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黑龟夫妇在大粪之宫遇见了许多人,也有见过的,也有没有见过的。可是黑龟太太一看见水仙小姐,她几乎吃了一惊,:“这位小姐是谁?”
“她真美,是不是?”大粪王问。
“不一定是美,”她一面目不传睛地看着,一而在那里推敲字句,“她仿佛有一种力量,叫你不由得去注意她……她的眼睛真亮,牙齿也那么亮,她仿佛非常——她仿佛非常——非常明朗……要是她在装饰方面注意一点,那她就真美了。
不但是黑龟太太,就是所有客人——一眼望见那一大群男男女女,总不知不觉地会首先注意到水仙小姐,要是偶然看见她一下,总忍不住要看她第二眼。
剥虾太太对吹不破先生这么谈过她:“她哪一点美——哦,我说不出,不过她只要一走进这间屋子,这间屋子似乎陡然亮了一下。哦,真的是!”
许多人也都有这个同感。并且你只要盯着水仙小姐看了一会儿,再去看旁的人,你就觉得旁的人似乎总有点面目不清楚,总有点朦里朦胧的样子。
从这次以后,黑龟教授就像一般男子一样,常常谈起水仙小姐。他太太也像一般太太们一样,听了一点不多心。因为那位水仙小姐正缺少了一点儿金鸭人所喜欢的东西,她没有什么女性的媚态,没有什么爱娇。老爷们谈论谈论她,其实不过也如谈论谈论一本书或是一出戏似的罢了,没有把她当作一个“女人”。
那位水仙小姐可一点也没有想到她自己被那么多人注意。她只随随便便跟人家打了招呼,应酬了一两句,就仍旧挨着土生坐下来。她正在跟这位老先生谈着闲天,这位老先生时不时发出大笑。
“你们两位在这里谈什么有趣的故事?”瓶博士微笑着问。
土生抹抹眼睛说:“她讲她一个熟人——是一位艺术家,死要钱,可笑极了。”
瓶博士对这类题目可没有兴趣,就引着黑龟夫妇看屋顶花园去了。
水仙盯着他们的背影,他们在半路上忽然回头看她一眼,她就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微笑了一下。
“呃,你刚才讲的那号人——真真是不可交的,”土生很认真地评论着,“这样的人怎么也能够做艺术家呢?”
“这样的艺术家也不少哩。”
“你同他们是合不来的,我知道,我起先以为——以为——”土生望着前面,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呃,咱们到河边走走吧。”
土生身体已经养好了,脸色又红又黑,只是又添了许多皱纹。他拄着手杖站起来,让水仙挽着他的膀子,往前面踱过去。
他又接着说:“我看你跟这里这些客人谈不来,我以为你只有跟你同行的才谈得上哩。”
“那为什么呢?”水仙边走边踢着地上的沙石,“谈得来就谈得来,谈不来就谈不来,管他是哪一行呢。”
那位老年人忽然叹了一口气:“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就好了,我真羡慕你父亲,金鸭上帝赐这么一个孩子给他。”
至于土生他自己呢,一个亲生儿子老呆在青凤国,还讨了青凤国太太,大概一辈了也不想回来了。只有格隆冬体贴他,尽力使他安心、快活,可是他总觉得——格隆冬只有一半属于他,另一半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人,那些人都跟他土生合不来的。
自从他在海滨别墅里认识了这个女孩子之后,这一老一小就谈得非常投机。她觉得她顶能了解他,他什么都对她谈。她常常去看他。
格隆冬特别在自己屋子里替她布置了一间画室,她这就有时住在他家里,有时住在她父亲那里,土生只要一离开她,就感到他生活里失去一件什么应有的东西。
“唉,我就是少了一个女儿,少了一个女儿。”
水仙向他微笑着。
“我说的是真话,”他似乎有点伤感的样子,“我对你讲过的,我简直是个孤老——我真要一个女儿。”
“那你收养了我就是,”她还是微笑着,“可是我只怕你这个爸爸也会把我扣在本国,不许我出门一步。”
他停了步子:“什么?你又想要出国么?”
“你觉得这里叫人气闷么?到处都叫人气闷。”
“那么——那么——”土生搔着头皮,“你还要回到外国去学画么?”
“我没有想回到那里去,那里一样的也叫人气闷,哪一国都差不多。我只想——我常常是这么想的——到一个没开化的地方去,那里都是土人……”
老年人眯着眼睛笑起来:“你真是个小孩子!”
“怎么呢?”她张大了眼睛!”我不是开玩笑,真的,您要是做了我的爸爸,您就得同我到那些地方去。”
“土人都很野蛮,咱们爷儿俩都会给他们生吃掉哩。”
“笑话!他们全都吃人么?他们比我们善良得多哩。你要是对他们没有什么恶意,他们就待你跟一家人一样。”
她仰起头来,抹开那几根吹到额上的头发,她望着远处流动着的白云,又往下说:“我们住在那里,跟他们一块儿打打猎,捉捉鱼,种种地。谁也用不着装腔作势,用不着苦想些词儿来跟人寒暄。吃饱了大家就一起来跳个舞,唱个歌。我还带画具去,画画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奇幻景色。”
“好,好,咱们明天就动身,”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在那里玩些时候就得走,久住可不干。你也耐不住的。”
“我么,我可以在那里久住,住一辈子都行。”
“那不行,那不行,孩子,”土生一半正经一半开玩笑似的说,“咱们要是再那里住一辈子,我可就找不到一个女婿了。你难道能够爱上一个土人么?”
“我想我能够。”她微笑着。
于是土生又打起哈哈来。
这时侯看见亮毛爵土跟保不穿帮正迎面走过来,土生就嚷:“爵爷你看,您有这么一个女儿,您可看得不往乎,倒是让我带看她,给了我吧。”
亮毛爵士笑着鞠了一个躬:“要是您不嫌弃……”
“爸爸您一点也不吃醋么?”水仙插嘴。
“这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哩,孩子,”亮毛含着深意似的瞅了土生一眼,“土生舅舅做你的爸爸,可比我好多了。”
“好,那就一言为定!”土生快活地叫,“保不穿帮先生,你是见证。来吧,我的女儿,搀我到那边去坐坐。”
水仙真的就搀着土生又往前走,一面说:“您倒像那种暴发户了,才做了爸爸就这么摆谱!”
亮毛爵土看着他们走去,就笑着说那一老一小都是小孩子。
可是保不穿帮出了一会神:“要是水仙小姐真的成了他们家里一分子——那真是极好的事哩。”
“怎么呢?”亮毛爵士分明知道保不穿帮谈的是怎么回事,可是猛然一提他们,倒有点窘似的。
“您不知道么?——格隆冬真爱她,简直到了崇拜她的地步了。”
格隆冬常常跟保不穿帮这样的老朋友谈起水仙小姐,什么琐碎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讲得非常有兴味,声音总有点打颤。要是别人提起她的时候,只要态度上稍微轻率一点——他就得对那个人发脾气。
“我看他真可怜,”保不穿帮担忧似的皱着眉毛,“他爱她,可是他又不敢对她表示,他怕水仙小姐看他不起,他自己也说他配不上她。”
亮毛爵士叹了一声:“唉。这孩子真不懂事,其实她很喜欢格隆冬先生,常常跟我谈起他。您不知道这孩子的性情古怪,世界上就数不出几个人是她喜欢的。我老是担着心,怕她一辈子也不会有一个爱人。我近来看见她跟格隆冬——我想这倒是很配得来的一对,他俩要是能够结婚,我就最放心了。可是——可是我不能谈这个问题,我只要一提,她就得说许多难听的话。”
说了就耸一耸肩膀。
“那么她不会爱格隆冬了?”保不穿帮问。
“我看那倒也不至于,她只是小孩子,还没有想到婚姻问题上面去。要是格隆冬先生正式向她提起,我想——我想——倒也不会弄僵的。”
这两位绅士一面在草地上来回踱着,一面谈着。
保不穿帮怪格隆冬太没有勇气,为什么还不敢向她求婚。
可是亮毛爵士忽然有点放心不下:“不见得是不敢吧?他大概是嫌女家穷,他想要娶个有钱的吧?”
“绝对不是!”保不穿帮着力地说,“您不知道——格隆冬对于恋爱一道,那简直古板得可笑,一点现代精神也没有。他心心念念要追求什么‘真爱的’、‘真爱的’。要是他做了大粪王,那他就是破了产也不肯跟玫瑰小姐订婚的。像他这样的地位,找个太太还不容易么?可是他呆气,他硬是不敢向水仙小姐开口。决不是不愿意,您的小姐简直是他的上帝哩,他太崇拜她了,向她求婚好像是怕渎了神……”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亮毛爵士点起一支纸烟,很恳切地谈了起来:“唔,是的,我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嫁妆可以打发,可是这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她当然有她的缺点,说不上有什么女性美,但她究竟还长得不讨厌,倒也没有什么大丑处。她那徉子——并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夸自己孩子,她那样子可也还讨人喜欢,是不是?况且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我唯一的继承人,只要鸭神陛下一批准,我的女婿就可以袭到我的爵位的。”
沉默了一会儿,亮毛爵士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呃,我们跟格隆冬先生谈一谈好不好?我们对他保证,大家都帮他的忙……”
“不行不行!”保不穿帮连忙摇手,“我们也替他想过法子,可是他听都懒得听,他只说‘真的恋爱用不着这些圈套’!——他说这是圈套!”
“唉,他真要自误了!”
“就是我们今天谈的这些——最好也不要向他提起。”保不穿帮把声音稍微放低了点儿,“我只是替他担心,就忍不住要跟您谈到,他近来简直有点神魂颠倒了。我们大家怕他误了正事。”
那位爵士几乎要跳起来。什么!那个人竟有点神魂颠倒么?真的?
不过他嘴里只叹一口气:“唉,他真要自误了!”
“岔儿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儿,可是他近来总有点变态,”保不穿帮停了脚步,“你看,这回大鹫岛的煤矿问题,他似乎就没有把它摆在心上。令戚贝壳儿先生今天拍来的电报,这么一件严重事情,格隆冬好像竟也不大介意似的。”
贝壳儿先生是亮毛爵士的连襟,由五色子爵介绍,就在大鹫岛替肥香公司办一点事。肥香公司在那里己经办了一个煤矿公司,现在想要扩大,就看中了那里的一片焦煤藏量丰富的地带,于是委托贝壳儿去交涉,因为他跟那里几个极有势力的王公是很要好的。可是他没有办成功。据说有别的国家在那里作梗。
亮毛爵士一听见保不穿帮提起这件事,马上就涌出了一股子气愤来:“大鹫岛人都该杀!他们全不识抬举,全都是禽兽!”
“这当然不是一个小问题,”保不穿帮说,“我们的钢铁生意要是想在世界上出一出头,要跟大鹰那几国竞争,就必得把这个产煤区弄到手。可是我看格隆冬接到电报的时候,仿佛不怎么在乎的样子。”
“唉,他总要赶快安心才好。老这么神魂颠倒下去——那可不是玩的。”
说着,他俩又慢慢走向河边。
于是就见水仙赤着脚在浅水里走着,弯着腰在拾什么东西。
土生则坐在栏杆边的椅子上,对她直嚷:“小心着了凉!”
“这块石头真好看!”水仙扬起她湿漉漉的手。
“上来吧,上来吧,”土生叫,“我闷得慌,来讲个故事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