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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灭绝时代》第十一章 犀牛做超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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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门答腊犀(Dicerorhinus sumatrensis

我看到苏吉(Suci)的第一眼,是她惊人的巨大背影。她体宽约一米,长着暗红色的粗糙毛发。她红棕色皮肤的质地就像是在鹅卵石路表面铺上油毡一样。苏吉是一头苏门答腊犀,2004年出生于辛辛那提公园,并一直生活在那里。我前去访问的那个下午,其他一些人也围在她令人生畏的屁股跟前。他们都在充满爱意地轻拍着她的屁股,于是我也上前去抚摸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抚摸一根树干。

特丽·罗思(Terri Roth)博士是动物园“濒危动物保护与研究中心”的负责人。她穿着消毒服来到了犀牛的围栏里。罗思个子瘦高,长长的棕色头发打了个圆髻别在脑后。她戴上一只透明塑料手套,覆盖了她的整个右前臂,超过了手肘,几乎到达肩部。苏吉的饲养员之一用某种塑料薄膜似的东西把犀牛的尾巴包了起来,拉到旁边。另一位饲养员拿着一个桶守在苏吉的嘴旁。从苏吉的屁股这边几乎看不到嘴那边,但他们告诉我那个饲养员在给犀牛喂苹果块。我能听到她咬碎苹果的声音。当苏吉因此而分神的时候,罗思又拿了第二只手套戴在第一只外面,并在手里抓了一个游戏机手柄似的东西。然后,她把那条胳膊塞进了犀牛的肛门里。

在犀牛现存的五个物种当中,苏门答腊犀是最小的一种,但也可以说是最老的一种。双角犀属(Dicerorhinus)起源于约2000万年前,这意味着苏门答腊犀的种系一直追溯到中新世都没有什么变化。遗传分析表明,苏门答腊犀是与披毛犀亲缘关系最接近的现存物种。[1]披毛犀在最后一次冰川期时生活在从苏格兰岛直到韩国的广大区域。E·O·威尔逊曾经在辛辛那提动物园与苏吉的母亲度过一个夜晚,并且在书桌上保留着一缕她的毛发。他形容苏门答腊犀就是一种“活化石”。[2]

苏门答腊犀是一种害羞的独居生物,在野外总是寻找茂密的低矮灌木丛。它们有两只角,一只大的位于口鼻部的尖端,一只小的位于其后。它们还长着尖尖的上唇,供攫取树叶和树枝之用。这种动物的性生活极其不规律,至少以人类的视角来看是这样。雌性苏门答腊犀是所谓的诱发性排卵者,除非她们感觉到附近有合适的雄性,否则她们是不会排卵的。就苏吉的情况来说,距她最近的合适雄性位于万余公里之外,这也就是为什么罗思此时此刻要站在这儿,把胳膊伸到犀牛直肠里。

约一周前,人们给苏吉做了一次激素注射,以刺激她的卵巢。那之后又过了几天,罗思尝试着给她做了人工授精。这个过程要用到一根又长又细的管子,穿过苏吉子宫颈的褶皱,然后向里面打进去一瓶解了冻的精液。据罗思当时做的笔记上写,苏吉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得非常好”。现在,是时候做一次后续的超声检查了。在罗思的手肘附近支着一个电脑屏幕,上面出现了带着雪点的图像。罗思找到了犀牛的膀胱,在屏幕上显示为一个暗泡。然后,她继续往前找。在人工授精的时候,苏吉的右侧卵巢中已经有一个卵子可以看见了。罗思的希望是,这个卵子在那之后就被排出来了。如果的确如此,苏吉就有可能怀孕。但是,那个卵仍旧还在罗思上次看到它的地方,位于一片灰云之中的一个黑圈。

“苏吉没有排卵。”罗思对着聚在周围帮忙的六位动物园饲养员宣布道。此时,她的整条右臂都已经消失在了犀牛的身体里。这群人共同发出了一声叹息。还有人说:“哦,不!”罗思拔出了她的胳膊,除去了手套。虽然她很明显对于结果感到失望,但她显然并不吃惊。

苏门答腊犀的活动地域曾经从喜马拉雅山麓的不丹和印度东北部,一路向南延伸到缅甸、泰国、柬埔寨以及马来半岛,乃至苏门答腊和婆罗洲的岛屿。在19世纪,它还很常见,甚至被当成一种农业害兽。随着东南亚森林的砍伐,犀牛的栖息地不断缩小,并碎片化。到了20世纪80年代早期,苏门答腊犀的种群数量已经减少到了几百头,多数位于苏门答腊岛隔离起来的保护区内,其余则在马来西亚。1984年,当一群环保工作者聚集在新加坡试图搞出一个拯救策略时,这种动物似乎已经不可阻挡地走向了灭绝。按照这些环保人士的计划,为了保护这个物种,在其他行动之外还要呼吁建立捕获繁育计划,以对抗其个体数量的下降。于是,40头苏门答腊犀被捕获,其中7头送到了美国的动物园。

捕获繁育计划有一个灾难性的开始。在不到3周的时间里,马来半岛的繁育中心有5头犀牛死于锥虫病,一种由苍蝇传播的寄生虫所引发的疾病。在马来西亚婆罗洲东边尖角处的沙巴州捕获了10头苏门答腊犀,其中2头死于捕捉过程中所造成的伤害。第3头死于破伤风,第4头死于不明原因。到了1990年前后,没有一头苏门答腊犀产下任何后代。在美国,死亡率甚至还要更高。动物园给苏门答腊犀喂了干草,但实际上这种犀牛不能靠干草存活,而是需要新鲜的树叶和树枝。等到有人搞明白这一点的时候,送到美国的7头犀牛中只有3头还活着,各自在不同的城市里生活。在1995年,《环保生物学》期刊发表了一篇关于这个捕获繁育计划的论文,其题目是《帮助一个物种走向灭绝》。

那一年,在一次放手一搏的最后努力中,纽约市布朗克斯动物园和洛杉矶动物园各自把他们仅存的犀牛(2头均为雌性)送到了辛辛那提,那里有美国唯一幸存的雄性苏门答腊犀,名叫伊普(Ipuh)。罗思被雇来搞清楚到底该拿他们怎么办。作为独居动物,他们不能被放在同一个围栏里,但是不弄到一起的话显然是不可能交配的。罗思全力投入了对犀牛生理的研究,采集了血液样本,分析了尿液,还检测了激素水平。她对这种犀牛了解得越多,反而觉得挑战的难度越大。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物种。”当我们一起回到她的办公室时,罗思这样告诉我。这间办公室的装饰是满架子的犀牛,有木头的,有黏土的,也有毛绒做的。来自布朗克斯的那头雌犀牛名叫莴苣公主(Rapunzel)。后来发现她太老了,已经过了生育年龄。埃米(Emi)是来自洛杉矶的雌犀牛,正处于合适的年龄,但似乎从未排卵。这个难题花了罗思近一年的时间去解决。当她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也就是雌犀牛需要感觉到一头雄性在附近,她开始给埃米和伊普安排简单但是受到了严密监控的“约会”。经过了一两个月的无所事事之后,埃米怀孕了,但接着又流产了。她后来又一次怀孕,又一次同样流产。这样的模式不断重复,前后共计5次。此时,埃米和伊普的眼睛都出了问题。罗思最终确定,是在太阳下待的时间过长所造成的结果。在野外,苏门答腊犀生活在森林树冠层的阴影之下。为此,辛辛那提动物园投入了50万美元建设了一座人工凉棚。

埃米在2000年秋天再次怀孕。这一次,罗思给她补充了激素,方法是把面包片泡在含孕酮液体中,再喂给犀牛吃。最终,在经过了16个月的孕期之后,埃米产下了一头雄性犀牛,取名叫安达拉斯(Andalas)。在他之后又有了苏吉,这个名字在印度尼西亚语中的意思是“神圣的”。再之后又是一头雄性,名叫哈拉潘(Harapan)。在2007年,安达拉斯被运回苏门答腊岛位于韦坎巴斯(Way Kambas)国家公园的一家捕获繁育设施。2012年在那里,他当上了爸爸,有了一头名叫安达图(Andatu)的小犀牛。这也是埃米和伊普的孙子。

在辛辛那提出生的3头人工繁育犀牛以及在韦坎巴斯出生的第4头显然不足以补足在这个过程中死去的那许多头苏门答腊犀。但那实际上已经是在过去30年间世界各地出生的全部苏门答腊犀了。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野外的苏门答腊犀数量已经骤减。目前据信全世界仅存不到100头。讽刺之处在于,正是人类把这个物种带到了如此之低的数量水平上,以至于似乎只有英雄式的人类努力才能拯救这个物种。如果苏门答腊犀还有未来的话,那肯定要感谢罗思,以及少数像罗思一样懂得如何把一只手臂伸到犀牛直肠里做超声检查的那些人。

事实上,苏门答腊犀所面临的情况,或多或少也是所有犀牛共同面临的问题。爪哇犀曾经生活在东南亚的大部分地区,如今已是世界上最稀有的动物之一,可能只剩下不到50头个体,全都在一个爪哇自然保护区内。(在除此之外的其他任何地方,已知的最后一头爪哇犀于2010年被一名盗猎者杀死于越南。)印度犀是5种犀牛中体型最大的,看起来就像是披着一件有褶皱的厚外套,正如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故事中所描写的一样。印度犀的数量如今已经减少到了约3000头,大多生活在印度阿萨姆邦的4个公园之中。在100年前,非洲的黑犀牛数量达到100万头。从那以后,这个数字被减至约5000头。同样来自非洲的白犀牛,是唯一目前还没有列入受威胁物种的犀牛。在19世纪,这种犀牛被猎杀到已经快被人们忘却了,却在20世纪完成了异乎寻常的东山再起。现在到了21世纪,它们又重新受到来自盗猎者的压力。盗猎者盗得的犀牛角,每公斤在黑市上可以卖到超过4.5万美元的价格。犀牛角与你的指甲一样是由角蛋白组成的,却长期被用于传统中药材,[3]而近年又成为高端聚会中的“药粉”而受到追捧。[4]在东南亚的夜店里,犀牛粉像可卡因一样被人吸食。

当然,犀牛绝不是个案。对这些“有着迷人魅力”的巨大哺乳动物,人类往往能感受到一种深切而近乎神秘的联系,即使它们身处牢笼之中。这就是为什么各地的动物园愿意投入如此之多的资源,用于犀牛、熊猫以及大猩猩的展览展示。(威尔逊曾经把他与埃米在辛辛那提共度的那个夜晚描述为他生命中“最为难忘的事件之一”。)但是在它们没有被关起来的地方,这些有着迷人魅力的巨大动物几乎都会陷入麻烦。在全世界8个物种的熊当中,6个被列为“易危”或“濒危”。亚洲象的数量在过去三代内已经减少了50%。非洲象好一些,但也和犀牛一样,正日益受到盗猎的威胁。一项近期研究得出的结论是,仅在过去10年间,非洲森林象的数量就减少了60%以上。[5]这种象被很多人认为是不同于普通非洲象的独立物种。大多数的大型猫科动物,比如狮子、老虎、猎豹、美洲虎,都在数量下降之中。从现在再过一个世纪,熊猫、老虎和犀牛或许只能好好地活在动物园里,或者就是像汤姆·洛夫乔伊所说的那样,在如此之小、重重护卫的野生动物保护区内,可以被称为“类动物园”的地方。[6]

苏吉做超声的第二天,我又一次去看她。那是个寒冷的冬日清晨,所以苏吉被关在了她的兽房里。称之为“兽房”是很委婉的说法,这其实是用煤渣砖砌成的一座低矮建筑,里面布满了监狱似的小房间。我在上午7:30左右抵达的时候,正是喂食时间,苏吉正在一个兽栏里大口嚼着某种无花果叶子。犀牛首席饲养员保罗·莱恩哈特(Paul Reinhart)告诉我,平常她一天能吃掉差不多50公斤的无花果叶子,都是从圣迭戈专门空运过来的。(每年的全部运输成本就接近10万美元。)她每天还要吃掉相当于几个礼物果篮总量的水果。这个早上的精选搭配包括苹果、葡萄和香蕉。苏吉吃东西的决然态度在我看来有点悲哀。一旦叶子吃完了,她就开始吃无花果的树枝。这些枝桠有几厘米粗,但她能轻松吃进去,就像一个人类在吃椒盐卷饼似的。

莱恩哈特告诉我说苏吉是她妈妈和她爸爸的“完美混合体”。妈妈埃米死于2009年,而她的爸爸伊普仍旧生活在辛辛那提动物园。“埃米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惹麻烦的机会。”他回忆道,“苏吉就很爱玩。但是也更死脑筋,像她爸爸。”这时另一位饲养员从我们身边走过,推着一辆独轮车,里面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棕红色粪便——那是苏吉和伊普昨天夜里拉的。

苏吉非常习惯于人类围在她身旁,有的人可能喂她吃东西,而有的人可能要把手臂塞到她的直肠里。所以莱恩哈特很放心地去忙别的工作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苏吉身边。当我轻抚她长着毛发的肋部时,我想到的是一只长过头的狗。(事实上,犀牛与马的亲缘关系最近。)虽然我不能说抚摸的过程令人感到有趣,但我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温柔。当我望向她漆黑的眼睛时,我发誓在那眼眸的深处看到了物种之间的心灵之光。与此同时,我想起了一位动物园官员的警告,他告诉我,如果苏吉突然晃晃她巨大的脑袋,很容易就可以把我的胳膊弄骨折了。过了一会儿,该是这头犀牛称体重的时间了。旁边一间兽栏的地板里安装了一个盘秤,秤前面摆了几根香蕉。当苏吉吃力地走过去吃那些香蕉的时候,秤上的读数是684公斤。

如此巨大的动物之所以如此巨大,当然是有原因的。苏吉刚生下来就有30多公斤重。如果她是出生在苏门答腊岛,就有可能成为一只老虎的腹中餐。不过,如今苏门答腊虎也处于极度濒危的境地。但是,她也有可能得到母亲的保护,而成年犀牛是没有天敌的。这一情况对于其他一些动物也是适用的,也就是所谓的巨大食草动物。完全长大的象和河马都太大了,没有什么动物敢去攻击他们。熊和大型猫科动物也同样不会被别的动物捕食。

这就是尺寸巨大的优势,或许可以称为“大到不用怕”策略——从演化的角度上来讲,这是很好的计策。实际上,地球在历史上的不同时期,都曾经被极其巨大的生物所占据。例如在白垩纪末期,暴龙(Tyrannosaurus)只是巨大恐龙之中的一类,其他还有体重达到约7吨的萨尔塔龙属(Saltasaurus);最大能长到近10米长的镰刀龙属(Therizinosaurus);以及甚至更长的栉龙属(Saurolophus)。

在近得多的历史上,到了最后一次冰川期末期,身躯庞大的动物在世界上所有地方都能找到。除了披毛犀和洞熊以外,欧洲还有原牛、爱尔兰麋鹿以及体型超大的鬣狗。北美洲的巨兽包括乳齿象、猛犸和拟驼(Camelops),它是现代骆驼健壮的表亲。这块大陆还是以下动物的家园:体型相当于今天棕熊大小的河狸;剑齿虎(Smilodon),一类牙齿像刀一样的猫科动物;杰氏大地懒(Megalonyx jeffersonii),体重近一吨。南美洲也有其自己的大地懒,此外还有箭齿兽(Toxodon),在犀牛一样的身体上长着河马似的脑袋;以及雕齿兽,这种犰狳的近亲有时能长到菲亚特500S[7]的大小。最为奇特,也是变化最大的巨型动物存在于澳洲。这之中包括了双门齿兽,一类笨重的有袋类动物,通俗地被称为犀袋熊;袋狮(Thylacoleo carnifex),一种像老虎一样大的有袋类食肉动物;以及巨型短面袋鼠,身高能达到近3米。

甚至在许多相对较小的岛屿上也有自己的巨兽。塞浦路斯有一种侏儒象和一种侏儒河马。马达加斯加是三种倭河马的家园,还拥有一科巨大的不会飞的鸟类叫作象鸟,以及若干种巨大的狐猴。新西兰的巨兽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是特有鸟类。澳大利亚古生物学家蒂姆·弗兰纳里曾经把这种鸟描述为思想实验走进现实的产物:“它向我们展示了,如果6500万年前哺乳动物和恐龙都灭绝了,让鸟类继承了全世界的话,地球将会是什么样子的。”[8]在新西兰演化出了不同物种的恐鸟,填充了那些在地球其他地方被犀牛和鹿所占据的生态龛。恐鸟中体型最大的是北岛巨恐鸟和南岛巨恐鸟,能长到3.5米高。有趣的是,雌性恐鸟的体型几乎比雄性大一倍。[9]据信孵蛋的任务应该是落到了恐鸟爸爸的身上。新西兰还曾有一种巨大的猛禽,称为哈斯特鹰。它们以恐鸟为食,翼展宽达2.5米。

所有这些大人国的动物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先认识到它们已消失的是居维叶。他相信,这是最近的一次大灾变所造成的:“地球表面的变革”就发生在有记录的历史开始之前。后来的博物学家反驳了居维叶的灾变说,却留下一个难题。为什么如此之多的巨兽会在相对较短的一个时期内消失呢?

“我们生活在一个动物学意义上非常贫瘠的世界里,而其中最巨大的、最凶猛的、最奇怪的动物最近都消失了。”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评论道,“毫无疑问,它们的消失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是件很好的事情。然而,有一个奇特的事实几乎没有人仔细思考过,那就是如此之多的巨大哺乳动物的突然灭亡不仅仅发生在一个地方,而是发生在占地球表面一半的陆地面积上。”[10]

巧合的是,辛辛那提动物园离大骨舔只有约40分钟的车程。正是在那里,隆格伊找到了乳齿象的牙齿化石,而这些化石又启发了居维叶,令他发展出了物种灭绝的理论。作为州立公园,大骨舔给自己打的广告是“美国古脊椎生物学的发源地”。网站上还有一首诗来颂扬其在历史上的地位。

在大骨舔,最初的探险家

找到了他们说是象的骨架,

找到了真猛犸的肋和獠牙。

这些骨头

似乎像是非凡之梦的残骸,

坟墓之中的一个黄金时代。[11]

在苏吉那儿做客的一个下午,我决定去那个州立公园看看。这里早已不是隆格伊那个时代连地图都没有的边远地区了,而是正在逐步被辛辛那提市吞没的近郊地区。在开车过去的路上,我经过了各种各样的常见连锁店,然后是一栋栋开发之中的房产,有些刚刚开建的房屋还在搭架子。最后,我发现自己身处马场之中。刚过了一个叫作“猛犸林场”的地方,我就拐进了公园的入口。第一个牌子上就写着“禁止捕猎”。其他牌子上指示着去往不同地点的方向:一座宿营地、一面湖、一家礼品店、一块迷你高尔夫场地、一家博物馆,还有一群野牛。

在18世纪至19世纪初期,从大骨舔的泥沼中拖走了难以计数的标本,包括乳齿象的股骨、猛犸的獠牙还有大地懒的颅骨。有些去了巴黎和伦敦,有些去了纽约和费城,还有一些则丢失了。(有一整船的标本在基卡普族印第安人攻击殖民商贩时丢失了,另一船标本则沉到了密西西比河底。)托马斯·杰斐逊曾把白宫的东厅改成了一个临时博物馆,骄傲地向人们展示了来自大骨舔的骨头化石。莱尔在1842年来美国时专程到这里参观,还给自己买了一块幼年乳齿象的牙齿化石。[12]

现在,大骨舔已经被化石收藏者们彻底捡干净了,几乎没剩下任何大骨头。公园的古生物学博物馆只有一间大部分空着的展厅。一面墙上是一幅壁画,描绘了一群样貌哀怨的猛犸在一片冻原之上艰难跋涉。墙对面有几具玻璃柜,展示了一些散碎的獠牙残块以及大地懒的脊椎。与博物馆几乎一样大的是旁边的一间礼品店,里面出售木制硬币、糖果,还有印着“我不胖——只是骨头大!”的T恤。我走进礼品店的时候,一位欢快的金发女孩正在操作收银机。她告诉我,大多数人不太在乎“公园的重大意义”。他们来这里是为了那个湖,为了迷你高尔夫场地。不巧的是,迷你高尔夫在冬季是关闭的。递给我一张公园地图之后,她鼓励我沿着店后面那条有指示的小路走走。我问她能不能带着我走一走,但她说不行,因为这会儿太忙了。就我所看到的情况,我和她是这个公园里仅有的两个人。

我出了礼品店,沿着那条小路向前走。就在博物馆后面,我看到一头跟真实大小差不多的乳齿象塑料模型。它头低着,好像是要发起冲击一样。旁边是一头3米高的塑料大地懒,用后腿站着,一副吓人的样子。还有一头猛犸,似乎正惊恐地陷入泥沼之中。另外有一头塑料野牛,不过是死去的,半腐烂的样子。再有就是一只塑料秃鹫,几块塑料骨头,共同组成了这幅恐怖的场景。

走得更远一些,我来到了已经彻底结冰的大骨溪。在冰层之下,溪水懒洋洋地冒着泡。小路的一条岔道伸向一片沼泽边的一处木台。这里的水没有结冰,闻起来有硫磺的味道,表面覆盖着一层粉笔末一样的物质。木台上的一块牌子上解释道,在奥陶纪期间,海洋覆盖了这个地区。正是这处远古海洋积累下来的盐吸引了动物们到大骨舔来喝水,并在很多情况下死于此处。第二块牌子上写道,在大骨舔发现的古生物遗迹之中,“至少有八个物种是在约一万年前灭绝的”。当我沿着小路继续前行的时候,遇到了更多的牌子。它们对于巨兽的消失给出了解释——实际上是两个不同的解释。一块牌子上是这样写的:“大骨舔的灭绝动物在整个大陆范围内的消失是由从针叶林到阔叶林的转变引起的,或者也可能是导致这种转变的气候变暖所引起的。”另一块牌子上则把罪责推给别的事情:“在人类到达这里之后的1000年里,大型哺乳动物就消失了。史前印第安人很可能也在它们的消亡中起了一定作用。”

早在19世纪40年代,对于巨兽灭绝的这两种解释就已经被提出来了。莱尔是支持前一种解释的人,并认为冰川期带来了“巨大的气候改变”。[13]达尔文也习惯性地站在莱尔一边,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有些勉强。他曾写道:“关于冰川期和大型哺乳动物灭绝的问题,我总觉得没那么轻松。”[14]华莱士本人最初也倾向于气候的解释。“这一重大改变一定有着某种外力的原因。”他于1876年评论道,“这一原因存在于近期发生的称为‘冰川期’的重大自然变化之中。”[15]后来,他又改变了心意。“再次审视整个问题,”他在自己的最后一本书《生命的世界》中评论道,“我相信如此之多的哺乳动物的迅速灭绝实际上是借由人类之手完成的。”[16]他说,这整件事情实在是“非常显而易见”。

自莱尔以来,人们在这个问题上忽左忽右,其影响已经扩展到了远远超越古生物学之外的领域。如果气候变化的确导致了巨兽的灭绝,那么这就给出了全球变暖确实值得我们担心的另一个理由。如果是另一种情况,人类应当承担责任,那么物种入侵就更值得忧虑——实际上似乎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人类才是史前巨兽灭绝的罪魁祸首。这也就意味着,当前的物种灭绝早在最后一次冰川期中期就已经开始了。这还意味着,人类从一开始就是个杀手,或者用更文艺的话说是个“过度杀戮者”。

有若干条证据更倾向于,或者应该说指证了,是人类导致了巨兽的灭绝。其中之一是事件发生的时间点。现在已经清楚,巨兽的灭绝并非像莱尔和华莱士所认为的那样是全部同时发生的,而是分不同批次发生的。第一波发生在约4万年前,澳大利亚的巨兽灭绝了。第二波于大约2.5万年前冲击了北美洲和南美洲。马达加斯加的巨大狐猴、倭河马和象鸟则一直存活到了中世纪时期。新西兰的恐鸟则活到了文艺复兴时期。

很难想象这样一系列事件全都是由单一的气候改变造成的。然而,这些冲击波的序列与人类迁移定居的序列几乎完全重合。考古学证据表明,人类最先于大约5万年前到达澳大利亚。此后很久他们才到达了美洲。又过了数万年,他们才到了马达加斯加和新西兰。

亚利桑那大学的保罗·马丁发表了一篇在这个领域具有开创性影响力的论文,题目是《史前的过度杀戮》。他在文中写道:“当把灭绝的年表与人类迁移的年表进行严密的对比时,人类的到达已经成为了唯一的合理答案,可以来解释”巨兽的消失。[17]

沿着类似的脉络,贾雷德·戴蒙德曾经评论道:“就我个人来说,我无法理解的是,澳大利亚巨型动物在澳大利亚几千万年的历史中何以历经无数的干旱而不死绝,后来却决定几乎同时倒毙(至少在几百万年这个时间范围内),而时间又正好和第一批人类到达的时间碰巧一致。”[18]

除了时间点之外,也有强有力的实际证据暗示了问题出在人类身上。其中一些证据是以粪便的形式出现的。

巨型食草动物会产生巨大的粪便,任何一个曾经站在犀牛屁股后面的人都会清楚这一点。这些粪便为一种叫作小荚包腔菌(Sporormiella)的真菌提供了养料。小荚包腔菌的孢子非常微小,裸眼几乎是看不见的,但却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它们在沉积物中包裹了数万年之后,仍旧能被鉴别出来。有很多的孢子就意味着有很多的大型食草动物在到处吃到处拉。有很少的孢子或没有孢子则意味着巨型食草动物的缺失。

几年前,一队研究人员分析了澳大利亚东北部林奇(Lynch)火山口的沉积岩心样本。他们发现5万年前小荚包腔菌的数量惊人。后来,在4.1万年前,小荚包腔菌的数量突然就减少到了零。[19]紧接着这次锐减,整片地区都燃起了大火(证据就是沉积核中微小的炭颗粒)。在此之后,这个地区的植物发生了改变,从能在雨林找到的植物变成了更适应干旱的植物,比如金合欢。

如果是气候导致了巨兽的灭绝,植物的改变应该发生在小荚包腔菌的减少之前:先是陆上的植物发生了改变,然后依赖于原有植物的动物才会消失。但实际情况却是恰恰相反。这个团队的研究者得出结论:唯一能与这些数据匹配的解释就是“过度杀戮”。小荚包腔菌数量的下降发生在陆地植被改变之前,这是因为巨兽的死亡导致了植被的改变。当没有大型食草动物在森林里进食之后,可燃物质就会堆积起来,导致更频繁、更严重的火灾。这反过来推动了植物朝向耐火型物种的转变。

巨兽在澳大利亚的灭绝“不可能是由气候所引起的”,克里斯·约翰逊(Chris Johnson)如是告诉我。他是塔斯马尼亚大学的一位生态学家,也是上述沉积岩心研究的领导者之一。当我打电话给他时,他在自己位于霍巴特的办公室里对我说:“我认为我们可以确定无疑地下结论了。”

来自新西兰的证据甚至更为清晰明确。当毛利人在但丁的时代到达新西兰的时候,他们发现在北岛和南岛上一共生活着9个物种的恐鸟。当欧洲定居者于19世纪伊始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只恐鸟都看不到了,留下的只有恐鸟骨头堆成的巨大垃圾堆,还有巨大的室外烤炉留下的废墟——都是巨大的鸟类烧烤留下的残迹。一项近期的研究得出结论,恐鸟可能是在几十年内就被消灭光了。毛利人留存至今的一句谚语侧面描述了这场杀戮:“Kua ngaro i te ngaro o te moa.”意思是说:“像恐鸟一样一去不返。”

那些坚持相信是气候改变杀死了巨兽的研究人员认为,马丁、戴蒙德和约翰逊把确定性搞错了。在他们看来,对于这些事件的研究中没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而前面几段中谈到的问题都被过度简化了。灭绝的日期并不是明确的时间点,它们也并不全然恰好与人类的迁移相吻合。而且,无论是在任何情况下,相关并不等于因果。他们提出的最为深刻的反驳意见,或许是他们对于人类的致命性所持的怀疑——而这正是所有这一切成立的大前提。在澳大利亚或是北美洲这么广阔的地域上,一小群在技术上极其原始的人类怎么可能杀光如此之多巨大强壮甚而凶猛的动物呢?

如今在澳大利亚的麦夸里大学(Macquarie University)工作的美国古生物学家约翰·阿尔罗伊已经花了很多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是个数学问题。“一种非常大型的哺乳动物就其繁殖速率来说,其实是生活在一种边缘状态中。”他告诉我说,“例如说大象的怀孕期是22个月,它们也从不生双胞胎。小象要长到十几岁才能够繁育下一代。这些问题极大地限制了它们的繁殖速度,就算一切顺利也不会有多快。它们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当它们达到一定的体型大小之后,就不再会有天敌能够捕猎它们。它们不再易于受到攻击。这在繁殖方面成了一个糟糕的策略,却在避免被捕食方面有着巨大的优势。可是,当人类出现后,这个优势彻底不存在了。因为无论这种动物有多大,我们人类对于食物的大小可是没有任何限制的。”这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说明一个已经成功应用了数千万年的方法策略如何就在一夕之间失效了。就像V字形笔石或是菊石或是恐龙一样,巨兽什么也没做错。只不过当人类出现以后,“生存游戏的规则”发生了改变而已。

阿尔罗伊使用计算机模拟来验证了“过度杀戮”的假说。[20]他发现,人类只要对巨兽施加适度的影响,就将导致它们的灭绝。“如果你已经有了一个物种可以提供持续的收获,那么其他物种任其灭绝也不会让人类饿肚子。”他如此评论道。例如在北美洲,白尾鹿有着相对较高的繁殖速率,因此即便在猛犸数量下降的时候,仍能保持着较高的个体密度。“猛犸变成了一种奢侈的食物,是你隔上一段时间才能吃到一口的东西,就像是大块的松露一样。”

当阿尔罗伊对北美洲的情况进行模拟的时候,他发现即便是只有很小一群人类,比如100人左右,过了1000多年之后就会增长到相当多的人口,足以完成历史记录的任何一次巨兽灭绝。这一结果的前提还是在假设这些人类只不过是中等水平猎手的情况下。他们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当机会出现时,拿下一头猛犸或一头大地懒,并照此坚持几个世纪就行了。这就足以让繁殖速度低的物种形成数量上的下降,尔后最终走向灭绝。当克里斯·约翰逊对澳大利亚的情况进行模拟时,他也得出了类似的结果:如果每10个猎人每年只杀死一头双门齿兽,在差不多700年的时间里,方圆几百公里范围内的所有双门齿兽都将彻底消失。(由于澳大利亚不同地区可能是在不同时间里扫荡完的,约翰逊估计全大陆范围内的灭绝可能花了几千年的时间。)从地球历史的角度来看,几百年时间,甚至是几千年时间,其实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然而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这是极其巨大的时间跨度。从身处其中的人的角度来看,巨兽数量的下降更是慢得难以觉察。他们不可能知道就在几个世纪以前,猛犸和双门齿兽还是如此常见的动物。阿尔罗伊把巨兽的灭绝描述成为一场“在地质学的一瞬间发生的生态灾难,其速度又太缓慢,以至于一手造成它的人类却几乎察觉不到”。他曾写道:这就证明了人类“实际上有能力让任何一种巨大的哺乳动物物种走向灭绝,虽然他们也同样有能力保证它们在尽可能长久的时间里不灭绝”。[21]

人类世通常被认为始于工业革命,或者可能还要更晚一些,是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人口爆炸式增长才开始的。在这种认识中,是涡轮机、铁路、链锯等现代化工具的引入才让人类成为改变世界的力量,进而开启了人类世。但是巨兽的灭绝说明事实并非如此。在人类出现在地球舞台上之前,体型更大、繁殖率更低本来是个成功的策略,这让特大号生物主导了这颗星球。后来,在地质学上的某一瞬间,这个策略成了失败者的把戏。至今仍是如此。这也就是为什么象、熊以及大型猫科动物陷入了麻烦之中,也是苏吉成为世界上仅存的少数几头苏门答腊犀之一的原因。与此同时,消灭巨兽并不仅仅是消灭了巨兽。至少在澳大利亚,它引发了一场生态连锁反应,最终改变了地貌。虽然我们或许可以怀着美好的愿望,想象人类与自然曾经有过和谐共处的时光,然而事实上我们并不清楚人类是否真的做到过这一点。


[1] Ludovic Orlando et al.,“Ancient DNA Analysis Reveals Woolly Rhino Evolutionary Relationships,”Molecular Phylogenetics and Evolution 28(2003):485-499.

[2] E.O.Wilson,The Future of Life(2002;reprint,New York:Vintage,2003),80.

[3] 我国作为《濒危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的签约国,早在1993年起就禁止犀牛角的贸易,并取消了犀牛角的药用标准,在药典中推荐以水牛角替代古方中的犀牛角。——译者

[4] Adam Welz,“The Dirty War Against Africa’s Remaining Rhinos,”e360,published online Nov.27,2012.

[5] Fiona Maisels et al.,“Devastating Decline of Forest Elephants in Central Africa,”PLOS ONE 8(2013).

[6] Thomas Lovejoy,“A Tsunami of Extinction,”Scientific American,Dec.2012,33-34.

[7] 20世纪50年代推出的迷你车型,车长3米,以大众甲壳虫为竞争对手,在欧洲有着出色的销量。——译者

[8] Tim F.Flannery,The Future Eaters:An Ecological History of the Australasian Lands and People(New York:G.B raziller,1995),55.

[9] Valérie A.Olson and Samuel T.Turvey,“The Evolution of Sexual Dimorphism in New Zealand Giant Moa(Dinornis)and Other Ratites,”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B 280(2013).

[10] Alfred Russel Wallace,The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 of Animals with a Study of the Relations of Living and Extinct Faunas as Elucidating the Past Changes of the Earth’s Surface,vol.1(New York:Harper and B rothers,1876),150.

[11] Robert Morgan,“Big Bone Lick,”posted online at<http://www.big-bone-lick.com/2011/10/>.

[12] Charles Lyell,Travels in North America,Canada,and Nova Scotia with Geological Observations,2nd ed.(London:J.Murray,1855),67.

[13] Charles Lyell,Geological Evidences of the Antiquity of Man,with Remarks on Theories of the Origin of Species by Variation,4th ed.,revised(London:J.Murray,1873),189.

[14] Quoted in Donald K.Grayson,“Nineteenth Century Explanations,”in Quaternary Extinctions:A Prehistoric Revolution,edited by Paul S.Martin and Richard G.Klein(Tucson: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1984),32.

[15] Wallace,The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of Animals,150-151.

[16] Alfred R.Wallace,The World of Life:A Manifestation of Creative Power,Directive Mind and Ultimate Purpose(New York:Moffat,Yard,1911),264.

[17] Paul S.Martin,“Prehistoric Overkill,”in Pleistocene Extinctions:The Search for a Cause,edited by Paul S.Martin and H.E.Wright(New Haven,Con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7),115.

[18] Jared Diamond,Guns,Germs,and Steel: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New York:Norton,1997),43.[译文参考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修订版),谢廷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12页。——译者]

[19] Susan Rule et al.,“The Aftermath of Megafaunal Extinction:Ecosystem Transformation in Pleistocene Australia,”Science 335(2012):1483-1486.

[20] John Alroy,“A Multispecies Overkill Simulation of the End-Pleistocene Megafaunal Mass Extinction,”Science 292(2001):1893-1896.

[21] John Alroy,“Putting North America’s End-Pleistocene Megafaunal Extinction in Context,”in Extinctions in Near Time:Causes,Contexts,and Consequences,edited by Ross D.E.MacPhee(New York:Kluwer Academic/Plenum,1999),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