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终于熄火了。
“南见君,合宿的时间来得及吗?”
“没问题,我们是六点半在宾馆集合。”
从后车厢下来的时候,我全身都快要散架了。一个多小时前,车上那堆货就一个劲地往后倒,我知道那是因为车子在爬坡。等回过神来,我们已经进入了深山。四周满是郁郁葱葱的树木,黑色的土地向远方延伸,一栋木制建筑静静地矗立在角落。建筑物的玄关上悬挂着一块厚实的木雕匾额,上面写着“沼泽木工店”几个字。
“门铃在哪里啊?”
华沙沙木正在四处寻找的时候,拉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口。那人的风貌不禁让人心中一动,他的面孔俊美白皙,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工作服,就像一尊无机质的人体模型一般。看到我们那辆堆满货物的轻型卡车,他立刻猜出了我们的身份,他熟练而又优雅地向我们躬身致意,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歌舞伎女形般妩媚的风情。
“诸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他柔和的语调中夹杂着些许关西口音。
“我姓宇佐见,在这里工作。老板在里面。”
“老板就是给我们打电话的那位吗?”
宇佐见用眼神给了华沙沙木一个肯定的答复,他伸手邀请我们进入工作间,工作服袖子中露出的手腕如同瓷器般雪白。菜美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口型分明是在问:“他是同性恋吧?”
进入玄关,木香迎面扑来。这是一间较为宽敞的房间,一眼望去,各种各样的木工制品占满了地板上的所有空间。有风格粗犷的桌子,桌面很奢侈地用了整块木材,有做工精巧的化妆台,有曲线流畅优美的摇椅,还有打磨光亮的书桌。每件制品仿佛都笼罩着一种独有的朦胧光晕,而这种光晕则源自它们各自由内而外生发的“气质”。尤其是那几张书桌,螺钿工艺精细繁复,有种令人惊叹的美感,相比之下,黄丰寺收来的那个桌子简直就是扔了都没人要的垃圾。这里是作品展示区吧……不,也许是发货前摆放商品的地方。其中一些制品的边边角角都包裹着避免磕碰的薄质发泡材料。
穿过这个房间来到一条短短的走廊,可以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大房间,似乎是工作间。随着我们越走越近,各种嘎啦嘎啦、哐啷哐啷、刷啦刷啦的声音也就越发清晰可闻。我们最先看见的是一个盘腿坐在水泥地上拿着刨子的男人,他宽大的下巴棱角分明,长得有点儿像将棋里的驹。他身后有两个人正在默默地干着手头的工作,一位是年近七十的男人,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是一看就颇具匠人气质。另一位是女性,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
“老板,旧货店的人来了。”
听到宇佐见的话,长得像驹的那位抬起头,站起身,迈着方步走近我们。他神情十分阴郁,不过也许人家生来就是这副长相。他彬彬有礼地与我们打了招呼。
“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真是辛苦各位了。山路很难走吧?”
他瞪视着我和华沙沙木,然后又瞥了一眼身穿初中校服的菜美。
“不管路途多么艰险,我们绝不会让商品有一点损坏的。现在怎么办?要不要马上把东西都搬进来?”
听到华沙沙木的话,老板回头看了一下工作间。
“匠先生,倒棱的活儿快做完了吗?”
“按照这个速度,很难完成啊。”
“小早,打磨的活儿怎么样了?”
“啊,是的,大概勉强能完成吧……”
这位被唤作小早的年轻姑娘暂且不谈,那位匠先生看起来可比老板年纪大多了,但是似乎他俩都是老板的弟子。
“实在抱歉,现在真的腾不出人手,各位能不能先在那边稍微等一会儿啊?”
“没关系的。”
华沙沙木好脾气地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大客户都是得罪不得的。
“看来大家工作都很忙啊。”
“嗯……今天正好有点儿麻烦事。”
老板说着移开了视线,又回到了刚才待的地方,再次拿起刨子干起活来。由于常年使用,那把刨子的手柄已经发黑了。刷拉、刷拉、刷拉,老板娴熟地操纵着手中的工具,削磨着一块厚重木板的边角。刨子每动一下,木屑就像艺术体操里的长丝带一样翩翩飞起,然后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我说老板,刚才咱们说的那件事……”
被唤作匠先生的那位年长男人一边盯着手头的工作一边说。
“要是抓到那个破坏神木的人,会怎么样?”
“这我怎么知道?别管这些,好好做你的工作吧。”
“老板,我可不想饶了他。委托我们加工大榉木的神官大人也……”
“匠先生!”
老板强硬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并用眼神警告他这里还有外人。匠先生咂了咂嘴,又继续投入了工作。
工作间的一角有个东西从刚一开始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个表面凹凸不平的巨大圆木,横断面上可以看到无数美丽的年轮,它的质地呈现出一种稳重的光泽。从远处看也能知道这是棵老树,就好像一位饱经沧桑体形庞大的老人一动不动地横卧在那里。而这位老人的后背——就在正中的地方却刻着惨不忍睹的伤痕,似乎是用斧子或者砍刀之类的东西狠狠劈下去的。而且不止劈了一下,大概有五六下,甚至更多。这些残忍的伤痕在姿态安详的大圆木上显得异常突兀,这让我心底升起一种微妙的不安。而且,伤痕的附近还有一些字迹,好像是几句话,不过从这个角度看不清具体内容。
“喂,小宇,还傻站着干吗,快把客人们带到里屋,给人家倒杯茶什么的。”
老板突然粗声粗气地对宇佐见说。宇佐见像孩子似的缩了缩脖子。
“请各位这边走。”
我跟着宇佐见离开工作间的时候无意中回了下头,正好对上了那位小早姑娘的目光。她像男人一样盘腿坐在地上,刚才一直在努力打磨木材表面的她正透过被汗水濡湿的刘海直愣愣地看向我们这边。她没有化妆,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在这种地方年轻女性总是能一下子吸引人们的目光。不过,如果她擦掉汗水,脱下工作服,换上便装进城的话,大概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女孩儿吧。——这就是她给人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