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了,那就是和父亲谈一谈。
那天早上,父亲没有和他们一起坐车离开柏林。他提前好几天就先走了,也就是布鲁诺回家的时候发现玛丽娅正在整理他的东西,甚至包括他藏在衣橱后面,不为人知的东西的那天夜里。接下来的那几天,母亲、格蕾特尔、玛丽娅、厨子、管家和布鲁诺,他们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把物品打包、装到开往“一起出去”新家的卡车上。
就在最后一天的清晨,当房子搬得空空如也的时候,昔日的那个家里,温暖、温馨的感觉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把最后一件家什放进箱子里时,门口已经停着一辆车头插着红黑旗子的公车,等着要把他们带走。
母亲、玛丽娅和布鲁诺是最后离开房子的人。布鲁诺确信,当他们站在那里的时候,母亲并没有发现这名女仆的存在。离开之前,他们最后环顾了一遍那个一起度过了无数美好时光的厅堂,这里,曾经在十二月份的时候放置圣诞树,冬天的时候会有收纳筒放置湿淋淋的雨伞,还有一个地方专门给布鲁诺用来放他换下来的脏乎乎的鞋子——虽然他从来没这么做过。这时,母亲摇了摇头,说了几句奇怪的话。
“我们不应该让“炎首”来家里吃饭的,”她说。“一些人和他们的决定终于得逞了。”
说着,她转过身去,布鲁诺能够看到母亲的眼里噙着泪水。但是当她看到玛丽娅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时,她吓了一大跳。
“玛丽娅,”她仍旧惊魂未定,“我以为你在车里呢。”
“我刚要走,夫人。”玛丽娅说。
“我的意思不是……”母亲开始解释,摇了摇头,又继续解释,“我不是想说……”
“我刚要走,夫人。”玛丽娅重复了一遍,她可能不知道在母亲说话时不能插嘴的规矩,然后她快步穿过前门,一头钻进了车子。
母亲皱了皱眉头,接着又耸了耸肩膀,似乎再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过来,布鲁诺,”说着,她拉着布鲁诺的手,关上了门,“让我们祈祷,当一切都过去的时候,我们可以重返家园。”
车头插着旗子的公车把他们拉到了火车站,这个火车站有一个宽宽的月台,两侧各有一条铁路,两条铁路上都有一列火车等着搭载乘客。月台的那一侧有很多士兵巡视,而且两条铁轨中间有一长排给信号员住的小屋,因此布鲁诺只是匆匆瞥一眼那一边候车的人群,就跟他的家人上了一节舒适的车厢。车厢里人很少,还有很多的空位,把窗子拉下来,车厢里就流动着新鲜的空气。如果两列火车是朝着不同方向行驶的,布鲁诺想,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但事实上不是。它们都面朝东方。布鲁诺的脑子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就是想跑过月台,告诉那里候车的人们,他所在的车厢里还有很多空位。但他还是作罢了,因为他知道,即使母亲不生气,格蕾特尔也会歇斯底里,那样情况就更糟了。
自从抵达“一起出去”和他们的新家以来,布鲁诺从未见过父亲。他原以为父亲在他的卧室里,但是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个不友好的年轻士兵,他直勾勾地盯着布鲁诺,目光严厉而没有一丝温暖。他没有听到父亲洪亮的话语声,也听不到父亲的靴子在楼下地板上发出的低沉的声音。但是,确实有人在来来往往。正当布鲁诺心里斗争着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于是他跑到走廊上,向下望去。
他看到楼下父亲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门口站着五个人,笑着,互相握手。父亲站在他们正中间,军装笔挺,显得英武帅气。他浓密的头发刚刚染过,并且经过精心的梳理,虽然布鲁诺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但是仍然能够感觉到自己对父亲又敬又畏。他不喜欢其他几个人的样子,他们当然没有父亲英俊,军装也不够挺括,声音不够洪亮,靴子也不够漆光。他们都把帽子夹在胳膊下,似乎都争着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对于飘上来的谈话声,布鲁诺只能理解只言片语。
“……他一来到这儿就犯下了错误。所以“炎首”只能选择……”一个人说。
“……纪律!”另一个人说,“还有效率。从1942年开始我们就停滞不前,而且没有……”
“……很显然的事情,数据表达得很清楚。显然,司令官,……”第三个人说。
“……如果我们再建一个,”最后一个人说,“想象一下那将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想象一下我们可以……!”
父亲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那四个人马上归于安静。父亲就好像是四重奏的指挥。
“先生们,”他说道。布鲁诺现在可以听清楚每一个字了,因为,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像父亲那样,让房间里任何一处的人都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我非常感谢你们的建议和鼓励。但是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吧。我们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但还是让这开始从明天开始吧。现在,我要帮助我的家人在这里安顿下来,否则我就会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有麻烦,你们明白了吗?”
这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依次跟父亲握手道别。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四个人像玩具士兵一样排成一行,手臂一致地挥向一个方向,就像父亲教布鲁诺敬礼那样,手掌伸平,从胸口推向前方的空中,嘴里高亢地喊出两个词。布鲁诺被教育在任何时候听到别人跟他说这两个词的时候,他也必须跟着说这两个词。然后,他们离开,父亲则转身回到他的办公室,他的“禁止入内,绝无例外”的办公室。
布鲁诺慢慢地走下楼,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他有点难过,因为他在那儿站了快一小时父亲都没有过来跟他打招呼。但是他也知道,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很忙碌,不应该被诸如跟布鲁诺打招呼之类的琐事打扰。不过,士兵们都走了,布鲁诺想,现在敲门应该没事了。
在柏林的时候,布鲁诺进父亲的办公室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通常是因为他调皮捣蛋,需要进行一次严厉的训话。然而,关于父亲办公室的规矩是他所学到的最严格的规矩之一,他也不至于傻到认为在这里,在“一起出去”,这条规矩就不适用了。但是,既然他和父亲已经好几天没有见面了,他想,如果现在敲门,谁也不会责怪的。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敲门。两次,轻轻地。
可能父亲没有听见,也可能布鲁诺敲得不够响,没有人开门,于是布鲁诺又敲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些,这时,他听到房间里传来父亲洪亮的声音,“进来!”
布鲁诺转开门把手,走进房间,又摆出习惯性的动作,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成了“O”型,不自觉地感到自己的胳膊又从身旁伸展开来。这所房子的其他地方可能有点昏暗,没有什么可以发掘探险的地方,但是这个房间是个例外。天花板非常高,脚底的地毯让布鲁诺觉得自己几乎要陷进去了。布鲁诺几乎看不见墙壁,因为他们全被红木书架挡住了,书架上摆满了书,跟柏林老家的书房一个样。他对面的墙上镶嵌着巨大的窗户,从那里可以看到花园以外的地方,所以窗前是个好坐处。父亲坐在正中间巨大的橡树书桌后面,当布鲁诺走进来的时候,父亲的眼睛从手中的文件上移开了,他看着布鲁诺,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布鲁诺,”说着他从书桌后绕出来,坚定地和孩子握手,因为父亲不是那种像母亲或祖母那样跟任何人都拥抱的人,她们给得太多了,还献吻。“我的孩子。”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
“您好,父亲。”布鲁诺轻声地问候,他被这个华丽的房间搞得有点头晕目眩。
“布鲁诺,我原本打算过几分钟后去看你的,我发誓。”父亲说,“但我有个会要开,还有封信要写。你们是安全顺利地抵达这里的,是吗?”
“是的,父亲,”布鲁诺说。
“你帮着你母亲和姐姐清理了柏林的老房子,是吗?”
“是的,父亲。”布鲁诺说。
“那么我为你感到骄傲,”父亲表扬他说,“坐下吧,孩子。”
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一张很宽的扶手椅,于是布鲁诺爬了上去,他的脚几乎碰不到地面。而父亲则转过身,回到他书桌后的座位上,看着布鲁诺。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最后,父亲打破了沉寂。
“那么,”他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布鲁诺问,“我是怎么想什么的?”
“想你的新家。你喜欢它么?”
“不喜欢。”布鲁诺迅速地回答,因为他要努力做一个诚实的人,而且他知道,如果稍有犹豫,他可能就没有勇气如实地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了。“我想我们应该回家去,”他勇敢地补充了一句。
父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点,他低头浏览手中的信件,过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好像他要认真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嗯,这就是我们的家,布鲁诺,”最后父亲平和地说,“‘一起出去’就是我们的新家。”
“但是,我们什么时候回柏林?”听到父亲这么说,布鲁诺的心都沉下去了,“那里要好多了。”
“行了,行了,”父亲不想听布鲁诺说下去,“我们不要再想了,”他说,“家,不是一个房子,不是一条街,不是一个城市,不是像砖头石灰那样肤浅的东西。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你说是吗?”
“是的,但是——”
“你的家人在这里,布鲁诺,所以,‘一起出去’就是我们的家。”
布鲁诺不知道“ergo”为何物,但是他也不需要去知道,因为他已经想到了一个聪明的答案。“但是,爷爷和奶奶都在柏林呢,”他说,“他们也是我们的家人。所以,这里不能算是我们的家。”
父亲考虑一会儿,点了点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回答,“是的,布鲁诺,他们是我们的家人。但是,你、我、母亲还有格蕾特尔才是我们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人。现在我们四个人住在这里,住在‘一起出去’。现在,不要无精打采的!”(因为,布鲁诺看起来实在是太不高兴了。)“你还没有给它一个机会。其实你可能会喜欢上它的。”
“我不喜欢这里。”布鲁诺还在坚持。
“布鲁诺……”父亲用疲倦的声音说道。
“卡尔不在这里,丹尼尔不在这里,马丁不在这里,周围也没有其他的房子,没有蔬菜水果店,没有街道,没有露天咖啡馆,星期六下午也没有人把你推来挤去。”
“布鲁诺,有时候,生命中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要做,别无选择。”父亲说。布鲁诺听得出父亲对这次谈话已经开始厌倦了。“恐怕这次就是这样的情况。这是我的工作,非常重要的工作。对我们的国家很重要,对“炎首”很重要。日后你会明白的。”
“我想回家。”布鲁诺说。他可以感觉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多么想让父亲意识到,像“一起出去”这样的地方是多么糟糕,他应该同意马上离开这里。
“你得明白你现在就在家里,”父亲的回答恰恰相反,这让布鲁诺失望透顶。“在可预见的将来,这里都是你的家。”
布鲁诺闭上眼睛。在他的生活经历中,很少像今天这样坚持自己的想法,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要改变父亲的想法。但是,对于留在这里的主意,留在这个没人一起玩耍的鬼地方的主意,布鲁诺还需要好好想想。过了一会儿,布鲁诺睁开眼睛,父亲从桌子后面走过来,坐在他身旁的一把扶手椅上。布鲁诺看到他打开一个银盒子,拿出一根香烟,在桌上轻敲了几下,然后点燃了它。
“我记得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说,“当然也有我不想做的事情,但是,如果我的父亲告诉我,我所做的事情对大家都有好处的话,我就会去做,我会尽全力去做到最好。”
“什么样的事情?”布鲁诺问。
“哦,我忘记了,”父亲耸了耸肩膀说道,“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有时候,例如,我不想呆在家里写作业;想到街上去跟朋友们玩耍,就像你一样。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年是多么的愚蠢。”
“所以您能够知道我的感受,”布鲁诺满怀希望地说。
“是的,但是我也知道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他知道什么对我是最好的,所以当我接受他的要求时,我会很高兴。我为什么能够取得成功?就是因为我学会了什么时候该争辩,什么时候该闭嘴听从命令。布鲁诺,你能明白,是吗?”
布鲁诺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房间一角的窗户上。透过这个窗户,可以看到远处那令人生厌的景象。
“您是不是犯错误了?”过了一会儿布鲁诺问道,“惹“炎首”生气了?”
“我?”父亲说,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您在工作中有没有犯过错?我知道每个人都说您是一个重要人物,“炎首”总是给您委派重要的任务。但是,如果您没有做错事请,他就不会这样惩罚您,不会把您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父亲笑了起来,这让布鲁诺更加沮丧;没有什么事情比一个大人嘲笑他无知更让他生气的了,特别是当他寻找答案的时候。
“你不了解这样一个职位的重要性。”父亲说。
“嗯,如果让我们都离开美好家园和所有朋友来到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我想可能是您工作没做好。我想您一定做错了什么事情,应该去向“炎首”道歉,那这一切可能就结束了。如果您很诚恳,那么他可能会原谅您。”
说这些话的时候,布鲁诺几乎未加思索;他听到这些话飘荡在空气中,不像他应该对父亲说的话,但是那些话已经说出口了,他已经说了,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回来了。布鲁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父亲,父亲正铁青着脸看着他。布鲁诺舔了舔嘴唇,看了看别处,他想最好还是不要看父亲的眼睛。
过了沉寂而又别扭的几分钟,父亲慢慢地从他身边的椅子站起来,走回书桌,把烟放进烟灰缸。
“我想如果你是因为勇敢,”父亲头脑中似乎在进行某种斗争,过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而不是有些失礼,那么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我不想……”
“但你现在应该安静。”父亲提高腔调,打断了布鲁诺,因为家里所有的规矩对他是不产生任何约束力的。“我非常关心你在这里的感受,布鲁诺,因为我知道这次变动对你来说是很难适应的。而且我已经听到了你的感受,虽然你的年幼和缺乏经验迫使你说出失礼的言辞。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现在应该是你接受现实的时候了……”
“我不想接受这一切!”布鲁诺大声喊道,继而惊讶地眨巴着眼睛,因为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大声嚷嚷。(事实上,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他绷紧了神经,做好准备,打算在必要的时候逃之夭夭。但是,今天好像没有什么事情会让父亲生气——而且,如果布鲁诺对自己足够诚实的话,他就不得不承认父亲其实不太会生气;父亲变得平静而陌生,并用他的方式来结束谈话——而不是对着布鲁诺嚷嚷,满屋子追他——父亲只是简单地摇摇头,表示他们的争论已经结束。
“回你的房间去,布鲁诺。”父亲用这样一种平静的语气说话,布鲁诺明白他是认真的。于是他站起来,眼睛里涌出沮丧的泪水。他朝门走去,但是开门之前他转过身来,问最后一个问题。“父亲?”他发问了。
“布鲁诺,我不想——”父亲不耐烦了。
“不是关于这个的,”布鲁诺马上说,“我要问另外一个问题。”
父亲叹了一口气,但是表示可以问,以此来结束这次谈话和争论。
布鲁诺又思考了一下他的问题,这次他要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不想再表现得鲁莽而不合作。“外面那些人是什么人?”最后,他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父亲把头歪到了左边,好像被这个问题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士兵,布鲁诺,”他说,“还有秘书、工作人员,你以前肯定见过他们的。”
“不,不是他们,”布鲁诺说,“是从我的窗户看到的那些人。在小房子里的,很远的地方。他们都穿得一模一样。”
“啊,那些人,”父亲说着,点点头,微微笑了笑。“那些人……呃,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布鲁诺。”
布鲁诺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们不是人?”他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
“嗯,至少不是我们所理解的范畴,”父亲继续说,“但你现在不用替他们操心,他们跟你没关系,你跟他们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只管在你的新家安顿下来,这就是我要求的。接受你所在的环境,你会发现其实很容易。”
“好的,父亲,”布鲁诺虽然答应着,但对这一回答并不满意。
他打开门,这时父亲叫住他,站起来,扬了扬一边的眉毛,好像在告诉布鲁诺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布鲁诺想起父亲所做的手势和喊的口号,于是又依葫芦画瓢地模仿起来。
他立正站好,脚跟并拢后,把右臂挥至空中,尽可能深沉而清楚地发音——尽可能像父亲一样——只要离开有士兵的场合,他就得说。
“嗨,希特勒!”他喊道,他想,这其实就是在说,“好的,再见,下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