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气并不冷。他们一天之内第二次步行穿过昏暗的街道,朝学校走去,路上还碰到了一群也来参加舞会的同学,于是结伴而行。大家都是盛装打扮,穿得古怪而华丽——不,大部分人的装束只是古怪而已。在马路的另一边,一大拨“僵尸”招摇过市,个个活灵活现。前方还有三个身着紧身衣、足蹬恨天高的“恶魔”,正在费劲地行走——那是谢莉尔和她的闺密们。
在礼堂门口,碰到了他们的历史老师麦克·马纳斯。显然,他是被拉来维持秩序,不让恶徒混进去的。
“票呢?”他冲着他们大喊。
崔斯坦从他的裤子口袋里面掏出两张卡片。
“你的服装呢,老师?”迪伦身后有个僵尸打扮的在吆喝。
“他穿在身上的,”另一个“僵尸”窃笑着说,“他打扮得像个老古董!”
麦克·马纳斯还和以前一样,穿着一条棕色的休闲裤和格子夹克。他嘴唇上的胡子很浓密,打着领结,好像就是为了让学生取笑才故意穿成这样子的。再加个烟斗,他就活脱脱是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中学校长了,特别是那副见人爱搭不理、凡事喜欢记仇的表情。
他听了“僵尸”的笑话可没有笑,“麦考·马克!你还是想想不让你进场这事吧!”
麦考·马克气急败坏地叫着:“你说什么!”
迪伦并没有停下脚步听他们的争吵。她忙着打量装饰一新的大礼堂:灯光都调暗了,多彩追光灯有节奏地随着砰砰作响的音乐一明一暗,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墙上装饰着的食尸鬼、恶魔还有墓碑,礼堂到处都挂着仿真蜘蛛网。
“感觉怎么样?”她对着崔斯坦的耳朵大声吼。
“感觉很爱你!”他也是吼着回答她,“必需的!”
她开心地笑了,调皮地把他推到了一边。他也许会抱怨,但他太渴望尽情享受真实世界的种种经历了。他以前或许没有想到这些,但眼前的一幕的的确确比坐在电视前吃着微波炉加热的食物要有趣多了。
他们把外套扔在了衣帽间,尽管迪伦脑子里还有镰刀斩首谢莉尔之类的幻想,但她还是把镰刀也撇在那儿了。
“咱们喝点饮料吧!”迪伦喊道。
茶点饮料也是万圣节的主题,纸杯蛋糕上面是软糖做的蜘蛛,还有棉花糖冒充的蜘蛛网;桌上一大杯用果汁鸡尾酒做成的“恶魔血”静待宾客,旁边的纸杯子摞得像座高塔。
“这里面含的E代码可能比你想知道的还多。”迪伦警告崔斯坦,一样舀了一杯。
“E代码?”崔斯坦听不明白。但是迪伦痛饮了一大口,示意他也应该照着做。这酒跟她预想的一样甜腻腻的,但当她尽力咽下去的时候,才发觉嗓子堵得慌并不是因为饮料太甜。
“哦,上帝!”她高举着杯子,气急败坏地说,“里面加了猛料!”
“毒药吗?”崔斯坦问道,一脸警觉。他伸手要把迪伦的杯子拿开,但是她把杯子绕了一个大圈,护到胸口,让他碰不着。
“可能是伏特加。”她笑了起来,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老师能听到他们俩的对话。劲爆的音乐仍在砰砰地响个不停,他们必须站得很近才行,“你可真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它不会要了你的命——这是种廉价的烈性酒,所以喝起来味道就跟毒药似的。”
他耸耸肩,喝了一杯,做了个鬼脸,一口气全咽了。迪伦挥手告别自己的味蕾,也一口闷了。
“跟我跳舞吧。”崔斯坦笑着夺过她的酒杯,把两人的杯子都放下。
迪伦以前都没有跳过舞,说老实话,她是一直没什么机会。可是即使机会真的出现了,她也仅限于做一个看客。但现在她允许崔斯坦引着自己来到舞池中央,不停地跟着他的舞步旋转。
“你是怎么学会的?”趁着他把自己拉近然后两人都在旋转的工夫,她大声问道,“荒原上也跳舞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跳,”崔斯坦大声回答她,“我只是喜欢这个借口。”他把迪伦甩出去,然后又拉回来,“在公开场合能搂着你。”
迪伦心里一万个同意。他们平时在学校里都很小心,身体的接触限定在桌子下面碰碰脚,偶尔来一下柏拉图式的拥抱,还有在觉得没人看到的时候偷偷摸摸拉拉手。这让迪伦一直耿耿于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莉尔之流对着崔斯坦流口水。今晚,她已经看到她们又瞄上他了。除非她死,否则她们休想跟他跳舞!不,他只属于她一个人,哪怕她死了都是!想到这些,她笑了。
“再来一杯?”崔斯坦趁着两首曲子之间短短的间奏问道。
迪伦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急切地点点头。可等他们返回酒水台,酒已经被抢光了,他们只能凑合来点果汁了。
“我现在汗流浃背!”她大声说道,手在自己面前挥舞着。这么多人都挤在大厅,无比闷热。他们两个刚才一直在跳来跳去,她看了一下表,足足跳了半个多小时。
“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崔斯坦问,指了指防火安全门。这道门一直开着,好让屋里凉快一下。他坏笑着说:“二人世界时间,我向你保证过的,不是吗?”
他的确保证过。迪伦没有丝毫犹豫。她做出的最糟糕的决定就是认可琼的安排,让崔斯坦当自己的“表哥”。
可他们刚到了外面,崔斯坦又紧张起来。他的头突然转向旁边,凝视着暗处。
“要不,”他拉着迪伦的手,向后面的消防出口退了一步,“咱还是回去再跳会儿舞吧。”
“崔斯坦,怎么了?”迪伦耳语道。
刚经历了礼堂里极度的喧嚣,现在外面安静得有几分诡异。里面的噪声对迪伦耳膜的冲击让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完全盖过了平日里城市的嘈杂。不过她能看出来,崔斯坦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或是感觉到了什么。
“怎么了?”
崔斯坦没有说话,但当他朝着礼堂转过身时,防火安全门已经嘭的一声关上了。
“真会挑时候!”迪伦恨恨地说,“我敢打赌,是‘鸽子’或是别的什么人,就会瞎闹。”
“嗯。”崔斯坦急忙四下观瞧,“哪条路回去最快?”
“我们可以使劲敲门,然后……”
“不行!”崔斯坦打断了她,“我们现在就得赶紧走。”
“崔斯坦?”迪伦快步和他并肩走着,一只手被他紧紧抓在手心。天黑,她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刚才跳那么长时间的舞,让她受过伤的腿精疲力竭了,所以她低着头,尽力看清该在哪里下脚。崔斯坦走得很快,但她不想让他慢下来,他现在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我们又被盯上了吗?”
崔斯坦匆匆点了点头,“它就在这儿。”他小声咒骂着,“我真蠢,带你离开了其他人。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突然不说话了,也不往前走了。
迪伦转过头一看,崔斯坦就像一尊雕像一样怔在了那里,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
“崔斯坦?”
他没有答话。
“崔斯坦?”迪伦转头,朝着那个把他吓得动弹不得的方向望去。
此时她看不见学校后面那条街,甚至连学校也看不见。只有一道光,像一块戏剧幕布,映出前方几米处出现的东西。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某个东西,她看见了——一双目光锋利的眼睛。
哦,上帝啊!如果就是它一直以来尾随着崔斯坦,那它跟萨利绝对不是一个物种。两者唯一一致的地方就是都笼罩着光,很难看清面貌特征。
“崔斯坦?”她颤声说。
可他还没有开口,那个东西先说话了,它的话在迪伦的脑海里回荡,“摆渡人。”
如果这是问候语,未免也太不友善。这声音里透着一股威严,迪伦的后脊梁顿时感到一股寒意,“你有玩忽职守之罪。”
它停顿了片刻。崔斯坦趁着这工夫把抓着迪伦的手指松开。他没有看她,依然紧紧盯着前方耸立的生物,嘴里轻声说:“迪伦,走,快跑!”
跑?扔下他吗?开玩笑吧,“我不会离开你的。”
那东西又说话了,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摆渡人,且听你犯下的罪过:你没有把指派给你的亡魂送到来世;更恶劣的是,你明知犯禁,纵容亡灵附体,重返人间。”
它的指责如同钢针扎在迪伦的皮肤上。她掌握的正是那种犯禁的知识——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
“快走!”崔斯坦嘴角挤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回里面去。”
“我说过了,没你我就不走!”迪伦拦住他在空中挥动的手,紧紧拽着,“跟我走!”看起来这完全是痴心妄想,但如果他们绕着这几栋楼快跑,跑回学校接待处,就会碰见其他人,而眼前这个家伙不愿意现身,“快,崔斯坦!快跟我跑啊!”
“不行!”崔斯坦重复了一遍,“我动弹不了。求你了,”他掰开她的手,“快跑!”
“你离开了荒原。”那家伙还在细数崔斯坦的罪过,“擅离岗位,放弃你神圣的职责。你一直想尽办法把自己当作人类,而你根本就没有被授予这种权利。你容许恶灵混入人世,致使无辜者死于非命。你还……”
“你是谁啊?”迪伦脱口而出,她不想让这家伙最后宣判。
它停了下来。迪伦能感觉到它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到自己身上,把一切都照亮了,一直透到骨头里,直达她的灵魂。
“我是审判官。”
她没想到这东西会回答自己。
审判官又是什么?她还想接着发问,但是崔斯坦嘘了一声让她别说话。
“人类灵魂,这不关你的事,你甚至都不该在这里见证这场审判。”它的声音在迪伦体内隆隆作响,听起来像是可怕的怒吼,“你本该看不到我的。”
迪伦明白,自己要是没有去过荒原又折返回来,并且不可饶恕地爱上一个摆渡人的话,应该是看不到它的。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审判官又转向崔斯坦。
从它的目光中解脱出来后,迪伦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敢有丝毫放松。
“摆渡人。”它的声音如同雷鸣,“你的罪行,你都听到了?”
崔斯坦跟刚才一样,依然怔在原地,尽管他还可以活动自己的脖子和胳膊。听了审判官的话,他低下了头。
借着审判官背后诡异的亮光,迪伦可以看到崔斯坦紧咬牙关的影子。
“你的罪名成立。”审判官继续说,“鉴于你的罪行,褫夺你继续引导荒原上新亡魂的权利。”
尽管低着头,但崔斯坦还是勉强点点头表示认罪。
“你要失去你在人间窃取的生命。”
这次尽管有些犹豫,但崔斯坦还是点了点头。他的眼睛紧紧闭着。
迪伦被惊得倒吸了一口气:失去他窃取的生命?这条命?不!
“等一下!”她大喊了一声,但审判官根本没理睬她。
“你将返回荒原,成为那些厌物中的一员……”
“恶鬼?不!”迪伦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了。她朝审判官走去,大叫着:“等一等!”
崔斯坦赶紧伸手,铁钳一样的手一把攥住她的上臂,硬生生让她收住了脚步。
“我接受您的判决。”他说,“但是,我请求您不要惩罚迪伦。”他大胆地扬起下巴,此时迪伦还在拼命挣扎,“在这件事上她是无辜的,全是我的错。”
什么?迪伦终于扯开了他的手,肘部顶来顶去,身子来回扭动,拼命想要挣脱,“不,不是这样的。这是我出的主意,如果你要惩罚他,那……”
她还没说完最后一句,崔斯坦就用手堵住了她的嘴。
“我对人类的魂魄不感兴趣。”审判官说着,不屑地看了迪伦一眼,“只要她不把知道的秘密说出来,她是不会受到伤害的。”
“你能把我们分开吗?”崔斯坦一边用手捂着不让迪伦喊出声,一边问道,“每一次我们试着分开,都会疼痛难忍。我们之间隔的距离越远,疼痛就越厉害,就好像那场火车事故中她受的伤又重演了一遍——在我们两个人身上。”
审判官微微动了一下,“那她就受着吧,人类灵魂不关我的事。我来是要带你回去接受命运惩罚的。”
“她会死的!”崔斯坦说,“你要是把我从她身边带走,她会死的!”
“那她就死去好了。”审判官的语气就好像在讨论天气一样,可它谈论的是她和崔斯坦即将面临的死亡,这让迪伦恼怒极了。她越挣扎越厉害,最后崔斯坦只好放开了她。她从崔斯坦和审判官身边跑开,站到了远离那道光的安全处。
“你不能这样做!”她大喊一声。
“你本该已经死了,”审判官说,“我只是让一切恢复正常而已。”
“我不关心我的死活!”她并非不关心自己的生死,但此刻她更关心的是崔斯坦,那个审判官也一样,“你不能就这么把崔斯坦带走。我们才刚刚开始恋爱!而且他跟我一起回来都是因为我的错,是我劝他这么做的。”
“迪伦!”崔斯坦冲她怒吼一声,但他现在够不着她了。
迪伦没有理会,仍对着审判官说:“你不能这样做。”
“我能,我必须这样做。你可以跟他告别了。”
“迪伦!”崔斯坦说,脸上的表情无比痛苦,“我爱你。”
这句话正扎在了迪伦心尖上。她感觉整个人如同被劈开了一般,心在滴血。以往崔斯坦离开她身边时种种焦虑、恶心,还有痛苦的感受登时一齐向她袭来。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她知道自己离死亡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她也想不顾一切地对崔斯坦说同样的话,但如果他们只有这最后的几秒钟,把时间浪费在这个上面她耗不起。她还有最后的机会跟那个家伙讲道理——她一定要把握时机。
“他不能就这么消失。他有在这儿交的朋友,在学校也注册过。如果你把他带走,大家会有很多疑问。”
审判官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他们可能会问问题,但不会找出答案的。”
它转向崔斯坦,迪伦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它要把崔斯坦带走了。就这么一下子,它就会杀死自己,把崔斯坦交给……
“那些恶鬼又怎么办?”她尖叫着问,审判官顿了一下,“它们找到了穿越过来的通道。除非我们把那个洞封上,否则这种事还会不断发生。但是我们能弄死它们,我们已经这么做了,就在隧道里。”
“你撒谎!”审判官呵斥道,“恶鬼是杀不死的。”
“我没有撒谎,我发誓!”迪伦注视着审判官,满脸哀求、绝望的神色,“这中间崔斯坦还受伤了。给它看看你的伤!”
审判官没等崔斯坦裸露伤口,瞬间就靠了上来,然后抓着他的骷髅服,撕开了那层材料和下面的衣服。
审判官看到了崔斯坦皮肉上沟壑般的抓痕,这些伤口愈合起来和人类一样缓慢。
“在这儿就可以杀死它们。”崔斯坦说,“在这个世界,它们变得更像血肉之躯,”他摸着自己的伤口,“就跟我一样。”
笼罩着审判官的光似乎在一瞬间暗了一下,“我控制不了恶鬼。”它说道,“我也无法封闭你们造成的两个世界之间的破损。”它的眼睛凝视着崔斯坦,“你们知道自己的行为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了吧?”
崔斯坦一言不发。迪伦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崔斯坦脸上的表情让她没有再说下去。那表情里……带着希望。
有什么转机了吗?
突然,审判官放开了崔斯坦,“我给你一次机会,虽然你根本不配。”
机会?迪伦的心几乎要飞出胸膛,如释重负的轻松让她几乎听不到审判官后面说的话了,“你要找一个办法封闭这条……通道,你还要摧毁其余穿越到人间的恶鬼。”
“如果我完成了呢?”崔斯坦问。
“如果你能完成这两项任务,我就准许你继续待在这儿,守卫这个世界,阻止其他摆渡人进入,发现恶鬼立即处决。你接受吗?”
“行!”迪伦兴奋地倒吸了口气,“行,我们能行!”
审判官没理她,眼睛只盯着崔斯坦。
“我接受。”他说。
“你有三天时间,”审判官说,“三天,不能再长了。我不会可怜你第二次的。”
然后,它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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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代码(E number),指欧盟国家认可的食品中的添加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