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不肯用手机的女孩儿。
从2003年到2013年,从一个天涯到另一个天涯,我再没遇见过她这样的女孩儿。
……
十几年前,我在拉萨开酒吧,浮游吧,又名For you bar。
小小的一间酒吧,藏在拉萨北京东路亚宾馆旁边的巷子深处。
酒吧虽小,却是彼时拉漂们的根据地,有酒有琴有妞有大仙,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
午后大昭寺广场晒太阳,黄昏藏医院路弹琴卖唱,夜晚浮游吧里喝酒读人,我最明亮的青春都留在那时的拉萨。
初次见她是在隔壁蜗牛的酒吧,我喝多了青稞酒,去讨白开水。
拉萨晚秋的夜已经很凉了,她依然穿着很单薄的衣服,酷酷地抽着大前门。
锡纸烫过的头发,包头的线帽,长得像极了瞿颖。
那时候的拉萨火车还未开通,混在拉萨的女孩子们还都是爷们儿一样的一水儿的登山鞋,她却穿着带跟儿的小皮靴子,看起来很神气呢。
不熟,没怎么说话,一起坐在吧台边吸溜吸溜喝白开水。
蜗牛裹着毯子在吧台里吸溜,我抄着手趴在吧台上吸溜,她背靠吧台双手捧着大杯子吸溜。三个人用此起彼伏的吸溜声来打发午夜的时间。
蜗牛酒吧的背景音乐是呻吟一样的绵长吟诵,我记得是葛莎雀吉的《北奥明法身宫殿》,我们喝水的节奏和着葛莎雀吉缓慢的吟唱,像在练习一种奇怪的瑜伽。
第二次遇见她在藏医院路口。
她给一个英国作家当临时翻译,满世界采访混在拉萨的人。
她冲我抿着嘴笑,抬起手做了个喝水的姿势。
我说:唉,那个谁,留个手机号码给我,回头一起饭饭。
她扭头和那个英国作家说:你看,我还是蛮有市场的。
那个穿着雪白衬衫的威尔士女人挑剔地打量了我一眼,矜持地歪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我心说你丫矜持个蛋啊,我又不是要请你吃饭,你腰那么粗,和头小牛似的……
我和她说:快点快点,手机号给我,你的老板快要拿大蓝眼珠子瞪死我了。
她说她没有手机也不用手机,说要不然我把我的手机送给她好了。
我舍不得我的手机,那个爱立信大鲨鱼R320是我唯一的家用电器,于是我就很没脸地走开了。
已经是入夜光景了,那段时间治安很差,有人被打劫。走之前,我把随身带的英吉沙短刀借给了她,也没怎么多话,只叮嘱了这个点儿最好别去的几条巷子。
天地良心我真没有想泡她的意思,就是想和她这样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聊聊天扯扯淡吃吃饭什么的,多看两眼而已,她长得多好看哦,真洋气。
……
第三次见面是一周以后,第三次见面出事了。
她半夜来我的酒吧听歌,进门就窝进卡垫儿,木木呆呆地一个人出神。
我唱了一会儿歌,抬头看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瓶酒开始喝。
她失魂落魄的,看也没看我一眼,所以我也没管她,继续唱我的歌,我记得我唱了一首郑智化的《冬季》,唱完了以后瞅瞅她……
她缩成一团靠在卡垫儿上,低着头,一点声音也不出,像睡着了。
我走过去戳戳她,发现泪水浸湿了整个膝盖。
她原来在安静地,哗哗地流眼泪。
这是怎么个情况?这首《冬季》没什么毛病啊,怎么就把人家给惹哭了啊?这可如何是好?
冬季怎么过,在心里生把火
冬季怎么过,单身的被窝
冬季来临的时候,我总是想到我
明天是否依然,一个人生活
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是不是寂寞
想接受它的温柔,又不愿失去自由
冬季是一个迷惑,年年困扰我
年年我都在迷惑,年年这样过
……
我蹲下来,说:这个季节来混拉萨的谁没点儿故事,不管你有多坎坷,也没必要让别人看到你哭成这个熊样儿哦。
……我觉着我挺会说话的一个人啊。
怎么话一说完就把人家给整得哭出声儿来了呢?
我想逗逗她让她笑一下,别哭出个高原反应什么的最后死在我酒吧就不好了,于是就用话剧腔说:朱丽叶,在拉萨的秋天是没人会帮你擦去冬天的眼泪的。她埋着头,说:嗯嗯嗯……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回头看看酒吧里,一桌北欧穷老外已经彻底喝大了,头对头趴在桌子上淌口水,一桌是两个老房子着火的中年背包客,四目相对浓情蜜意呢喃不休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
我说:好吧,我挺乐意陪你出去走走的,但你要把眼泪抹抹鼻子擤擤,不然一会儿出去了别人以为我怎么着你了似的。
我一边忙活着穿外套一边问她:说吧,咱们去哪儿?
我琢磨着公账不能动,但钱包里还有50多块,要不然就出次血带她去宇拓路吃个烤羊蹄儿吧。不是有位哲人说过这么一句格言嘛:
女人难过的时候,要不然带她逛逛街买买东西,要不然就喂她吃点儿食儿。反正看她这小细胳膊小细腰也吃不了多少,当是行善了。
她泪汪汪抬起头,说:……去个比拉萨再远一点的地方。
我一下子就乐了。
怎么个意思这是?演偶像剧呢?
我说好啊!随手在身后的丝绸大藏区地图上一点,说:您觉着去这儿怎么样?
她目光迷茫地看着地图上那一点,然后点点头说:走。
我回头顺着手臂一看,手指点着的地方是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
……
那就走呗。
她用力裹紧衣服,推开门走进拉萨深秋明亮的午夜。
我把手鼓背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最后还是背着出门了。
……
一个半小时后,我开始后悔了。
这时我们已经横穿出了拉萨城,沿着河谷走在国道上了。拉萨城的灯火早已被抛到了身后,眼前只有黑漆漆的山和一条被月光照得发白发光的路,像一条绵延曲折没有尽头的河。
我心想坏了,看来这小姑娘是玩儿真的。
然后我开始心疼那两桌的客人注定跑单。
早知道就该先收钱再上酒,那桌北欧退伍兵指定是要在酒吧睡到天亮了,保不齐明天睡醒了以后他们会自己跑到吧台自己开酒胡喝。
彬子骑车去纳木错了,二彬子找他的小女朋友干坏事儿去了,妮可妹妹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会来浮游吧帮忙,完蛋了,我唯一那瓶为了撑门面才摆出来的瓷瓶派斯顿金色礼炮威士忌肯定保不住了,还有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的新疆大葡萄干,都他喵便宜那帮维京海盗了……
不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实在走累了,赖在路边呼哧呼哧喘粗气。
开始有一辆辆车路过我们身边,呼呼地卷起一阵阵汽油味的风。我不行了,又冷又饿,掏了半天裤兜掏出来一块阿尔卑斯奶糖,立马飞快地偷偷塞进嘴里。一抬头,她默默站在旁边看着我。
那时候的我可会转移话题化解尴尬了。
我瞅着她的鞋,说:哎哟,厉害啊你,穿个小靴子还能走这么远,你属藏羚羊的啊你?
我逗她,她也不接茬儿,只是拿鞋尖踢地上的石子,踢了一会儿自己跑到路边儿,伸出一只胳膊开始拦顺风车。
她有个美丽的背影,修长的腿、纤细的脖颈和腰,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我嚼着糖看着她拦车,心说厉害啊,看来技术娴熟经验老到是个拦顺风车的老手。
没过一会儿,我们搭上了一辆开向后藏方向的中巴车。
开车的是藏族人,满车都是藏族人,我挤在一个老阿尼旁边,老人家一身最新鲜的牛奶味,和所有的藏族老人一样,不停转着手里那个尺多长的经筒。
车每次一转弯,她手里转经筒的坠子就狠狠扇在我腮帮子上,我给扇急了,又不好和老人家发火,只好每被扇一次就大声喊一声:丹玛泽左 [4] 。
我每喊一次,老人家就笑笑地看我一眼,后来还伸过一只手来摸摸我的脸,说:哦,好孩子。
她这时终于有了一点儿笑容,她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出点躲避流星锤的空间。
我紧贴着她坐着,心说这姑娘怎么这么瘦,隔着衣服都感觉得到骨头硌人。我想起一件事情,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玩儿着手指,说别问了,问了我也不说。
我说:好吧。过了一会儿,我问她:你小名儿叫什么?
她说:我说了,别问了。
她左右望望,然后把目光放在了车外。
我说:OK,我不问了……那您老人家怎么称呼?
她恶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老阿尼笑笑地摇着转经筒,我觍着脸找阿尼搭讪。
我说:阿尼,名热卡? [5]
老阿尼示意我等一下再说话,然后很神奇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吱吱响着的手机,开始接电话。
我捅捅她,说:你看你看,你连个手机都不趁,连人家老阿尼都用手机,还是诺基亚呢……
按理说她应该和我解释一下她不用手机的原因,但她没有。
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原因。
就这样,我在二十啷当岁时,跟着一个不肯说名字也不肯用手机的女孩儿,一路颠簸,从拉萨去往珠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