燕子男的方向都找不到了。

可是她知道燕子男的格言。你要是待着不动就会被找到,被找到是最大的危险。宁肯失踪也不要被找到。

安娜选了个方向开始走起来。

可是现在她很害怕,没有什么比突如其来的害怕更能说明自己犯错误了。

如果你待着不动就会被找到。那是否可以推断,如果你动起来,就可能不会被找到?这就是她为什么要走动的原因。为什么希塞尔先生就不会动呢?自从安娜和燕子男碰到那个犹太人后,他们已经走了很多路——谁能说他就没有这样呢?即便她设法找到了希塞尔先生,他们如何原路返回找到燕子男呢?

如果她正好碰到希塞尔先生陷入麻烦怎么办?显然,他不可能长久地置身麻烦之外。她怎么可能把他从危险中挽救出来呢?其实,燕子男可能已经想出什么计谋或者方法帮助他了,她可以以自己的方式作点贡献,可是她想不出如果某头熊或者狼端着步枪对准她可怜温柔漂亮的希塞尔先生,她能做什么呢。

林子里的树木呈现在眼前时,模糊了地平线,安娜盯住不放,就像抓住了好消息。没错,这些树是她和燕子男那天早些时候从中走出来的那些树,没错,她走对路了。往前就是前方,往后就是后方。

安娜把那块面包紧紧抱在胸前徒劳地保护着,努力在脸上升起一丝微笑,然后快步朝那些树奔去。

起先,她急急忙忙地向树林发起进攻,迅速在茂密的排排树木中穿行。不过,出于必要,为了绕过灌木和树桩,她开始慢慢地小幅度地纠正路线,很快,她就意识到,要在没有路的森林里,保持笔直的行走方向实在是个巨大的挑战。在极低的树枝下面弯着腰走过时,她不厌其烦地记住月亮或者星星的位置,可是,即便记住了,这里树荫那么厚密,出来后还是没有帮助。几乎没有一丝光透进来照在她身上。她想下脚时尽量轻些,一步跟一步,但她总是看不清自己的前后左右有什么东西,经常踩在一截树根或者掉到地面的树枝上,她粗重的声音好像充满整个森林。

安娜努力不去想,对那些长着夜眼和厚实大嘴的家伙来说,自己这个目标简直太显眼了。

每前进一步都是危险。

每呼吸一次都是回声嘹亮的暴露。

借着风,她闻到燃烧和烟雾的味道。她想从树林中退回去,想回到篱笆边,放弃自己的目的,如果能回到某个安全地方的话,可现在连这都不可能了。回去和向前都没把握。

安娜不走了,在地上坐下来。她内心有个自我焦急地想,也许她可以索性待在这里,就坐在这里,安全地待着,等到太阳升起再说。可是,另一个自我,同样很巨大,质疑在这样漆黑的密林里,太阳是否会升起。

这时,她身后左边,什么东西在活动。

安娜立刻起身,来不及多想就跑起来。没有什么比黑暗中意想不到的动静更可怕的了,现在,她都能听见声音了,从她的身后迅速跟过来,脚步轻快,快速追赶着。安娜使出浑身全部力量,挣扎着向前猛跑,可始终摆脱不了那双无论在哪里拐弯都好像会堵住她的长腿。她拼命奔跑,向前伸出一只手挡开抓她脸颊的树枝。她多么希望某个救星从树荫上方冲下来,在巨大、锋利的牙齿扎进她肩膀或者脚跟皮肤前把她带走,可是她的脚突然踩在地面看不见的东西上,打了个趔趄,那块面包紧紧抱在胸前,手指扎进已经不新鲜的面包中,重重地摔倒在地。

撞在地上的刹那,身后敏捷的脚步声骤然寂静。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她听到远处传来沉闷的笑声,以及弹奏着弦乐唱歌的声音。这里木材燃烧的味道更呛,安娜心中突然充满汹涌的希望。有人烟。附近肯定有人。

人类是其他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幸存的最大希望。

在树林那边很远的地方,安娜能看到隐隐约约橘黄色的火苗,听到有声音传来后,脚下又加了把劲,再次跑起来。

“安娜。”这声音说,她的心像冬天的土块般凝固起来。

接着,树木间一根火柴划亮,闪耀出细小的生命。

在高高的上方,突如其来的亮光中,安娜看见了燕子男幽暗的面孔。

“安娜,”他说,“别跑了。”

安娜最不想的就是哭泣。她脸上的每块肌肉都疼起来。

“你这是要去哪里?”火柴的光在燕子男毫无表情的脸庞下方摇曳闪烁,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安娜更希望他立马抬高声调,咆哮、暴怒起来,可是他又说了遍,语调跟刚才那句话一样平缓和气、字斟句酌。

“你这是要去哪里?”

安娜没回答。

正当燕子男在安娜面前伸出长长的、张开的、空空的手时,另外那只手里的火苗晃了晃,冒出一股细小的烟雾后就熄灭了。黑暗中,安娜把那块面包递到燕子男手中,然后,在寂静的黑暗中,安娜开始哭起来。

“你能告诉我,”燕子男在黑暗中第三次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安娜尽量控制着不让声音带上抽泣的哭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像燕子男那样保持稳定平衡。“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燕子男说,“可是我需要你告诉我。”

在安娜看来这有点像虐待。

“为什么?”安娜问道,这声音太接近悲痛的颤音,她并不喜欢。

“因为,”燕子男说,“我需要知道,你到底想回到犹太人那里去,还是打算离开我?”

如果安娜能看到燕子男那无动于衷的面孔,她可能不会从这个问题中发自肺腑地感到那种伤心的感染力。她没想过燕子男醒来后看到她走了,会是什么感受,可这不是故意疏忽。她整个儿就没想到。

“我不会离开你的。”安娜说,尽管她极力克制,想到燕子男甚至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她的悲伤愈加深重了,“我不会。”

“哦,”看不见面孔的燕子男说,“可你就是离开了,无论你想干什么,区别只在措辞上。去找他跟离开我是一回事。只要耍个语言花招,我们就可以说是这个而不是那个。”

安娜还想辩解,可是没能抑制多久眼泪就出来了。

“你懂我的意思吗?”

安娜没法回答。

燕子男让安娜默默地哭了会儿,然后又接着说了:

“安娜,”燕子男说,“如果我醒来,看到你又离开我,你可别想再找到我。我会说到做到。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黑暗浓密得无法穿透,可安娜一时忘情,使劲地点着头。她本想说很抱歉——是真的——可如果任意放开,她的声音马上就会炸裂成弹片。

一声细细的叹息从燕子男的那个方向传进这个世界,在离她很高的地方,燕子男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

燕子男藏身的那个黑暗角落在寂静中让安娜感到氛围如此紧张,她都担心那里会撕裂开来。

某个地方,安娜听到有人聚会歌唱。

燕子男的质问好像毫不留情,也不公平——像个陷阱。他知道安娜要去哪里。如果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他就猜不到吗?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去哪里寻找每件耐久长用的东西,知道如何把一切化险为夷,他知道一手握着智慧,一手握着危险——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这一切,在这里质问安娜有什么用意呢?

安娜拿不准燕子男还会不会发话,或许在她头顶上方,呢喃般询问“为什么”的只是夜晚吹过的温暖的微风。她尽量克制自己,尽量保持镇定,可是只要她张开嘴,眼泪就加倍地往外涌。

“为什么?”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很快就又抽泣了,“为什么?我想你知道!因为他善良,人好,还傻!因为他一个人,还不太知道害怕!因为即便他离开我了,我还是老看见他的脸庞、胸膛和双手!因为他知道怎么大笑,燕子男!因为他跟你不一样!”

爆发过后是片刻萦绕四周的寂静,但这种寂静不像紧张的肌肉那么紧绷——是种荒凉的寂静。

“没错,”接着,燕子男说话了,“我明白。”

安娜几乎下意识地又把一个小小的余震抛进黑暗。“别说你明白,除非你真的明白。”

安娜听到燕子男用鼻子呼着气。“我明白。”他很肯定地说,虽然安娜感觉很沮丧,很气愤,可她不禁听出燕子男的声音中透着憔悴和疲惫。

即便燕子男温柔地带着安娜走出那片树林,来到柔和的阳光下,安娜的哭泣还是没有减弱。他们彼此保持着很短的一段距离,一起穿过一片陌生的田野。如果安娜足够机智,她可能会注意到燕子男的步态有点儿陌生——有点慢,有些缓——可是,仍然像刚才那样,安娜的眼泪雾蒙蒙地笼罩住周围的世界,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东西了。

很快他们就来到一道从牧场随意穿过去的木篱笆前。那道篱笆曾经是白的,可是上面的漆早就剥落、起卷了,木头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该变成褐色呢还是灰色。沿着篱笆走了一小会儿,他们找到一个门。篱笆门昔日古老的手锁得紧紧的,即便他们把锁弄掉,显然,门的铰链仍然锈死了。

在那纤小、疲倦、伤心的小胸脯里,安娜不解地寻思,这道门和连着的整个篱笆的其他部分有何区别。

就在此刻,跟安娜站在一个古老边界废弃门口的燕子男决心已定。

他把安娜轻巧地拎起来搁到篱笆的另一侧,接着自己没费多大劲又随后跨过去。

没用多长时间,他们就来到最初安营扎寨的地方。显然,因为匆匆忙忙要追寻安娜,燕子男疏忽了把长伞放到医用包上。伞还在跌落的老地方,卧在灌木根中。

午夜长途跋涉的劳累和抽泣的疲惫,弄得安娜筋疲力尽,她很快就睡着了。

黎明开始溜进浓重的黑夜时分,安娜醒来了。

她一个人在那里。

身边没有别人。

看不见那个包和那把伞。

孤孤单单躺在灌木下面的安娜・瓦尼亚任由汹涌的泪水把她从空洞轻浅的睡眠中激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