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局促不安地站在703号房门外。此时离雯姐暴走冲进大雨中已经过去了六小时,晚上她没来酒店餐厅吃晚饭,我被派来一探究竟。她原本跟张可可分在一间房,不过她不习惯两人睡,自己又出钱开了一间。这就意味着,现在我将要单独面对她。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门却自动开了。
她神态疲倦,双眼通红,像哭过。
“进来吧。”
我“哦”了声,尴尬万分。
房间里没开灯,落地窗完全敞开着,外面可以看到珠江的夜景。窗帘窸窸窣窣地摆动着,雯姐径直走到窗户旁的地板上坐下,旁边的玻璃桌上放着一杯红酒。我跟过去,她给我倒上了小半杯,声音有些沙哑,“喝吗?”
我接过酒,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问我今天怎么呢?”她没有看我。
“你要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就是来看你好点没……”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生怕下一秒她就把红酒泼我脸上了。
“我能有什么不好?好得很。”
“你知道,周小野他其实没恶意……”
“不说这个行吗。”
“好。”我赶紧闭嘴。
“陪我喝几杯吧。”她又说。
“行。”
窗开着,夜风温柔而寂静,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这种状态待在她身边还是第一次。我们一杯接一杯,很快红酒瓶就见底了。雯姐慵懒地晃了晃空酒杯,有些扫兴,转而掏出了一根烟点上,又递上一根给我。
我平时很少抽,这次却没拒绝。
烟雾四处飘散,迷离了雯姐轮廓精致的侧脸。当手中的香烟烧掉半截时,她开口问我:“陈默,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像我这种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女人,感情这种东西压根和我不沾边。”
“那倒是没有,你不过是隐藏得太深了。”
“是吗?”她望了我一眼,妩媚中带着一丝凄凉,又说,“再过两个月我就三十岁了。”
“原来你是天蝎座啊。”
“是的,传说天蝎座女人是没有仇人的,因为仇人都被她们弄死了。”我捧腹大笑,雯姐自己也被这个玩笑逗乐了。
笑累了,她扬起下巴,脸上浮现出淡淡的醉意。
“三十岁,已经是大龄剩女了。我二十二岁认识他,然后相爱,我们谈了整整六年。那时我从没想过会跟他分手的,真的,我心无旁骛地拼命工作,为了我想象中的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未来……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就抛弃了我,就像处理一瓶过期的酸奶。陈默你不会了解这种痛苦的,当一个女人把自己最宝贵的六年青春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一个男人时,她要不就跟他在一起,要不就只能杀了他。”
“总会过去的。”
“不,过不去。这道坎永远过不去。就算我假装忘记了,它也一直在。我只能痛苦地活着,每一分,每一秒。”她扔掉烟,难受地掐住了自己的另一只手臂。
“你这是在折磨自己。”
“别无选择。”她摇摇头,重复道,“我别无选择。”
我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前男友,其实她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越是坚强的女人,只代表她曾经受过的情伤越大。只是我突然就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她太偏执了,眼下的任何劝慰都是徒劳。雯姐在这一刻变得好陌生了,讽刺的是,仅仅因为她变回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周小野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就在这时出现的。
“梓雯!对不起!请原谅我吧。”
“梓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别再生气!”
“梓雯!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我从窗口往下看,周小野手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站在楼下,活脱脱一个俗气的钻石王老五。雯姐直接抓起空酒瓶就往下面扔,几秒后,酒瓶在周小野两米外的水泥地面惨烈地破碎开来。
“扔吧,你就是把冰箱扔下来我也不躲!”他越挫越勇了,这时其他楼层的客人纷纷打开窗来围观,有人掏出手机拍照发微博,还有人吹口哨助兴地喊道:真爱啊,哥们加油,挺你!
眼看雯姐已经恼羞成怒地举起了椅子,我赶忙拉住她,“别冲动,我帮你去劝走他。”
“让那傻逼十秒钟内给老娘消失!!”雯姐气得要杀人了。
周小野站在楼下深情款款同时视死如归地唱起了《死了都要爱》,在下一句就要飙高音时我及时阻止了这场灾难。
“你要还想活命就消停点吧。”我捂住他的嘴。
“死就死!梓雯今天要不原谅我,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他挣脱着我。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现在要白白牺牲了,不就便宜了日后那些泡梓雯的屌丝吗?”我真佩服自己是怎么想出这种歪理的。
周小野一怔,决心受到了动摇。我立马乘胜追击,“我刚去找过她,她说她已经原谅你了,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他总算被说服了,将手中的玫瑰花丢进了几米开外的垃圾桶。他深情地望了一眼雯姐房间的窗台,又看向我,眼神落寞得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金毛犬。
“陈默,我想喝酒。”
“走吧,奉陪到底。”我叹了口气。
人生地不熟,不敢走太远,我们找到了一个挂着“卖正宗日本寿司”的小推车,点了两份金枪鱼寿司和一壶清酒。起初周小野盯着老板为他斟上一小杯酒,满脸的疑虑。喝完第一杯后他激动了,“老板,你太不厚道了,怎么拿矿泉水坑人啊。”
老板咧咧嘴,笑容微妙。
半小时后,周小野就被这瓶后劲十足的矿泉水给弄醉了,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跟我争论中国油价为何上涨,一会儿又拉着老板探讨日本人说英语不准究竟是不是吃多了生鱼片。没多久,他就借着酒劲掏心掏肺了。
“陈默,你丫是不是觉得我是冲着人家胸大才喜欢她的啊?没错,哥就好这口,胸大多好啊,看着养眼,摸着舒服,以后生孩子了还不愁奶粉钱……”说到这,他突然诈尸般坐起来大喊了几声,又倒下去了。
我拍拍他的背,可他没打算停,“你们都觉得梓雯这姑娘厉害是不是?其实我看啊,就是一外强中干的小屁孩。你说她为什么会养狗啊?书上说,养狗的人,那都是对这个世界缺少安全感!她一定是渴望被人爱,又害怕受伤,才会装出对什么都不在乎。我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明不明白啊……”
“明白。”
“少他妈忽悠我,你明白个屁!”他大喊大叫。
“对,我不明白。”
“你再瞧瞧我,从小衣食无忧,父母惯着,但日子还是过得没意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哥们你别笑我,直到遇见梓雯啊……我才发现,是爱!明白吗?是爱……”他挥舞着摇摇欲坠的酒杯。
“明……不明白。”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我他妈从小到大都是被人爱,我他妈就从没正经八百地爱过一个女人。可现在我很清楚,我,周小野,爱梓雯!我他妈就是想对她好,我他妈就是想把什么都给她,这事他妈没得商量,谁他妈也别想跟我抢……”在一连说了好几个“他妈”后,他终于趴下了。
“请问,这位先生的妈妈怎么啦?”中文不够精通的老板在一旁听得晕菜了。
“哦,没什么,他妈健在,他妈很好。”我说。
老板这才乐呵呵地笑起来。
我结了账,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横尸在一旁的周小野,正考虑着要怎么办,小凉突然出现了。她没打招呼,而是很自然地走过来,隔着周小野跟我并排坐下,她热情地朝老板挥挥手,“老板,再来一壶清酒。”
“小凉?你怎么在这!”我很吃惊。
“睡不着就来江边走走。结果大老远就听到他在号叫,循着声音找过来了。”
“他刚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灾难——爱情。”我调侃道。
“看起来,还蛮撕心裂肺的。”她浮起了一丝羡慕,“能敢爱敢恨的人,就是好。”
“听起来好像你已经很老了一样。”
“跟老不老没关系,这仅仅是每个人的选择。有些人就算八十岁也一样敢爱敢恨,就拿周小野跟沈聪来说吧,他们选择了年轻、幼稚、勇敢。而我跟你,我们选择了成熟、妥协、小心翼翼。”
我饶有兴致地琢磨着这句话,赞同地笑了。我举起酒杯,“同为胆小鬼,咱们是不是要好好干上这杯?”
“当然啊。”她接过老板递上来的酒杯,迷离地笑了。
凌晨一点,广州的夜街灯火通明,像个怎么哄都不肯入睡的顽皮小孩。不时有出租车减慢速度从身边经过,司机用粤语问要不要打车。我跟小凉一左一右地扶着周小野,沿着珠江边上行走,迎面吹来清爽舒适的风。我想说点什么,一开口又后悔了。
“上次沈总没对你做什么吧?”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她聪明地跳过了答案。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她的眼神停下来,寻找合适的措辞,“反正不是一两次了,之前有几次他还想把我调到他身边当助理,开了很高的薪水,我委婉拒绝了。虽然一直都很小心,尽量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不过最近他似乎得寸进尺了。”
“实在不行,就辞职吧。”
“辞职了你养我啊?”她调皮地眨眨眼,见我愣住又说,“开玩笑的,瞧你给吓的。”
“我没被吓到,我只是在思考到时候自己要睡沙发还是浴缸。”
她欢欣地笑了,“放心啦,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辞职。当初可是沈聪拉我进公司的,如果我要辞职她势必会问我理由,我可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事,你也知道,她原本就非常恨她爸了,再恨岂不是要反目成仇了。”
“你太善良了,你要再这么圣母下去,迟早会吃亏的。”我很担忧。
“五十步笑百步。”
“我不同,我是男人,再吃亏也亏不到哪去。”
“那可不一定,现在很多有钱人都是男女通吃,口味重得很。”周小野突然抬头,满嘴酒气地接话了。原来他早醒酒了,一直在装。小凉笑得更欢乐了,我却扫兴地一把松开他,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哎哟,我醉了,陈默你就这样对待好盆友的吗?”他故意操着一口港台腔,声音贱贱的,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
“还装蒜。”我一脚踹向他屁股。
【二】
三天的旅游很快结束。
回公司的第一天,我就看到张可可坐在办公室里哭红了双眼。虽然内心隐约感到不安,但我还是若无其事走过去,跟她开着玩笑,“怎么啦,一大早就哭成这样,周小野又调戏你呢?”
“不是的!主编,出事了……”她见到我后情绪更激动了,眼泪稀里哗啦往脸上滚。
“什么事?你别急,慢慢说。”
“《橙》出错了,好像很严重,刚姚丽华跟王副总亲自过来了,把Shine跟南希哥叫走了,还问我你来了没,她让我转告你,马上去一趟王副总的办公室。”
姚丽华?王副总?
我感到轻微的耳鸣,大脑像是一台高效的扫描仪,迅速回放起整本杂志的流程,组稿、校对、排版……不可能,没有问题,那些不放心的环节我都有反复核对过,想不到哪会出错!可紧接着,我想到了旅游前Shine签工单……
“该死!”我大吼一声,夺门而出。
我赶到办公室时,一股扑面而来的低气压让人窒息。
王总作为公司的副总裁也是股东之一此刻正脸色阴霾地正襟危坐。姚丽华则像个高级特务般盛气凌人地站在身后,就差手上没拿根皮鞭了。站在一旁的Shine跟任南希则一脸受审的恐慌。
Shine见到我喜悦地叫起来:“陈主编,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作证,虽然我是《橙》的责任美编,但杂志一直都是任南希在把关,前面的几次都是他签的工单……”
“你先等下。”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焦灼地望向王副总跟姚丽华,“听说《橙》第二期出错了?!”
“你自己看。”姚丽华紧绷着脸,抓起桌上一本样刊扔过来,“刚从印刷厂送过来的,我们一直用的都是胶版纸,可这里面有一个印张偷偷调换成轻型纸。”
我翻阅着杂志,果然中间有十几页的纸张感觉劣质了很多,手感极差。我完全可以想象,那些忠实读者触摸到这样的劣质纸张后会有多失望。
“怎么会这样?!”我难以置信。
“我倒是还想问你,陈默,你不是《橙》的主编吗?”姚丽华反讽道。
“这些杂志还能调回吗?”我又问。
“很多货都在铺货的路上了,调回再重新印制会延误上市日期,况且就算调回印刷厂也不会赔偿损失。是你们当初签工单时不检查清楚,他们的偷工减料才有机可乘。”这时,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向任南希,南希的脸色瞬间苍白得像一张白纸,完全顾不上仪态地挥手争辩,“姚总监,这……这不关我的事啊。”他又结结巴巴地看向王总,“王、王总,这真不是我做的……”
“第一期没出错时,是你的功劳。现在第二期出错了,就不关你事呢?”姚丽华冷笑一声。
“《橙》第一期陈默确实有托我把关,可这次杂志工单并没有经过我手,我根本不知道啊!”
我帮忙解释:“这点我可以作证,旅游前我看到Shine在开工单……”
“嘿!陈主编你怎么可以血口喷人啊?我什么时候签过工单了?!”Shine突然委屈地尖叫起来,声音分贝高到可以震碎玻璃。
“你……”
我要说话,他却没给我机会,“对,我知道!就因为我是从英国留学回来,就因为我是姚总监亲自安排空降过来的人,所以你们就都看我不爽!来这组两个月了,封面从不让我设计,一个内芯都能让我改上几遍,每次小组聚会也从不带上我,表面上我是杂志的责任美编,其实私底下就是一打杂的,还要处处受气。当初去广州旅游前我就说这工单有问题,不急着签。可你不听我的非拿给了任南希,你说他是老美编有经验,你更放心。现在可好了,杂志出问题了,你们反倒是恶人先告状,把黑锅扣我身上,真是欺人太甚!要在英国我早辞职不干了。王总、姚总监,我不是负不起这个责,我是受不了这个气……”
面对这恶人先告状的一幕,我跟南希给吃惊得舌头都打结了,一时间竟然接不上话!
“你!你胡说……”南希急得面红耳赤,却只能笨拙地否认,“我没签。我发誓,我这次真没有……”
“好了,都住嘴。”迟迟未开口的王副总不耐烦地举手压下这场争吵,“木已成舟,责任是一定要担的,推来推去成何体统。都出去好好反思一下。”
“王总,我……”我及时拉住了还要理论的南希,他双眼里饱含着愤怒和委屈的泪光,可最终还是不甘心地垂下了肩,放弃了。
前脚刚出办公室,任南希就一把揪住了Shine的衣领,将他摁到墙上。在南希高大身形的对比下,小身板的Shine活像一只被钉在墙上的青蛙。
“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污蔑我!”他吼道。
“谁小人了!谁污蔑谁了!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打啊,有种你就打我啊,姚总监会替我讨公道的!”他还在演,故意高声喊着,整层办公楼的同事都看过来。如果杀人不犯法,我真想把他这副下贱的嘴脸塞进水泥搅拌机!
可理智让我拉开了任南希,“你住手,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任南希颤抖着松开了Shine,侧身一拳捶在墙壁上,那一拳一定非常疼,但跟他胸腔里那团愤怒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他狠狠咽下一口气,撞开了我。
二十分钟后,我在公司的顶层找到了任南希。
他双手抓着天台生锈的铁护栏,大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跟衬衫,他眺望远方,似乎冷静了不少。我安静地走到他身旁,掏出一根烟点燃,送到了他嘴边。他迟疑了会儿,接过猛吸了两口,呛得直咳嗽。
很久后,我才开口了。
“是我牵连了你,当初就不应该喊你帮忙。”
“这事不怪你。”他缓缓回过头时,我才发现他双眼红了。哪怕曾在这个北方男孩脸上看到过各种愁苦和悲怆,但如此委屈还是第一次。他脸上的脆弱像片薄纸一戳就破,他说:“我只是怪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我只怪自己太蠢,以为只要努力做事踏实做人就能有好结果。”
“南希……”
他颓丧地打断了我,“陈默你还没明白吗?其实姚丽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了,很可能他们一早就串通好了,让《橙》出错,让我背黑锅。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他们是蛇!都是蛇!!咱们斗不过的!”
“我已经打电话给雯姐了,她正赶回来,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我安慰着任南希,同时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太依赖雯姐了。
他露出了听天由命的惨笑,“能有什么转机,就算不辞退我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你根本不知道,上次我姑姑姑父回老家后大肆跟乡亲父老们炫耀我在星城的房子有多好多漂亮。我爸妈立刻说要动身住过来,我只好打电话骗他们说房子还没完全装修好,我说了整整一晚才劝住他们,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会提这事。现在好了,别说房子,工作都要泡汤了……”说到这他掐住下巴,声音克制不住地哽咽了,“兄弟,你知道吗?我现在真想一头从这里栽下去。”
我搂住他的肩,“别说傻话,好死不如赖活,再糟能有多糟呢?大不了咱们一起去天桥底下卖唱。你看你不是自学过吉他吗?周小野会敲架子鼓,我唱歌还行。说不定咱们还能组个失业三人组呢……”
我的笑话让南希没有那么悲伤了,他仰起头试图把眼泪藏回去,很久后才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你还别说,我以前唯一的梦想是当个流浪歌手,背着吉他到处卖唱。现在歌手是当不成了,流浪倒快成真了。”
中午我把事情原委跟大家说了一遍,办公室里立马沸腾了。郭爱卿叫嚷起来,“我操!Shine人呢?那个贱货,老娘要跟他单挑!”
“闹够了没?还嫌事情不够糟吗!”我更头疼了。
“欸,你们倒是说说,一个男人怎么才能贱到这种程度啊!他爹娘当初要是知道生出来他这么个贱种来,造孩子那会儿用来散散步该多好啊!”不得不说,郭爱卿恶毒的诅咒为我们出了一口恶气。这会儿任南希像尊被遗弃的雕像,只是躬着背一言不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鞋子。
“雯姐回来了吗?”我又问。
“还没有。”张可可摇着头,还要说什么,这时门被推开了,小凉一脸担忧地望着我们,“二十分钟后,去会议室开个短会。”
无疑又是一个噩耗。
下午的会议很糟糕,几位高层在严肃压抑的气氛下听Shine跟南希争辩了一会儿,越争越复杂。最终大家显然不打算再浪费时间了,姚丽华跟几位高层眼神交流了一下,随后平静地宣布道:“这次《橙》的纸张错误,你们组都有责任。但其主要责任在于主编陈默,以及负责工单签字的任南希。作为处罚,你们两人将会扣掉今年的所有奖金和年终奖……”
愤怒差点冲开了我的天灵盖,但我忍住了。可任南希没能做到,他激动地站起来,“我不服这个处分。”
姚丽华冷笑道:“你知道这中间的损失有多少吗?这已经是最仁慈的了!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还在这里公然顶撞。”
“可我确实没有签那张工单!陈默可以证明。”
“他自己也是责任承担者,不能作证。”
“就算这样……那你们又凭什么证明不是Shine的责任?!”南希失去了理智。
“任南希,你要再胡搅蛮缠,恐怕公司只能考虑辞退你了。”
“我……”
“等等!”
是雯姐的声音,然后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一听说杂志这边出事了还在外地出差的她立马搭飞机赶回来,带着她那救世主般的光环。
就在所有人都感到突然时,她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Shine身边,“其实事情原委我已经在电话里听陈默说了,你可以把你上午的那番话再陈述一遍吗?”
“什么话呀?”显然Shine自己都快忘了,毕竟是信口开河。
“大概意思是说,你在去广州旅游之前就发现工单有问题,你让陈默不要急着找任南希签字。可陈默还是一意孤行直接就拿给了南希签字草草了事,才导致杂志出错。”
“对对对,就是这样。”
“你撒谎!”任南希叫道。
“别插嘴。”雯姐瞪了他一眼,又回头看Shine,“你确定事情属实吗?”
“当然,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大概他的人格早被狗吃了。
“那好。”雯姐满意地笑了笑,她环顾四周,目光犀利地停留在了一架书柜上,上前拿出一本《瑞丽》杂志,在手中甩了甩,“Shine,你知道它的内芯是用什么纸吗?”
“那个,应该是铜版纸吧……”Shine支支吾吾,并不确定。
雯姐又问南希:“你来说。”
南希愣了两秒,立马反应过来,底气十足地回答道:“采用的是金东80g/m2太空梭轮转铜版纸,白度88%,光泽度70%,这种纸张耐高温,高挺度,高表面强度,表面细致,反差明显,套印准确度高。”
雯姐逼近Shine一步,“吴彦尊上本小说的封面采用的是什么工艺你知道吗?”
“那个封面的话,我记得那个,是过了油,然后……”
“南希,你来说吧。”雯姐都没兴趣听完了。
“首先是上光工艺,封面过了哑油光,还有局部的磨砂UV,然后标题烫金了,包装是覆膜。”这次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Shine,那你知道加色法和减色法分别用哪三原色吗?”雯姐最后甩出了一个专业问题。Shine这次彻底哑语了,半天说不上话。
这时南希抢话道:“叠加型的三原色是红色、绿色、蓝色,而消减型的三原色是品红色、黄色、青色。”
一连串精彩对答后,在座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雯姐拿起了最新的《橙》,“各位,相信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任南希是多年的老美编,能力毋庸置疑。怎么可能连纸张被调换这种低级错误都发现不了。而Shine你口口声声说在旅游前就发现了工单有问题,可事实上你对这些基础专业知识都不了解,又何以发现问题,可别告诉我是凭借你敏锐的直觉?”
“是,我基础功是不太好。可就算如此也不能证明就是我签的啊。你有什么证据?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串通好来诬陷我……”Shine真应该拿面镜子来照照,他这副垂死挣扎的无赖的嘴脸有多可笑。
“证据?”雯姐轻蔑地笑了,“印刷厂那边的人说,签工单是8月14号,正好是公司出发去广州旅游的那天。当天上午南希和图书组一起去书市采购参考书籍,下午便直接赶往了高铁站发往广州,中途没有回公司,也就不可能接触到工单。这事图书组的人应该可以作证吧。”
Shine彻底沉默了。
几位自知判断失误的高层也尴尬地咳嗽起来,盼望着早点离场。
雯姐又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此事告一段落。另外,趁今天各位领导都在我想再提一件事,姚总监您派给我们的这位英国留学生,能力实在不敢恭维。我希望可以给我们换一位有能力的责任美编,相信你也不想看到公司的项目再次遭受亏损吧。”
你能相信吗?一个人可以在马不停蹄赶完一趟飞机后还像个精明律师般洋洋洒洒说出一通措辞犀利的辩词,将一个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力挽狂澜,成功后并不忘乘胜追击再将一军。这些事,雯姐在十分钟内办到了。
后来周小野跟我形容那一幕时总是说:当时哥就发誓了,这辈子非她妈不娶……啊不是,是他妈非她不娶!
“就算你的说辞很符合逻辑也终究只是推断。这样吧,处罚一事我们会再斟酌,至于换美编一事我也会好好考虑。”姚丽华面不改色地给了自己和在座高层一个台阶下。
“那就有劳了。”雯姐回敬她一个完胜的优雅微笑。
【三】
雯姐帮我跟南希躲过一劫。
然而《橙》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杂志上市后问题纷至沓来。不少读者已经义愤填膺地寄过来了批评信。更直观的数据则来自销售部的反馈信息,原本应该继续涨量的杂志居然又从七万掉回六万。
眼看《橙》第三期内芯马上要制作完毕,原本还指望一个夏天把杂志冲到十万的我们,现在却迟迟不敢下印数。发行部给的意见是,减少印数,这无疑是下策。三天之内,整个组展开了无数次商讨会议,最终雯姐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促销。”
“啊?什么。”张可可没太懂。
“杂志促销,买一送一。简单说就是亏本卖。”我解释。
“这有用吗?”周小野表示怀疑。
“如果现在可乐三块钱卖两瓶你会买吗?”雯姐的比喻让大家瞬间心领神会,“以前别家杂志也出现过类似情况,在连续促销了几期后确实稳住了读者。”
“那我们要送点什么呢?”张可可问。
“这是接下来要考虑的事,反正促销品的成本价要控制在每本一块五以内。”
“这么低!我只能想到避孕套了。”郭爱卿摊摊手。
“姑娘你心灵就不能纯洁点吗?”周小野笑她。
“那你倒是说说,还能送什么。”
“当然是内衣蕾丝吊带啊,多实用!你看现在小女生发育得早……”
“再闹给我滚出去。”雯姐脸拉下来,两位谐星总算闭嘴了。
“主意不错,但只怕公司不会允许亏本卖的吧。”我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之前大家都忽略了。
“当然不会。”雯姐早料到了这点,“我初步估算了下,如果《橙》接下来的发行量按照八万本算,一本一块六毛钱的促销,一期就是十二万。我们至少得连续送两期,也就是二十四万。但现在《橙》的收入跟开支才刚刚持平,拿不出这么多钱了。”
“天啊!二十四万!”张可可吓坏了,“姚丽华肯定不会再批额外的钱给我们了。”
“我知道,她巴不得我们没做好早点滚蛋,然后自己接手。”雯姐单手掐住眉头陷入深思,很快她抬头说,“这事交给我跟陈默吧,你们不用操心,散会。”
散会后我单独找了一趟雯姐,“我们上哪去弄这二十四万?”
“我是总策划,你是主编,这事不交给我们难道交给小编?”
“那你想到了什么办法没?”
“目前没有。”雯姐倒是处变不惊,“要不今晚你去楼下摸张彩票,说不定钱就来了。”
之后几天我就真的买起了彩票,除此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第四天晚上我和周小野望眼欲穿地盯着电视机里的双色球,最终还是一个号码都没中。然后我绝望了,并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真蠢。
“所以我就说这事不靠谱!咱还不如一人去卖一个肾,实在不行再拉上刘大宝,反正他那娘娘腔也不需要那玩意。”周小野将彩票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信不信我现在就戳瞎你的双眼,再拿你的眼角膜去卖了。”我白了他一眼。
“嘿,哥这双眼角膜可贵了,阅尽天下美女,少说也得一百万。”
我懒得再搭理他,烦闷地切换了一个频道。正好切播到一出偶像剧,高富帅开着宝马跑车去学校门口堵截寒酸的女主角,女主角却操着一口台湾腔玩矜持:“今天不行啦,今天我要去奶茶店打工哦。明天也不行哦,明天去帮阿伯打扫卫生啦。后天也不行,后天人家要考试……”
“傻逼!”我跟周小野异口同声地骂了句,我们真是穷疯了。
沈聪就是在这时打来了电话,这次她的声音听不出半点高涨的情绪,“陈默,明天我们回趟南水镇吧。”
“就我们俩吗?”我问。
“不,还有小凉,我们三个。”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那边停顿了几秒,然后我听到了哭声,“谢老师,前天过世了。”
谢老师是我最敬爱的老师,没有之一。
她教我们初中数学几何,惭愧的是到现在我连圆周率的前七位数都背不出了。可这依然不妨碍我对她的敬爱,以及很多时间里我对她的想念。某种意义上,她教会我的道理,给予我追逐梦想的勇气,要远多于我父母。
初二那年有一段时间,我、沈聪、小凉放学后会一起去谢老师家做数学作业,起初有十几位同学,但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我们三人。倒不是我们有多爱学习,而是我们把这场补习当成了名正言顺的聚会。那年的谢老师三十多岁,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却依然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她身材修长而饱满,总让很多人对她穿旗袍的样子无限遐想,遗憾的是她连裙子都没穿过。
记得那是一个很平常的盛夏傍晚,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我们被谢老师留下来吃饭。那晚我们尝到了她的水煮鱼跟糖醋排骨,很美味。我们还一起坐在沙发上看当时很红的一个选秀节目,并为各自支持的歌手争执不休。后来也不知是谁引出了爱情这个话题,她才讲出了她的故事。
其实关于谢老师的传闻学校早有流传,年轻时候她是学校的名人,很多男老师跟男同学包括前任男校长都暗恋她,可她却偷偷跟一个女老师相爱,这段不光彩的地下恋情在败露之后快速破裂。后来那位女老师受不了世俗的偏见离开了南水镇,并跟一个男人结婚生子。可谢老师却不卑不亢地留下来,上课的时候只要她一转背,就会有同学将写着“同性恋”的纸团丢她,回到办公室也每时每刻都要忍受奇怪的目光和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那些曾经遭她拒绝的男教师,嫉妒过她的女教师,非常热衷于含沙射影地羞辱她。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我们问。
“起初每天都度日如年,我也想过离开。可我告诉自己,如果我离开就代表我认输了。所以我坚持下来,后来学生换了一届又一届,老师们也调动频繁,大家就渐渐忘了此事。所以你们要相信,就算这个世界再残酷它也只是一时的,而一个人只要内心坚定就总能获得最终的胜利,哪怕这种胜利只是静悄悄的被人遗忘的。”
她的脸上是繁华退却后的平和,浅淡的眼纹中透着一种莫名的坚定。有时盯着她的眼睛看,会觉得里面可以找到这个世间所有问题的答案,不够美好却绝对真实而唯一的答案。某一瞬间,我甚至可耻地希望自己是她的孩子。
南水镇没有火车站,更没有飞机场,只能坐大巴。一路上沈聪心情都很差,一直红着双眼。小凉轻声细语地回忆着一些关于谢老师的事。当初沈聪出国没多久后我也离开了南水镇,剩下了小凉一人。那时她偶尔会找谢老师谈心。小凉说她很想念我们,却失去了联系,不知道要怎么办。而谢老师总是非常认真而温柔地回答了她,“小凉,你要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后来小凉才知道,这句话出自村上春树。谢老师将这句话送给小凉,也送给自己。其实她留在南水镇的真正原因,是在苦等着年轻时的恋人。
八年后,她死于胃癌,享年四十二岁。
她死那天,仍旧孤身一人。
唯一陪伴她的是她的痴情与胜利。而我总是想,这个世上究竟还有多少爱而不得的人苦等在时光的路口,明知没有结果也不愿离去。他们从不辜负别人却总被别人辜负。他们拿出所有的执念与时间对抗,换来的不过是苍老和懂得。
出葬这天,天空阴霾得像是哭泣的母亲。整个葬礼异常简朴,献花的人们没有太多情感。葬礼结束后大家纷纷离去,可能有人留恋或叹息地回头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看了一眼那个清秀、娟丽而善良的女人,那个最终败给了命运缓缓苍老的女人,但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
我们三人留下来,在谢老师的墓碑前待到了天黑。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忆往事,说到好玩的地方还会开心地笑。比如当年在谢老师家中偷偷翻出了她曾经的情书跟黑白照片,比如旷课之后去求她帮我们开事后请假条证明,还比如她生日那天在收到我们的礼物时像个小女生一样感动脸红,可当我们问她多少岁时她却告诉我们年龄是女人的秘密……大家就这样虚张声势地努力缅怀着过去,那些再也回不去却又忘不了的过去。
晚上去汽车站搭车回星城市,大家站在月台上等车。小凉去便利店买饮料,沈聪却还坐在候车厅的座位上,深埋着头,大概累坏了。车快来时我跑过去喊她,才发现她在哭,强忍了一整天的她此刻还是崩溃了。
“别哭了,谢老师的事大家都很难过。”我安慰道。
“不,你不明白,不仅仅是因为谢老师。”她泣不成声地摇头,“我只是又想起了我妈。她跟谢老师一样,都是全世界最蠢的女人!到死的那一刻都不懂得放手。可是陈默,你说一生只爱一个人真的有错吗?”
“没有。”
“如果没有错,那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
“不幸并不会因为你没有错就不找上你,这个冰冷的世界从不在乎对错,对与错不过是善良的人们用来自欺欺人的软弱规则。”我犹豫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口,毕竟这种真相对她而言太过沉重。
“为什么啊?你告诉我啊,究竟为什么……”沈聪突然站起来用力抱住我,止不住地大声哭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拍拍她的背,像哄一个迷路的小孩。
林喜薇不知何时站在了几米开外的昏暗中,若不是进站的大巴的车灯照过来,我肯定发现不了她。她僵在原地,目光闪躲,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幕。我想开口解释,她却只是理解般地笑笑。她微微侧过头,很快,又强颜欢笑地看过来,眼睛微微泛着湿润的光。
“喂,车来啦。”她朝我们招手。
都说眼泪是最好的宣泄方式,至少这话在沈聪身上很见效。哭过之后的她,第二天又回到了往常那个纯真开朗元气十足的姑娘。
当时我跟南希在公司的餐厅吃午饭,这次她没有从背后袭击我,而是先走近任南希,抓着他的手臂摇起来撒娇,“南希哥,现在是跟陈默的恋爱时间喔!”
“没问题没问题。”南希很识趣地端着饭盒起身,走前还不忘朝我挤眉弄眼,“小两口别搞得太明显喔,惹人嫉妒可不好。”
“喂……”我话到嘴边,沈聪已经一脸神秘地在我对面坐下,一脸神秘的笑。
她笑了好一会儿,才从新款香奈儿手提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见我一脸疑惑,她解释道:“这里面有二十五万,密码是我出生年月。”
“二十五万……”我险些被一块土豆呛死,“你这是要干吗?”
“我已经从小凉那听说啦,你们杂志有困难,要搞什么促销吧,所以我就把车卖掉了,反正那车我也开腻了,最近正好看上一辆白色路虎,回头让我爸买给我当生日礼物。”似乎怕我在意,她很轻松地挥挥手。
“这事我自己会想办法。”可我还是很在意。
“想什么办法?就你跟周小野每天一张彩票?算了吧,下辈子都中不了。”
“彩票那只是买着玩。反正你别管,我们会有办法。”我底气不足地争辩着,心想周小野这个死叛徒。
“我现在给你钱不也是一个办法嘛。”她率性地噘起嘴。
“这不一样!”我加重了声音。
“哪不一样了呀?”
“……”
“喂,你倒是说话啊,究竟哪不一样啊。”她有些生气了。
我抬起头,“沈聪,别闹了行吗?我欠你的人情够多了,我还不起。”
“我不要你还什么人情,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她毫不退让地盯着我,“陈默,我喜欢你,跟你没关系!”
“不管你怎么说,这钱我都不会要。”我把卡沿着桌面推回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想帮你还不行吗?我一想到你有困难我就浑身难受我就吃不下饭比来大姨妈了还难受!所以你要真在乎我你就别让我难受了行吗……”她提高声音,就算引来了无数围观者也全然不在意,“我不管,反正这钱你今天必须拿着。你要不稀罕你就扔了吧,别再跟我说什么鬼话。”
银行卡狠狠砸在我的胸前,再掉落在地。
沈聪气红了眼睛,拽起包包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追,犹豫几秒,还是无力地愣在原地,看热闹的员工们缓缓散开了,很久后,食堂彻底安静下来。拖地的大妈开始打扫卫生,她走到我身旁捡起银行卡,“嘿,小伙子,你的东西掉啦。”
我狠狠地怔住了,那个犹豫有多长呢?其实也没多长,就像以前从满心欢喜地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再到收不到礼物后哭哭啼啼地不再相信,不过就是长大的那么一瞬间。
而这一瞬间,我缓缓伸出手,“谢谢。”
谢谢。
谢谢这该死又无可奈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