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诞节的夜晚来得很早。下午四时,虽说离太阳落山还有段时间,但已是暮气沉沉、寒意逼人了,只有协和广场的西面天空里还透着一丝夕阳的光亮。
刚才,就在十多分钟以前,我走出宾馆,横穿过宽宽的里沃利街,来到蒂伊勒里公园。从宾馆到公园慢慢地走也只需三分钟左右。从这里沿着小道到游乐场的木马前最多也就一百米左右的距离,小道两
边的树木已落叶缤纷,只有光秃秃的枝丫竖在空中了。
我在约好的四时不到十分钟便到了这里,将大衣的领子翻起,紧张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游乐场中的旋转木马上,有五六个小孩穿得厚厚的正在玩耍。随着木马高高低低地旋转着,骑在上面的小孩欢叫着,在一旁看着的母亲不时地对自己的孩子招手,父亲则偶尔举着相机为孩子拍着照片。明天是圣诞夜了,有对夫妻也许是去什么地方买了东西过来的,两人并排坐在长椅上,椅子边上放着三只装满东西的塑料袋。另外还有一位穿皮夹克的男人和一对情侣分别坐在距那对夫妻不远的其他椅
子上。坐的椅子前面有间式样别致的售票亭,亭子里有一位中年男子很是无聊的样子,他是负责管理木马和售票的。
暮色之中气温下降了不少,整个公园里有些欢笑声的就只是这旋转木马的周围了,其他地方人影稀少,左边的甬道上只有两个青年人依偎着朝塞纳河畔方向走去,他们的对面有一对老夫妇牵着条狗朝这里走来。公园里的树叶都几乎落光了,孤零零的树枝在黄昏的寒气下冷得瑟瑟发抖。
真是万籁俱寂的巴黎黄昏呀!
月子真的会来这样的地方吗?
我提前十分钟就到了这里,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也许他们看我也有些奇怪吧。或许带月子来这里的人对我会有戒心,现在正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注意着我的动静呢。于是我为了向他们表示我是一个人来的,便在离旋转木马十来米的地方站了下来,双手插入大衣的口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是,我人是站着,而眼神却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只有身后眼睛看不到,但那里是里沃利街,可以听到不时传来的汽车行驶声。周围静极了,前面一片没有叶子的树林尽头便是著名的奥莱朱里美术馆,那白色的建筑物此时被夕阳照得泛着红光。
马上四时了,我看了看表还有两三分钟的时间,这时旋转的木马停了下来,上面的孩子们下了木马,但其他几位大概还不尽兴,休息一会儿又重新坐了上去,最小的孩子则由母亲抱着也坐了上去。这时又加入了一对情侣,于是木马上的人就有六个了。木马又开始徐徐地转动起来。
起先木马转得慢慢的,渐渐地加速起来,最小的孩子拼命地抓着木马头上的手柄,这小孩前面的一对情侣见此情景,不断回身挥着手逗他。
我看着这小孩骑的木马从我的眼前转过去,突然我感到背后有一道强烈的目光盯着我,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有人从背后朝我走来,我这样想着,但身体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缚住了似的不能动弹。怔了有好一会儿,我才勉强转过身去,我的双眼随即瞪得大大的了。
身后光秃秃的悬铃木树中间白色的小道上,站着一位女子。
女子全身罩在一件大大的胭脂红的大衣里,大衣斗篷帽子也是一样的颜色,右手拿着的包也是红色的,离我有二十米,默默地伫立着。
我只感到这女子好像从另一个世界里飞来似的,那躲在红色斗篷帽子里小小的脸庞,不是月子是谁呢!
猛然,我的身子朝前扑去,又一次看了看月子周围没有别人,便一下冲了过去,月子也迎着奔了过来,两人一下子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月子……”
我叫了一声后,又问了一声“你是月子吧”。红色斗篷帽子里的那张脸重重地点了好几下,又一下子扑在我的怀抱里。
果然是月子回来了,那些家伙如约将月子还给我了。
我忘了这里是公园,紧紧地拥抱着月子,透过厚厚的大衣,月子的体温也能感受得一清二楚……突然,我不由得松开了手——
那些骑木马的孩子,坐在横靠椅上的孩子父母,牵着狗散步的老夫妇,他们也许都看着我吧,我感到有些难为情,松了手回过头去。只见孩子们依然嬉笑着在玩木马,父母依然在与孩子招手,牵狗散步的老夫妇已经消失在菩提树林的尽头,只有天空一抹茜红色的晚霞似乎在瞅着我们。
“太好了……”
我自言自语着,又一次看了看帽子里那张好像比以前更白更小巧的脸蛋,这是月子确信无疑了。
“四点,在这里等着,有人对我说……”
“我也一样,要我来这里……”
月子终于开口说话了。显得有些激动,但千真万确是月子的声音。
“那么,谁带你来的……”
“……”
“就你一个人?”
月子还是不回答,只是微微地摇摇头,从她那紧张的神色,我感到好像她有难言之处,我不便再问了。
不管怎么说,能安全归来,这就是上上大吉的事了。我用手扶着月子的肩,指着身后斜对面的一幢房子对她说道:
“我们就住那宾馆,走吧。”
说着我便移动脚步,月子也默默地跟了过来。
现在我们就像刚才那牵着狗散步的老夫妇,在别人眼里则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恩爱夫妻了。
我心里感到一阵暖意,穿过光秃秃的树林,出了公园的铁栅门,顺着来时的道路跨过里沃利街,回到了宾馆里。
时间才四点过一会儿,宾馆的大堂里客人并不多,隔着厚厚的玻璃外面的院子里,摆设着一棵一人多高的圣诞树,树的周围排着好几个布制的圣诞老人。圣诞节到了,这些吉祥的装饰物使我的心胸感到一种非凡的宽怀,我带着月子朝电梯走去。
我昨天就住在这里了,是六楼的一间高级套房,进门有一间客厅,厅里有沙发和写字台,厅的里面是一间宽大的卧室,床也是大大的,还有舒适的更衣室。我让月子看了一下房间,然后便说了声“你受苦了”,随手抱住了她想与她接吻,可是月子却轻轻地扭了下头,于是我只好打消了接吻的念头,劝她先去更衣。
月子进了更衣室,从那里直接进了浴室,好一会儿才来到了客厅里。
满以为月子已换上了睡袍,但见她出来时却穿着一件高领米色衬衣,下身一条黑色的裙子,这不由使我想起那天她被绑架时的打扮来。刚才套在外面的胭脂红大衣也许是离开城堡时新买的,现在的一套便是她原来的那套服装了。我本来想问问她那件大衣是哪里来的,但想到她刚回来,怕勾起她的伤心回忆,于是便不动声色地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月子有些犹豫,但马上便听话地坐到了我的身边,这时我才开口道:
“你能回来,比什么都好!”
也许是心虚,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这句话倒是我的真心话。
“我一直提心吊胆的。”
这当然是有些瞎说了,但心里一直想着她也是不假的。
“看来你还算精神……”
说着又打量了一下月子,脸蛋仿佛比以前显得小了一些,但皮肤则更加光彩白嫩了,高高耸起的胸脯也好像比以前更丰满了。
“你看来一点也没变。”
我感到要说的话太多了,但更加希望的则是将月子抱在怀里,这么想着便凑过身子去,但是月子却伸手挡住了我:
“等一下,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她这一说,我才想起是应该尽快给她家里打个电话的,于是便取过桌子上的电话来:
“那么马上打吧。”月子急着想给家里打电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为自己疏忽了这一点而感到难堪,拿过电话便赶紧拨通了号码,马上传来了岳母的声音。
“妈妈,是我呀,月子平安地回来了。”
我这么一说,岳母马上“是真的……”叫了起来,马上又问道:“身体怎样?”不等我回答又急着嚷道,“快叫她听电话!”
日本正是深夜十二时左右,岳父岳母都还没睡,他们是在等着月子的消息吧。将电话交给月子,于是这个电话便长长的好久不能结束。
说到一半,也许岳母在电话那头哭了,月子也忍不住流着眼泪,声音哽咽了。本来月子就不善言语,电话里只是“不要紧的”“不用担心”“马上回去”,简单地回答着问话,现在一哭泣,话就更少了。
但是电话还是不肯挂,整整打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搁下了话筒,深深地叹了口气,拿出手帕来擦着脸上的泪水。
“明天能回去吧。”
“你身体吃得消的话。”
“我没问题。”
也许听到了父母的声音,月子触景生情起来,挂上电话后就去窗前站着,默默地眺望着窗外的景色。许久,才又默默地去了盥洗室。看来她的情绪一下子缓不过来,我于是也不去刺激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大约十分钟后,听动静好像她从盥洗室里出来了,可还是久久不见她到客厅里来。 在干什么呢?心里疑惑着又不便冒昧进去看,又过了十分钟还不见出来,我才忍不住去卧室里一看,原来月子已经睡在床上了。
与家里打了电话,心里安定了吧,或者是长时间的城堡生活吃力了吧?看来不管怎样,让她早些休息不失为上策。我这样想着想回到客厅去,但又不放心她睡得好不好,便走到床前,只见她将毯子连头都盖住了,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看来,她是太疲倦了。”
我点着头这样认为,很想挤进去与她一起睡,但怕打搅了她的休息,便放弃了这样的打算。
好久的分离,总算夫妻重逢了,妻子独自在床上呼呼大睡,丈夫只能在另一间房里独处。这平静如镜的夫妇生活正常吗?我想到这里不由感到我们之间缺少某种重大的东西似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我只好站到窗前,外面的暮色更浓了,街上出现了华灯初上的景色。
大约一个小时前,与月子见面的蒂伊勒里公园此时也关门了吧?望过去只见那地方静悄悄的一片,只见星星点点的几处昏黄的灯光。那些骑木马游玩的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还有长椅子上的情侣,都已回家了吧?我百无聊赖地想象着,去冰箱取了一小瓶白兰地回到沙发上,就着瓶子喝了起来。
看上去很完美的东西,可实际上缺少着什么;看来应该高兴的事情,可夹杂着一些不安;感到应该没问题了,可有一种危险的预感。我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如此感想着。
说心里话,月子回来了,我有满肚子的话要问:那天被绑架后的情况,城堡中幽禁的情况,接受调教的情况,七十五天的生活感受,以及她是怎样被释放,是怎样来巴黎的,等等,等等。这些一个晚上也绝对问不够的问题,现在却都憋在肚子里,妻子已静静地睡去,丈夫独自在客厅里喝着闷酒。这是怎样的一对夫妻呀!或者说,我们夫妻关系本来就不正常,现在的状态也是没办法的。
总之,不能太心急,这七十五天里发生的事情,即使是丈夫也是不能寻根刨底的。她在城堡里的情况,我其实大致是了解的,这也是绝对不能问的,是永远的秘密。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我与月子之间没有交流,没有交流就不会有感情。但我与月子又不能就真实的情况来进行交流!也许这样少言寡语,才是我们保持夫妻关系的唯一办法!我这样对自己说着,又狠狠地喝了一口白兰地。
这夜真静啊!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过如此平和静谧的夜晚了。果然是月子归来了,我的心里踏实了,感到从今往后我可以过正常人的夫妻生活了。
我心里如此安慰着自己,伸直了双腿,在沙发上躺了下去。顺手拿一只坐垫放在头下当枕头,脚对着窗户,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妻子在卧室里睡在床上,丈夫在客厅里睡在沙发上,巴黎的夜晚充满着浪漫与安详。我真心地感到自己很幸福了,白兰地的醉意也起作用了,我渐渐地入睡了。但是,我的意识并没有消失,现在自己正与月子在同一个空间里休息,这一点脑子里是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的。大约有一个小时了吧,我感到里面卧室好像有人说话,于是便起身进去,只见月子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电视。“你起来啦?”月子仍然是刚才的那身打扮,头发也明显地梳理过了,双
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两脚轻轻地扭在一起。
“一定是很累了吧。”
“……”
“刚才睡着了?”
我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月子才点点头算是回答,眼睛依然看着电视。
“想出去走走吗?”
我好像是女皇的侍者,小心翼翼地看着月子的脸色:
“肚子饿了吗?”
我为了月子,在拉丁区附近找了家餐馆。那里的菜味道鲜美,为月子接风洗尘,是很合适的。
可是,看来月子没有想出去的意思,也许她长期被幽禁在城堡里,一下子还不太适应嘈杂热闹的巴黎街头吧。
“那么,把菜叫到房间里来吃吧。”
“这,不用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讲述家庭故事的电视剧,月子的眼睛依然不肯离开电视。
我从侧面望去,看不清她的脸部表情。当然两个小时前在公园里接她时,回到宾馆这房间里时,我是看见了她的脸的,但现在却似乎又有些陌生起来。
“去那间房间吧。”
我手指着隔壁的客厅:“有些话想问你。”于是月子才总算关了电视站起了身子。我到了客厅在一张单人椅子上坐下,月子过来时我指着右边的沙发让她坐,她
想了想便坐了下去,但中间却与我隔开了一个人可坐的距离。我终于看清她的表情了,细细的脖子,挺括的鼻梁,那张脸实在是太美了。
“想喝些什么吗?”
“好的,喝杯水吧。”
我从冰箱里拿出了依云牌子的矿泉水,又拿了两只杯子,为月子倒了一杯,又为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端起杯子,我喝了一口水,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
“那天,在枫丹白露的森林里,突然被人袭击……”
月子的表情一下阴暗了下来,可我不肯错过好容易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