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让我请假了三天。
然而比起身体上的病痛精神上的萎靡显然更折磨我,我没有把雯姐跟吴彦尊的关系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周小野,因为就在前几天他还自我感觉良好地笃定,雯姐在一点点走出前男友的阴影并试着接受他。若现在让他得知真相,无疑会掀起第三次世界大战。
夏天感冒非常难受,那三天我迷迷糊糊地沉睡着,时常半夜浑身冷汗地惊醒,喉咙烧灼难耐,起身倒水的力气都没有了。每每这时我就会异常地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软弱和不堪一击。
第三天沈聪来探病了,一大群人中,她永远是最清闲的那个。
她帮我整理房间、洗衣服,还为我精心调制了一碗香菇鸡丝粥,可能是因为味蕾被烧迟钝的缘故,我觉得还不错。沈聪见我吃得很香,自己也忍不住尝了一口,立马脸色剧变,跑去厕所吐了。回来后她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居然尝出了一股清凉油的味道。我说没事,就算你做出六神花露水的味道我也照吃不误。
彼此说笑着,却都没再提上次瓦镇那晚的事情。
她一直守在我床边,不时给我换湿毛巾、量体温,就像一个在过分认真对待病人的实习医生。后来实在不知道做什么了她掏出一本书,“陈默,我给你念小说吧。”也不等我答应她就声情并茂地读起来。
故事讲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女孩某天被一个有钱人接走了,从此过上了贵族生活。在贵族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很有钱的王子,正要相爱时,孤儿院里结识的青梅竹马半路杀出来。在经过了一番惨烈的情感纠葛后,最终青梅竹马成了炮灰,女孩坐上了王子的跑车奔赴教堂……
听到这里我不禁想:这不就是赤裸裸的高帅富打败屌丝成功泡到女神的故事吗?但我没有力气吐槽了,药效上来后我缓缓睡去,耳边伴随着沈聪咬字认真的朗读声。
非常安稳的一觉。
醒来时我头脑清醒多了,仿佛压在身上的恶鬼离开了。
沈聪不知何时趴在我枕边睡着了,我小心地挪动身体,却还是惊醒了她。她一脸惺忪地抬起了头,有些不好意思,慌慌张张地抹掉嘴角的口水,抿起两个小酒窝,一眼迷离地朝我傻笑。
“陈默你醒啦,我刚读到哪呢?你等下啊……”她笨手笨脚去找书。
“不用了,沈聪……”我感激地喊住她,“真的不用了,我好多了,谢谢你。”
她似乎有些意外,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哎,客气什么呀!要真感动就以身相许吧。好好,退一步,亲一口总行吧……”她噘起嘴装作要亲过来。
“头好晕,我再睡会儿。”我翻了个身。
“陈默你混蛋!!”
次日我很早就起床了,对着镜子认真整理着仪容。换以前的绝大多数个早晨,我都是刷牙上厕所穿衣服一起进行的,兵荒马乱得像是醒来在遭敌人偷袭的营地。但今天,至少在今天,我希望自己看上去能精神一些,毕竟没谁想在递交辞职信时落魄得像一条丧家犬。
是的,我决定辞职。
我很不甘心,可我没有选择。
公司一楼的大厅,二十岁出头的前台小姐又朝我颔首微笑了。总是如此,每天都会用她那无害而礼貌微笑迎向每一个人,然后转身就忘记,因此就算明天我不出现了,她也根本不会记得吧。
我满心悲凉地走进了电梯。
回到办公室,迎接我的却是一切如常,大家只是关切地凑上来问我病情。“听说你重感冒三天。”“看气色怎么像去度假了三天啊。”“主编你没事就好,大家都很担心你呢。”几个人七嘴八舌将我围住,我有些糊涂了。这时雯姐风风火火地推开了办公室门,她轻快地瞟我一眼,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来了。”她说。
“嗯啊……”我有些不知所措。
“听说你病了。”
“高烧,昨天才退。”
“你要再不来,大家都在考虑是否要买花参加你的葬礼了。”她冷酷的玩笑中带着一丝微妙的讨好,气氛缓和了许多。
“放心,死不了。”
“那就好,欢迎归队。”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干净利索,见我愣在原地,又问:“怎么?有事吗?”
“……没有。”
终于,我释然一笑,在心底偷偷松了口气。
可能小凉说得对,梓雯不是那种人,她怎么舍得拿上一群年轻人的所有希望去赌一场注定要输的感情?那天的她,不过是被我的针锋相对给激怒了吧。可梓雯啊,请一定原谅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在乎《橙》。你曾说,你的生活里除了它已经一无所有。而其实,这种感觉我一点也不输你。
下午公司针对《橙》分刊一事开了个短会,姚丽华主持,几位决策性的高层旁听。原本以为只是走个程序,毕竟分刊一事势在必行。可我还是低估了姚丽华,来公司跟她斗智斗勇了大半年,我深知她是多么可怕的敌人。有时我甚至沮丧地想,能撑到现在已是万幸。
会议上,她首先中肯地表扬了我们团队,并提出求追加100万的项目资金。这让大家又惊又喜,而我很清楚,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果然,她很快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那个酝酿阴谋的动作让我心头一紧。
“陈主编,你提交上来的分刊策划我看过了,想法非常成熟,领导们也一致觉得可行。不过以后新增的《橙》B版,将由吴彦尊来担当责任主编。”
……
底下一阵骚动,郭爱卿和周小野差点没忍住飙脏话了。我比想象中的要镇定,其实我隐约猜到姚丽华会来这一招。
我试着分析她的心理——《橙》现在势头正猛,再一味打压是下策,坐享其成才是更好的选择。既然几天前“吴彦尊找老情人叙旧”这条暗夺的路走不通,那么她只能明争了。不过若要一下全盘调换团队肯定会授人以柄,她也没这个权力。所以她势必会选择温水煮青蛙,不着痕迹地一点点削弱我们的力量,直到最终拿下主导权。而首要的第一步,就是利用我们自己提出的分刊策划,安插吴彦尊来当B版主编。
“这样的安排主要是从三方面考虑。首先客观上你们组人力资源有限,做两本刊太勉强。第二方面是考虑到,两个主编的话对于杂志本身的进步能起到更好的督促作用。第三是虽然《橙》目前销量不俗,但一直没有主推作者,一本杂志平台若不以打造作者为前提,影响力怕不会长久。吴彦尊作为公司的一线作家本身具备很大的影响力,他担当B版的主编势必会给杂志销量推波助澜更进一步。”
理由无懈可击,雯姐的眉头紧蹙,欲言又止。
没多久,会议沉闷地结束了,我们组带着满腔怨言率先离席。回办公室的一路上周小野都在骂娘,越骂越难听。我只能安慰他,同时也安慰自己,“算了,就当B版从来没有过,至于这么生气吗?”
周小野瞪大了眼睛,“能不生气吗?你好不容易把一个姑娘玩到高潮,突然杀出一个人要跟你一起玩,你问为什么?他说:怕你一个人玩姑娘不用心,所以特意来督促你!我督促他妹啊,这他妈是人话吗?”这个世界上恐怕再难找到比周小野打比喻更粗俗的人了。
我无言以对,我该怎么告诉他,眼下的结果算很仁慈了。因为就在昨天我还差点以为,整个团队的劳动果实都会被他们空手套白狼。我们应该庆幸,至少梓雯还站在自己一方,她没打算为了老情人而出卖我们。而只要有她在,团队就不会轻易输。
刚想到梓雯,她就出现了。
“周小野,你干脆再大声点让全公司都听见吧。”
“雯姐,我这是气啊!”
“气也没用,该干吗干吗去。”她看了我一眼,“陈默,你跟我来一下。”
雯姐单独把我领到了安全消防通道的楼梯间,昏暗的声控灯被她的高跟鞋声踩亮了,她倚着护栏不慌不忙地吸着烟。沉默了大概一分钟,她终于抬头看向我,“B版的事,对不起。”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要知道,认识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对不起”这三个字。
“没什么,这事又不是你说了算,况且我们还有A版。”
“你能这样想最好。”她的目光柔软下来,“还有,上次在咖啡厅里,我跟吴彦尊的事……”
“放心,我会保密。”
她愣了一下,有些诧异我回答得这么干脆。最终她有些落寞地笑笑,不再说话。她丢掉烟头,在擦肩而过时轻拍了下我的肩。很奇妙,那一瞬间我居然有些莫名地同情她,尽管我知道自己没资格。人们总说,一个女人,就算她再成功,若感情失意,那也是失败的。而若感情美满,就算她活得再平凡,也是幸运的。
梓雯,显然不够幸运。
【二】
第二天吴彦尊带着他手下的团队过来了。
我们坐在一起讨论杂志发展,以及今后A、B版的区分。当他提出以后A版封面模特采用女生而B版封面采用情侣时,我差点没忍住抠鼻屎弹他脸上。难道我还不清楚对初高中女生来说,情侣像的封面要更有吸引力吗?再加上一想到他就是那个伤害雯姐的渣男,现在却道貌岸然地跟我谈“合作愉快、任重而道远”时,我就浑身鸡皮疙瘩。整个过程中我只是“呵呵”地假笑,内心却在咆哮:苍天啊,看在世界已经够龌龊的份上,赶紧收了他吧。
当然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他想瓜分好封面,那我就抢作者。一番讨价还价后,A、B版的条约基本签订。本以为自此井水不犯河水,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怎料两天后,人事部就下达了人事调动:《橙》A版编辑组文编张可可调到图书部三组——吴彦尊做烂掉后刚刚甩手的主题书系。
张可可当场就哭了,大家劝了很久才阻止她辞职。因为如果她辞职了,那么姚丽华的诡计就得逞了——她根本就是在一点点削弱我们的力量,而张可可只要还待在公司,就有调回的希望。
第二天上午张可可抱着纸箱在办公室清理东西,大家不舍地围在她身旁。她却意外变坚强了,不再哭哭啼啼。临走前她还尽量轻松地跟大家作别:“记得我刚来当编辑那会真是好天真啊,也曾有一段时间对这份工作超级失望,没想到现在转眼就大半年了。但我一点也不后悔,跟大家共事的这段时间虽然很累,但我学到了很多,也很开心。总之以后我也会经常来串门的啦,不就是隔了几个办公室嘛……”
原本以强悍女爷们著称的郭爱卿反倒先扛不住了,她搂住张可可”哇“的一声哭了,“可可,姐舍不得你。”
“郭姐你别这样啦!幸好走的只是我,反正我也最没用。”她又看了眼大家,“以后你们要加油,把《橙》做大,这样我也会很自豪的。”
“可可你就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你回来的。咱这个家不会轻易散掉的。”郭爱卿紧握拳头,当她用到了“家”这个字时,一瞬间,我也被煽得胸堵鼻酸。
小凉在这时推门走进来,她很抱歉地解释:“可可,你的事我有帮忙争取,可人事部那边态度强硬,还暗示我是上面有人。”
“操,一定是贱人姚,用脚丫猜也知道是她。”郭爱卿愤恨地骂道,她总是即兴给姚丽华取绰号,比如什么姚尼姑、姚嬷嬷、姚骚货、二奶姚、子宫糜烂姚……眼下这是第几个我都忘了。
“嗯,等有机会再想办法吧。对了,公司过几天要举办一个慈善活动,给藏区的贫困儿童捐些物资,你们组也准备点吧。”
“我家有很多旧衣服,明天给你捎过来。”周小野说。
“得了吧,就你那些恶趣味,别带坏了人家灾区小朋友。”我故意开玩笑,沉重的气氛缓和了些。
“我说的是我真正的家。”周小野没有斗嘴,反而露出了一丝苦笑。
直到当晚我陪周小野回了一趟他真正的家,才知道他那丝苦笑意味着什么。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上他家,黄金海岸的一套高级住宅区,看得出家底殷实。
周小野自己用钥匙开门,进去了也不打招呼,连跟父母介绍我是谁都省了。当时他父母正在客厅看财经新闻,母亲看上去挺年轻时髦,头发还染了色。父亲年纪则大上一些,表情刻板许多,在家也穿着笔挺的西装,挺拔消瘦,眼窝深陷不苟言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跟我爸肯定能成为好朋友。
周小野径直领我去了睡房,打开衣柜,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编织袋,抓起衣服往里塞。阿姨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小野,你带朋友回家怎么也不跟妈打声招呼啊?”她端着热茶送上来,“来,先喝口茶。你爱吃什么菜,待会我去买。”
“阿姨您不用客气。”我忙接过茶水。
“不吃了,马上走。”周小野态度冷淡。
阿姨有些尴尬,只好把话题转向我,“你是周小野的朋友吧?”
“对,我们也是同事。”
“他现在在上班啦?什么工作呀?”伯母有些惊讶。
“做杂志。”
这时伯父也出现了,他阴沉的声音带着一丝责备,“周小野,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去银行上班?”
“我不是说了吗,高数过不了拿不到毕业证。”周小野继续忙手上的事,都不看父亲一眼。
“毕业证的事我已经托人处理了,这个月就可以拿到。”伯父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紧迫盯人。
“银行笔试我也过不了。”
“我可以给你走关系。”
“不需要。”
“不需要?!”伯父愠怒地逼上前一步,阿姨想拉却没拉住,“你知不知道这个机会多少年轻人挤破头在抢啊?再过个几年等我跟你妈退休了,你想进都进不去了。”
“反正我死也不会去银行的,不劳操心。”
“你!”伯父气得浑身颤抖,“简直不知好歹!你这个败家子是要气死我们吗?”
见情况不对我赶忙去劝,可周小野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爸,你听过一个故事吗?笨鸟有三种,有的选择先飞,有的干脆不飞,还有的,下一个蛋,等蛋孵出来了让蛋代替它飞。你就是第三种,想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告诉你,我有自己想过的生活,我不想过你们安排好的人生。”
“畜生!”伯父没忍住,一巴掌扇过来。
周小野被这一耳光给扇怒了,他摆正头将脸迎上去,“你打啊,打死我得了!反正每次只要一不如你意你就打我!”
见伯父扬起手又要打,阿姨哭着挡在了中间,“别吵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别吵了行吗?”
她回头抓住周小野,哀怨地哭起来,“小野,算妈求你了,听你爸这一次吧。我们做父母的难道还会害自己孩子不成?!我跟你爸怕的不是你没出息给咱家丢脸,我们怕的是,等有一天我跟你爸老了,没人管你你会饿死啊!”
周小野深深埋下了头,我以为他至少会道声歉,可他只是扛起衣袋夺门而出。我要追出去时伯母拉住了我,“孩子,你劝劝他吧!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眼睁睁看他毁了啊。阿姨我在这里求你了……”
“阿姨您别这样,我会好好跟他说的。”
“滚!滚!永远别回来!”伯父气急败坏地朝门外吼。
直到在电梯口追到周小野,我才发现他哭了。见我过来,他忙抹掉眼泪鼻涕,朝墙角的垃圾桶啐了口痰,仿佛这个看似潇洒的动作可以掩饰掉一切。
下楼后周小野把装旧衣服的编织袋扔进汽车后备箱,没急着上车,而是蹲在小区路灯下抽烟,一口接一口。我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也会像现在这样愁容满面,这个总是单纯开朗还时常犯蠢犯2的大男生,此刻忧伤得像一首诗。
“周小野,你刚怎么能这样跟你爸妈说话?”我知道,这句说并不适合用来打破沉默,可我不吐不快。
“我知道我该死……”周小野叹了口气,有些悔恨地揪住自己的头发,“这几天心情实在太糟了。”
“张可可的事?”
“嗯……也不全是,还有《橙》分刊的事。”
我哑然失笑,“不是吧!我们这群人里面,我以为你是最不在意杂志死活的。”
“那是以前,现在,它早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哥们你别笑我,真的,起初我也以为自己只是为了追梓雯才来凑热闹的。可后来我发现,我爱上了这份工作。怎么说呢?会有真正活着的感觉。每天早上一醒来会干劲十足,就连窗外的空气都特新鲜,人生充满了希望和期待。”
“得,你的形象真不适合煽情,还是讲相声比较亲切。”好朋友之间总是如此,明明很感动,却又耻于承认这份感动。
他扯起嘴角笑了,掐着半根烟递给我,仰头眯起狭长的双眼,“这个世界真是太操蛋了,虽然老早就知道,可自从跟你们一起做杂志后我才发现原来它比我知道的还要操蛋一千倍。但是兄弟啊,咱一定得干出点什么。最近我越来越坚定这一点,咱得让这个世界好好瞧瞧,咱能干出点什么!”
接过烟头的那瞬间我莫名感动,我听到自己体内的孤独正慢慢燃烧成一抹温暖。
【三】
Alen一反常态是在星期四的早晨,他很意外地比我更早出现在办公室,看上去却心事重重。我坐下打开电脑,都来不及输入开机密码Alen就走到我身边,极不自然地踌躇着,欲言又止。
“怎么?又要找我换水?”我调侃。
“不是。”他摇摇头,递上一纸文件,“主编,你在下面签个字吧。我要走了。”
我很惊讶,声音提高了一倍,“你要辞职吗?大宝,没这个必要的,虽然现在情况对我们不利,但B版毕竟是横空多出来的一本杂志,有A版我们一样可以做好,不会轻易……”
“不是,你误会了。”Alen打断了我,他的脸上透着一种不忍,“陈主编,我并不是辞职,从今天起我要去做《橙》B版了。”
“你是说,你要去与吴彦尊为伍?”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是的。”
我完全语塞了,甚至有点眼晕,差不多过了十秒钟才找回神智。我压着怒火问:“介不介意说说,姚丽华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主编,不要这样……”
我一把挡开他伸过来的手,“别叫我主编,从你作出这个决定起,我就不再是你主编。”
“对不起。”Alen垂下头。
“你的解释就是‘对不起’三个字吗?”
“总之,真的很对不起……”
“算了,既然如此,以后大家就是敌人了,好自为之吧。”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我别过脸,决绝地签下了名。
Alen 接过文件,语气并不愉快,“上次开会时我们说到的那些选题策划和促销方案我不会带过去的。陈默,你是个好主编,谢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我虽然过去了,但我不会在你背后使阴招的,这点请放心。”
“真讽刺,你第一次说话像个男人的时候,居然是背叛我们的时候。”我很想用这句话重伤他,转念又放弃了,我佯装风轻云淡地笑笑,“再见。”
“再见。”
门被关上后,难以言喻的悲凉浸透了我的身体。那些曾跟他一起共事时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其实我早该察觉到了,从何时起他不再跟我们一起讲姚丽华的坏话,从何时起他工作越来越心不在焉,就连张可可离开前的那天他也表现得无动于衷……可是我自问一起共事这么久,并不曾有半点亏待他。我甚至以为一路以来我们共同挺过了那么多的难关,情谊本应该更加牢固。
我该怎么告诉他,我难过的不是团队失去了一名好编辑,也不是背叛的突如其来。我难受的是,曾经那么多的同甘共苦,依旧抵不过一句人走茶凉。
比起张可可的被动调离,Alen的主动背叛对团队动摇更大。
郭爱卿听到这个消息时抄起凳子要找Alen拼命,被任南希死活劝住了。之后她气不过,跟同样是爷们外表玻璃心的周小野一拍即合,当晚就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双双请假。希望这两位大神,不要一觉起来发现彼此都赤裸地躺在酒店的双人床上。
可能早就经历过太多风浪,雯姐对于这件事倒没有多意外,她拍拍我的肩,“算了,人各有志。”
归根结底,最受打击的还是我。如果说精神上面的背叛我尚且可以催眠自己不去多想,可Alen作为责编,走后给我留下的巨大工作空缺却让我分身乏术。那几天,为了赶上杂志进度,我每天晚上都要加班。
今晚陪我一起加班的郭爱卿又抱怨起来,“前几天我去送文件时明明看到Alen电脑里打开一篇苏安妮的稿子,写着《遇见你,在明尼苏达》,结果今天苏安妮就把这个稿子给了我,还有脸保证绝对是新写的!卧槽,我就说最近怎么她的稿子都跟狗屎一样,原来我们一直在吃人家的剩饭……”
“以后B版的作者尽量不要去碰,只会分散我们的读者。我手上还有一些不错的资源,回头整理给你,今天你先回去吧。”我单手揉着额头,语气疲倦。
“哦。”郭爱卿见我脸色难看,不再多说,“那主编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
郭爱卿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内心就那么突然地软弱下来。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整个团队真的要垮了?是不是正义最终还是战胜不了邪恶?可悲的是很多人并不知道——更多时候,正义不过是胜利者的附属品。
如果,我是说如果,A版从此一蹶不振,以后稳当两本刊主编的吴彦尊会如何告诉读者们呢?我想,他一定会颠倒黑白,他成为坚持梦想的胜利方,而我的团队,则沦为中途出走背信弃义的失败者。
失败者,多么潦草而心酸的一个归类。
离开公司时已经是晚上11点,下楼才发现外面正在下大雨。不爱看天气预报就是这点不好,不过影响也不大,干脆就再等等吧,反正就算马上回家等待我的也是无止境的失眠。我这么想着,身后传来脚步身,我欣喜地回过头,可惜这次不是小凉。
“该死,最近怎么老下雨。”雯姐抬头看了眼雨帘,抱怨道。
“是啊,真烦。秋天要来了。”
“找个地方坐坐?”她还是老样子,任何邀请跑到她嘴里都会变成命令。不过最近我们确实很久没一起吃饭了。自从知道她的秘密后,彼此之间的关系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怎么说呢?我还是很信赖她,可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却会变得更加独立而有所保留。因为我明白,就算再如何厉害,某些时候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行啊。”我欣然同意。
我们在上岛咖啡坐下,虽然光线柔和,但我憔悴的脸色还是无法掩盖。雯姐打量我的时候眼里流露出来的柔软光泽让我感到不安。如果换以前,她一定会骂我没出息,才多大点事儿。可此刻她居然露出了不忍。
“陈默,你最近有没有写什么新作品?”她问。
“你是指长篇?”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哪怕过去这么久还是让人尴尬,“有倒是有篇稿子,写了个开头,但我现在还不想出。”
“为什么?”
我停顿了一下,“不为什么。”
“陈默,你要是有吴彦尊一半放得下身段都不会搞成这样!不就第一本书被编辑改了个烂名字吗?你到现在还介意!你也不瞧瞧网上那些挖空心思想红的人,找名人掐架、爆艳照、虐小动物,什么晒下限的事情做不出来?”
“又要教育我呢!”我无力地笑笑。
“不是教育,是事实。程石你认识吧,每本书都拿来改编拍电视剧的那位大腕,拍一部火一部。哪怕是他这么有才华的人,当初写的东西也是求着人家去看,据说他拿着手写稿一家一家的出版社找都没人要,最后还是娶了一位出版社副社长的女儿才有今天。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么浮躁,像你这样,一本狗血的书名就羞愧得像被强奸了似的,永远会被人踩在脚底下。”见我不说话,她干脆下命令,“今晚回家你把稿子发我,就算是为了这个团队,你也必须出书。”
“还有什么团队?都散得差不多了。”我自暴自弃道。
“陈默。”雯姐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别让我看轻你。”
“……”
直到后来我都说不出那句话的力量来自哪,它像一只大榔头狠狠地砸碎了我的胸腔,伴随着一阵剧痛胸口被鲜血淋漓地撕开了。我忽然就清醒了,其实一直以来我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这句话吗?不让人看轻自己,可又是何时起,连我自己都在看轻自己了?
我侧头看了眼玻璃窗外,雨停了。
它也是时候停了。我想。
回家后,我将写了四万字的小说发到了雯姐的工作邮箱。这篇稿子的诞生说来惭愧,纯粹属于一篇发泄文。最近经常失眠,半夜醒来无事可干只好对着电脑码字,零零散散地记录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勉强看,确实也可以当成是一个孤独少年的成长故事,充满隔阂和误会的亲情,遥不可及的梦想,以及懵懂无知的爱情。
凌晨五点我刚睡下,雯姐的电话就响了,想不到她还没睡。
“稿子可以,继续写。”
简洁的七个字,挂断了。
可就是这七个字,让我彻底清醒了。明明满身疲惫却又充满着莫名的能量。我以为自己早过了因为一句鼓励和认可就浑身小宇宙爆发的年纪,现在看来似乎没有。我起床,喝下一大杯水,走到房间的落地窗前,“哗”一声拉开了窗帘,天亮了。
也好,既然如此就拼上一次吧。书上不是总这样说吗,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愿意相信,那么一切就没有结束。垂死挣扎也好,背水一战也罢,有时候一个人不逼一下自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优秀。
【四】
我是在陪沈聪跟小凉逛街的某个周末,看到人们几乎是一夜之间都换上了温暖的毛衣和围巾,才意识到:秋天来了。
星城的秋天总是格外冷清和萧索,如果选在上班时间出门的话,城市像一座被清理得过分干净的大迷宫,无论是冷色调的店面装潢,还是那些光秃秃的苍老树干,都透着一种被漠视的孤独。事实上我们跟它们一样,时常就被这个世界轻易漠视了,有时面对孤独,除了强大别无选择。
而在这段密集而紧张的时间里,雯姐先后找来了两位实习编辑。尽管在我眼里,这种一开口就问你的QQ等级多少,吃饭时要抢着戳破所有真空包装碗的人完全就是还没长大的小孩,不过分担一些基础工作足矣。
郭爱卿顶替了Alen的责编位置,也是自那之后,她便更加憎恨Alen了。虽然她时常抱怨工作繁重,但执行能力还是相当叫人放心,我对她唯一不满的地方是,她总喜欢在稿件二审意见里出现“卧槽啊这稿子碉堡了!”“禽兽啊,这CP是要逆天啊!”这种二次元措辞,我真怕哪天领导审核时会以为是自己的文档中毒了。
《橙》A版第五期上市,销量顺利破10万。吴彦尊主编的《橙》B版也在一星期后声势浩大地上市了,借助着明星作者、《橙》A版姐妹刊、微电影开拍等一系列炒作,第一期销量轻松突破7万,眼看很快就会追上A版。
当然,为了巩固A版的地位,梓雯也采取了相应措施——我的全新长篇《你眼里的海寂静无声》,开始了两万字超长量的促销本连载。
这个煽情且透着无限苍凉的书名是雯姐钦定的,大家都很满意。周小野也很喜欢,尽管他听了四遍才听清楚不是“米盐里还有鸡精五升”,他差点以为我在写一本食谱。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一切依然像在做梦。
在我把几万字初稿发给雯姐之后的周末,我跟家里两只货窝在沙发上重温经典电影《大话西游》。经典电影最经典之处莫过于见智见仁。比如周小野吧,就纯粹把它当成了一部喜剧片,从头笑到尾都不带歇口气的,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哮喘病发作。
任南希则明显视它为一部悲情片,当看到紫霞仙子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时,一个硬朗的东北男人动容了,眼里闪烁着泪光,周小野不怀好意地递上纸巾时被他一把推开:别闹,看电影,严肃点。
而我,喜欢的是电影里的最后一句台词,至尊宝的转世抱着紫霞仙子的转世站在城墙上,指着悟空的背影说:“他好像一条狗耶。”每次看到这,我都特别难过。大笑、流泪、妥协、自嘲、沉默,这就是整部电影的过程,而似乎也是我们整个青春的过程。不过那天,我并没有等到这句台词,雯姐打来了电话。
“韶山北路有一家花时间咖啡,知不知道?”
“去过几次。”
“很好,下午一点半,不见不散。”
“现在已经一点了啊!”
“不见不散。”
“……”
20分钟内我洗脸刷牙穿戴整齐,然后一路狂奔下楼拦车赶到了花时间咖啡。雯姐并没出现,其实这早在我意料之中。因为她非常不能忍受约会时对方迟到,可至于自己什么时候出现,那得随缘。
就今天的情况,显然我跟她缘分不够。
我靠窗坐下,点了杯拿铁,开始履行“不见不散”的承诺。
下午两点雯姐还是没有出现,我随手翻完书架上的几本杂志,正考虑要不要打个电话,一直坐在离我不远处的一个打扮贵气的中年女性突然起身了,并朝我慢慢走来。其实我之前就感觉到她一直在观察我,还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
“在等人吗?”她很优雅地在我对面坐下,言谈举止当中透着让人舒服的气质。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眼袋深得有些过分了。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解释道:“没办法,经常熬夜,眼袋就出来了。我还想着,要不要去做个去眼袋手术呢!不过听说很疼,一直在犹豫。”
“失眠吗?”我问。
“那倒不是,经常要到半夜写作才有灵感。”她淡淡一笑,“职业病。”
我很惊喜,差点脱口而出“我也是作家”,又觉得不妥,忍住了。
“你是同行吧?”该死的,我简直怀疑她有读心术。
“啊,算吧……”我尴尬地承认,“不过你怎么知道?”
“看你翻杂志就能猜出来,外行一般会翻图片,再顺便看文字。而同行会喜欢先看版权页,再看目录,最后再翻内容。”
“哈哈,似乎真是如此。”
“我还能例举很多……”她也来了兴致,又找服务生点了杯饮料后开始跟我攀谈。后来我们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广。看得出她非常博学,充满内涵,短短时间就让我很燃起一股敬佩之情。
但后来实在聊得太久,我又有些担忧了,我心想:初次见面未免也太热情了吧?难道是富婆出来搜寻猎物?她似乎有所察觉,笑而不语地从包里拿出来一沓复印出来的稿件,上面批注了很多红色的修改笔记。我只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我自己写的那四万字。
“你的故事还不错,这是修改意见。”明明是很突兀的转折,她却一脸从容。
“你、这究竟是……”我一时不知所措,尴尬得恨不能掘地三尺。
她显然乐在其中,朝我伸过手以示友好,“我是雯姐的一个老朋友,你可以喊我林姐。”
“你好、你好。”我忙跟她握手。
后来我才知道,林姐是圈内一位当红的古言作家,她之前写的一部穿越宫廷剧还拍成了电视剧,收视率爆红。不过她为人低调,很少在媒体上露面。林姐早前曾卷入一场被人污蔑的“抄袭”风波,多亏了雯姐的一些公关手段才帮她解围,后来两人就成了不错的朋友。这次雯姐托她帮忙,她欣然答应了,这才有了今天这场见面。
“我之前跟你聊天是在观察,其实一个作者有没有天分,具不具备写畅销书的潜质是可以看出来的。总之,年轻人,我挺看好你的。”
“啊,没有……谢谢。”喜悦又羞愧的情绪一时竟让我言语混乱了。
她掏出笔,在一张便笺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的QQ号,以后我们可以网上联系。你每写两万字,就传我一次,我看了再跟你讨论下情节。”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感谢,雯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我赶忙起身去接。
“喂……”我压低了声音。
“谈得还愉快吗?”
“还行……不过你这样玩,我压力很大啊。”
“怎么?别告诉我你们已经在宾馆了,她可是最爱潜你这种文艺小青年了。”
我差点口吐鲜血,“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就不能事先通知一声吗?搞得在演电影一样。”
“这叫惊喜懂不懂?好了,大神我也请出来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嗯,明白了。”我手捧着电话说不出的感动,不过当我再转身时,林姐不见了。我拿起桌上的那张写着QQ号码的纸条放进了口袋。去柜台时,柜台小姐朝我热情地笑,“之前那位客人已经付过账啦。”
新小说创作期间,我跟林姐联系频繁。
她时常会向我推荐一些同类型的文学作品,让我借鉴。我们第二次见面时,她还拿出了自己早前一本青春作品的修改前后版本给我看,让我学习其中的写作技巧。当然,那段时间里她教会我的还不止这些,作为一个知名作家,她用自己的经验教我如何维护个人形象。比如微博、博客、贴吧,这些看似只是私人生活的感情宣泄处,加以利用都可以变成强化自己形象和辨识度的宣传平台。林姐说过一句让我感触很深的话,她说:“陈默,记住,人们喜欢你哪一面,你就将哪一面放大给他们看。所谓真实,并不是要把你的每一面都展示出来,只要保证,你所展示出来的那一面是真实的。”
至于雯姐,如今她负责统筹A、B版两本刊,表面上一碗水端平,只会例行来催下我杂志流程和交稿时间。但稿件最终版出来时,我却发现稿子的某些小细节处她有帮忙修改润色。那种感觉很复杂,一方面我很感激,同时又为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暗自咬牙。
工作之余我开始没日没夜地用来看书和创作,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有了前面八万字的内容和第一章的顺利连载。
那段时间沈聪去欧洲度假,最频繁陪在我身边的是小凉。事实上,幸亏不是沈聪,否则我静心写作会变得比登珠穆朗玛峰还艰难,她绝对是那种可以把方丈住持的圆寂大会都搞得鸡飞狗跳的姑娘。
我时常带着笔记本电脑去省图书馆写作,写累了就翻一翻书,或者放空什么都不做。小凉偶尔会煞有介事地看一看我的电脑,但大部分时候她只是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等候,耐心强大得让我惊讶。
十月份很平常的一个周六,我缓过神时已经是晚上七点。身旁的小凉也在翻着一本厚厚的牛皮书,她托腮静思着,时不时皱眉,白炽灯下她的鼻尖处是一团奶白色的光晕,看起来就像一只正在研究魔法的精灵。当然,我没把自己这个恶俗的比喻告诉她,我怕她笑我。
“陪我码字是不是很无聊。”我试着说点什么。
“……啊?”她从小说中回过神,“还好啦,以前一直是沈聪安排周末的日程。现在她走了我周末也不知道干嘛,所以还不如来陪陪你,顺便见证下未来大红大紫的作家是如何艰辛创作。”
“那你最好拿DVD拍下来,万一以后要有人污蔑我代笔,还可以用来当证据。”
“真的欸,好主意。”她笑着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开始录像。
“喂,我开玩笑的……”我忙用手去遮。
“别躲,看镜头……”她故作严肃地清清嗓子:“咳咳,今天是2011年10月13日。我,林喜薇,正陪着我们的著名青年作家陈默,在星城的省图书馆里创作他的新书《你眼里的海寂静无声》。现在已经创作到……快说,多少呢……”
“第九章。”
“已经创作到第九章了,然后这个故事呢,主要是讲一个男孩在多年后重逢他暗恋的女孩,那个女孩是她八年没见的初中同学……”
“够了,求你别录了……”我起身去抢,她嬉笑着躲开。
“再等下,马上就好了……那么顺便采访下,在第九章的内容里,男孩有没有跟女孩表白呢?快,录像要断掉了……”
“还没有。”
“为什么?”
“因为他不确定女孩是否还喜欢他。”
“喜欢。”
“啊?”
“她说她喜欢。”
所有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手机发出“嘀”的一声,不辱使命地录完了最后一秒。此刻我正抓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腾空要去抢,肢体极不协调得像个木偶。最终小凉收回手机,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地坐下来,她拨了下耳边的头发,侧目看向窗外。图书馆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非常寂静,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老式木质窗户微微拍打着。
很多年后,我都没能忘记那晚的自己在想什么。
我在想,时间它能停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