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电话喊:菲菲你要记得回来,就算是死了也要记得回来找我!
她不讲话,小兽一样,一口一口粗重地呼吸,指尖在听筒上继续轻轻地敲着。
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想不明白……
菲菲当年在听筒上轻轻敲击的那三下,究竟是在说什么?
过不去的就搁着,忘不了的就记着。又能怎样,还能怎样,就这样吧,总要接着活。
这话说给你听,也是在说给我。
我的兄弟,其实我想说的是:
如果这所有一切的故事全都没有遗憾的话,那这一场青春还有什么意思呢。
(一)
节日很多,属于一个人的节日一年却只有一次。
终其一生,也不过那么几十次。
但路平有个习惯,不过生日。
那时候还没人喊他老路,大家都喊他小路。
有一年我事儿事儿地买了个轮胎一样大的大蛋糕去给小路庆生,他木着脸,看着蛋糕发了会儿呆,然后低头继续往嘴里扒拉他的青菜白饭……
打死也不肯切蛋糕吹蜡烛。
我很生他的气,觉得他不知好歹,于是把蛋糕拖走喂狗,上面还戳着蜡烛。
一年后又逢他生日,想到先前白扔的蛋糕钱,陈年旧气立马来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损了他半天。
他是喜怒不付诸颜色的木头人儿,永远一副扑克牌脸,挨了骂不还嘴,只是默默地拿过来吉他,给我唱了首歌。
改编自郑智化版的《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流浪在街头
我以为我要祈求些什么,我却总是摇摇头
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却没人祝我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谁在意生日怎么过
我没听完那首歌,什么话也没说,起身推开吱吱嘎嘎的小木门,悄悄地走了。
他在歌里把所有的“你”和“他”,都换成了“我”。
这首歌,唱得另一个我泪眼婆娑。
嗯,我不过生日也很多年了。
也不吹蜡烛,不切蛋糕,不搞聚会,谁给我送礼物我和谁急。
很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重庆姑娘,付出过一切,也一度以为拥有了一切,想和她白头到老来着,但终究无果。
她消失的时候恰逢我生日,那时候年轻,于是把每年的生日当作祭日去过。
那时候还没有微信,也没有微博,只有MSN和博客。
第一个三年,每逢生日都专门为她发篇短文,然后独自出门吃碗面,谁给我发短信都不回,谁给我打电话送祝福都不接。
第二个三年亦是如此,谁给我送生日礼物都原封退还回去。
第三个三年依旧是写短文、吃面、自己一个人飞去远方的城市过完这一天。
一年复一年,一年一年又一年……
有一年,吃面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整天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一句生日快乐。
大家都知道我不过生日,没人电我。
我坐在异乡午夜的小饭馆里,捧着面碗对自己说了句:祝我生日快乐。
说完以后手心一片冰凉,全是汗。
这出独角戏唱了十年,无形无质的牢房。
……更让人冷汗涔涔的是,这场独角戏所囚禁的,并不仅仅是爱情。
匆匆忙忙慌慌张张东碰西撞,自嘲自讽自我安慰自我感动自我流放。
十年,眨巴眨巴眼儿就过去了。
十年一觉重庆梦。
十年音信两茫茫,思不思量都难忘。
十年之后我不认识你,我也不认识我……
我删掉了MSN和博客。
又是若干年过去了。
依旧是不过生日,却不再拒绝生日祝福。
养成的习惯自然难改,但习惯背后的执念却渐淡然。
MSN是什么,很多人或已记不清楚,我却从未忘记自己都曾书写过些什么。
忘不了的就记着吧,又能怎样。
某年晚秋路过重庆,解放碑故地重游,心意静和,随手发了一条朋友圈:
我曾逆着人流站在这里望着你,
咫尺天涯,眨眼十六年过去。
不再等了,希望你过得好,就这样吧。
……
至于路平不过生日的原因,其实我知晓。
知道也无从去劝解,劝解是最没用的东西,言语并不能解开任何心结。
每个人都是一方独立的国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城池,和牢。
我一直琢磨着等到路平某次过生日的时候去劫狱。
我还是会给他买一个轮胎一样大的蛋糕,点上蜡烛,吭哧吭哧抬过去。
我帮他切蛋糕,我帮他吹蜡烛,然后抡起来,结结实实地扣在他脸上。
然后扯着嗓子,给他唱《生日快乐歌》。
(二)
很多年前,路平在古城的第一个女朋友从美国来,祖籍广西南宁,叫菲菲。
那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胳膊和腿又白又细。
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基本不怎么动,走路也很慢,再着急的事也像散步。
说话也很慢,细声慢语的白话口音。
或许是因为中气不足,她有种别样的温柔。
菲菲很会煲汤,货真价实的靓汤,卖相和口味都上佳。
她对瓦罐的耐心比对任何人都持久,可以盯着慢火一盯一整个下午。
蓝幽幽的炉火吞吞吐吐,她就那么盯着出神,一出神出一个下午。
手里捏着一卷书,却并不读。
……
滇西北的阳光隔着窗棂落在她脸上身上,她围着紫围裙,短发齐耳,安安静静的,像个民国少女。
路平和她相处的头一个月,她煲了二十多种配方不同的汤,迅速地喝胖了路平。
路平很惊讶汤养人的程度,同时欲罢不能。
路平也很奇怪她煲汤时的漫长神游,同时欲问又止。
菲菲不出神煲汤的时候会很勤快,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走来走去,热衷于杯杯盏盏洗洗刷刷,却从来不让路平进厨房。
妈妈说不要让男人干厨房的活儿。
她每次都对路平这么说,于是路平只负责喝汤,生生喝成了个品汤的行家。
男人总有些虚荣心,那时路平常领着不同的朋友回家喝汤,他木讷,不是很懂炫耀的技巧,喝汤的时候咕嘟咕嘟发出各种声音,来的人越多,声音就越大。嘴在碗里,眼睛在菲菲那里。
据说能连续对视15秒的就意味着是爱,他们每次目光相逢,对视时长都超过15秒。
碗空了他还在喝……
看得人很想掀桌子。
他那时候过生日搞聚会,除了买来蛋糕,菲菲还煲了一桌子的汤,各色各样的汤,十全大补。
不理会周遭的喧闹,她撑着腮只一味看着路平,看得旁若无人。
她看得那么投入,看得没有任何人舍得去打趣或打扰。
路平一手掐着蛋糕,一手端着小汤碗儿,脑袋上顶着纸壳王冠,脸蛋上红晕两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轻响……像只被挠痒痒彻底挠高潮了的猫。
嗯,是幸福的哽咽……
他那会儿幸福得像个王八蛋一样!
路平整整喝了一年多的汤,从一个生日到另一个生日,从一个夏天到另一个夏天,再到冬天。
之后再没喝到菲菲认真为他煲的汤。
冬日里的一天清晨,菲菲默默收拾好了行囊,和路平道珍重——要开车去西藏。
她说不要拦我,如果你敢拦,我就再也不回来了哦。
这话她是笑着说的,笑蒙了路平,等路平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
我问过路平,你们当时在吵架或冷战吗?
他说没有,没有吵架没有分歧甚至没有一点儿征兆,她说走就走了,头都不回地走了。
走的时候她轻轻关上门,钥匙声轻响,轻轻把路平反锁在里面。
菲菲就像是一个潜伏许久的特工,带着满腔秘密要去执行一项惊天的任务。
那个年代路不好,隆冬季节自驾滇藏线是种玩儿命的举动,菲菲想玩儿命,没人知道是为什么,路平也不知道。
路平反应过来后,打过电话发过短信劝她回来,没用,劝不动,于是也就没再死劝。
他从不是一个善于说服别人的人。
为此,他终生都在后悔。
(三)
菲菲自驾至雨崩时,暴雪阻路,天地乾坤一片白,人和车迅速地被圈禁在混沌中。
她没什么自救经验,汽油耗干后也不懂得烧备胎取暖,伤寒引发的肺水肿让她开始咯血,整整三天四夜才被解救,一到暖和的地方人就休克了,额头摔在地上磕出了血,满脸的血,满嘴的血。
要命的却并不是出血。
抢救时发现,重症感冒加高烧已诱发了严重的心脏病。
医生用她的手机打回古城,路平只穿了一件衬衫冲去接她。
一路上,每隔十几分钟就打一个电话问情况,值班大夫耐心被耗尽后,关了手机,他打不通,以为白床单已经盖在了菲菲脸上,差点崩溃在大具桥头。
万幸,人抢救回来了。
回来后,换路平给她煲汤。
向来沉稳的路平变得心急,灶火开大了,煲出来的汤她并不爱喝,她侧躺在床头出神,神情和当初在厨房时一样平静。
路平坐过去握住她的手,她任他握着,依旧是漫长的发呆,像是跋涉在某个遥远的国度。
北风挤过门缝,汤摆在床头。
不一会儿的工夫,白色的油花凝结在上头。
路平应该是那时学会了做饭。
他吃了三十多年的面条,一辈子西安男人的胃,粥粉肠饭本不爱吃。为了她,他颠覆了食性,专门去买了菜谱,研究做细火慢工的广式菜。
刀切了手,弹吉他的时候裹着纱布,上面一点红。
整整躺了三个月,血色才重回菲菲面上。
但元气伤得厉害,偶尔会吐血,殷红的一小口,吐在木地板上,像块儿南红玛瑙。
她眼神轻飘飘地落在那块玛瑙上,静静地发着呆,看着。
已经是春天了,三角梅倚在窗前,樱花谢了是桃花。
她开始和路平吵架,吵得很凶。
她好像是为了吵架而吵架,像是骤然被另外一个陌生人附身,脾气性格全变了。
先是错愕,紧接着被委屈覆盖,路平弄不清吵架的原因,使劲捶头也捶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
有过笨嘴拙舌的哄,也有过笨嘴拙舌的哀求……
几乎每一次吵到最后都只能沉默以对,路平闭上嘴,用沉默来消化那些费解。费解和委屈交织成痛苦,堰塞住思维,他的脑子不够用,转不动。
这样的场景我目睹过一次。
两人面对面蹲着,吵亢奋了的菲菲猛地站起身来,摇晃了两下,一头栽地昏死过去。
顾忌她的心脏病,没人敢去抬她,任由她仰在冰凉的青石板路上……煞白煞白的嘴唇。
我忙着拨120,一回头,路平跪坐在地上,手指插在头发里,太阳穴青筋暴跳,良久才猛地吸一口气,良久才猛地吸一口气。
他们两个,他更像是马上要暴毙的那个。
菲菲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间隙越来越短。
每次栽倒时都好似再也活不过来的模样,脚踝和膝盖永远淤青。
她好像不是很在乎自己下一次是否还能醒过来,开始变本加厉,每天晚上换着酒吧痛饮。
整瓶的澜沧江矮炮,一仰脖就倒了进去。
有时候她喝醉了,没发病,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找镜子,水龙头哗哗地响,她撑着洗脸盆,散乱着头发和孤光,呵呵地笑着,在镜子里找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开始还会有人劝,但很快就没人劝了,人们开始怕她,躲着她。
她不在路平的D调酒吧喝,但有时会跑到我的小屋来买醉,起初我说菲菲我不能卖你酒喝,出了人命谁来负这个责任。
她会当真找来纸笔写生死文书:
我今天在大冰的小屋喝酒喝死了和任何人没任何关系……
一边写,一边还问要不要按个手印。
她不笑,我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较劲,我不自觉地在回避着她的眼睛,我从未见过那样绝望而凌乱的眼神。
这绝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菲菲。
路平没有任何对付她的招数,只好在她常出没的地方都放了速效救心药。
我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对如何照料心脏病患者有了些基本的认识——都是路平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告诉我的。
他低着头,絮絮叨叨,左手攥白了右手,里面攥着药。
(四)
滇西北没有春夏秋冬,只有旱季雨季。
雨季来临,昼夜微凉,从某一天起,菲菲忽然不和路平吵架了。
喝醉了也不吵。
瓦檐上落雨成珠,水渍洇透了老木头天花板,她抱着膝盖,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坐在窗台上。
她开始不和路平讲话。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
不是冷战,只是不说话。
路平再木头,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多余,看来自己的存在于她而言已是羁绊。
他依旧搞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他走过去,试探着说: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等到不再讨厌我的时候,记得回来就好。
他试着笑着说。
他说:真的,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她不说话,盯着他出神儿,两大颗眼泪掉了出来,吧嗒吧嗒滴在路平手上。
滚烫滚烫的眼泪,烫得那双握惯了吉他的手,无法抑制地哆嗦。
他喃喃道:……记得回来就好,好吗?
她不回答他,头轻轻抵住他胸膛,无声地哭着。
她最后给他煲了一次汤,忘记了放盐,而后去了新加坡。
……
菲菲走后,路平给她打电话她还会接,但从不会主动打给路平。
偶尔的通话,平淡得像两个普通熟人,路平问她过得好吗,她说:哦哦,还好还好。
路平口拙,攥紧电话不知还该说些什么,她也就不说话,直到路平局促地轻声道抱歉,轻轻地挂了电话。
有一个电话是生日那天打的,两分钟的通话,路平没提,菲菲也没祝他生日快乐。
没关系的,应该是忘了吧。
他想起她曾经给他过的那个生日,想着她静静地托着腮静静地看着他的模样,满满当当的桌子,各式各样的汤。
他独自站在厨房,学着她当年的模样生火烧水洗菜备料……
他那天并未煲成汤,瓦罐上有条裂纹,也不知是何时碎的。
算了,等她回来以后再说吧。
菲菲到新加坡后重新找了工作,生活规律后貌似病情也控制住了。
新的城市新的生活,或许会遇到一个新的路平吧,那人会对她好吗……
又或许,她是会回来的吧……
路平买了许多新的瓦罐,一天天地等着昨日重来。
昨日的静好永不重来。
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波澜。
试用期结束后的一天,菲菲毫无征兆地晕倒在茶水间。
新加坡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她最多还有一年的生命。
这一切,路平当时都不知情。
等一个星期后,他辗转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联系不上菲菲本人了。
她的同事说,菲菲的父母亲接她回了美国,着手准备心脏移植手术。
那,她给我留下什么话没?
抱歉,没有,从未听她提起过您。
电话里是忙音,他疯狂地给她发邮件,拼命地在MSN上留言,一直没人回复。
他跑去给自己的手机预存了足够用上好几年的话费,24小时开机等着。
有时候,他在街头卖唱时手机电池报警,他丢下吉他满世界找插座,充电器他随身带着,两个。
世间最煎熬人心的东西不过一个“等”字。
他是从那时起有了白发,眼睛是枯的,开始显老。
(五)
时间过去了多久?
100天还是200天?
除了他自己,没人记得清了。
终于有天清晨铃声响起,她打来的电话,轻喊了一声“路平”,就不再说话,只是用指尖在听筒上轻轻敲着。
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
路平喊:菲菲你要记得回来,就算是死了也要记得回来找我!
她不讲话,小兽一样,一口一口粗重地呼吸,指尖在听筒上继续轻轻地敲着。
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
路平后来说,菲菲的敲击是在说:我爱你。
可我猜她是想对路平说:忘了我。
我不确定我的看法。
我知道,他也不确定他的。
那个电话,是菲菲在进行心脏移植手术前一天打的。
我想,当时她延续生命的心火或许已经衰竭到寂灭边缘。
是在向爱过的人告别吧,最后一次听听他的声音,喊一喊他的名字。
她或许内疚过自己给路平留下的痕迹吧,是希望他抹去痕迹忘记她的存在吗?
至于路平能否做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个电话之后菲菲杳无音信,路平当她死了。
他走夜路不再打手电,半夜抽着烟,独自去灵异事件倍出的北门坡散步,总希望她能来找他。那时候的江湖传言里,北门坡老有人遇见打着红伞的游魂,有时候是个白须老人,有时候是个瘦弱的女人。
三角梅开了又谢,雨季再度重来。
我偶尔会披上雨衣,陪他在北门坡散散步,抽根烟。
他偶尔会提起菲菲,他总提起的,是菲菲在听筒上轻轻敲击的三下。
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
到底是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我爱你……
如果不是忘了我……
那,是什么?
(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