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家的人一连忙了好几天。虽然木木大夫再三叫香太太放心,说玫瑰小姐已经跟平常一样了,香太太可总是放不下心。
她老是盯着木木大夫问:“她真的好了么?”
“真的好了,太太。”
“完全恢复了么?”
“完全恢复了,太太。”
“的确么?”
“的确之至,太太。”
“再不会发晕么?”
“再不会,太太。”
“从今后永玩不会发晕么?”
这问题大丈可不敢担保。
于是香太太又伤心起来,说不定玫瑰小姐明天又会晕倒,说不定就在今天发生,说不定——马上!
就在这一会儿!她这就慌慌地跑到她女儿面前,不断地叫着:“玫瑰!玫瑰!玫瑰!”
她整天守着她心爱的女儿。
香喷喷先生好像在那里跟她比赛——看谁爱女儿爱得厉害些,他每天总要抽空回家好几次,不在家的时候,就老是打电话来问。木木大夫就随时把小姐的体温和脉搏告诉他。他的应酬是很多的,差不多每天都有宴会,可是这几天他一概谢掉,在家里陪着女儿。他抚摸着她的脑袋顶,在她那张苍白扁脸上吻着,照例还要谈些最得意的事给她听听。
”我们的新房子快要造好了,孩子你高兴么?你未婚夫的房子叫做‘大粪之宫’我的房子叫做‘香喷喷之园’下月我们就可以搬进去了。”
玫瑰小姐看了父亲一眼,似乎也表示高兴的样子。
于是他又说:“你爸爸跟你未婚夫已经把军火制造厂筹备好了,将来可以赚全世界的钱,我们在大鹫岛的煤矿事业还要扩充十倍,亮毛爵士的连襟在那里替我们交涉。我们还要在青凤国办一个制铝厂:青凤国出产许多铁矾,可以制铝的。孩子你看,你爸爸能够替你赚这么多钱,你未婚关也能赚这么多钱。钱是天地间顶好的东西。”
“孩子你听见么?”做母亲的插嘴,“爸爸说,钱是天地间顶好的东西。”
玫瑰小姐看了母亲一眼,表示听见了。
她母亲很高兴地告诉父亲:”你瞧,她听见了哩,这孩子!”
香喷喷就又把玫瑰小姐的额头吻了一下,然后拿起她那双又白又瘦的小手来,很慈爱地说:“金鸭上帝使我们生十个手指,就是为的好算账。从前你爸爸穷苦的时候,一根手指只代表一块钱,用进用出,也不过十来块钱。可是金鸭上帝保佑我们,如今可就不是这样的算法了。如今呢,你看,”他一根一根地拨着她的细手指,“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十个手指代表十位数,十万万!在这大拇指上写一个‘一’字,就有十万万,写个‘九’字呢,九十万万!”
“孩子你看见你的大拇指么?”做母亲的又插嘴,“一个‘九’字——九十万万哩!”
“不然,不然,”香喷喷仿佛喝醉了似的,眯看眼睛微笑着,“光只在这大拇指上写一个‘九’字,其余九个指头上都写着零,那我们孩子看不上眼的,不是么?我要在每个指头上都写着‘九’字:这是十位数里最高的数目。”
“啊呀我的心肝!你听见爸爸说的么?十位数里最高的数目!算算看哪: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香太太一口气说不上来,直楼着她女儿叫“宝贝”。
可是香先生又晃了晃脑袋:“不然,不然,光只是十位数里最大的数目,我们孩子还不会满意的。十位数到底只是十位数,为什么不加到十一位数?只要加一块钱——”
“那就是一百万万!”香太太接口叫了起来,‘可是我们孩子怎么数法呢?她只有十个指头哇。”
说了就抱着她女儿乐了好一会,连女儿也都微笑了一下。
“不要紧,”做父亲的答复刚才的问题,“还有脚趾头哩。金鸭上帝使我们有脚趾头,也是为了好计算这个钱数。”
“可是爸爸还是要替你去赚,孩子,再往下赚,越赚越多……”
“当然,当然,”香喷喷脸色有点庄严了,好像在金鸭上帝面前许愿似的,“我要使这个十一位数——每一位都写上‘九’字,变成十一位数里最高的数目。”
“然后再加一块钱!”这回香太太接嘴接得很快,“上了千万万!”
这时候香喷喷把眉毛轻轻一皱,接着又一扬。
香太太摸透了他的脾气:她知道这么一下子,就是表示他有一番最重要的话要说了,或者是有一片大道理要发表了。她这就肃然地等他开口。
他果然说了起来:“所以这一块钱非常要紧,一加了这一块钱,这数目就进了一位。”
天地间顶舒服的事——就是这样的进位,他向来喜欢这套玩意,只要一看到收入的数目,一看到他财产的数日,他就恨不得要在小数点前面加一个圈。只要加一个圈——简简单单加这么一个圈,他就可以想像到钱袋陡然胀大了十倍。
唉,数字就有这么巧妙!——真亏亲爱的金鸭上帝想得出!
香喷喷就又把眉毛一皱一扬,又提起那句说过几千遍的话: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宇宙间的这个大秘密,“要是世界上没有金钱,就不会有数字。”
他太太立刻回想到早年——记不得是哪一年了,丈夫就对她发表过这个至理名言。那时候的香喷喷先生还没有现在这么呆板,倒是很逗趣的。那时候他每晚算了账之后,就得跟她说:“只要账上多了一笔赚头,我就想得到有一把洋钱丢进了我的钱箱,锵琅琅一阵响,再好听没有!”
他们的景况一天一天好起来,他们夫妇间的爱情也就一天一天浓厚起来,她记得有一年结算账目,净赚了二十几万。做丈夫的一回到家里,就老是抓着她的手,跟她说着体己话儿。
也就是那一天,他竟发誓说要替她买一面大点的镜子——只要挂到墙上,你一走过去,端端正正对好它,就可以把你整个脸部都照到——要买这么大的一面镜子,这可就不比她向来用着的那面小圆镜子,一定要拿到手里移来移去的才照得见面庞的各部分。
当时她就忍不住把他的手捧起来,热烈地亲了一阵,然后做梦似的微笑着,甜蜜地自言自语着:“啊,有钱可多么方便哪!——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
不过丈夫倒要校正她一下,不过声调倒是极其温柔的,“噢,那也不能这么瞎花。金鸭上帝是叫咱们来赚钱,不是叫咱么来花钱的,不是么?”
那时候玫瑰小姐还没有出世,生过两个男孩,都是不到一岁就死掉了。玫瑰小姐真要算是最健壮的。她本来也有一妹一弟,可也留不住。做父亲的就在这个仅存的女儿身上拼命花钱,他自己可更加俭省。
从前香太太似乎还有点不大了解丈夫,她不知道他只许赚钱不许花钱——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实说,她实在想要置一件毛大衣,她希望洗脸的时候有一块儃香肥皂,叫她用得省一点是办得到的,只要有这么一块就满意了。可是她不敢向丈夫开口。他尽是把钱积起来,堆起来,不肯动用一点点,那么把钱赚来有什么用处呢?
有一次她试着转弯抹角地向他提到了这个问题。他吃了一惊,他想不透她怎么会发出这么个怪问。可是他自己也回答不出,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即使金钱没有一点用处,咱们也还是要赚它,要积聚它。”
自从金鸭上帝替他们留下了一个女儿,自从找出了这个理由之后,他们就一下子把全部人生问题都看了个透亮。所以香喷喷每次在大粪王的客厅里,或者是在格隆冬的客厅里——听见他们谈什么“人生之意义及其价值”之类的问题,他香喷喷总是不搭嘴的:他早就得到这个问题的真谛了。
近来呢,他仿佛为了要把这个真谛更发挥一下,他盼望香太太还替他生一个儿子,金鸭上帝一定不会使他失望。据医生说,香太太是还能生育的。
他对他太太很严肃地说过:“要是我们还生一个儿子,那我们的财产就非再加倍扩充不可,这么着我就会更加努力,做买卖做得更起劲,也更有意思。我还需要一个儿子,我郑重对你宣布:我还需要一个儿子。”
香太太老是把这句话记在心里,现在她就在肚子里念着这件事,还想像到这个男孩子已经出了世,已经长到三四岁,常常伸手要他姐姐抱他。不用说,这两姊弟是非常亲爱的。她想到这里,就又紧紧地搂住了玫瑰小姐的脖子:“我知道——你很爱他,你很爱他。”
玫愧小姐瞅了她母亲一眼。
“你看,你看!”香太太冲着她丈夫兴高采烈地叫,“她瞧我一下,她表尔爱他。玫瑰,如今你爸爸这笔家私全都给你。你爸爸还要去赚这么一笔家私,好给你弟弟。”
刚才香先生一时猜不透太太说到了什么,现在才听出了苗头,他就很认真地点点头。
“啊,要奋斗,要奋斗!”他仿佛自言自语:“金鸭上帝生出我们来,就是叫我们来奋斗的。要努力节省,努力扩充买卖……”
他还想要说下去,可是他看见玫瑰小姐的嘴角动了一动,就立刻停了嘴。
香太太会意,就打个手势叫人来把牛肝精给玫瑰小姐吃。
然而香先生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还是先叫木木大夫来验一验她的体温。”
“不吧,”香太太商量着,“恐怕她是要吃东西了。”
“不然,不然。我看她是又有点不舒服了,玫瑰,是不是?”
那位小姐看了父亲一眼,香太太可着起慌来:“啊呀,真的是个不舒服么,我的乖?唉,这怎么办呢?你到底是不是不舒服,心肝?不吧?是要吃东西吧?呃?……你看,她瞧了我一眼哩:她的确是要吃东西,不是不舒服!嗨,真吓了我一大跳。”
于是香喷喷很不放心地看着玫瑰小姐服了那些补品,看木木大夫替她把了脉。知道没有什么危险了,他才透了一口气。
就这么着,玫瑰小姐又养息了几天,全好了。香喷喷的生活这才恢复如常。
不过他总是个操心人,女儿不叫他担忧,可又有别的事梗在他的心头,一想到格隆冬对他谈过的公司改良计划,他就得打个寒噤:“这个玩意可行么?不会赔本么?”
他跟大粪王他们讨论过许多次,格隆冬就对他详详细细解释,说这只会使公司有益,不会使公司有害。
他听了想了一会,又向瓶博士问起这个问题。
瓶博士就鞠了一个躬,很肯定地回答——“老板大人放心,这是个很好的计划。小的跟格隆冬大人研究过的。”
香喷喷讲他们不过,他们的话很有道理,不过他一想到——公司一实行这种改良,马卜就得加一笔大开销,他心头总觉得有一点儿痛。
他叹了一口气,“你们的话也许是对的,我同意了吧。只要你们担保不赔本,我是不固执己见的,赔本我可不干。上帝叫我们到世界上来做人,总不是叫我们来赔老本的。我要留着家私给我的玫瑰,要是不小心一蚀——唉,那我太对不起金鸭上帝,那我也枉为一世人了。现在我只有一个女儿。要不然我也可大胆冒险一下……”
格隆冬微笑看安慰他:‘放心吧,放心吧。决不会那么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