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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的青春渐渐苍老》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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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周小野眼神呆滞地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左眼角淤青,下嘴唇撕破。我拿着沾过消毒药水的棉签帮他清洗。他似乎丝毫不觉得痛,执拗而阴郁地缄默着。

回想起两小时前签售会后台的那场斗殴,周小野像个疯子一样架在吴彦尊身上,简直要把他给撕碎。保安们闻声赶过来阻止,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拉开,他打红了眼,往保安脸上又是一拳,后来便成了一场混战,周小野以一敌三,很快被压制住了,要不是我极力阻止,被惹怒的保安已经拳脚相加。吴彦尊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仓皇地逃走了。

周小野还在骂:“吴彦尊,我操你妈,操你全家,操你祖宗,你个狗娘养的贱婊子……你别走,我要杀了你……”他说了很多脏话,直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了。最后他终于累了,闹不动了,像摊烂泥般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保安见他放弃挣扎,才小心翼翼地松开了他。

后来,他便再没说过话,直到现在。

此刻我想说点什么,周小野的目光却涣散得找不到焦距,只是呆呆看着前方。我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周小野见我不再纠缠他,起身回房间。我跟过去,他察觉了,终于在关门前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是两个小时后他的第一句话。

“你早知道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无言以对。

“你跟小凉在一起不告诉我,你跟沈聪闹翻也不告诉我,可梓雯跟吴彦尊的事你居然也瞒着我。陈默,在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兄弟啊?你究竟又有没有想过我此刻的心情啊?像个傻子一样,像个小丑一样……”

他哽咽着,不愿再说下去,重重地甩上了门。

卷过来的余风扇到我脸上,像一记耳光,扇乱了我的视线。我无力反驳,我罪该万死。可若再来一次,我依然会选择独自承受而不是告知天下。为什么不呢?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无法改变,更不能被分担。晚一天知道,至少还能多糊涂一天。

我关上客厅地灯,孤独而寂静地坐在沙发上。陪伴我的只有房间里在家具轮廓边缘游走的微光,以及每分每秒像在凌迟我的时间。它们不再是悄无声息地流过指缝,而是野蛮粗鲁地践踏过我脑海里每一次悲伤的回忆。

我很想给小凉打电话,可几秒后我放弃了。打过去说什么呢?再一次窝囊地哭着说我遭人背叛我很无助我撑不下去了不知道要怎么办?算了吧,陈默,刚踏出社会那一天起,你就应该有这个觉悟。要怪只怪你太天真,怪你一厢情愿地以为这世界它很美。

一道光线倾斜过来,门开了。

周小野站在逆光中,他似乎冷静了不少,“陈默,陪我去找梓雯吧。我想当面问清楚,如果待会我做出什么蠢事,你一定要阻止我。”

“好。”其实有些事,我也想亲自确认。

抵达梓雯家时快十二点了,我跟周小野站在冰冷的防盗门外,迟迟没有按门铃。突然又想起了第一次去拜访雯姐时的光景,那时候我们也是站在门口迟迟不敢敲门,因为周小野还没想好开场白。

这次,大概也是如此吧。

最终还是我打破了僵持,门铃响起后,伴随着一阵略微急促的脚步声,梓雯毫无防备地拉开了门。看到我们时,她的表情凝固了。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我见过梓雯的各种惊讶和诧异,但从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的慌乱。她穿着松垮的睡衣,头发凌乱,不施粉黛的脸上居然带着一丝掩盖不住的苍老。眼下她就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迫不及待地要关上门,可这次,周小野一手挡在了门外,轻松堵住了。

“屋里还有谁?”他变得异常犀利。

“没谁……”

“小雯,这么晚了,谁啊?”雯姐来不及解释,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已经暴露了真相。几秒后,吴彦尊赤裸着上半身,不慌不忙地出现在了我们透过门缝所能看到的视野里。我突然就想起了现在还被寄养到小凉家里的伊丽莎白,原来这位不喜欢狗的“亲戚”是吴彦尊——他们同居了。退一万步,至少今晚他们会睡在一起。

吴彦尊并不惊讶我们的出现,反而露出意料之中的阴险笑容,我甚至怀疑,从几个小时前他故意惹怒我们,再到现在的这一切,都是他精心计划好的。非常迅速地,他收回了那个笑容。

“哟,稀客呀。”

“老子他妈杀了你!”

周小野发疯的速度太快了,之前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理智连三秒也没有撑到。雯姐想把门关上却被周小野轻易推开了,她被迫踉跄后退几步,而他已经朝吴彦尊冲上去。不同的是这次吴彦尊早有准备,并没有吃到一点亏,两人撞翻了桌子,扭打成一团。

“住手!快住手啊……”雯姐厉声阻止,往日的威严荡然无存。

她只好红着眼睛看向我,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哀伤跟乞求。我上前试图拉开周小野,可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而吴彦尊也完全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两人简直变成了一对互相撕咬的疯狗。

忍无可忍的雯姐终于一巴掌甩在了周小野脸上。

那个耳光非常响,原本已经占上风的周小野活生生地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眼里的光泽就那么颓然暗淡,吴彦尊趁机翻身起来,回敬了他一拳。可这次周小野没有再反击了,斗殴得以停止。

“滚!”雯姐叫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她哭。

吴彦尊殷勤地站起来给她擦眼泪,“小雯你别哭了啊,小雯你相信我,我这次是真的回心转意了。我本不想跟他打的,刚是他先冲上来……”

“滚啊!都聋了吗?通通给我滚啊!”她什么也不想听了,再次怒吼道。

“……好,我走,小雯,我现在就走,只要你能好受点。希望你能想清楚,我这次是认真的。”吴彦尊抓起自己的衣服率先离开了,与我擦肩而过时他嘴角勾起一抹阴谋得逞的冷笑。可该死的是,就算此刻他的虚伪和阴险就发生在眼皮底下,我还是无法拆穿。

周小野还沉浸在那重重的一记耳光中,整个人都失神了。

他一脸惨淡地绝望,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我没有急着跟上去,蹲下来帮雯姐一起收拾地板上摔碎的玻璃杯,我无法看到这样的一幕而置之不理。几秒后,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后来我才知道,周小野一拳把楼道间的消防栓的铝制柜给打坍陷了,代价是左手两个指关节轻微骨折。

我和雯姐把垃圾扔进走道间的垃圾桶。这时周小野已经不见了,我明白自己得追上他,不然他很可能会做傻事。摁亮电梯后我很不甘心地转身看了雯姐一眼,楼道间的应急灯光线昏暗,她的脸色憔悴而落寞。

“之前那些事,都是你做的对吗?”我只问了这一句。

梓雯微微一怔,立马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她仓皇地张了张嘴,眼睛红了。最终,她放弃解释,别过了脸去承认了。

“对不起。”

“那我们没什么好说了。”

“陈默……”

“好自为之。”

我决绝地走进了电梯,那时我已经看不到电梯外黑暗处的她的脸,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过一丝愧疚,应该是有的吧,就如当初我跟沈聪说“对不起”时那样,我深知被伤害和伤害别人都不会好受。可作为被伤害的人,我也只能演好自己的角色不是吗?否则又如何对得起她的伤害呢?

我微微闭上眼,我知道,雯姐不再是雯姐。

从今往后,我生命里,只有一个叫梓雯的女人。

我刚坐进副驾驶,周小野便一脚油门踩下去。那晚他把车开得飞快,很多次急转弯时我都感觉自己要被甩出去,车窗外的景色像印象派画家笔下的作品那样只剩下几抹流动的色彩。那晚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迷恋速度了。因为在速度的世界里,不会有烦恼和悲伤,只有超越一切的兴奋感和死亡。

半小时后,周小野在星城郊区的江岸边停了车,又从后车厢提出一大袋啤酒。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准备这些东西的。凌晨一点,我们坐在了江岸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远远看去是漆黑一片,风很大,还能听到细腻的水声。

周小野在灌下第五瓶青岛啤酒时开始了回忆。

他说在他小时候,每年夏天父亲都会开着桑塔纳载一家人来这里游泳,他父亲年轻时的梦想是做跳水运动员,不过这个梦想被爷爷浇灭了,他当上了银行经理。六岁那年的夏天,他又跟着父亲来游泳,那时岸边的水很浅,水深处的方向也围上了护网。周小野抱着游泳圈跟一个高自己半个头的胖子一起玩,其实他们也是刚认识的,两人玩得很合拍,很快就壮着胆子往深水的地方走。后来打闹的过程中,周小野不小心弄丢了游泳圈,往水深处沉下去,胖子为了救他也跟着溺水了。

当周小野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岸边,救护人员正用力摁他的胸膛,他吐出几口水,意识才慢慢清醒,父亲抱着醒过来的他喜极而泣。可跟他在一起的胖子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冰冷冷地躺在他身边,无论救护人员怎么抢救,无论他的父母怎么嚎哭,也没有再醒过来。

“虽然那是我第一天认识他,可是一想到半小时前他还在跟我说话,喊我‘小矮子’,我就后怕得心惊胆战。那天我很难过,但内心深处却是开心的,因为我知道,我没死,我还活着,活着真好啊。我热爱生活,真的,你别看我每天都吊儿郎当的,但我确实热爱生活……”周小野一仰头,小半瓶啤酒又空了,第六瓶了,然后他苦楚地望向我,“可今晚,我第一次后悔了。我真希望六岁那年淹死的人是我……”周小野被酒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他继续抓着我不放。

“陈默,你说为什么我为她做了这么多她还是视而不见?她刚才居然还打了我,就因为我揍了那个畜生。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心寒吗?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她却那么恨我……”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双眼湿了,“我周小野长这么大从没干过什么正经事,我就喜欢过这么一个姑娘。课本上不是老说付出就会有回报吗?可为什么老子这么努力还是搞砸了?你说话啊!陈默你倒是说话啊,爱一个人真的有错吗?”

我拍拍他的肩,“哭吧!大声哭出来,然后忘了她。”

他终于还是哭了,像个孩子般抱住我嚎啕大哭。悲伤抽走了他的力气,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他激烈地哽咽着,声音模糊:“我忘不了!兄弟,我不行,我真的做不到……”

【二】

周小野还是挺过来了,尽管过程痛苦。

第二天下午他醒来了,并发现自己的中指和食指肿成了一根胡萝卜,他去医院照X光,轻微骨折。后来他便请假没去上班了,美名其曰在家专心养病,其实不过是成天去泡在酒吧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每天早晨当我出门上班时他还没有归家,每晚下班回来时他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十二点又准时醒来义无反顾地往酒吧跑。没过几天的星期六晚上,他居然还带着一个身材性感的夜店妹回家了,他一边色迷迷地摸着人家的屁股,一边朝我得意地笑,然后把她领回了自己房间。换以前我或许会把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轰走,再抓着他一顿臭骂。可现在,我没有这个力气了。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工作。

我快忘了这些天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了。我总是告诉自己,不就是一个曾经信誓旦旦说要带领自己追逐梦想的女人突然跟我分道扬镳吗?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活原本就是残酷的,就连家人都不可能陪你到老,何况是那些纷纷扰扰的路人。能走一段路是缘分,走不下去,也是命中注定。

可郭爱卿显然受不了这个打击,起初我不想告诉她的,是她自己察觉不对不停地来问我,我回答不出为什么周小野突然不来上班了,为什么雯姐越来越冷漠了。我架不住她的反复追问,只好坦白了。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没再说话。

下班前,她收拾东西时甩出了唯一一句话,“没意思。”

是的,没意思,真没意思。什么友情,什么梦想,都是假的。可即使如此我也还得咬牙撑下去。我不甘心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办起来的杂志被姚丽华跟吴彦尊夺走。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还要赚钱还房贷,赚钱吃饭,我还得生活,哪怕这种生活已经越来越接近麻木和毫无尊严。

梓雯的突然离开,或许,在对我蓄谋已久的利用和抛弃后,终于让我这个杂志主编彻底地孤立无援。幸好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了,我可以在大部分工作时间放下私人感情,保持头脑清醒地独立应付这个烂摊子。

今晚我又被迫留下来加班了,当我审完《橙》A一周年合集的三审稿后,身体异常疲惫。如今咖啡对我都没用了,就在我一边用力揉着太阳穴提神一边考虑着明天要不要买瓶墨水来喝时,门开了。我惊喜地回过头,却没有看到小凉——真蠢,我明知道这几天她正在西安出差。

门外没有站人,是被风吹开的。

我试图站起身来,却精神恍惚地摔回了椅子上。就在那一瞬间,压抑已久的脆弱毫无征兆地侵袭过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陈默,你看,终于还是走到了今天,山穷水尽、四面楚歌,真可悲啊!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在为什么而坚守。快醒醒吧,别再去想曾经那段时光了,就当Alen、任南希、张可可、周小野、梓雯这些同事都是一场梦。

我摸了摸冰凉的脸,居然摸到了泪水。

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挽救了我,居然是小凉打过来的。

“陈默,我回星城了,你人在哪儿?”电话里,她的声音很焦急。

“我在公司。等等,你不是在出差吗?”

“我请假赶回来了,你现在能陪我回趟老家吗?”

“可以,怎么呢?”

“我外婆过世了。”

我本以为,总有机会能跟小凉一起回南水镇探望她的外婆,那个因为把小松鼠养死了而哭上好几天、身体硬朗得还能每天种菜的八旬老人。可如今,我永远没有机会了。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总以为自己还有时间,然而有些事情如果当下不做,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做了。最终这些错过的事情只能埋葬在记忆深处的土壤中,在经年累月的滋养下开出一朵又一朵名为遗憾的花。

小凉的外婆死于一场意外。几天前的南水镇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冲乱了老房子屋顶上的瓦片,她便借着邻居家的木梯爬上去整理。她确实很矫健,对她而言这种活儿不过是家常便饭。可她小瞧了岁月的力量,在她直起身来伸个腰时,大脑供血不足而陷入短暂眩晕,她从屋顶上滚落下来。邻居发现时,这个躺在血泊中的老人已经奄奄一息,她抓住邻居的手,只说了一句话:“告诉小凉,外婆走得很轻松,不要挂念……”

当晚我顾不上跟公司请假,直接去汽车东站跟小凉会合了。她的脸色憔悴成了一张白纸,见到我后她并没有哭,只是平静地告诉我,东站最晚一班车半小时前已经走了。我转身拦下一辆出租车,把钱包里的几百块钱都塞给了司机,让他连夜开回去。

上车后她的身体一直在颤抖,她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慌得有多厉害,还努力镇定地想跟我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了。我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平头大叔,他识趣地打开了电台,响起的音乐盖过了小凉的哭声,也冲散了满车厢的忧伤。讽刺的是,正在听的歌是曹格的《爷爷》。

——你牵我走过弯弯的小巷,风吹过落叶的地方。

——你说孩子勇敢的去闯,去看看世界的模样。

——我又踏上弯弯的小巷,今天陪我的是月光。

——我终于懂得时间的重量,你却不在我身旁……

凌晨五点赶回了南水镇,那已经是老人家守灵的最后一晚,小凉独自回家,我在KFC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才收到她的短信:我外婆要出葬了,你过来吧。

一个阳光明媚的四月天,微风拂面,柳絮纷飞。葬礼很传统,一路上敲锣打鼓,小凉披麻戴孝,抱着相框跟在后面,见到一个出门来送终的乡亲父老,就得跪一次。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抬着棺材在镇上象征性地走了小半圈,最后往山上去。

我远远跟着,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直到傍晚时分,老人家的棺材才被几个年轻人拿着铲子安葬好了。这时原本簇拥在一起的亲戚们都如释重负地离开了,所有人都把这当做一道非做不可的程序,没人愿意在这座新挖起来的坟墓边过久逗留。只剩下了小凉,她继续跪在坟前,寂静得快要跟漫山遍野的春色融为一体。

我走过去,从身后缓缓抱住了她,她并没有回头,温热的泪水却滴落在我的手臂上。

“本以为今年就可以把她接到星城来的。说不定你还有机会尝一尝她的厨艺,真的非常棒……”

“别说了。”

“爸妈还没离婚时我就跟她相依为命了。对我来说,她就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工作这些年来,每当我感觉自己撑不下去时我就会想到外婆,想着总有一天要让她过好一点的日子,于是再大的委屈也咬牙熬下去了,我总是告诉自己要懂事,要坚强……”她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身体像一个慢慢漏气的皮球,“现在一切都不需要了,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陈默,你懂这种感觉吗?终于不需要为了什么而努力了,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我并没在她的话中听出任何轻松。

我很想安慰她,却失去了言语能力。我只能笨拙地慢慢加深拥抱的力度,我试着从她的角度看她所看到的风景,前面是一座简陋的坟墓,新挖出来的黄色泥土散发着清新的草木香味,再远一点,是茂密的松树,像一群无言而肃穆的老人。视线越过山岭,是一座更大更远的山,就那样,一座一座,延绵起伏,没有尽头。

我想起了谢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非常想念她,想念八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星期四夜晚。她坐在沙发上,一边摸着我们的头发,一边跟我们讲着她年轻时的故事。那时我们老爱插嘴,问这问那的,而她总会微微一笑,慈爱而纵容的温柔目光轻轻掠过我们的脸,她说:“你们还小,不懂。”

【三】

事情往往会向你所想到的不好的方向发展,只要有这个可能性。知道莫非定律的存在是在我初三那年,糟糕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沈聪跟小凉的相继离开、成绩下降、得知自己代替品的身世、跟父亲关系急剧恶化、离家出走……越害怕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似乎正因如此,当郭爱卿告诉我她要辞职时,我并没有感到很突然。事实上当她得知雯姐的背叛后不再破口大骂时我就隐约猜到了这种可能,毕竟比起怒骂,沉默才是最彻底的失望。

星城的延绵雨水还未退却,四月份的尾巴上,她递给我一张辞呈表,还努力打起了一个笑脸,“喂,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没有像他们一样背叛你,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了。”

“休息可以请几天假的。”我试着挽留。

“不行呀,太累了。这次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她吐了下舌头,“皇上你大好人,就恩准了爱卿吧!”想不到这种时候她还有心情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记得以前办公室里,她可没少给大家带来欢乐。我不免一阵伤感,更多的却是悲凉,终于还是到了这天,剩我一人孤身行走。

“接下来呢,有什么打算?”我问她。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她笑得更开心了,手中突然变出了一张金色喜帖,上面用马克笔写了几个醒目的大字——郭爱卿女士单身告别会。

“主编,我要结婚了,下星期三。”

“不是吧……”这个消息倒是让我吃惊不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总之,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当然来,先恭喜啦。”

“没什么好恭喜的,就是结个婚而已……”她有些落寞地垂下双眼,“我真没用,不知道能做什么?又害怕自己辞职了会闲着,会胡思乱想,必须找些事情干。想来想去,不如把婚结了。”

“也只有你会有这种怪想法。”我拍了拍她的肩,像个看着妹妹出嫁的哥哥。

星期三,我跟小凉准时赶赴了郭爱卿的婚礼。婚礼那天她穿着一套裹胸的塑身白色小婚纱,非常漂亮,作为新郎的小黑也很帅气,两人郎才女貌地站在门口迎接来宾。

那天尽管我极力推辞,还是被她邀请在了上座。后来客人满了便开始走仪式。煽情的音乐放起了,主持人念着倒背如流的台词,两个人如何相爱,如何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这个神圣的殿堂。我当时好想插一句,人家就是在火车上讲了几句话就私定终身了,没你描述的那么红尘滚滚策马奔腾。

果不其然,郭爱卿不耐烦地抢过了主持人的话筒,“我说这位大哥,演偶像剧呢?没看底下的大老爷们都赶时间吗?少说几句工资照发,别磨蹭,赶紧的。”

台下人笑成了一片。

后来便是喝交杯酒,接吻,最后开始抛绣球。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可郭爱卿却依旧没走寻常路。事实上她一直就是这么脱线的姑娘,她拿着绣球直接走到我身边,递给了我,也不多解释,只是说:“接着吧,我就想给你。”

我哭笑不得地收下了。

大家闹成一团,闹了好久才开始吃饭。中途我跟小凉提前退场,快走到门口时郭爱卿追上来,她脱掉了奢华亮丽的婚纱,换上了便衣。她开口便是:“操他妈的,老娘再也不穿婚纱了,腰都差点给绷成了粽子。你们等下我啊,我送你们。”她转身跟正在人群中敬酒的新郎小黑说了几句,便陪我们出了门。

一路上我劝她快点回去,婚礼现场怎么能少了新娘呢?可她还是坚持把我们送到了附近的车站,然后很突然的,她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主编,我食言了,没能陪你走到最后。”她一点也没发现自己的一本正经把我吓到了,继续说,“我妈总说我是个疯子,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做什么事都不经大脑,想不到连结婚也这样。其实她说得没错,可没办法呀,我就是这样的人,改也改不了,说不定没几个月我就突然离婚了呢?谁知道啊?但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我一点也不后悔认识了大家,尽管这里面有很多人还伤害了我。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年的。你别笑……我是认真的,我会永远记得的,这是我最好也最糟糕的一段时光。”

“我也会。”我哽咽着咬词不清了。

“陈默……”很意外这次她没再叫我主编,她上来给了我一个拥抱,这个拥抱很轻巧,她把下巴凑到我的耳畔,“你是个好人,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应该比我们更好。所以请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以后不管我在哪里,都会一直支持你的,一直。”

她松开我掉头跑走了,甚至没来得及跟我挥手再见。

可如果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一定会好好跟她说声再见的。后来我们偶尔也会用邮件通信,却再也没有见过她,听闻最终她跟小黑回了老家,开了一家蛋糕店,生意红火。而她站在阳光下大大咧咧的笑容,她骑着摩托车戴着墨镜送蛋糕时的拉风模样,也只能出现在我的想象中了。

我看着郭爱卿缓缓消失的背影,突然感到无比苍凉,我转身刚想说话,小凉赶在这之前抓住了我的手,“不,陈默,别说你想放弃。郭爱卿说得对,你是个好人,你没有错,你要向这个世界证明错的是他们。别忘了,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见我犹豫,她双手捧住了我的脸,强迫我看着她坚定的双眼,“听到没?绝不能放弃,否则今后的你一定会后悔的……你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而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你,对自己深深失望的你。所以,答应我好吗?”

“好,我答应。”

“谢谢你。”她笑着踮起脚,微微前倾,在我额头上深深一吻。

【四】

五月份,微电影上映后火了一阵,直接受益者是男主角吴彦尊,这位决定跨界演艺圈的美男作家人气再次飙升。作为幕后编剧的我,无论个人还是杂志掀起的炒作热度却差强人意。值得欣慰的是,同一时间推出的《橙》一周年合集上市后反响倒是不错。

目前《橙》A版的销量保持在十四万,勉强达到了公司目标,本应该还有继续上涨的空间,可从发行部的报数来看却呈衰退现象,来自发行商的反馈意见基本一致——图片越来越粗糙,稿子也没以前好看了。

其实走到这一步也是无可奈何,任南希的叛离让杂志视觉空出一个大缺口,合适的美编迟迟找不到,只能让外面的三流美编先顶替。梓雯跟我彻底划清界限后,大部分优秀的写手资源也失去了,虽说她并没有明显地撕破脸,但我又何苦再自讨没趣?更要命的是,如今责编郭爱卿也离职了,别说提升杂志质量,光是为了保证杂志能按时出片就已经让我分身乏术。那段时间我筋疲力尽,每晚都被折腾得严重失眠。

这天沉沉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伏在办公桌上,夜已深。

也不知道是何时睡着的,又睡了多久?我有些茫然地发起了呆,恍惚中听到背后响起了键盘敲打声,那是任南希正在娴熟地操作排版软件;旁边又传来一阵苦中作乐的笑声,郭爱卿在抱怨工作;再接着是“砰”的一声,周小野用脚踢开了门,并聒噪得非把所有人都烦上一遍;最后才会是张可可温柔地走到我身后,轻拍我的肩,问道:“主编,要我帮你冲一杯咖啡吗?”

我转过头,“好。”

没人回答,一瞬间办公室又空空如也,寂静得可怕,而我不过在对着空气说话。门被推开了,这次不再是错觉,尽管我多希望它是。我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要作何表情,恭敬地喊了一声:“沈总。”

他大腹便便地点着头,没有解释自己突然出现在这的原因,弯腰凑上来看了一眼我的电脑桌面说:“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呀?”

“嗯,明天《橙》还急着出片,今晚必须赶完。”我如实回答。

“真拼啊!跟年轻时的我真像。”他呵呵笑起来,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我糊涂了,莫非是他的情妇姚丽华让他今晚私底下来辞退我?正当我考虑着这种可能性有多少时,他说话了,第一个问题就完全出乎我意料。

“陈默啊,你的第二本长篇创作得如何啦?”

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也只能继续陪他聊下去,“嗯,写了一半了。如果没意外,夏天结束之前能写完。”

他满意地点头,“很好,加油写。”

这句不明不白的鼓励让我非常惊讶,而更让我惊讶的还在后面,他上前拍了拍我的肩,又说:“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你是个很有潜力的作者。你放心,公司一定会好好打造你的。至于A版的主编你也继续做,我这边会全力支持。”

“谢谢沈总,那个我……”

“行啦,你今天就到这吧。年轻人别太拼了,工作是做不完的。”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转身走了。

他离开很久后,我依然愣在原位,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印象中,这位每次开会都巴不得快点散会的大股东,可从没如此关心过公司的哪一位作者,当然,漂亮的女作者除外。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让他印象深刻的事,非得说,可能就是去年夏天那场饭局结束后,我暗中打林喜薇手机帮她解围,坏了他的好事,而且他也根本不知道。

于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沈聪——他的宝贝女儿,掌上明珠。

本以为她彻底离开了自己的生活,现在看来,原来她一直都在,且依旧默默做着她认为值得做的事,一如她当年的口头禅:陈默,我喜欢你,跟你没关系。

想到这,胸口又拉扯着疼痛起来,鬼使神差的,我拨打了她的手机。要说点什么呢?感谢的话?问候的话?还是仅仅只是一阵沉默?我找寻着开场白,手机那边却先说话了,是一个男声,我很意外,一问才知道对方是个热心的酒保,他告诉我,这会手机的主人在酒吧跟几个男人喝得烂醉,而手机落在吧台上。

“你朋友现在情况不太好,你最好赶紧过来一趟。”

“她人在哪?”我忙问。

“帝不落酒吧。”

“好,谢谢你,我马上到,麻烦你先帮忙看着她。”挂断电话,我十万火急地冲出办公室,一路上我都非常担心。要知道,帝不落酒吧在星城非常有名,它是一个人群最为复杂的聚集地,很多黑社会势力也经常会在这里进行各种违法买卖,曾被短暂查封过两次,最终依然营业得如日中天。

赶过去时,情况果然比预想中的还要糟,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人会是沈聪,性感妖娆的打扮,火红色头发,在闪烁的霓虹灯下已成焦点,围着她的是一群不怀好意的陌生男人,她正仰头喝着扎啤,眉头明明蹙成了一个“川”字,还要强装豪迈地一饮而尽。

她把空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想要博得大家的喝彩。可是她不明白,根本没人在跟她拼酒了,所有人都巴望着她醉。这时一个男人又送上来一杯酒,他身体壮实,穿着黑色短背心,整个左手臂都是彩色纹身,隐约看得出是一只豹子头。他猥琐地笑着,手已经掐住了沈聪的臀部,但她全然没有察觉,俨然一只待宰的羔羊。

我忙挤进了人群扶住沈聪,她浑身都在不动声色地颤栗着,分明是在硬撑。我转身想带她走。眼看到手的猎物要溜走,纹身男挡住了我,“等等,你谁啊?”

我忍住抡他一拳的冲动,堆砌出讨好的笑容,“这位大哥,我妹妹已经醉了,这样吧,今天的酒钱我付,下次我再带她来喝……”

“我没醉!没醉……”不省人事的沈聪快站不稳了,嘴巴却还在逞能。

“听听,她说她没醉。”纹身男趁机搂住了沈聪的腰,另一只手推开了我,“你他妈少管闲事!”

“这位大哥,我……操你妈!”

我发誓,如果可以我也很想继续装孙子,可当他的左手已经从沈聪的低腰牛仔裤缝隙口往里塞时我情绪失控了。我一头将他撞倒在地,拽着沈聪就往外跑。可很快,我们便被其他同伙堵住,他们强行分开了我跟沈聪。纹身男这时从地上站起来,他大吼一声一脚踹向我的腹部,我感觉自己的小肠被狠狠拉了个死结,痛得跪在他脚下,弓成了一只虾。

“你他妈找死啊!敢撞老子!”他不解气,又是一脚蹬向我的胸口,我滚向了一边,来不及咳嗽,拳脚便雨点般地落下来。

我以为今晚难逃一劫了,外面却传来了警笛声,这时有人叫起来,“条子来啦!快走!条子来了……”

一听有警察,几个人立马作鸟兽状散了,后来我才知道,确实有一辆警车停在了酒吧楼下,但他们是收到报案前来缉拿毒贩的。我强忍着疼痛,趁乱将沈聪带离了酒吧,走的是后门,刚跑出肮脏的小巷口她就扶着墙吐起来,吐了好一阵子才总算清醒了些。

“陈默?”她认出了我,先是惊讶,随后露出了戏谑的笑容,“咦?这不是陈默吗?我们的大主编大作家陈默……”

“沈……”

我刚想说话,她却冲上来双手扯住了我的头发开始吻我,满嘴的酒气,狂吻了几秒后她又松开我道:“不,你不是陈默。是陈默的话一定会推开我的,他根本不喜欢我……哈哈,他不喜欢我……”她双眼迷离地打量了我几秒,失望地转身了,因为醉得厉害,她身体摇摇晃晃像是在走平衡木。我上前扶她,她暴怒地甩开我。

“沈聪,你醉了……”

“滚!”

“我送你回……”

“滚啊!给我滚!!”

我怔在原地,她又吼道:“陈默,现在你满意了吗?看到我这个鬼样子你是不是满意了!”原来她一直清醒,她并没有真醉。

“我没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我误会?我误会呢?”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的伤心和愤怒,“对,我还真是误会了!我误会了你整整八年,我一直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只怪我傻得可以,现在我就跟你道歉,对不起!我马上滚,我消失,我保证不再打扰你的生活可以了吗……”

她的双腿打颤,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她试着站起来,却很快放弃了。然后她开始哭,像个小孩那样赖在地上放声大哭。这一幕让我说不出的心疼,我问自己,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当初我是否还能那样坚定地作出选择?然而没有如果。我决定不再去扶她,陪她一起坐在了马路边。

后来她哭累了,才一点点平静下来,脸上却是数不尽的倦意和泪痕。又过了很久,她才说话了,她说:“你走吧。”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有些失望,我本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

“你走吧。”她又平缓地重复一遍。

“我走可以,但答应我以后别再糟蹋自己了。”

“我怎么样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

“以后别来找我了。”她很认真地望向我,眼中尽是荒凉,“……就当我求你了,放过我吧。你明知道我根本忘不掉你,我每天都痛苦到只能用酒精来麻痹自己,你却还要跑来告诉我,让我爱惜自己,别糟蹋自己。可是陈默,你究竟想过没,你能为我做什么?你能跟林喜薇分手吗?你能真心诚意地喜欢我吗?你不能,你除了站在这里虚情假意地对我说几句安慰话好用以减轻自己的愧疚什么也做不了,你真的、真的很自私……”

那一刻,我看着她破碎而荒凉的双眼,我知道她变了,尽管我说不上变在哪里,就像秋天离去冬天降临时那样悄无声息。

很及时的,路边传来了张扬的汽车喇叭声,一辆本田轿车停在了眼前。当玻璃窗降下来时我看到了一张傲慢而冷漠的脸,任南希。

“沈聪,出什么事呢?要上车吗?”他直接无视了我。

沈聪没有犹豫,摇摇晃晃地起身上了车。我想挽留,可终是没能说出口。车开走前,任南希探出头朝我投来一个冷笑,然后将一枚硬币抛在了我的脚边,他嘲笑道:“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个乞丐。要是没地方住了上我家吧,怎么说我们好歹也是朋友,我不会让你睡天桥底下的。哈哈哈……”

真厉害啊,这才出卖朋友多久就已经买房买车了!可他一定不知道,他更厉害的地方在于,他居然可以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把自己从一个我曾那么欣赏和信赖的人,变成一个我所深深不齿的人。

但此刻我放弃了反击,我甚至懒得再回话。只是平静地任由他扬长而去。我想,可以伤害我的人,都是我在乎的人。而下一秒开始,这个叫任南希的人,已经不配我去在乎了。尽管我曾以为,他会是我一生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