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次了,苏珊娜已经对杰克施用了四次控心术。第一天,他们甚至都没进安全屋。他是个小痞子,没受过什么教育,人也粗鲁,可是他似乎每次都能以惊人的速度克制住苏珊娜的催眠指令。
倒霉,他本就不是那种乖乖听话的人,何况,要听的还是一个女孩的话。
“相信我嘛!”她竭力隐藏声音里的怒气,她本能地预感到那样只会惹得他更加暴躁,“我知道要去哪儿。”
她只能甜言蜜语、连哄带骗地让他跟自己走,因为每次她只要一强逼他走(共计四次),他摆脱催眠魔咒的速度就越快。她越来越担心,很快自己的咒语就完全失效了,而他们的前方还有漫漫长路。
“萨米。”他冲着她得意地说,“你本来就是个路盲,我真能相信你的方向感?”
“我知道要去哪儿,”苏珊娜又重复了一遍,她拉着他的手,脸上挂着她最迷人的笑容,“跟我走嘛!”
他严厉的表情稍稍松弛了一些。令苏珊娜吃惊的是,他竟然允许自己拉着他走。不过他也只是乖乖跟着她走了几步路,后面他就越走越快,自己走到前面去了。
她已经在算日子了,算算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亡魂渡过那条界限。脑海里隐隐闪过一个恶念——不知自己能不能在前面就摆脱他——毕竟,她不想为了他耽误太多的睡眠。
倒也不是睡眠的事。
身为摆渡人,苏珊娜从未故意失职。事实上,她也不会这么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引导的灵魂,这已经深深融入了她所有的想法和行动中,即使自己深为痛苦、饱受折磨也在所不惜。但是如果要保护的灵魂愚蠢透顶,不听劝告,那她也就不会那么拼尽全力了。
杰克就是那种典型的自己要送给贪婪的恶鬼们解馋的主儿。
“嗯。”他在她的耳边说话,把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你总该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吧?”
“有人看见你上了公交车,”她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把杰克生前最后的记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搜肠刮肚地编着借口,“47路,我上的是同一辆车。”
“好。”杰克的声音拖了个长腔,苏珊娜第一次感觉到大事不妙,“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什么时候下车呢,嗯?”杰克说到最后,使劲拽了一下苏珊娜的束带圈。
“司机是同一个人,我问了他,他想起你来了,然后他告诉我你是在哪一站下的车。”
他猛地一拽,苏珊娜被他带得身子打了一个旋,正好面冲着他。
“真的吗?听起来真他妈的太容易了!”他死死地盯着苏珊娜,一时间苏珊娜简直忘了她面对的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大男孩。她发怵了,心开始狂跳。他可以在瞬息之间从嬉皮笑脸变得像食肉动物一样凶狠,那样子实在有些可怕。
“否则我怎么能知道你在哪儿呢?”她反问道,“我问了公交车司机,他告诉了我。杰克,就是这么回事。”为了让杰克相信自己,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杰克只是盯着苏珊娜看,瞳仁没有放大到暴露心机,原本剑拔弩张的样子也丝毫没有松弛。
“问题就在这儿,不是吗?”他低声说,“你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要到这里——这儿离家那么远,萨米。”
苏珊娜的心脏开始怦怦直跳。到底她是怎么卷到这里面来的呢?为什么——为什么单派她来引导这个不同寻常的亡魂?决定这一切的权威通常都很明智,杰克本该让一个男性摆渡人引导,跟着一个领头的男摆渡人走,就不会激发出他的自尊心了,不该是她。
肯定不该是她。
“你在看谁呢?”他轻声问道,但语气一点也不温柔,每一个词都暗藏威胁,“你现在是不是打算跟这附近的某个男的走啊?”
“你还不相信我吗,杰克?”她问道,脸上带着受伤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不暴露任何其他情绪,将自己的恐惧感尽可能地深埋在心底。
这一招真的管用。他又盯着她看了会儿,然后对着她笑起来。一次心跳的时间内,她发现了是什么吸引着那个傻乎乎的萨米要和这么个浑小子交往。
“我当然信,”他说着,头低下,出人意料地在她鼻尖轻柔地一吻,“你是属于我的。”
危险过去了,苏珊娜又可以让他继续走下去了。
他们几乎已经到了第一个安全屋。因为他是在夜间被人杀死的,她本以为会看到孤零零恶鬼心存侥幸地飘然随行,想捡一个现成的便宜,但什么也没看到。
在荒原上行走的最初数英里,沿途完全没有以亡魂为食的邪恶怪物。她不曾停下来想一想,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也不寄希望于自己的好运气能持续很久。她只是想着赶紧找到他们的第一个避难所,自己好平复一下心情,赶在杰克伤害自己、枉送性命之前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对付他——要是他再死一次,就万劫不复了。
“瞧,我有个朋友就住在附近。”她说。
“谁啊?”杰克马上起了疑心,其中的醋意居多。
“玛茜。”这名字也不知怎么就从她嘴里冒出来了。
“玛茜?”杰克哼了一声,“你的朋友里有叫玛茜的吗?”
“有啊。不管怎样,她现在不在这儿了,度假去了。她一个人住,所以地方是够宽敞的,要不我们就在那儿将就一晚上。太晚了,我也累了。”
苏珊娜打了一个哈欠,她觉得这么做挺蠢的,但她需要杰克对她的花招信以为真。而且,虽然她并不真的感觉疲倦(向来如此),但这一路上在杰克周围她一直牙关紧咬,这个哈欠也有助于她拉伸一下酸痛的肌肉。
杰克向她投来疑惑的眼神,她很确定他又要跟自己扯皮——值得为这个又跟他硬碰硬吗?也许她该直接在他头上来那么一记闷棍?然而接下来他一脸坏笑地问:“那地方有床吗?”
“有……”
“那走吧。”
好,这下子倒轻松了。苏珊娜摇了摇头,感到有些困惑。不过这是杰克第一次不跟自己唱反调,她也就随他去了。
杰克的心像投射的荒原是乱七八糟向外扩张的城市。第一个安全屋位于一栋高耸的公寓楼底层,这个地方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窗子碎裂,门廊用木板围了起来,几堵墙上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大楼入口处的碎玻璃随处可见,不过公寓里面还算空旷整洁。
“你朋友就住这儿?”杰克问,眼睛注视着大厅和电梯间的门。那两扇门扭曲变形,就像是被一头公牛撞过似的,也许是一群公牛。
苏珊娜关上门,换上一副甜腻的笑容看着他,“是啊,这房子本来是她跟她奶奶一起住的,老人家去世后就把房子留给了她。”
“我敢打赌,她一定高兴坏了吧?”杰克的话里满满的都是冷嘲热讽。
“这地方要拆迁了,”苏珊娜毫不理会,继续说道,“因为赔偿金没有谈拢,她还守在这里。”她肚子里那本谎言宝典快要没地方写了,但是杰克现在对她的催眠已经有了耐受性,编瞎话就成了她唯一的选择,以后她再来应付谎言带来的各种后果吧。
“你朋友在这里放吃的东西没有?”杰克问。
“我猜可能没有。”苏珊娜搜肠刮肚要想出一个借口让杰克别再找东西吃,因为他现在不能吃东西了,“她说任何容易变质的东西她都不会留下,因为这里闹老鼠。”她怯生生地朝他一笑,“反正我现在真的不饿。”
她倒想饿一次,就为了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尽管可能不那么令人愉快,却鲜活、真实。她有无数无法实现的心愿,这只是其中的一项而已。
“也有道理。”杰克表示同意,接着,他的眼中闪过魔鬼般的光,“那床又在哪儿?”
“卧室在那边。”苏珊娜解释说。她指了指屋里唯一一扇门。这里没有浴室——因为杰克根本不需要它,就像他也不需要厨房一样,安全屋极其实用高效。
“那跟我来吧。”他抓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那间小小的卧室里。
有一张双人床,床上平铺着一个已经褪色的花纹床罩,罩子顶端勉强盖在两只极平的枕头上,看起来并不怎么舒服。之前有数不尽的夜晚,为了麻痹那些刚刚出窍的亡魂,苏珊娜都是整夜躺在地板上假装睡觉,没有什么她应付不了的。
她倒不打算躺在床上,和杰克睡在一起。起居室有一张沙发,虽然有点邋遢肮脏,但用来躺一躺足够了。
不幸的是,杰克另有主意。他一手牢牢抓着她的手,一手搂住了她的腰,还没等苏珊娜反应过来,她已经被甩到了床垫上,发出一声闷响。杰克随即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响声戛然而止。
“这主意倒不错。”杰克冲被压在身下的苏珊娜露齿而笑,然后埋头开始一点点吻她的脖子。
“杰克!”她想推开他的肩头,但无济于事,“别!”
他没有停下来,只是微微抬起头含混地说:“怎么了,宝贝儿?”
“不要……”他嘴里的热气扑在苏珊娜锁骨周围敏感的皮肤上,她竭力要躲开,“我累了。”
“嘿——”他在轻吻的间隙喃喃自语,“我保证能让你醒着,我一直在想你。”
一只手滑到她的腰间,伸进她的长袖上衣,开始缓缓向上游走。
苏珊娜已经忍无可忍了,“睡觉!”她把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了咒语指令上。
杰克随即栽倒,就像一吨砖头砸在了她身上。
“好极了,苏珊娜!”她低声说,“真是好极了。”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从他身下挪出来,然后,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睡梦中的他紧闭着冷酷的双眼,看起来一脸无辜的样子。
美好的十六岁。
苏珊娜长舒了一口气,随着夜幕降临,越来越揪心的紧张情绪暂时得到了舒缓。可是接下来,她还有一个接一个的亡魂要引导。她真的是受够了,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不想再继续干下去了。
她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当知道崔斯坦去了别处,到了真实的世界后,这种想法在她心中更加强烈。她想出去,就现在,她想去崔斯坦去的地方。
令她大感震惊的是,她发现自己竟泪流满面。
她摇摇头,踱到外间松松垮垮的皮沙发那里,等着黑夜结束。她闭上眼,任想象驰骋。自崔斯坦离开后,她心里就开始萌生出这样的幻觉:她和崔斯坦,在那个世界里,一起做事、一起观景、一起生活。不只是隔着荒原安全屋之间那段短短的距离,隐秘地相视默然一笑,他们也分享彼此的经历,彼此爱抚。
如果是崔斯坦像那样吻她的脖子,会是什么感觉?
如果是他的指尖在她的腰间缓缓游移,感觉又会怎样?
她几乎看到那画面,几乎感受到那种感觉了。
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