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希姆尔开始回答。“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我和母亲,父亲还有哥哥约瑟夫住在一家商店上面的公寓里,爸爸就在这个商店里做一些手表的活儿。每天早上七点钟,我们全家人一起吃早餐,然后我们去上学,爸爸在店里修手表,也做新手表。爸爸送过我一只漂亮的手表,但是现在没有了。它有金色的表面,那时候每天晚上我都给它上发条,它也总是告诉我正确的时间。”
“后来它去哪儿了?”布鲁诺问。
“他们拿走了。”希姆尔说。
“谁?”
“当然是士兵。”希姆尔说,好像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后来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变了。”他继续说。“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母亲正在用一块特殊的布料给我们做臂章,在上面画上星形的图案。就像这样。”说着,他用手指在身下的泥地上画了一个图形。
(六角星*)
“每次我们离家出门的时候,她都回会让我们带上这样的臂章。”
“我父亲也带着一个,”布鲁诺说。“在他的工作服上。很漂亮,亮红色的底,黑白相间的图案。”在铁丝网那边的泥地上,他又用手指画了另外一个图形。
(纳粹万字标志*)
“是的,但是两个标志完全不一样,不是吗?”希姆尔说。
“嗯,不一样,有人给过我这样一个臂章,”布鲁诺说。
“但是没有人叫我带过这样的臂章。”希姆尔说。
“不管怎样,”布鲁诺说,“我觉得我挺喜欢他们的。但是我还是不知道更喜欢哪一个,你的,还是我父亲的。”
希姆尔摇摇头,继续说他的故事。他已经很少再想这些事情了,因为每当回忆起那些在钟表店的日子,他就会很悲伤。
“我们带了几个月的臂章,”他说。“接着,事情又变了。一天,回到家里,妈妈告诉我不能再住在我们的家里了——”
“我也碰到了这样的事情!”布鲁诺兴奋地喊起来,很高兴他不是唯一被迫离家的男孩。“元首来我家吃晚饭,你知道吗,接下来我们就搬到这里了。我恨这里,”他大声地加了一句。“他去过你们家,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没有,但是他们告诉我们不能再住在家里,必须搬到克拉科夫的另一个地方,那里,士兵们建造了围墙,我母亲、父亲、哥哥和我四个人不得不住在一个房间里。”
“你们家所有的人?”布鲁诺问。“住一个房间?”
“还不止是我们一家人,”希姆尔说。“还有另外一家人,他们家的母亲跟父亲经常打架,他们有个儿子比我长得高大,就算我什么也没做他也会打我。”
“你们怎么可能这样住在一个房间里,”布鲁诺说,摇着脑袋。“那不可能。”
“我们所有的人,”希姆尔说,点点头。“一共十一个人。”
布鲁诺想要张嘴反驳希姆尔——他不能相信十一个人能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但是话到嘴边他又改变主意了。
“我们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希姆尔继续说,“我们所有的人都住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个小窗户,但是我不喜欢从窗户望出去,因为窗外是堵墙,我恨那墙,因为在我们真正的家根本不是这样。这个区是城里很差的一个区,总是很吵,让人睡不着觉。我也恨卢卡,就是那个动不动就打我的大男孩,即使我什么也没做错。”
“格蕾特尔有时候也打我,”布鲁诺说。“她是我的姐姐,”他加了一句。“而且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很快我就会长得比她高大,比她强壮,那个时候她就知道是谁的天下了。”
“又接着有一天,士兵们开着大卡车来了,”希姆尔接着说,好像对格蕾特尔毫无兴趣。“每个人都必须离开那座房子。有些人不愿意走,就四处躲藏,不过我想,最后士兵们还是把他们都抓出来了。然后,卡车把我们带到了一列火车上,而那火车……”他犹豫了一下,咬咬嘴唇。布鲁诺觉得他好像要哭了,但是并不知道为什么。
“那火车太可怕了,”希姆尔说。“车厢里挤满了人,几乎不能呼吸,气味恶心极了。”
“那是因为你们都挤在一辆列车上,”布鲁诺说,想起那天离开柏林时,他在火车站看到的两列火车。“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在月台的另一侧还停着一列火车,但是好像没人看见。就是我们乘坐的那一列。你们应该也坐那一列的。”
“我想他们是肯定不会允许的,”希姆尔摇摇头。“我们不能离开我们的车厢。”
“车厢最后面才是门。”布鲁诺解释。
“根本没有门。”希姆尔说。
“当然有门,”布鲁诺叹了一口气说。“在最后面,”他重复说,“过了餐车就是。”
“没有门,”希姆尔坚持说,“如果有的话,我们早就下去了。”
布鲁诺还是嘟囔着“当然有的”,但是没有大声说,没让希姆尔听见。
“当火车最后停下的时候,”希姆尔继续说,“我们来到一个很冷的地方,而且得步行来到这里。”
“我们有一辆小轿车,”布鲁诺说,这会儿声音大了。
“妈妈被带走了,爸爸、约瑟夫和我住在那边的营地里,一直住到现在。”
希姆尔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看起来十分哀伤,布鲁诺不知为为什么;这并不像是个悲惨的经历,毕竟,布鲁诺也经历了相同的事情。
“那边有很多男孩吗?”布鲁诺问。
“上千个。”希姆尔说。
布鲁诺睁大眼睛。“上千个?”他说,感到惊讶万分。“那实在太不公平了。这边却一个能够一起玩的人也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们不玩。”希姆尔说。
“不玩?为什么不玩?”
“我们能玩什么?”他问,他的表情显示出他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困惑。
“嗯,我不知道,”布鲁诺说。“各种各样的吧。例如,足球,或者探险,那边的探险怎么样?好玩吗?”
希姆尔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回头看看营地,又转身对着布鲁诺。他本来不想再问问题了,不过胃痛让他不得不开口。
“你带吃的了吗?”他问。
“恐怕没有,”布鲁诺说。“我想带巧克力来着,可是忘了。”
“巧克力,”希姆尔慢慢地说,他的舌头都从牙齿后面舔了出来。“我只吃过一次巧克力。”
“只吃过一次?我爱巧克力。但是我也不能吃到很多,因为母亲说我的牙齿会坏掉的。”
“你也没带面包,是吗?”
布鲁诺摇摇头。“什么也没带,”他说。“六点半才吃晚饭。你们什么时候吃?”
希姆尔耸耸肩膀,把头埋在腿里。“我想我得回去了。”他说。
“可能某天你能跟我们共进晚餐。”布鲁诺说,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可能吧。”希姆尔说,虽然听起来他也不太相信。
“或者,我去你们那里吃。”布鲁诺说。“我可能过去看看你的朋友们。”他满怀期望地加了一句。他希望希姆尔能邀请他,但是好像没有任何回应。
“但是,你跟我们不是一边的。”希姆尔说。
“我可以从底下爬过去。”布鲁诺说,弯下身来,把铁丝网拉起来。就在两个木头电线杆的中间地段,铁丝网拉起来很容易,像布鲁诺这样身形的小孩很容易可以爬过去。
希姆尔看着他做这些,紧张地往后退。“我得走了。”他说。
“也许哪一天下午就可以的。”布鲁诺说。
“我不应该到这里来的。如果他们抓住我,麻烦就大了。”
他转过身去,走开了,布鲁诺再次注意到他的新朋友多么矮小瘦弱。他对此绝口不提,因为他知道对一个人身高的评论会多么让人不悦,而他最不想做的就是对希姆尔不友好。
“我明天还会来的。”布鲁诺对正在离去的男孩喊道,但是希姆尔没有回答,而是向营地跑去,留下布鲁诺独自一人。
布鲁诺觉得今天的探险已经很有收获了,于是向家的方向走去。他对今天的见闻十分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母亲、父亲和格蕾特尔——格蕾特尔一定会非常嫉妒,也开始探险——还要告诉玛丽娅、厨师和莱斯,要把他今天下午的探险历程全部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他的新朋友和那有趣的名字,告诉他们他俩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是随着离家越来越近,他越来越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毕竟,他想,他们可能不会让我跟他成为朋友,如果那样的话,就不会再让我出来。经过前门的时候,他闻到了炉子上烧烤着的牛肉的香味,就要享用晚餐了。他决定还是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保守秘密,只字不提。这是他的秘密。嗯,他跟希姆尔的秘密。
布鲁诺认为,只要父母亲,尤其是姐姐不知道,就不能伤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