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好准备了吗?”崔斯坦在学校大门对面的路口停下了脚步。他这一停,阻塞了人行道,身后成群结队的学生都得绕道走。见迪伦没有答话,他向前一探身,搂住了迪伦的肩膀。
“我讨厌像现在这样,”她嘀咕着,双手重重地拍在轮椅的大车轮上,“每个人都在看我。”
的确如此,每个人都探头探脑,想要一睹她这个轮椅上的“残疾人士”的风采。迪伦面对每一双好奇的眼睛都阴沉着脸,尽力不去理会狂跳的脉搏和胸口紧绷的嫌恶感觉。
迪伦这么快就非要返校上课,实在让琼倍感诧异,但迪伦快要被琼逼疯了。她对迪伦过分担心,紧盯着崔斯坦的一举一动。两个年轻人只要稍稍靠近卧室,她就会随时突然出现。迪伦现在右腿一直到大腿都打着石膏,左腿还有腰背部也覆着一大片绷带,难道她真的以为他们两个在这种状况下还会做出什么苟且之事吗?
必须要出去——不管去哪儿,都比待在家里强。
至少,在吉斯夏尔中学丑陋的混凝土映入眼帘之前,迪伦是这么想的。现在她正在回忆她憎恶这个地方的所有原因——首先是一群白痴冒着被车碾轧的风险也要来打听一下她腿部骨折的来龙去脉。好吧,还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他们可不只是来看她的。
“你准备好了吗?”她问。
这是崔斯坦在校的第一天,破天荒头一遭。他既没有档案记录,也没有身份证明,完全是个体制外的黑户,要让他入学,就得碰运气了。当然,要让琼相信崔斯坦是个真实的人,比说服学校更加困难。迪伦向琼编造了崔斯坦因忍受不了家庭暴力而离家出走的谎言,万幸的是,琼相信了,她答应帮助崔斯坦入学,瞎编了些他以往的经历来搪塞校长。迪伦开始还不敢相信琼竟然愿意这样做,不过后来琼大概也明白了这样做才能让他摆脱麻烦,让他们两个都摆脱麻烦,因为崔斯坦去哪儿迪伦就去哪儿,反之亦然。自从迪伦在医院醒过来,他们两个分开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
当然,这一点琼并不知情,她还以为崔斯坦睡沙发呢。
“我还好。”他说。
迪伦在轮椅上回过头来盯着他,崔斯坦的神色倒是和他的声音一样,看起来沉着冷静,毫无异样,面对那些窥探的目光,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即便是迪伦现在把崔斯坦拉到了一个跟他完全格格不入的环境,他依然像在荒原上一样从容不迫。迪伦想到自己在面对他的世界时曾经痛哭流涕、担惊受怕、乱作一团,不禁窘得脖子都红了。
不过公平地说,这儿总算没有什么恶鬼。这里最大的危险是其他学生的白痴行为可能会传染,眼前就有一个绝佳的例子。
“哦,天哪,迪伦!我听说你遇到事故了,简直不敢相信!”谢莉尔·麦克纳利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橙色,一条可笑的短裙,没穿裤袜,足蹬一双高跟短靴,正朝他们走来,“看看你!”她的尾音陡然变得尖锐刺耳,那些本来没关注这边的人也纷纷转过头来看。
“嘿,谢莉尔!”迪伦咬着牙硬挤出来一句问候。她太清楚谢莉尔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了。这位脑子空空的金发小美女毫不掩饰自己不喜欢迪伦,在吉斯夏尔她有好几回都是自取其辱。比如有次在食堂她推了迪伦一下,结果自己滑倒,正坐在番茄酱意大利面上,溅得裙子上到处都是,看起来倒像是个谋杀案的受害者。但是因为这次列车事故再加上这个蠢笨的轮椅,未来几天迪伦都不可避免地要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而焦点在哪里,谢莉尔就一定要出现在哪里,何况……
“这位是你表哥吧?”谢莉尔灵巧地转到轮椅的一侧,正站到崔斯坦身边,笑容灿烂而迷人。现在迪伦能做的就是克制自己,不会旋转轮椅把她撞到马路上——那时候,谢莉尔就确定无疑地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了。
可惜,她还没有熟练掌握操控轮椅的要领,无法做到原地打转。更糟糕的是,她还不得不这样回答谢莉尔:“是。”这个词从嘴里说出来真是别扭,“他叫崔斯坦。”
他们的故事就是这么编的。有了血缘关系这个借口,琼才好声称对崔斯坦有监护权,她也才会允许他们两个一起上学。不幸的是,这样一来迪伦就无法宣布崔斯坦是属于她的。她只能傻乎乎地坐在那个轮椅上,看着谢莉尔的手拂过崔斯坦的胳膊,得意扬扬地说:“欢迎来到吉斯夏尔。”
贱人!
“谢谢你。”崔斯坦敏捷地摆脱了谢莉尔的触摸,声音平静。
迪伦的火气这才消了一点。但是谢莉尔又暴露出一贯悟性太差的毛病,完全没有领会到崔斯坦动作传递出的微妙信号。她踩着那双可笑的高跟鞋,摆动着身子靠得更近了,还用自己的肩膀去蹭他的肩。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带你到处转转。”她用同情的眼神刺了迪伦一下,“你现在坐在轮椅上,是无能为力了。”
“这点小事,就不必麻烦你了。”迪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也忒好强了,你现在还有伤呢。”谢莉尔脸上的关切假得不能再假了。
“我自己不推,”迪伦反唇相讥,“我让崔斯坦推。”
谢莉尔眨巴眨巴眼睛,尽力想弄明白迪伦的意思,身后的崔斯坦已经笑出声来。
“前面交通枢纽有红绿灯,”迪伦指着路边一百码外,对崔斯坦说,“从那儿过马路会比较容易。再见,谢莉尔。”
崔斯坦马上心领神会,一句话不说,推着迪伦就走。
“再见,崔斯坦!”几秒钟之后,谢莉尔悦耳的颤音才从身后飘过来。
崔斯坦停在十字路口旁,看着呼啸而过的车流发呆。
“按一下那个按钮。”迪伦提醒他。
太好笑了。他对于这个世界了解那么多,但对一些小事——比如使用人行横道线边的绿灯按钮——却茫然无知。这些小小的知识空白出卖了他,让他显得与众不同、古里古怪,迪伦正竭尽全力地将发现的漏洞都堵上。
“她是你的朋友吗?”在等待绿灯的时候,崔斯坦问。
“我告诉过你,”迪伦在轮椅上不安地扭动着,说,“我在这里没有朋友。”
“不,你有。”崔斯坦轻轻拽了一下她的马尾辫,纠正道,“你还有我。”
迪伦没有搭话,她的喉咙发紧,不想让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尽管还有更多注视的目光,迪伦和崔斯坦最终顺利进了学校,再没有被其他喜欢刨根问底儿的“好心人”打扰。他们在办公室旁停了下来,崔斯坦要进去拿他的课程表(实为迪伦课程表的副本),受到了校长例行公事般的欢迎。迪伦不得不在外面等着,把轮椅停在行政楼走廊上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崔斯坦不在自己视线内的时候,她总是焦躁不安。仅仅过了十分钟,感觉却要漫长得多。
门开了,崔斯坦终于走了出来。他的表情还跟之前一样神秘莫测,校长却显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注视着崔斯坦走出去,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办好了?”迪伦问。
“嗯。”崔斯坦回答,“现在去哪儿?”
“去登记注册。”迪伦阴郁地叹了口气,“我们要坐电梯上去,在顶楼。”
电梯摇摇欲坠又十分狭窄,要花六十秒一路呻吟着爬上三楼。对于迪伦来说,时间在煎熬中更加漫长,电梯门打开时,她感觉如释重负。
“过道走到头,”她多此一举地顺着走廊指过去,“我们要到帕森小姐的教室。”
时间尚早,要过十分钟才开始注册,可她不想遇上铃响时疯跑的人群。她的腿上打着石膏,遇到轻微的震动腿就会痛。
他们进屋时,帕森小姐正在黑板上写着什么。她白了他们一眼后,把最前排的几张桌子搬开,崔斯坦这才把轮椅挪了进来。不幸的是,这样一来,他们就直接进入了几分钟后所有踱进教室的学生的视线。
迪伦首先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因为有夹板固定,膝盖没办法弯曲,迪伦打着亮白色石膏的腿只能尴尬地直挺挺地伸着。众人的视线在轮椅和石膏上来回游弋,有几个人对她微笑着表示同情,但更多的人只是在粗鲁冷漠地凝视,接着他们又把目光投向了迪伦身边坐着的“新人”。
迪伦转过头去看着崔斯坦。身材魁梧的他坐在中学四年级的教室里,看上去实在年龄太大。他的岁数也的确是大了点,严格意义上说,大了几个世纪。既然他没有受过任何正式教育,从哪儿开始上学也就真的无所谓了。他拒绝剪去自己淡茶色的头发,对琼越来越尖酸刻薄的种种暗示置若罔闻,现在他的头发已经垂到了眼睛上。他穿着校服:白衬衣,黑裤子,红绿色的领带。迪伦说不清楚,这身行头穿到他身上,看起来是滑稽可笑还是英俊帅气。根据以谢莉尔为首的那群女生的评价,应该是后者。迪伦觉得这个意见难以反驳。他的风采盖过了班里其他男生,反衬得他们身材矮小、举止幼稚、呆头呆脑。从教室后面传来的那些愤愤不平的嘟囔声判断,那些男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他到底是谁啊?”
“迪伦的表哥。”迪伦听到谢莉尔轻声回答。
“看他的样子!”大卫·麦克米兰,班里的一号蠢货嚷嚷,“他的领带系成那样,看起来跟我爸似的!妈宝儿!”
崔斯坦先前听到不那么客气的话一直在忍耐,此时将头转向了大卫。
“别理他!”迪伦小声说,“他是个白痴。”
崔斯坦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大卫。迪伦皱了皱眉头,等着该来的事情发生。没过多久,伴随着椅子向后摩擦的声音,大卫站了起来,“你看什么看,嗯?”
“崔斯坦!”迪伦伸手想把崔斯坦摁在座位上,但他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他只是继续专注冷漠地紧紧盯着大卫。
迪伦弓起双肩,防备着大卫会气冲冲走上前来开打。然而他并没有动手,帕森小姐呵斥道:“大卫,你坐下!”过了片刻,大卫乖乖地坐了下来。
迪伦壮着胆子朝身后看了一眼。大卫像往常一样,和他那些无赖朋友围桌而坐,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朝迪伦和崔斯坦的方向看。迪伦再也绷不住了,她把脸转过去,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他们怕崔斯坦。
好极了!
女生们要是也像男生们这么假模假式就好了!
“她们得买几条围嘴接口水。”她嘟囔了一句。
“什么?”崔斯坦身子倾过来问。
“没什么,没什么要紧的。”
这条领带简直要了他的命!数学课上,崔斯坦坐在迪伦的旁边,窝在教室的角落里,他尽力不去拽那条缠着他脖子的玩意儿。
太荒唐了,整桩事情都太荒唐了。他坐在这里冒充小男孩,装作和周围那些言行幼稚、毫无责任感的白痴没什么分别。法语课也一样,历史课更糟,那个讲述卡洛登战役的人简直大错特错。当然,崔斯坦本人并没有亲历那场战役,但是他亲耳听过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对那场战役的描述,那个孩子就因为那场战役丢了性命。
他们坐在那儿写着活页练习题上那些愚蠢问题的答案时,崔斯坦低声告诉迪伦他听到的和课堂上讲的的区别,但是迪伦嘘了一声,让他安静下来。
“老师说什么你写什么就是了。”她小声说,眼睛盯着邻座,确保他们之间的谈话不会被人偷听。
“但这是错的啊。”崔斯坦申辩道。
“没关系。”迪伦顶了回去,“批改的人是他,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好吗?”
不,一点都不好。明明是愚蠢透顶、机械重复的谬误,却仿佛事实真相似的,意义何在?但是迪伦用肘部使劲捅了一下他的肋骨,为了让她高兴,他也只有那样写了。这里是她的世界,他提醒自己。他需要适应这里,即使毫无意义。
老实说,看到自己能完成功课,他有些释然。以前他从不知道自己能读会写。当迪伦把一本从卧室书架上抽出来的书甩在他眼前时,不管随机翻开哪一页,他立刻就能明白那一行行字母的意思。
至少,英语课还可以忍受。老师为他们朗诵的诗篇感动了崔斯坦,那优美的文字唤起了他往昔的记忆。但是接下来,那位女老师就非要他们一行一行挨着给诗歌做注解,像对待屠夫肉案子上的野味儿一样,把它大卸八块,大煞风景。原本流畅、优雅的东西变成了心、肺……一堆支离破碎的死尸。
崔斯坦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迪伦对英语课跟对待别的科目不同,她似乎挺喜欢这位柔声细语的诗歌杀手。
可是数学就不行了。数学到底意义何在?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伸手抓住了迪伦当天早上煞费苦心为他打好的校服领带。领带还在负隅顽抗,似乎比刚才勒得更紧了。这简直就是刑具啊,他想。肯定是——照他看来,这东西除了折磨人完全百无一用。
“崔斯坦!”迪伦一声低唤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他忙看了她一眼,迪伦示意他往前看。一个身穿粉红色羊毛衫、戴着一副玳瑁眼镜的女人正站在谢顶的数学老师身边。
“崔斯坦·麦肯齐?”她又喊了一遍,稍显愠怒的语气表明这不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叫你呢!”迪伦有些嗔怪地小声提醒他。
“我知道。”崔斯坦小声回答。虽然崔斯坦这个名字完全是架空编造出来的,但他在幻化为男子时,总是喜欢选这个名字。
“那快去啊!”迪伦挥手催他起来,崔斯坦眉头一皱。
“我不能离开你。”他说。她完全无能为力,她胳膊上的劲根本不足以撼动那把沉甸甸的椅子。他已经见识了她的那些同学,他实在不愿意让她一个人被那些龌龊的人包围。
“这位是行政助理。”迪伦一边说,一边用手推他,“她可能只是想让你在表格上签个名什么的,我保证你午饭前就能回来。”
“要是回不来呢?”
“崔斯坦!”实在不想听到这么尖厉刺耳的声音,崔斯坦用警觉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个不起眼的女人,可这吓不倒她,“你需要到办公室来一趟。”女人的手朝他比画着,崔斯坦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如果我回不来呢?”他又重复了一遍,注视着座位上的迪伦。
“我会在这儿等着你。”她承诺说,“去吧。”
崔斯坦还是不想走,他确信,无论是那个小个子办公室女人还是数学老师,都不能逼着他去。但是他提醒自己,必须要装得懂事听话。他现在是个十几岁的学生,人家让他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特别是他现在在迪伦家的地位,说得好听点也是朝不保夕。琼不信任他、不喜欢他,只想撵他走。他觉得琼根本不相信他们之前告诉她的那些关于他的事情,只是因为迪伦需要有人照顾,琼才决定给他一次机会。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只要有任何差错、任何小小的污点被记录在案,他就得走人。琼把这层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崔斯坦决心不给任何借口让琼得逞。
不过这的确够让人心烦的了。
“别到处乱跑。”他叮嘱迪伦。
她笑着说:“你觉得可能吗?”
崔斯坦挤出一丝笑意,然后老老实实地跟在那位女行政助理身后离开。
当他们穿过走廊的时候,崔斯坦感到胸口有一种压迫感,走到楼梯口时,这股压迫感开始下移到腹部,里面一阵翻腾。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没事的,没有自己陪着,她不是也在这个让人灵魂堕落的地方待了三年安然无恙吗?这儿没有厉鬼猎捕她,也没有恶魔要斩杀,唯一的危险就是缓慢而痛苦的无聊。然而,当他顺着一段段楼梯向下走的时候,不适的感觉依然在加重。
下到底楼的时候,崔斯坦明白了,这样的感觉绝不单单是因为挂念迪伦、因为她不在自己的视线内而产生的恐慌,他简直无法呼吸,他的肺叶正在拼命运转,但他仍觉得头轻飘飘的,四肢无力。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跟着那个女人,每迈出一步,虚弱感都越发强烈。等到了主办公室,崔斯坦感觉自己快不行了,他身子沉沉地倚着门框,知道自己只要一动肯定会栽倒,痛感在两条腿上弥散跳跃。
“我正要问你医生和紧急联络人的情况。”女行政助理云淡风轻地说,很明显,她并没有计较崔斯坦之前的拖沓迟缓,也没有理会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我没有医生。”崔斯坦艰难地吐出几个词,挣扎着想要集中注意力,眼下这股痛感已经深入骨髓,令他苦不堪言,“不过应该和我表妹迪伦是一个医生。”他补充说道,“紧急联络人是她妈妈,琼·麦肯齐太太。”
“她的电话号码?”她问道,把一张表格举到了鼻子处,即使戴着眼镜也眯着眼看。
“我没记住。”
“我需要号码。”她气恼地白了他一眼。
“您不能从迪伦的档案里查吗?”他话里带了一丝不快。他快要撑不住了,感觉像是有一双无形的铁手正在挤压他的五脏六腑,要把它们铰成肉馅。
他需要回到迪伦身边,就是现在,不回去的话,他会死的。
“好。”女人噘着嘴,明显心怀不满。
“能走了吗?”崔斯坦尽力让自己保持理智,记得在离开之前要请示。他抓着门把手,好让自己的双脚在女人同意他走之前牢牢站定。
她叹口气,转了转眼珠子,说:“你还需要签个名。”
他说了声“好”,人几乎要栽倒在屋子里。他从她手中抓过笔,吓得她倒抽了一口气,小题大做地啧了一声。他草草地在文件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那是迪伦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帮他设计完善的,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跑!他现在需要飞奔。要是他能让自己的双腿正常运转的话,他一定会跑。
崔斯坦沿着走廊缓缓移动,不断地撞到墙上。他竭力穿过防护着楼梯的双开门,用双手撑着自己向上爬。一步步上来,疼痛感减轻了,恐慌感也慢慢消失了。直到走到数学教室走廊的入口,他才停下来定了定神。
他低下头,把脸藏起来,深吸了几口气。腹部绞痛恶心的感觉可以轻易忽略不计,跟刚才相比,这种刺激要温和多了。他需要亲眼看到迪伦,看她刚才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受了一番折磨。这股意愿驱使着他只缓了几秒钟就继续往前走去。
只看了一眼迪伦煞白的脸色,他就明白她刚才经历了跟自己同样的事情,更糟的是,她无法像他一样把痛感掩饰过去。数学老师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正焦躁不安地在她的座位边徘徊,教室里的每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看。
“崔斯坦!”数学老师看到他,招手示意他过来,“迪伦好像感觉不舒服,但她非要等你,不愿意先走。”
看老师释然的表情就清楚,所谓的“不舒服”还远不足以描述迪伦刚才的状况。但就在崔斯坦进屋的短短几秒钟,她的呼吸顺畅多了,脸颊上也慢慢有了血色。
“我送她回家。”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身从课桌边挤过去,抓住轮椅的扶手。他想要抚摸她——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秀发,把那个老师的手打到一边。
那个男教师帮着他们把东西收拾好,微笑着送他们出了教室,“你可以把迪伦带到办公室,给家里打电话,看看是不是有家人能过来接你们。”
崔斯坦明白,他是想赶紧让他们俩离开教室,免得迪伦真的大事不妙。
“好的。”崔斯坦说。尽管他并不想在办公室逗留,或者征求谁的批准把迪伦带回那个她称之为家的公寓,但在迪伦的坚持下,他们还是在正门外停下来,履行了外出登记的手续。
终于,他能把她推到外面的新鲜空气里了。他们谁也没说话,直到越过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到了附近的公园。崔斯坦把迪伦推到一条长椅边,调整好轮椅的角度,自己靠近坐着,抓起她的双手。空气清冷,但是他猜,她的手指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会这么僵硬冰凉。
“发生了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她已经不再面无血色,但眼神中的恐惧和焦虑仍挥之不去,“你走以后,我马上就开始感觉有点古怪,然后就越来越严重……接着突然一下子似乎又好转了些,当你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我好像一下子就没事了。”
“古怪?”
“是,古怪——一开始就像不能呼吸似的,然后开始感觉恶心,然后……天哪,疼得要命,腿感觉像又骨折了一样,后背湿热、难受,像是在流血。”
“让我看看。”崔斯坦让她把身子向前倾,好把她的校服撩起来。用不着褪去她的衬衣,他就能看到血顺着她的绷带渗了出来,衣服上斑斑点点,都是血痕。
“就跟在车上一样。”崔斯坦嘀咕道。
“什么?”
“你在火车上受的伤,你的腿断了,后背上也有很深的伤口——还记得吗?”
迪伦点点头,眼睛圆睁,“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崔斯坦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身上也发生了同样的事。”
迪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距离你越远,情况就越严重。在下面办公室跟那个蠢女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听到迪伦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崔斯坦暗怪自己真不该这么一五一十地都讲出来。
“你觉得这代表着什么?”她一边问,一边紧紧攥着他的手,身子前弓。他知道,她是在寻找安抚。
他没办法抱她,现在她还坐在那把蠢笨的轮椅上,腿上还打着石膏呢。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她把头倚在自己肩膀上,尽管这样可能并没有多舒服。她没管那么多,靠得更近了。他能感觉得到她心里有多害怕。
“我觉得,这意味着我们两个以后不要再分开了。”他轻声说道。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惶恐,但是没办法否认这一点。
“我本不属于这里。”他继续说。
“你属于这里。”她打断他,“你命中注定要和我在一起。”
“是的,你和我,我们应该在一起。”他突然一笑,“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得不折不扣地这样做。”
迪伦的头贴着他的下巴,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依偎了很久。
“哦,好吧。”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她说,“看起来一点都不难嘛。”
“是啊,一点都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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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卡洛登战役(Battle of Culloden),又称德拉莫西沼地之战,发生于1746年4月6日。查理·爱德华率领的苏格兰詹姆斯党人在此迎击由坎伯兰公爵威廉·奥古斯塔斯统率的英格兰军。战役仅仅持续了40分钟即以苏格兰军的惨败而告终。斯图亚特王朝(Stuart Dynasty)复辟的梦想就此完全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