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好这么多的话题,才在飞机上吃了饭后与月子交谈的,可是月子好像老是心不在焉似的,话也谈得不十分投机,我心里仍然留着不少的疙瘩,谈话却不了了之了。以后虽然又说了一些话,但都是些“还有多少时间到啦?”“爸爸妈妈会来接我们吗?”这样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样的状况下到了成田机场,我们去见月子的父母,如果月子将这两个半月里发生的真实情况说给她父母听的话,我们的夫妻关系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呢。我想到这里,心里不由非常烦躁起来,抬头看看月子靠在座位上睡得很安稳,飞机上她东西也吃得不少,与前天在巴黎见面时相比,看上去精神是好多了。
我想再抓紧时间将心里的话与她说一下,但飞机已降落,机舱里混乱起来,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飞机停下了,机内的广播里在说东京地面温度是5℃,晴天,比巴黎稍微暖和一些。播音员还在对大家乘坐这次航班表示感谢,希望以后再次乘坐他们的航班。乘广播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突然感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抓紧时间与月子谈上几句,但这时空中小姐已经拿着我们的大衣走了过来,于是我便又失去了最后的开口机会,只好不再作声。
这样如此重大的七十五天里的事情,我便只好闷在肚子里,两个人穿上大衣,在外人看来似一对新婚旅行归来的夫妇,下了飞机朝出口走去。
两人只有一只小手提箱,上飞机是可以随身带的,所以现在下飞机就显得很方便了,直接过了海关便来到入港大厅里了。
我抢先走在前面,希望先发觉月子的父母,但是月子的父母却先发现了我们,“阿月!”月子的母亲激动地叫了起来,被这声音所吸引,月子一下子奔了过去,也不顾周围那么多人,一下子抱住了她自己的母亲。
“好了,这下好了……”
身材小巧的月子母亲嘴里连连叫着,伸长着脖子用手抚摸着月子的脸,月子也禁不住热泪盈眶起来,母女俩紧紧地抱着,久久不肯松手。我不由又一次感到两个半月的分别,对这一对母女来说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呀!好一会,月子才从母亲怀里转过身来,又去抱住了父亲,父亲望着这终于平安归来的女儿,慈爱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月子的头伏在父亲的怀里好几次微微地颤抖着。
终于拥抱过了,他们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对我点了下头道:“辛苦你了。”我倒是并不太辛苦,只是一路上老是担心得厉害,见他们致谢,便赶紧回答:“没什么……”于是岳父岳母左右挽着月子说道,“走吧,车子等着呢”,说着便三人并排地朝停车场走去,我也赶紧拎起提箱跟在后面。
停车场在二楼,乘电梯上去后还要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一路上三个人高兴地谈笑着:“累坏了吧”,“看上去很精神的”,我耳朵里时时传来着这样的话语。不一会便到了停车场,岳父专用的黑色轿车停在那里,司机见我们过去,便马上恭敬地打开了车门。
岳父刚坐进车去,但马上想起什么似地转过身来,要月子先坐进去,然后让岳母坐在月子旁边,车子很大,后面再坐个人是并不显得拥挤的,但岳父却回头对我说:“你去叫辆出租车吧。”既然这样刚才就可以说了,也不用我跟到这上面的停车场来了。心里想想有些气愤,但嘴里还是不能说出来,见我不响,岳父便又说了句:“我们在家里等你。”便自己坐在了前面司机边上的位子上,随手关上了车门。我只能怔怔地站着,岳母从窗玻璃里朝我招招手,月子是干脆毫无表情地坐着,任车子徐徐地从我身边驶过。
我没有办法,只好拎着提箱又回到一楼的出租车站,心里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虽说车子后面规定坐两人,月子坐了好长时间的飞机吃力了,让她坐得舒服些也是应该的,但这中间让我坐一下也无妨的呀,再说我与月子毕竟是夫妻呀,这样将我一个人撇下,坐出租车回去,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
越想越生气起来,以前这样的事也时常发生的,真是不是自己的亲人到底不一样。但是今天的事月子是有责任的,她父亲这样做,作为妻子应该出来为我说话,她完全可以说陪我一起坐出租车回去的。
刚回到国内,便受了一肚子气,来了一辆出租车,犹豫了一会乘了上去。犹豫的目的是乘出租车到月子家里要两万多元呢,但想到月子父亲让我乘出租车的,所以也就不管它了。车子开始启动了,我心里又有些不安起来。
现在月子与父母三人乘在车子里,到家要一个多小时,她父母会不会问她在法国的情况呢?月子要是将红城堡的事一五一十照实讲来,这问题就复杂了,想到这里又感到要是自己坐在车里,便可以见机行事扯开他们的话题,现在却只能干着急。但是反过来一想,虽说他们三人是一家,但还有一位司机是外人,月子是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自己的遭遇来的吧!这样考虑着,心里才有些踏实起来。
车外的天气果然如飞机里告知的很晴朗,但刮的是西风,好像很冷。车子朝着西面顶风而去,我不由想起前天在巴黎的公园里,也是这样夕阳西下的时候,月子回到了我的身边。
当月子飘动着红色的大衣,扑上来抱住我的这一瞬间,我感到月子是变了,以后我们夫妻将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了。可现在看来这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而已,现在刚踏上日本的土地,月子那样子又与以前没什么两样了。怎样才能使月子真正回到我的怀抱里来呢!同是冬天,但与法国相比,日本的景色似乎要优雅和多彩一些,我望着车窗外的隆冬景色,同时脑子又陷入了今后该怎么办的沉思中去了。
出租车到涩谷的岳父家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怪我太迂腐,心里只觉得出租车费岳父会给我付的,不想门口连佣人也没迎出来,我只好自己付了车费。一个人拖着行李穿过黄杨树成林的院子,到了家门口,只见门口脱着好几双鞋子,明白他们三人早已经到了。我将提箱放在门边,佣人总算听到动静迎了出来,将我带到客厅里,只见岳母与月子面对面坐在矮桌边,旁边是一只在我认识月子以前就饲养的卷毛狗。见我进去,岳母对我说了声“我们也才刚到”便算打过招呼了。我已不想说什么,默默地坐在了月子的身旁,这时岳父亲自打开香槟,在月子、我和岳母的杯子里斟满了酒,然后自己斟满举起杯来道:“圣诞快乐!”今天是圣诞节,岳父岳母最宝贝的女儿平安回来了,这对他们来说是得到的一份最宝贵的礼品,两个人都对着月子满面堆笑,在一旁的我看着这样和喜悦的场面,感觉他们在车子里并没有谈及什么伤心的事情,于是心头也感到轻松了一些。
“克彦,你也辛苦了。”
岳母的这么一句话才使我感到他们总算想起了我。我马上礼貌地说道:“这没什么。”一边谦恭地点着头。一旁的月子却是没事人似的不发一个声音。
岳父也总算对我点了点头,又为我倒了一杯酒,这时女佣人拿了一盆干酪进来,好像是约好了似的,这时门铃响了,女佣去开门,几分钟后,托着一大盘寿司进了来。
两个半月没回来了,岳母对月子劝着:“来,快吃。”月子于是便拿筷子将大盘里的寿司夹到自己面前的角盆里,今天在飞机里她吃了不少的,现在平安回到家,食欲胃口大概又会大增的吧。
“克彦,你也不用客气。”岳母也对着我劝着,于是我便夹了一团寿司,要了杯啤酒。一边吃,一边说着她们的家事。月子弟弟的事,他们朋友的事,聊了好一会,月子突然跟她母亲起身去了二楼的房间。那是月子出嫁以前的闺房,现在还为她保留着,大约二三十分钟的时间,母女俩又回了过来,月子这时换了身打扮,穿了一件绿色的针织连衣裙,这也许是她当姑娘时穿的衣服,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月子也许想放松一下,见父亲夸她年轻便干脆撒娇地要了清酒与父亲对饮起来。
月子酒量本来就不大,近三个月没喝日本清酒了,又是在家里,所以有些放肆,喝了没一个小时,便有些醉了,嚷着想睡觉。“那么,我们回去吧。”我见她说想睡觉便这么劝着,心里也着实想快些回去。可月子却突然说道:“不,我想睡在这里。”岳母也好像与月子商量好了的着帮腔道:“今天就让她睡在这里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月子已经自顾自地起身去了二楼。
留下我一人怎么办?好容易回到日本了,想着夫妻好好团圆一下,可现在算什么明堂嘛,我有些不甘心也跟着去了二楼,走进月子房里,只见她已经钻进被窝睡下了。
“你真的要睡在这里?”
“你不是明天很忙吗?”
明天医院里确实有一大堆的事,也许会忙到很晚,但这与今天夜里有什么关系呢,让我这么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回到家里去,不是太残酷了吗!
“一起回去吧!”
我有些恳求的味道了,可月子还是很干脆地回绝道:“我不去。”这态度我再劝说也没有用了,只好一个人下了楼。顺便去了趟厕所,再回到客厅,岳母便问道:“怎样了?”于是我告诉她月子已睡下了。岳母听了便又帮着女儿道:“她一定很累了,今天就让她一个人好好休息一下吧。”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能再勉强了,只好点点头道:“那么,麻烦你们了。”说着便起身准备告辞。
“还有这么多寿司……”
见我起身,岳母有些挽留的意思,可是月子已经睡了,我一个人在这是吃寿司不要是脑子有毛病啊。我这样想着,谢绝了岳母的挽留,走到门口,岳父从另一间房里出来,问道:“就要走啦?”
“是的,明天还要上班。”
我有一肚子的委屈想与同是男人的岳父述说,但岳父并没有与我多说话的意思,只是点点头道:
“那么就让车子送一下。”
“不,不用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干脆地拒绝的,说了声“再见”便出了大门。
外面冷极了,扑面的寒风将我吹得直打寒噤,我有些后悔没让岳父的车子送一下,走到大路口马上拦了辆出租车回到了世田谷的家。
开门进屋,当然一切都与我三天前离开时一模一样,冷清清的,与月子不在时同样的感觉,我先开了暖气,又整理着三天来塞进来的报纸,心里不由又愤愤然起来。
好容易回到东京,自己却住到娘家去,将丈夫一个撂在家里,这是什么妻子呀!我又一次为月子的冷淡和自己的无能而生气,但随即又安慰起自己来,月子在城堡关了两个多月,是她父母亲希望她住在家里的,这样想想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反正今天是没有办法了,放松一下精神,洗了个澡,再看钟才八时。巴黎时间应该是深夜十二时,算来整整一昼夜我是没好好睡觉了,但情绪却格外高昂,一点睡意也没有。
干些什么呢,打开电视,尽是些熟面孔的男女演员,疯头疯脑的感到恶心,关了电视,又去冰箱拿了罐啤酒喝了几口,很自然又坐到电脑面前去。
月子已经回来了,红城堡中再也不会传送东西过来,我心里明白,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坐了过来。想到以前每晚坐在这里看着传送来的录像,从录像里我看到了月子,得到了无限美好的遐想,每晚都过得十分充实。
“可现在月子已经回来了……”
我又一次提醒着自己,就这一点应该满足才是。我这样想着,孤单单地钻进了冰冷冰冷的被子里。
月子回到家里来,是我们回日本后的第三天。
第一天说她长途旅行太累了,第二天岳母来电话说月子还想在娘家呆一天,第三天又是岳母来电话说月子想到回家要做家务,心里不愿意。这样一天天拖下去要到何年何月呀,我急了,要求月子来听电话。
要说家务,我们家本来并不多。四室一厅的公寓房子打扫一下,早饭大多只是咖啡加面包和沙拉,都是现成的东西,晚上也不需要她烧什么菜的,因为我医院里很忙,一星期有一半都不回来吃晚饭的。周末我们又大多去外面餐馆或者她的娘家吃饭,所以真正在家里吃晚饭,一星期也才两三次。这样所谓的家务,还不想干啊!
月子接了电话,我一下子火气十足地嚷道:
“还不想回来,想干吗呀!”
平心而论我还是尽量压着火气的,月子听我声音不对,便不出声,这更使我火气冲天起来:
“我可是每天自己烧饭的呢!”
我这么冲着电话叫着,月子突然丢过来一句话:
“你不会,下班到我这里来!”
“开什么玩笑,我有自己的家,干吗下班要跑到人家那里去!”
我以前是一直克制着自己的,今天是实在忍不住了,干脆一泻到底,一吐为快了:
“好容易回到了日本,你这样与分居有什么两样!”
我豁出去了的心情,看月子她怎样回答。
“有两样的。”
月子的声音像从牙缝中漏出来似的,显得有气无力:
“与你在一起,我感到害怕。”
“害怕?”
“是的,害怕再发生以前那样的事。”
“以前那样的……”
“再突然遭到什么人的袭击,被绑架去什么地方……”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回到家来怕遭人绑架,这不是明明在说我与坏人是有勾结的?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开始不自然起来,重新握了一下话筒:
“我为什么要绑架你……”
“不知道,但总感到与你在一起便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月子是有意这样说的,还是不想回家来,仅仅是找个借口而已?
“别说这种傻话了,这里可是日本呀。”
“可是,我还没从那恐怖中解脱出来呢。”
红城堡事件对月子来说确实是够恐怖的。如果她现在的话仅仅是指害怕、恐惧那还问题不大,如果她对我的所作所为有所察觉,这些话都是有目的说的,那问题就棘手了。
“尽量将那事忘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