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一角盛开的沈丁花散发出酸酸甜甜的清香,我从轻型卡车的驾驶室一出来就闻到了。现在是星期一的下午三点,晴空万里。过去整整一周都冷得要命,今天倒暖洋洋的,是个好天气。风儿和煦,空气清新,鸟儿在枝头欢唱,而我的荷包里没有钱。
“该死的无赖和尚……”我回头看了看轻型卡车的后车厢,又叹了口气。
车厢里用绳子固定着一只桐木衣柜。就在刚才,距离我们店面车程三十分钟的黄丰寺的住持把这件东西强行兜售给了我。家具表面到处都是细小的划痕,还有亲戚家的孩子在上面贴纸留下的痕迹,不仅如此,衣柜背面还生长着一片片白毛,就像雪景一样。反正不管怎么看,这东西也不是一件可以回收再利用的家具。很明显,这是那个住持嫌处理大件垃圾麻烦又费钱,所以才把我召唤过去的。
——这个吧……好像不能回收啊。——
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而那位一看就像职业摔跤界专扮坏人的住持却勃然大怒,他拿出我们发的广告传单,指着那上面“本店负责回收一切”的广告语质问我。
——那这样好了……我出五百日元回收这个,如何?——
听了我的提议,他又立刻吹胡子瞪眼地把广告传单上“高价回收、低价出售”这一句指给我看。
他眯缝起眼睛,像腐烂鳕鱼子一样的嘴唇也一点一点地上扬。最终,他竖起一根肥胖的食指,用好像从地狱底层发出的低沉嗓音提出了一万日元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高价。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我最后同意以七千日元的价格回收这个衣柜。住持把七张千元钞票揣进僧衣口袋,我刻意无视他得意扬扬的表情,一个人奋力把衣柜装上轻型卡车的车厢,然后驾车离开了这个寺院。
“无论如何得先把这个东西塞进仓库才行……”
我把衣柜从车厢里卸下,试图将它搬进仓库。
但是,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虽然店面的仓库紧邻停车场,但仓库的入口在停车场的另一边,距我停车的地方还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
搬了一半就筋疲力尽的我只好先把衣柜放在路边,一边按摩着两臂一边走进仓库。仓库入口挂着店面的招牌,上面写着:
喜鹊·旧货商店
“我回来了。”
仓库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茶具组合、拖鞋放置架、喷墨打印机、写字台、《北斗神拳》,儿童蹦床,《棒球英豪》,家用空气净化器等等。虽然我们管这里叫仓库,但其实这里原本是用来一陈列商品的地方。说“原本”好像也不确切,现在这里仍然用作商品陈列,只是东西一直卖不出去,积压得越来越多,所以现在把这里称作仓库更为确切。
“喂,我说华沙沙木,你能不能过来帮我搬一下衣柜啊?”
爬上仓库里侧的梯子就来到了二层的事务所,我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华沙沙木丈助的身影,倒是看见一个穿着牛仔裤和连帽夹克的短发女孩儿坐在里面的沙发上,啃着百奇。
“日暮先生,你又被人坑了吧。”
她说的日暮就是我。我叫日暮正生,今年二十八岁,在这个总共只有两名员工的店里担任副店长。
“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你的语气告诉别人‘唉,我又干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傻事。但是我也被折腾得够戗,快要累趴下了,所以你们就高抬贵手吧,听了我的事以后不要表现得太夸张’。”
“菜美,你来了呀。”
她叫南见菜美,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奇怪,不过倒是很有来历。
“要不要来一根百奇?”
“算了,我不吃这个。”
“吃吧吃吧。给。”
“多谢了。华沙沙木到哪儿去了?他在楼上吗?”
在二楼事务所的上面还有一间阁楼,那是我和华沙沙木共同使用的生活空间。
“没有,他在厕所呢。”
就在这时,我听到巨大的冲水声,随后一个瘦高的男人从厕所走了出来。他穿着古旧的牛仔裤和退色的史努比套头衫。胳膊肘的地方有个洞,露出苍白的肌肤。他单手拿着一本翻开的外文书,认真地阅读,消瘦的脸庞几乎贴在书页上。磨损的封面上印着几个金字——Murphy''sLaw。
“杨氏无生命物体移动定律……‘即使是无生命物体,也会被移到正好会挡路的地方’……原来如此。”
“你又在看这本书啊?”
他抬起头,稀疏的眉毛飞快地抖动了几下,说道:“《墨菲定律》不管看多少遍都很有收获。这本书用各个领域里的能人说过的话完美地概括了世界上存在的所有失败案例。日暮君,如果我们想在人生道路上尽量避免失败,那么首先就需要详尽地了解何为失败啊。”
这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我都可以从中间开始跟着他一起说完了。
这时,楼下传来几声短促的喇叭声。
菜美从窗口向下望去,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路中间喊着什么。
“啊,十分抱歉,我们马上就移走。——喂,出租车司机生气了哦。日暮先生随随便便把衣柜放在那里,挡住人家的路了。”
华沙沙木一脸“你看怎么样”的表情看着我,还指了指手里那本“Murphy''sLaw”。我也惊讶得目瞪口呆。
“碰巧而已嘛。”我又爬下梯子。
“我要把那个衣柜搬进来,你们俩也来帮帮忙啊。”
我和华沙沙木在这个琦玉市郊外的“喜鹊·旧货商店”的阁楼上一起生活。这个店开张两年了,我们一起住了两年,账面的赤字也持续了两年。
“你花了那么多钱就买了这个东西?”
华沙沙木帮着我把衣柜往仓库里搬。他说话的时候瞪着我,那眼神简直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也没办法啊……那个人逼着我出五千日元回收。”
“但是,不管怎么说五千日元也太多了吧。”
我告诉华沙沙木这个衣柜是用五千日元回收的。虽然我给了那个无赖和尚七千日元,但是交易发票上写的是五千日元。多出的两千日元我用自己的零花钱垫上了。我耻于承认也不敢承认自己花七千日元买下了这个衣柜,所以我篡改了那张发票。不过,要是早知道五千日元也让华沙沙木如此震惊,我还不如照实写上七千日元算了。
“不过,也许这样才能表现出日暮君的拿手好戏呢。最少——嗯,也要把它变成一个能卖到七千日元的东西啊。”
“好,我试试看吧。”
所谓拿手好戏就是指把回收的东西进行维修改造的技术。我毕业于一所美术大学,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让旧货变新品,或者把新品做旧,使其看起来像一件古董。当初华沙沙木之所以看中我,并把我拉入这一行,也正是因为我的这个本事。
“日暮先生,稍微往右一点儿。华沙沙木先生,稍微慢一点儿。”
在乱七八糟的仓库里,菜美指挥着我们的搬运行动。
她大概从半年前开始经常出入我们的小店。她曾经卷入一桩复杂的事件,是华沙沙木完美地帮她摆平了——这也是我们和菜美相识的契机。从那以后,只要有空她就会到我们店里来坐坐,啃着带来的百奇,摆弄九连环,或者一眨不眨地盯着华沙沙木的侧脸。
迄今为止,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告诉她,当时救她的其实不是毕沙沙木。而是我。她一心认定华沙沙木是个天才,而华沙沙木似乎也相信自己是个天才了,但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人都错得很离谱。没有有我的锦囊妙计,那件事根本没法解决。不仅救不了菜美,连华沙沙木最后也只能以笨蛋业余侦探的形象收场。
“日暮先生,撞到柜角了,小心一点儿。”
“知道了。”
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说出实情,我不想让菜美感到失望。正是因为有“天才·华沙沙木”的存在,她才能一直这样快乐地生舌下去。
搬运衣柜的时候,我不经意看了一眼仓库大门,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是个男孩子。
“欢迎光临。”
听到我跟他打招呼,少年战战兢兢地走进了仓库。他看起来是个小学生——也就小学三年级的样子吧?这么小的孩子光顾这里还挺少见的。
“请进。随便看看吧。”
这个孩子脸色苍白,身材纤细,好像身体不太好。他穿着藏青色的短裤和白衬衫,似乎是私立小学的校服。修剪整齐的刘海下面,他的脸像人偶一样毫无表情,那双怯生生的眼睛顺次扫过我、华沙沙木和菜美。
“你不是来买东西的吧?”
“啊,嗯……”
把衣柜搬到仓库内侧的修理区后,我走到那个少年面前。他抬头看着我的脸,说:“手、手、手……”
“手?”
“我的手帕丢了。”
他终于说了出来。一旦开了头,剩下的话就一气呵成了。
“是几天前的事。我——”
他说前几天来过这家店一次,他想给家里那只叫“舌头”的狗买狗粮。那天正好是“舌头”一岁的生日,所以他想给它买个生日礼物。但是,店里没有狗粮,他只好空着手回家了,后来他才发现口袋里的手帕不见了。他记得在这家店里用手帕擦过汗,所以认为大概是丢在这里了。今天他来就是为了寻找手帕。
——少年直挺挺地站着,这么多话只用了十五秒就说完了,然后他扬起下巴,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
“这样的话,嗯……那你去找找好了。请吧。”
少年轻轻点点头,弯下腰开始在那一带转来转去,表情非常认真。
“奇怪啊……”华沙沙木嘟囔了一句。
“是很奇怪啊……”菜美也嘟囔道,“那孩子在撒谎呢。”
没错——不管怎么看,那个少年都在撒谎。
“他说来这里是想买狗粮。这个借口也许还不坏。如果他想编这样的谎话,那么那个东西不是店里不卖的东西的话就麻烦了。比如他说要买球棒或棒球,这种东西店里可能本来就有,那么他就会被质疑‘可是你当时并没有买啊,我不记得有卖过这些呀’。从这一点来看,他说买狗粮是明智的,这个东西首先不可能在旧货回收店出售。这个孩子真够机灵的啊。”
菜美说得没错。再补充一点,到昨关为止上一周天气都很冷,所以他说在店里出汗这一点也十分可疑。
“喂,我倒是有个想法,那个孩子不会是——”
也许是为了强调后半句话,菜美停了几秒才继续说下去。
“不会是那个‘铜像纵火未遂事件’的元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