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阿拓到了遥远的非洲甘比亚后,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晚的惊心动魄。
当时的剑拔弩张、肃杀威吓我已不复记忆。
但我的眼睛,始终无法从扳开阿拓颤抖手掌那瞬间,挪开。
10.1
“起床了!起床了!啦啦啦——新年第一天怎么可以赖床!”百佳雀跃的声音在寝室里飞舞着,从下铺拍着我上铺的床板。
我往下探头看,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思萤,其他两个人跑到哪里去啦?一大早有哪里好去?”百佳摔在我的椅子上,笑得花枝乱颤。
“她们昨天晚上都没有回来哩,念成八成醉倒在T-Bar,思婷我就不知道啦。”我打了个哈欠,看看表,现在才早上八点半。
“那你呢?昨天有没有幸运等到那颗宝贝的钻石?”百佳笑嘻嘻。
我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哇,真是新年好兆头喔!”百佳拍拍手,笑着:“我昨天晚上也很幸运,猜猜我为什么天亮才回来?”
“那还用得着猜?当然是跟阿拓拼图拼到天亮,然后吃完早餐再回来啊。”我又打了个哈欠。
“你……你怎么知道我们拼图拼到天亮?阿拓刚刚打电话给你吗?”百佳惊讶得合不拢嘴。
“线索一,像你这样天生丽质的大美女怎么会有黑眼圈?事出必有因。线索二,阿拓这个老实头怎么可能让你在他房间睡觉,就算你愿意他也办不到,为了避免尴尬他当然铆起来拼图拼到天亮啊。”我拍拍脸颊,考虑继续睡到中午。
“还是你了解阿拓。”百佳幽幽地说,将我的电脑打开,“你还是在故事里多加一点阿拓的戏份,好让我能赶上你对阿拓的了解。”
“快睡吧,你需要一个百分的美容觉。”我笑笑,倒在床上。
昨夜在社窝待到四点多才回来,差一点就跟泽于在社窝里过夜了。
毕竟睡袋只有难道抱在一起?或许我该买一个睡袋?
“你知道吗?”百佳躺在床上,我们脚丫子对着脚丫子。
“知道什么?”我嘻嘻地笑了起来,“后悔没买五千片的拼图吗?该不会你们已经把三千片拼图都解决了吧?”
“才不是。”百佳翻了个身。
“说啊,不然我要睡着了。”我说,抱着趴趴熊抱枕。
“阿拓整个晚上都在提你。”百佳叹了口气。我的胸口轻轻震了一下。
“因为我是他的恩人兼最好的朋友啊,别想太多了。”我安抚百佳。
如果换作是我,心里也不会好受。
“我就是羡慕这一点。”百佳摇晃着脚丫子。
“嗯?”我不解。
“从初一开始就有很多人追我,班上的男生都把我当小公主,初三的学长甚至辗转丢了好几封情书过来,含蓄一点地说要认识我,挑明一点地就说想跟我交往。”百佳说。
“我却羡慕这一点。”我叹口气。
“后来高中念女校,北一女,本来以为这种情况应该要停止了,但我搭公车的时候都有高中生跟大学生从后座递上电话号码,或偷偷塞进我的书包里,有的更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留言说想多认识我一点。真搞不懂他们男生到底在想什么,我看起来很缺朋友需要他们来帮忙吗?更别提进了大学后发生的一切,你都看到了。”百佳的语气却没有一点开心,完全没有炫耀的意味。
我没有接话。
因为我是个听故事的好手。
百佳说,每个接近她的男生,或多或少都有些爱慕之意,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都不是单纯的友谊,更别提那些主动递上情书或提出邀约的男孩子。
日子久了,百佳身边的好朋友都是女性,跟男孩子之间的相处则是不断的约会、约会、跟约会。
我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百佳同意,但她自从看了我写的小说中关于阿拓的一切后,她开始羡慕男女之间也能够像朋友之间单纯的、没有压力的相处。
相约看电影就是看电影,不必扭扭捏捏、想太多。
看电影就是因电影好看,不必牵强附会地说,“看什么电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你一起看的人、还有当时的感觉”,再加上暧昧不明的叹息。
看电影时一起吃一桶爆米花,只是因为一个人嗑一桶嗑不完,没有别的意义。友谊没有界限,如果有,也是自个儿画的线。
这一个星期的实际相处,除了确定百佳对阿拓的喜欢更确定了另一件事。
阿拓根本不会因为百佳漂亮而动心,他谨守朋友之道,尽朋友之谊,百佳根本不需要烦心“选择”“这个人好不好”“这个人适不适合”等问题,只要专注与这个人共同去做一件事,诸如拼图、聊天,就行了。
“从友谊发芽升华成的爱情,才有最坚实的土壤。”
百佳为自己的爱情下了批注后,就睡着了。
我则细细咀嚼这句话。
10.2
一月中后就是一连串的研究所考试,时间也靠近学期末,许多人许多事都开始忙碌起来。
泽于几乎不到咖啡店里,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研究所考试的胜负上,不是在图书馆地下室的二十四小时K书室念书,就是在社窝熬夜念补习班讲义,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找点事去社窝晃晃,或是待在那里陪他到深夜。
而阿拓跟我相处的时间如预期少了许多,但除了跨年别具意义,不能总是循例完全放弃许多跟阿拓经历好玩事情的机会。
我每个星期天还是会与阿拓去洗衣店吃顿便宜又丰盛的晚餐,跟铁头以及几个饕客级街坊抬杠;小说写得没劲时,也会打电话约阿拓去暴哥家看场电影,甚至还在百佳的允许下帮他们拼过两次图。虽然我去阿拓住处时发觉胡萝卜跟百佳很亲呢时,心中竟小小吃醋了一下。
这段期间还有个小小插曲,就是思婷交了男朋友,而且还是个印尼侨生,台湾原住民文化跟印尼风土民情的差异与协调变成我们寝室永远听不完的趣谈。
跨年那晚思婷没有回到寝室,就是因为思婷参加的山服社一行人兴冲冲骑机车跑去大山背看萤火虫,虽然时令不对当然什么虫也看不到,但据说思婷在山里看见红衣小女鬼,也算不虚此行。
百佳则陷入困惑。
“思萤,你觉得阿拓都没带我去洗衣店吃饭,也没带我去黑社会老大家里看电影,也不带我去看重考生表演魔术是为什么?”百佳来到咖啡店趴在柜台上。
“也许不是阿拓不带你去,而是还没带你去吧?”我递给百佳一杯爱尔兰咖啡。
“那他什么时候会带我去?虽然跟他在一起不会无聊,但你有去我没去,他真的是很偏心。”百佳嘟着嘴,那可爱的模样勾引死阿不思了。
“多半是因为你那三千片拼图太壮观,没拼完前他是不敢约你做别的事!”我笑笑,这也不无可能。
“也是。”百佳喝了一口咖啡,露出赞不绝口的表情。
“要我帮你问他,还是提醒他吗?”我问。
“千万不要。”百佳摇摇头,她喜欢自然而然,这才是她一直向往的。
镜头切到等一个人咖啡店。
百佳吃着小饼干偷偷指着她身后的小圆桌,用眼神询问我是怎么一回事。
小圆桌,老板娘跟嗜苦成痴的失意中年男子看着对方各自发呆,两人的中间摆了一个刨空的柚子,柚子里载沉载浮的据说是一种叫咖啡的饮料,状况诡异不明。
这失意中年男子已经百折不挠地坐在小圆桌旁的椅子上个把月了,天天来,天天点“老板娘特调”,却没有要泡老板娘的意思,因为他惜字如金,好像专程来受苦。
“一个月多了,他要不就是味觉麻痹,要不就是打算参加日本电视冠军的自虐狂,来这里进行最后的试练,不管哪一个,总之都不正常。”我笃定地说。
“你觉得那个表情超烂的男人会不会就是老板娘的真命天子?”百佳可是我的忠实读者。
“孽缘。”阿不思从我身后走过,冷冷抛下一句。
“阿不思!来个热炒三鲜醉咖啡!”“乱点王”热呼呼地在位子上喊着。
“也是孽缘。”我笑着。
10.3
第五十回了,算了算,这些日子以来我累积的回忆已经九万多字了。
但很遗憾,我的爱情尚未开始。
如果说一切都还在沉淀,我只能等待,就跟阿拓说过的一样。
但有些事情,跑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奇怪。
“白痴。”暴哥搂着大嫂,对着荧幕里不断奔跑的汤姆·汉克斯咒骂。
“阿甘本来就是白痴啊。”我没好气地回话。阿拓早在一旁睡着了。
“我是说你白痴。”暴哥瞪了我一眼。
“我?”我瞪回去,我这一年多可不是白混的。
“阿拓不错,怎不跟他逗阵?你们很配!我帮你们主持公道!”暴哥说。大嫂捏了他一下:“人家的事你管这么多?”
“就是。”我摇摇头,真是有理讲不清。
“阿拓快当兵了喔?怎不学别人考研究所?现在大学生都在街上挤死人啦!”金刀桑叉起一块肥肉摔到阿拓的盘子里。
“不用考啦,早点当兵出来赚钱好啊!早赚早娶某!”铁头嫂也赞成。
“阿拓没考预官,说要去服外交役到非洲国家种田,你说他奇怪不奇怪?”我摊开双手,表示拿他没办法。
“男孩子出去看世界好啊!去非洲种种田也是男人的浪漫呀。”铁头拍拍自己的头,少林武功也是他的浪漫。他可是认真地跟着市面上泛黄滞销的武功秘籍奋发苦学的那种笨蛋。
“没啦,只是觉得可以免费去国外住两年,机会难得。而且是非洲!”阿拓用力扒饭,又夹了一块猪脚。
“是啊是啊,机票贵嘛——”我觉得蛮好笑。
“不过这样的话,我们要好久才能再见面了啊?非得搞顿离别大餐不可!”金刀婶在一道菜上点上火,一时青光大作,真不愧是今晚最奇怪的好菜“火云邪神之东坡斗蜈蚣”。
“又不是不回来!倒是你们千万不可以搬家,免得我回来找不到东西吃,嘻嘻。”阿拓嘻嘻笑,筷子一秒都没歇过。
“对了阿拓,你怎么都不帮思萤夹块肉?你看她瘦巴巴,不多吃一点怎么有办法等你两年?快点用老娘的‘雪山可乐猪’贿赂贿赂人家的嘴!”金刀婶大剌剌地说。
“嘻嘻,要等阿拓的人才不是我啦。”我只好出卖百佳。
“你放心,阿拓如敢不要你,我就用铁头功撞死他!”铁头义气万千地说。
我差点没一巴掌印在他的光脑袋上。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这么久了,你们怎么没有在一起呢?”小才从胳肢窝里抓出一只仓鼠,交在我的手掌里。
“怎么你们大家都这么说?”我摸着小仓鼠,根本没看清赤裸裸的小才是怎么把它变出来的。阿拓正在楼下跟勇伯玩象棋。
“因为本来就是这样。不信?随便弹我的排骨看看。”小才挺起胸膛,要我伸手弹他瘦巴巴的肋骨。
我随意弹着,小才嘴巴闭上,但居然有一串清脆的钢琴键声。
“腹语?你自己学会了腹语?”我又惊又喜,虽然搞不懂我跟阿拓应不应该在一起怎么会跟弹小才的排骨有关系。
“是啊,我明年要参加在美国洛杉矶举办的世界杯怪人怪事表演大赛,如果赢了大奖,我就是全世界最怪的人了。”小才得意扬扬地说。
10.4
以上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他们都是阿拓的好朋友。
咖啡店里的伙伴才真正叫我吃惊。
“小妹,那个阿拓怎么样?最近好像常看到他跟你室友来店里。”老板娘在打烊前随口问我,帮我装好卖剩的小蛋糕,她知道我今天要回家,正好拿给永不减肥的爸吃。
“什么怎么样?难道老板娘也想问我怎么没跟阿拓在一起?”我苦笑,跟泽于认识久了的耳濡目染。
“我只是以为,一年半前你不止救了一只丧家之犬,还顺手和了张好牌。”老板娘笑笑,她最近迷上了麻将。
“没这么复杂,我跟阿拓之间纯粹是好朋友,教我用手放冲天炮的那种哥们儿。”我提起袋子,走到门口挥手。
“要是我年轻十岁,我可是会跟你争阿拓喔。”老板娘挥挥手,店门关上。
上大学后第一个期末考跟高三接连不断的模拟考比起来,虽然挑战性很低,但别有一番莫名的压力,也经历了生平第一次交报告拿分数的不确定感。
寝室里四个人除了老神在在的念成外,都忙着考试跟交报告,以及社团的期末发表,过年前思婷参加的山服要去北埔扎营一个星期,我参加的辩论社跟台湾“清大”的思言社联合寒训,念成则想跟女友去韩国度假,在咖啡店打工的钱正好存了不少旅费。
至于百佳,则在期末考最后一天牵了阿拓的手。
“我们一起绕青草湖时,阿拓跟我说起他要去当兵的事,想到他要去国外两年,我一时感伤情不自禁就牵了他。他的手很大很粗,还会紧张地颤抖。”百佳看着自己的手发怔,说:“可惜我们只剩下半年相处。”
我看着她,落寞大过于牵手的喜悦。
她好不容易真心喜欢上的男生,却即将与她隔了好几片海洋。
爱情充满考验,可惜大多数人都爱浸浴爱河,却都认为考验多余且残忍。
“多希望阿拓在走之前能许我一个承诺。我很乐意拥抱等待的寂寞。”
百佳看着我电脑里,阿拓初次带我去看小才表演的那段故事。
她已看过数十次,仍不嫌腻。
期末考再怎么不讨人喜欢,也有结束的一天。
参加完辩论社为期三天的寒训后,我暂时搬回家里过寒假,再度跟哥挤一间房间。百佳也收拾简单的行李回到节奏快速的台北,临走前还念念不忘那块拼到一半的大拼图,以及阿拓的手温。思婷在社团野营后开开心心回到久违的花莲,还带了她没有回印尼的侨生男友一起回乡过年,想必又会发生许多新鲜事。念成则暂别咖啡店的工作跟女友飞去正在下雪的韩国,临走前还跟我借了一万块以备不时之需。
而泽于,台大放榜只上了备取,于是搬了一箱泡面到社窝柜子里。
寒假,每天早上我要不跟阿拓、阿珠在台湾“清大”泳池晨泳,要不就是带胡萝卜在台湾“交大”里跑环校道路健身;下午如果老板娘没有偷懒关门,就跟阿不思到咖啡店工作;晚一点,则到花市旁的体育场看阿拓跟直排轮社的社员们打曲棍球,或是去社窝看小说陪泽于念书。
幸运的是,这段期间泽于并没有时间交新女朋友,而我也越来越习惯,跟泽于一人一半泡面这件事。
待在家里,发觉自己的东西大多堆在寝室,房间里都是哥的东西,我有种过客的奇异感觉。也因为第一次搬到外面住,跟家人相处的时间锐减不少,大家之间的容忍反而增加了许多,任何事情似乎都可以以此类推。
唯一难过的是,小青上了大学、跟阿神同居后,跟我之间的电话跟信件是越来越少,这次寒假她也是匆匆回来过个年,大年初四就又回到台湾“成大”参加营队。我开始不习惯她的独立,总认为自己应该享有些友谊上不一样的特权,却又难以启齿。
或许友谊同样需要考验,只有亲情才是根深蒂固。
10.5
阿拓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他喜不喜欢百佳,我也没问。
因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百佳的吸引力。
更何况插手别人的爱情一向是最笨的举动,因为爱情打一开始就有答案。
但阿拓显然对我的袖手旁观开始不解。
“百佳那天牵了我的手。”阿拓浮在水面上,阿珠在一旁闭气练打水。
“我知道,她跟我说过,还眉飞色舞的。”我笑笑,靠在池畔喘口气。
“你说百佳会不会喜欢我?”阿拓抓住阿珠的两条肥腿帮她校正姿势。
“不会吧?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我拍了他的脑袋一下。
“那天晚上很冷,我们又没戴手套,说不定是她一时手冷?”阿拓认真的表情。
难怪百佳说阿拓的手在颤抖,原来不是紧张,而是天冷。
“一个女孩子就算被冻死,也不会轻易把手交给男生牵的好不好?笨蛋。”我又拍了他的脑袋一下。
“喔。”阿拓搔搔头。
“喔?”我歪着头。
“所以百佳喜欢我?”阿拓一脸认真。
“感觉像抽奖抽中BMW吧?”我笑道,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庆贺。
“抽中了也没用,我又不会开车,改天再叫暴哥教我好了。”阿拓非常认真地回答。
“你真的是个笨蛋。”我戴上泳镜,潜入水道。
寒假的最后一天晚上,阿拓跟我拿钥匙打开暴哥家,挑了《教父》片。
“今天老板娘跟那个古怪的中年男子终于开始聊天了。”我说,将碟片摆进影碟机里。
“喔?都聊些什么?”阿拓将刚买的卤味打开。
“什么都聊啊,我跟阿不思都在旁边偷听,原来那个男人是个音乐家,他的未婚妻车祸死了让他深受打击,所以灵魂常常出窍,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如行尸走肉,样子比一开始认识的你还要糟一百倍。直到有一天不小心晃进了我们店,又不小心喝下难喝得要死的‘老板娘特调’,这才把他给苦醒。”我说,夹了块我最爱的百页豆腐。
“喔,所以那个男人为了清醒一点,所以每天都去你们店里?”阿拓笑了出来。
“是啊,他说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在我们店里的时间是清醒的,所以就常常来,刮风来下雨来,任何事都阻挡不了他虐待自己的舌头。”我们大笑起来。
“好好玩,说不定这真的是命中注定耶,失去最爱的两个人借着一杯又一杯难喝的东西相识相恋,你们这间店的名字说不定过一阵子就要换掉。”阿拓高兴地说。
“希望如此啰。”我说。 《教父》这部片子号称经典,也许就是因为太经典了不适合我这种小人物看,所以我嘴里含着没吃完的豆干就昏沉沉睡着了,直到我的枕头僵硬地抽动了一下,我才颟顸地睁开眼睛。
原来我睡倒在阿拓的肚子上,而阿拓刚刚打了个喷嚏。
“对不起。”我挣扎着要起来。
“没……没关系,我正好肚子冷。”阿拓搔搔头。
我点点头,继续趴着。
但我既然知道自己是躺在阿拓的肚子上,反而就睡不着了。
睡不着,但阿拓的肚子还蛮舒服的,我就再接再厉地试着睡看看。
而阿拓以为我还在昏睡,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连电影的声音都关到很小。我不禁有些感动。
百佳如果跟阿拓这样的好人在一起了,一定会很幸福。
突然,电话响了。
“要帮暴哥接吗?”我问,在阿拓肚子上打了个哈欠。
“你没睡着?”阿拓吓了一跳。
“睡了又醒,睡不着啦——”我伸了个懒腰。
“不晓得要不要接电话,我来这里从没听过电话响。”阿拓迟疑不决。
“说不定是很重要的事?反正接个电话暴哥也不会怪你吧。”我说,阿拓点头称是,拿起话筒。
“喂?这里是暴哥家。”阿拓对着话筒说。
“阿拓!你手机关了就知道你在我那里!干他妈的快闪!”暴哥的声音近乎咆哮,连我也听到了。
“快闪?”阿拓感觉到不大对劲。
“有仇家不知道哪来我家的地址,你快点闪人!”暴哥的声音又急又怒。
“不会吧?”我跳了起来,跑到门边打开一条缝。
几个恶汉拿着长条报纸捆成的铁棒跟刀子在巷子里大步走着。
铁棒刻意刮着窄小的墙壁,发出慑人的铿铿金属声,暴风雨的前奏。
“来不及了,阿拓我们快打电话报警!”我说,将门上锁又上锁。
“走不掉了,你快帮我们报警,他们已经在楼下,思萤也在这里!”阿拓就要挂上电话,神色有些慌乱。
“妈的,我沙发底下有一把刀,你先看着办!我等一下就带人赶过去!”暴哥挂上电话,门就被猛力撞了一下。
阿拓一边从沙发底下摸出一把西瓜刀,一边紧张地叫我赶快躲在暴哥房间的床底下,我说要躲一起躲,害怕得都要哭了。
阿拓却只是瞪着我,低声要我快点离开客厅。我从没看过他那么凶。
伴随着几声咒骂,门又被重重地踹了一下。
钩住门板的锁链居然要断了。
“暴哥不在里面!”阿拓干脆大叫。
我赶紧溜进卧房躲在床底下,暗暗发誓以后一定不要再来了。
“讲三小话,无底咧照常砍死恁!”一个大汉口气凶恶,一脚将大门踹开。
我趴在床底下直打哆嗦。想拿起手机报警却又发现手机忘在客厅里。
“干恁娘咧,丢哩一个?暴仔系藏咧哪里!”粗鲁又不满的声音。
“拿着刀仔想咩做啥小?干!”轻蔑的声音。
“暴哥不在,留下话,我会跟他说。”阿拓的声音很冷静。
“去找!尬伊掀出来!柜子里、眠床底!通通拢唛放过!”桌子被踢倒的声音。
听到“床底下”三个字,我几乎无法呼吸,手脚冰冷。
卧房的门被推开,我看见两双脏布鞋在眼前踩来踩去,然后是柜子打开的声音。
我几乎要哭了。
“全部都给我住手!就跟你们说暴哥不在这里!”阿拓突然大吼。
然后是一阵巨大的撞击声。
“干!眠床脚有人!”一个平头男探下头发现了我,他两只眼睛凸得像金鱼眼,伸手就要捞我出去。
“不准动她!滚出去!”阿拓冲进房间,将平头男踢倒,一点都不犹豫。
“干恁娘!一定系暴仔的查某!”那平头男大叫,一棍子打在床上砰的一声,我捂住耳朵大叫。
“出来!尬恁爸出来!”带头的仇家恶汉用力踹门,我吓到甚至没办法哭出来。
也许,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别出来!”阿拓大吼,拿着暴哥的开山刀虚劈一下,整个人挡在床前。
四个人将阿拓围住,掂量着他。
“她是我朋友,跟暴哥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警察马上就来了,还不快走!”阿拓的双脚一点都没有在发抖,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眼前可不是电影,也不是漫画或小说,会死人的。
“干,一个人拿着刀子要吓惊谁?哈?要吓惊谁!”带头恶汉一脚猛踹床脚,我尖叫了一声。
“我先说了,如果你们找不到人硬要捣乱,我被砍死前也会拖你下水!”阿拓说得斩钉截铁:“你最好第一刀就把我的头掀了,不然信不信我先在你身上钉两刀。”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只有从客厅传来的、电影机关枪扫射的爆响。
因为连我都听出阿拓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恫吓,他是认真的。
“暴哥带了人正赶过来,要么闪人我替你传话,要么你立刻就砍死我。”阿拓说得血脉贲张:“有办法你就去堵暴哥落单,不然如果暴哥回来后看见我被挂了,依他的性格,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有全尸。”
我仿佛看见带头的恶汉正瞪着阿拓。
“插小伊咧讲,扑吼伊系!”平头男的脚前进了一步。
“丢,扑吼伊系!伊青菜讲恁爸加莫哩信!”另一个人也前进了一步。
阿拓没有再多说什么,我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我的心脏就要停了。
“尬恁爸留下一只手做纪念,恁爸丢先放过恁。”带头恶汉冷冷地说。
“行,你想清楚就好,暴哥会连本带利多砍几只手赔给我,最后还是我赚。”阿拓居然不落下风,“左边右边?”
“阿拓不要!千万不要!”我大叫,突然之间我感到很愤怒,愤怒到忘了害怕。
于是我爬出床,生气得头都快炸掉了。
“为什么流氓可以这样欺负人?难道当了流氓就可以没有人性吗?明明就没有关系的人你们也欺负!看不出来我们只是借地方看电影吗!动不动就叫人把手砍掉!”我越说越气,宁愿挨几刀也不愿阿拓自己把手砍下来。
空气僵硬如铁,阿拓一手用力牵着我,他那磅礴的内力再度排山倒海而来,给了我无比的勇气,让我忘记害怕。
“有种,两个都很有种。”带头恶汉突然笑了起来,“暴哥说得没错。”
阿拓的手突然松了,我也愣住。
愣住的原因不是带头恶汉突然改口说台语,而是他说的暴仔变成了暴哥。
“不好意思,算算时间,暴哥就快来啦。”平头男嘻嘻笑着,刚刚的面目狰狞不知跑哪里去了。
“刚刚……刚刚全都是唬烂的?”阿拓错愕不已,但手中的刀子还是戒慎恐惧地拿着。
“当然啦,全部都是演给你们看的,暴哥说你是条汉子,一定会保护你朋友,这样就大功告成啦!暴哥果然没看错人!”另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哈哈大笑,将刀子、棍子都丢到床上。
看着这四个凶神恶煞弥勒佛般笑成一团,我全都明白了。
原来暴哥安排这一场流氓寻衅的戏,就是想让阿拓一展男人气魄,好让我感受到阿拓对我的关心备至、即使自断一手也要保护我的决心。然后我就会投入阿拓的怀抱,从此王子公主手牵手快乐的在一起。
而暴哥之所以要自行把戏揭破,无非只有一个幼稚的理由:他以后还想在这里看见我们,不想我们从此害怕不来。
我看着阿拓那副呆样,不必细想也知道他事先完全不知情。
但他手中的刀子还是没有放下,依旧紧紧握着。
我知道阿拓现在的心情还停留在方才的异常紧绷,还没平复过来,因为我的手很痛很痛,骨头都快被扯碎了。
“没事了,阿拓,没事了。”我拉拉他的手。
突然看见他的眼睛里泛着一点泪光。
楼梯噔噔作响,暴哥出现在门口。
平常不苟言笑的他脸上挂着难得的恶作剧微笑,慢慢走了过来,刚刚四个凶狠大汉两两成行,笑容可掬地迎接他们的大哥大。
阿拓紧握的手突然松脱。
下一秒,就看见阿拓一个箭步,将拳头用力砸在暴哥的脸上。
“大哥!”四个作戏的恶汉惊叫,却不敢插手。
暴哥再怎么硬汉,阿拓这晴天霹雳的一拳仍差点将他打趴下,一手及时扶着墙壁才没有倒下。
我尴尬地看着阿拓,愤怒、害怕、不谅解,全都写在他的脸上,还有刚刚那记野兽般的拳头里。
暴哥流着鼻血站直了身子。他注意到阿拓紧握刀子的右手臂上青筋盘绕。
“对不起。”暴哥冷冷地说,摸摸差点歪掉的鼻子。
四个手下知趣地鱼贯走出东西被踢得乱七八糟的房间,下楼。
阿拓看着我,我摇摇手说没关系,我知道暴哥只是好意,没事没事。
“真的不要紧啦,而且还有点好玩。”我笑着安抚阿拓,阿拓这才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后来我们坐在沙发上,暴哥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十几分钟后才将阿拓的手指扳开,将刀子取下。可见阿拓面对事件时的冷静跟他的身体反应完全背离,他已做好杀人的准备。
我竟有种内疚的感觉。
那晚阿拓跟暴哥两人都一言不发,整场戏的最重要观众,我,一会儿忙着从冰箱拿出冰块帮暴哥冷敷鼻子,一会儿搓揉阿拓几乎要抽筋的右手掌,还要负责说几个网络笑话缓和缓和僵住的气氛。
好不容易荧幕里沉闷冗长的教父演完,我跟阿拓才骑着野狼离去。
后来阿拓到了遥远的非洲甘比亚后,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晚的惊心动魄。
当时的剑拔弩张、肃杀威吓我已不复记忆。
但我的眼睛,始终无法从扳开阿拓颤抖手掌那瞬间,挪开。
10.6
阿拓跟暴哥毕竟都不是小气巴拉的人。开学后一个星期,阿拓说暴哥买了几片很热闹又爆笑的印度歌舞剧,于是我们又提了一袋鸡腿去光顾。
在五光十色、夸张到让人觉得恶心的片子外,暴哥除了在鼻子上贴了块金丝膏,没有多说什么,一贯内敛的冷酷,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倒是写了张卡片慰问他的鼻子,顺便感谢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开学后,原本应当万事发轫的时节,事事却是出奇的尘埃落定。
泽于考完了台湾“清大”、台湾“交大”、台湾“成大”、台湾资工研究所后,他一下子轻松起来,因为如果考不上以上的学校,他决定听从他父亲的建议,先当兵后再出国念硕士,或许一举拿到博士学位再回来,也算塞翁失马。
总之对他来说,地狱般的考试已经结束,只等胜负分晓。
于是他又重新出现在咖啡店里,与我在一杯又一杯的肯亚、一张又一张的纸条中继续默契。
“谢谢你在社窝里陪我对抗穷极无聊的研所考试,也谢谢你顾虑到我会变胖,义无反顾地帮我吃掉无数半碗泡面。”然后画了一个晴天娃娃当做结尾。
这张纸条变成我的书签,让我每天笑得跟上面的晴天娃娃同样灿烂。
令我最高兴的,莫过于泽于没有再交新的女朋友。
或许只是暂时的中场休息了,或许是讨好别人讨好得倦了;或许只是还没等到他将筹码再次堆上的那个人。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
百佳说过,友谊才是爱情最坚实的土壤,虽然我对泽于可以说是梦幻般的一见钟情,但,如果百佳说得对,我也不介意从泽于的好朋友当起。
跟大多数台湾“交大”的准阿兵哥一样,泽于开始在环校道路慢跑锻炼体力,有时在一大早,有时在晚上十点。常常,我也会佯装恰好慢跑路过,同他跑得大汗淋漓,然后一起到校门口的早餐店吃东西。
“如果你每一间研究所都考上了,你会选择到哪间学校念啊?”我啃着烧饼。烧饼蘸豆浆是人间十大美食之一。
“哪有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每间都考上?”泽于吃着蛋饼,笑笑。
“所以说‘如果’啊。”我当然期待他会继续念台湾“交大”。
“台湾‘交大’吧,然后是台湾‘清大’。老师差不多都认识,找指导教授也比较容易,如果去别的学校选错老师跟研究题目,大概得过着比狗还不如的研究生生活吧。”他摇摇头。
宾果。
“嗯,习惯的地方总是比较适合念书,不必费心熟悉新的东西。”我微笑。
“虽然这样说也没错,不过你以前就住在新竹,现在也是在新竹念书,会不会有些遗憾?我以前联考的分数也可以念台大,不过是因为我家就在台大隔壁,所以我填到这里来。”泽于吃蛋饼的时候,不喜欢蘸酱。
“不管怎样,现在已经不遗憾了。”我笑嘻嘻。
“喔?”泽于好奇。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啃着被热豆浆浸湿的烧饼。
能够这样跟你一起慢跑、一起吃早餐,待在新竹又怎么会有遗憾?
“对了,网络什么时候放榜?”我问。
“台湾‘清大’最先放榜,就在这星期五。然后是台湾‘交大’,星期一。”泽于夹着蛋饼的筷子象征性颤抖了两下。
“我会守在电脑前面,用力替学长祈祷的。”我笑笑。
“如果上榜了,一定请你吃饭。一定!”泽于拿起筷子对空拜了一下。
“那是一定要的,每次吃完早餐就看见你去7-11拎半打仙草蜜拜土地公,但土地公可没陪你念书,我有,所以我要吃大餐。”我贼兮兮地说。
提到这个,准备考台湾“交大”研究所的行家都知道,想要在本校金榜题名,努力啃书还在其次,但台湾“交大”校门口对面的土地公庙可不能不去参拜一下。
本校土地公酷爱喝仙草蜜,还得要泰山的不可,所以土地公庙后的7-11的饮料柜里永远都准备好几排的泰山仙草蜜,庙里供桌上的贿赂也堆得像小山。
而泽于,这位常看财经管理、政治评论杂志的有为知识青年,为了一举抡元(科举考试中选第一名)不止考前天天拜,考后也是天天孝敬,让泰山食品公司跟土地公都赚了个饱。
“居然吃起土地公的醋,这下可不是吃大餐就能够解决了的。”泽于莞尔。
“总之,希望土地公真被你贿赂成功了先!”我哈哈大笑。
星期五一大早,我全身沐浴、念了心经十次后,打开电脑连上台湾“清大”研教组网页,在台湾“清大”资工所录取名单里找到了杨泽于三个字,可惜依旧是备取。
“备取二十一,应该蛮有希望的?”我心中揣揣,又开了一个视窗,连上台大网页。我将台湾“清大”榜单比对台大资工所的录取名单,发现十五个名字重复了。
“如果他们都别耍花样、乖乖去念台大的话,那泽于就算备取六啰?”我喃喃自语,说,“又如果有其他七个人将会考上台湾‘交大’、也真的会去念台湾‘交大,的话,那泽于就是录取啰?”
虽然我一意孤行要这么想,但我可以想见泽于忐忑不安的心情,因为我星期五晚上并没有在咖啡店看见孤独的肯亚。
于是,不用考研究所的阿拓在我快下班时来找我,我倒请了他一杯肯亚。
“这就是泽于最喜欢喝的咖啡?嗯,好喝。”阿拓暴殄天物地一饮而尽,比出大拇指。
“希望星期一台湾‘交大’放榜时能看见他的名字。”我幽幽叹了口气,看着小圆桌旁,嗜苦的中年男子跟老板娘正有说有笑的。
“还有台湾‘成大’跟台湾‘中央’啊。”阿拓拍拍我的肩膀,咧开嘴笑。
“那都离我太远了。”我摇摇头,走过眼前的阿不思也跟着摇摇头。
“那也是。”阿拓搔搔头。
然后是十分钟的静默,我清理塞风(虹吸壶),他发呆。
“我问过人,其实台湾‘清大’备取二十一很有希望备上的。”阿拓突然说。
“谢谢。”我点头,我也上网问过研究生。
“所以应该好好庆祝一下。”阿拓笑说,一贯没头没脑的怪逻辑。
“哪有这样的!”我敲了他的笨脑袋一下,不过还是笑了。
“我最近迷上投篮机。你知道吗?就是一分钟投进五十分以上就可以再玩一次的那种,实在是非常好玩。”阿拓开始兴奋,我也诡异地跟着兴奋起来。
“我以前跟小青在百货公司玩过,可是很逊,所以想点别的东西庆祝吧?”我说,心想这还不到可以庆祝的时候吧,阿拓有点被小才传染了。
“练到不逊就好玩啦!我一开始也是逊到很想撞墙,不过仓仔他家正好有一台,所以我花了两晚就变得很恐怖喔!单场有90分的纪录!”阿拓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仓仔?又是新朋友啊?他家怎么会正好有一台投篮机?”我看看时钟,应该要下班了。
“带你去认识一下喽!超级厉害的!”阿拓兴奋得红了脸。
十分钟后,我骑着剽悍的野狼,载着阿拓冲向新的友谊冒险。
10.7
你知道的,阿拓就像一块大磁铁。这次他吸到的怪咖,是一个叫仓仔的夹娃娃机达人。
前几天阿拓跑去竹北家乐福买东西时,看见一个矮子叼着烟,站在一楼室外的投篮机前,在短短一分钟内丢进两百五十分,他吓傻了。
正常人只会投以“你真厉害”的注目礼,大方一点的也不过是将“你很厉害”喊出来。但阿拓这方面是脱轨的行家。
“遇到投篮机怪物我当然要逮住机会问他啊!我又不是笨蛋,当然想知道怎么样才可以投那么多分!所以就走过去直接问的,还拜托他教我一下。下地下道!”阿拓在我耳后说他跟仓仔相遇过程,我简直快笑死了。
“然后呢?你问他,难道接下来他就教你啊?”我笑道。
“不然呢?他最后看我笨,干脆带我回他家练个够,省得多花冤枉钱。出地下道右转!那间铁皮屋就是!”阿拓大声说。
仓仔家是间铁皮违建,就在竹北金宝戏院前巷子里。
我将野狼停在铁皮屋前,看见两台坏掉的大型游戏机台摆在外面路灯下。
“仓仔从小就是个大型电玩迷,以前花了很多钱在游艺场晃,不过后来学乖了也赚了点钱,所以干脆把一些故障报废的机台买回来,修一修,就自己在家里玩。”阿拓说,跟着我走进木门半掩的屋子里。
铁皮屋里的摆设跟一般住家没有两样,两个立在神坛桌上的塑胶红灯、脏脏的黑色沙发、摆在电视上的咬钱蟾蜍,但神坛后面的布帘一掀开,就看见一台破破的投篮机,以及一台夹娃娃机。
而仓仔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赤着身子露出层层肥油,满头乱发。
他叼了根烟,坐在投篮机旁的游戏机台前打格斗电动,转头看我们、点头示意。
“勇猛拳击,现在几乎都看不到了喔。仓仔玩到就连脚趾也可以打出彗星拳!”阿拓向我介绍仓仔摇杆下的电玩名称。
“嗯。”我应道,向仓仔笑笑。
“女朋友?不抽烟吧。”仓仔将烟捻息,指了指靠墙的自动贩卖机,说:“自己按,免钱的,别客气。”
我看着自动贩卖机,原来仓仔扛了台报废的自动贩卖机回来,照例修一修、改一改机板,然后当做电冰箱跟橱柜使用。看来真是个有趣的人。
透明玻璃后有好几种饮料,还有各式各样的小饼干,只是摆的次序很乱,如果喜欢吃的食物放在比较后面,就不幸无法一次按到。
“她是我朋友啦,叫李思萤,思念的思,萤火虫的萤,来玩投篮机啦!”阿拓拍拍贩卖机的按钮,掉下一罐百事跟一罐雪碧。
“投篮机没什么诀窍,玩久了自然就很厉害,自己来?夹娃娃机也可以自己来,不过夹到不能带走就是了,哈哈。”仓仔眯着眼怪笑,嘴里照样叼了那根被捻息、歪掉的香烟。
“那谢谢啰。”我也不跟他客气,走到投篮机前按下开始。
闸门打开,几个篮球滚下,我兴冲冲地开始丢,但我双手丢掷的弧度不是太高就是太低,还有球直接撞上透明塑胶板往身旁的阿拓砸下,一分钟过后,我只得了可耻的二十一分。
我生自己的气,于是又玩了一次,这次反因为手酸而退步到十六分。
“你慢慢玩,没人赶你噜。我要练夹娃娃。”阿拓帮我将雪碧打开,径自走到夹娃娃机前抓住摇杆。
“不,我先看你玩。”我接过饮料,好奇地看阿拓表演。
仓仔的夹娃娃机里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玩偶,还有保险套、糖果盒、手表等任何可能出现在夹娃娃机里的东西,应有尽有。
阿拓说,起先仓仔都去“十元的店”或是杂货店买这些东西玩来练习,后来练到出神入化后,就去外面夹比较像样的东西回来摆。
“先从最简单的布娃娃开始吧?这个好像比较简单。”我指了一个颜色乱配的红色小叮当。
但阿拓的手很笨,不仅没擒到颜色乱搞的小叮当,连续试了十几次还夹不到任何东西,我接手试了几次,最厉害的一次是碰巧钩到了手表的链子将它吊在半空,但最后还是被它晃了下来,功亏一篑。
“继续看你们夹我今天晚上会做噩梦,让开,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夹娃娃机教父。”仓仔揉着肥肚子,一脸“还是得要我出马才行”的无奈表情。
“教父,我要那个长颈鹿。”我指着一只脖子缝线歪掉露出棉花的长颈鹿玩偶。
“简单。”仓仔打了个哈欠,摇杆跟肚子上的肥肉同时啪啪啪啪飞驰。
哈欠打完,长颈鹿已经掉进洞里。
“好厉害!有什么技巧吗?”我眼睛都亮了。
“技巧?夹娃娃机是很靠天分的,再来是命运。”仓仔眯起眼睛,捏着肚子上不可思议的肥肉说:“一个人这辈子第一次夹到的东西,会决定他的人生。你的人生,就跟这只长颈鹿一样,脖子都很长。”
我张大嘴巴,这个人简直是胡说八道界的教父。
“什么叫人生的脖子很长?”我纳闷。
“一个人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明白他人生的意义?不要急,小姑娘。”仓仔看着阿拓,说,“需不需要保险套?叔叔夹给你。”
“免了。一想到我的人生是一个保险套,我的头就开始痛了。”阿拓摇摇头,装出头痛的样子。
“有道理,小姑娘,跟着他会有前途喔。”仓仔看着我,若有所思地将脖子蹦出一大团棉花的长颈鹿交给我。
“不是说要放回去吗?”我呆呆地看着被谋杀的长颈鹿。
“你的人生可以破例让你带回去。”仓仔说,一副替我担心的样子。
“哼,那是你夹的!我的人生要自己夹!”我用屁股将仓仔挤开,将长颈鹿丢进活动玻璃罩里,重新启动摇杆。
虽然我不相信仓仔说的话,不过我还是瞄准里面看起来最贵的东西——刚刚我差点得手的腕表;我的人生就是一块手表,至少可以解释成我是守时的人。
但铁爪还在半空中犹疑不定时,我打了一个喷嚏,不小心按下按钮。
铁爪落下,义无反顾地抓起刚刚被我丢回去的长颈鹿,且一击得手。
你问我有什么反应?
我第一时间看到鬼般尖叫起来!
“人生啊。”仓仔拍拍我的肩膀,“不管怎样都要试着接受它。”
“至少不是那双袜子。”阿拓安慰我,指着里面一双不管配什么鞋子都不搭的绿色袜子。
后来阿拓试了一个小时,终于摇摇晃晃夹起了他的人生。
就是那双绿色的袜子,果然人不能太铁齿。
“原来是双袜子。”
阿拓陷入沉思,却没有沮丧到痛殴夹娃娃机。
在那一个小时中,我铆起来练投篮,虽然手酸得要死,但四十六分让我得意扬扬,差一点就可以跨越“免费再玩一次”的门槛,我也逐渐掌握了进篮的那个高抛弧度。
“要不要玩勇猛拳击?人称勇猛拳击之神的我,可以教你彗星拳的手指连击奥义。嗒嗒嗒,嗒嗒嗒,对方刚刚爬起来就再钩出去,包他一点反击能力都没有。”仓仔自己配音,右手中指、食指、大拇指聚成一个锥状,在桌子上快速绵密地敲击着。我知道那是使密技精准施展的技巧。
“下次吧,不过我很好奇哩,你为什么会买这些机台回家改啊?连冰箱都不买,索性用贩卖机代替?”我问,被阿拓传染的关系,我在跟怪人相处上变得很轻松自然。
“好玩啊,而且省钱又有品位,又不用跟人挤。”仓仔哼哼怪笑。
后来我才知道仓仔是个自修电子学的怪才,以前还因为帮坏蛋擅改提款机的电路板被关了几年,前年才出狱。
“不过还是很怪。”我说,玩着手上惨死的长颈鹿。
“还可以泡妞。”仓仔双手捏着肚子上的肥肉,神秘地说,“如果我在女人面前投篮得了两百五十分,她还不乖乖跟我回家?如果我不停地在女人面前夹起一只又一只的娃娃,她怎么能不对我投怀送抱?如果她古早以前正好喜欢打勇猛拳击,跟我回家后居然发现我家有一台机子,她怎么说服自己不嫁给我,哈哈,哈哈。”
“怎么可能你投两百五十分她就跟你回家?”我好想笑,这胖子真是把这个世界想简单了。
“有道理,那我就投三百分。”仓仔的鼻子喷气,笑道,“那样还不手到擒来?”
我叹了一口气,就是那时正好看见阿拓将那双绿袜子夹了起来。
“你呢?你第一次夹到的东西是什么?”我问,很想知道他这种奇怪的想法是所为何来。
“巧克力,金莎的。”仓仔的眉毛抖动,神采飞扬。
真是太适合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