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摸到吃吃市去办了老郡主的丧事。
一切仪式都照着贵族的规矩,棺材上面画一个金色鸭蛋。出殡的时候,由一只鸭子引路,在教堂里举行了祭礼之后,所有送殡的人都要在那只鸭子的尾部接个吻,于是教士大声说:“万神之神的金鸭上帝啊!收留老郡主进天堂,坐在你的脚边吧!”然后把那只引路的鸭子放在棺材上,等它在那上面拉一泡屎。于是落葬。
这只鸭子就照规矩送给教堂,教士叫他的老妈子把这只鸭子关到厨房里去了。
于是格儿男爵把他的鼻烟壶举得高高的,蹲着把屁股摇了三摇,大叫三声—“呷!呷!呷!”
接着吸了一撮鼻烟,这才倚着他那杆猎枪哭了起来。
教士守在格儿男爵旁边,嘴里叽里咕噜念着一些什么。念完了就叫:“金鸭上帝听见!”
格儿男爵立刻住了哭声,这么着大家散去了。
伸手摸一办完了丧事,第二天就进了城,把行李放在肥肥公司化学肥料制造厂,吃中饭之后,就去看土生。
土生织布厂所在的那条路很长,店家很多。伸手摸坐在马车里注意着招牌,一直到了尽头也没看见有个土生织布厂。只好又打回头,再找找看,也还是找不着。去问问巡捕,巡捕也不知道,只是指指前面一所屋子:“你到那纺织业同行公会去打听打听吧。”
可是那同行公会的屋子尽住了一些闲人,只有一间厅子外还挂着一块“会议室’的牌子。伸手摸往里面一看,只瞧见两张破椅子,地下躺着一个洋娃娃。那张会议桌上,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在那儿爬着,哭着喊妈妈。过一会就有一位太太进了会议室,抱起那个孩子,检起地上的洋娃娃出去了。她还很诧异地瞅了伸手摸一眼。
“太太,”伸手摸叫,“请问您:公会的人在哪一间屋子里?”
“公会还有什么人?只有一个看屋子的老聋子——现在上街买东西去了,我们都是这里的房客,您耍找谁?”
“我想打听一位土生先生……”
那位太太微笑起来:“哦,那位老先生,——他倒是常来的。”
伸手摸向来喜欢跟太太们谈天,他看见这位太太很和气,他就决定要多讲几句了:“太太贵姓?”
“我是东太太。”
“哦,东太太。东太太,那位土生老先生常来开会么?”
“开会?——有什么会好开,只有他一个人。”
“请坐一坐吧,东太太,您这个小孩子长得真好看,”伸手摸自己也坐了下来,“可是——东太太。土生老先生来干吗呢?”
那位东太太很喜欢说话,巴不得有人问到她所晓得的事情,她这就说开了:“先生,您不知道,现在这行会的会员,恐怕就只剩下土生一个人了。这屋子也卖给了好心眼颜料公司。当时土生虽然极力反对,可也没有法子。那些会员都主张卖几个现钱用用,后来土生就说:‘那么留下这一间会议厅不卖,会议厅留着才可以办公开会。’可是结果呢——一起卖掉了。不过好心眼颜料公司到底心眼儿好,还肯把这间会议厅租给行会,行会的招牌也还是挂在大门口。其实行会也不办公,也开不起会来:先生您知道,只有土生一个人,还开什么会议?行会里只有那个老聋子看守屋子,就是看守这间会议厅。房租钱当然是土生一个人出,不过租钱很便宜。”
伸手摸刚要张嘴说什么,那位东太太又抢着讲下去:“哦,先生!我希望您在这里会碰见土生来,那你就可以看看他做些什么事。他么,一来到这会议厅,就东看看,西看看,一会儿掸掸桌上的灰,一会儿又摇摇这些破椅子看牢不牢,然后他就端端正正坐在这里,把老聋子喊来,问这问那的。‘今天有什么事没有?’或者——‘这张椅子怎么短了一条腿?这是公家的东西呀,你不好好保管!’或者呢,就问:‘我上次来,还有八张椅子,怎么今天只有五张了?’先生,您知道——
说到这里,就突然把声音放低:“——那个老聋子其实不是个好东西,他常常把这里椅子偷去卖掉,斜对面那家面包店的老板娘就买过两把,我亲眼看见的。土生一问起老聋子来,老聋子总是说,是别的会员拿去的。”
“土生不会去查问么?”
“您听我讲,您听我讲,”那位东太太很快地说。“土生当然要查问。土生大发脾气:‘是哪个会员拿去的?怎么随便拿会上的东西啊?这样那样,岂有此理!这还了得!啊?’那个老聋子等土生发完了脾气,这才慢吞吞地讲:‘这都是各位会员花钱买的,现在各位会员就把这些东西收回去了。’土生追问这到底是谁拿走的,指名问姓地盘究起来。那个老聋子却开始装傻:‘啊?您说什么?’——他听不见!土生说一定要开一次常务会来解决这个问题,可是总只有他一个人到会。先生,您不知道。他一到了会,就一个人端端正正坐在这里。”
伸手摸愿意再谈谈天,可是他还有正经事要办,他看了看表,只好告辞起身。他问:“您知道这土生织布厂在哪里么,东太太?”
“还是在老地方。前几年我常常照顾它的生意哩,它就在这条街上,门牌是四百五十号,你要去找它么?”
伸手摸临走的时候,又说太太的小孩子真好看,还吻了一吻那个小孩,又说改一天要来拜访东太太的丈夫东先生。
这一次——伸手摸可就找到了土生织布厂。招牌上的名字已经剥落得看不清了。门也只开了一半。要是不知道门牌号数,那真不容易发现。本来伸手摸还有点怀疑。后来走进去看见了织布间,才知道没有弄错。
有五架织布机在那里“乞打卡!乞打卡!”地活动着。另外还有七架织布机没有人理会,上面堆了许多灰,有许多蜘蛛网。
土生老先生坐在一张椅子上面抽烟斗,吐着唾沫,一面叽里咕噜说着:“期哥儿来了一封信,他在香喷喷纺织厂找到了工作。他要走,就只好让他走,我要留他就是害了他,他一家人会要挨俄的。他小孩子又多。唉!”
“我今天一定要到公会里去一次。顺便就到邮局里去,把阿利汇来的一百块钱取来,”——阿利是他儿子的名字——“再去买一点牛肉回来,你们有好久没有吃到肉和鱼了,今天晚饭大家开开荤吧。”
这时候土生可就看见了伸手摸,土生还以为他是来定货的,赶紧站了起来,后来才知道这是格隆冬派来看他的人,土生就又坐下去.叹了一口气。
“格隆冬叫你来的?”土生问。
“他还有一封亲笔信。”仲手摸拿出了一封信,“他很不放心,叫我来探望探望您。”
土生看了信,抹了抹眼泪。“哼,这孩子现在干得很得意,是不是?”
土生并不是不想念格隆冬。可是格隆冬那里开办什么机器纺织公司,他老人家总不大高兴,土生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惜:“这孩子走上了邪路了,唉!”
可是土生知道肥肥公司一天一天地扩充,生意一天一天地做大了。土生简直有点不服气。土生的意思是说——“你看,我的布比人家的好,我的事业也不比人家差些。”
然而土生的境况不如从前了,土生就索性连信都不写给格隆冬。土生只是想:等土生织布厂有了起色再写信。
“谢谢你来看我,”土生对伸手摸说。“我很好,生意也很不错,叫他不要记挂。我这一向很忙,没有工夫写信。他身体好么?他为什么还不结婚?土生织布厂还打算要扩充。同行公会也想要整顿一下,我身休很好。”
伸手摸四面看了一看,就提到格隆冬托他带来了一些钱……
“这孩子!”土生好像生气的样子,“他老是偷偷摸摸塞一些钱给我。其实我并不缺钱用,这三千块钱还是请你带回去吧。”
不过伸手摸还是照着格隆冬的吩咐,趁土生不注意的时候塞在他抽屉里,这才告了辞。
土生一直到晚上才发现这笔钱。“哼,这又是格隆冬的鬼主意!”——一面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泪。
这晚上——土生可就想了许多计划。他想,暂时收下这一笔钱吧,他赊了一些棉花,赊了好心眼颜料公司的染料,现在正可以还这笔账。那么他还剩下一千多块钱,那么他就得再添七个织布机匠,把现在己经停工了的七架织布机再开动起来。
“我要写一封信给期哥儿他们,看他愿不愿意再回来。”他对自己说。他想象着十二架织机又高高兴兴地响了起来,满屋子都是“乞打卡!乞打卡!”土生织布厂仍旧像以前那么热闹。
唉,现在可多么冷清!只剩了五个织匠,只剩了一个小徒弟,可是——“可是都会恢复起来的,生意也会跟从前一样的好。”
到了那个时候——土生就得把红利寄给格隆冬,这一定会叫格隆冬吃一惊,土生想到这里就微笑起来。
还有呢,同行公会里的椅子都得修理一下,还要加买几张新的。一定这么办。这几天土生精神很好,越忙越快活。不过麻烦的是,在吃吃市一时找不出七个织匠。本来的老织匠都到别处去了。后来还是想法子到棉城去招了几个来。至于期哥儿——他可不愿意回来干这个老行当。
那些织匠都诧异得了不得:“又没有人来定货——怎么一下子要添这许多工?”
“没有人来定货么?不要紧,”土生大声说,“我们从前的那些老主顾都不来了,活该他们不来!他们都不识货!你们做就是了。决不会再欠你们的工钱。”
土生织布厂真又回复到以前的样子。十二架织机上都有人在那里做活。
于是土生亲自带了一匹布到布店里去。“老板,你好哇?如今我从棉城找来了几个织匠——真是好手,你倒看看货色看。”
“唔,要得。”
“那么等下子我发二十匹来,好不好?”
那位布店老板把手摆了一摆:“等一时再看吧。你前次发来的十匹布——一尺都还没有卖掉哩。”
土生可愣住了,张大了眼睛,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是布店里的生意很忙,老板没有工夫跟土生多谈。土生看见店伙计搬来搬去,都是些“大粪为记”,“香喷喷为记”——都是些机器织的布。他连眼睛都发了红。
后来土生发现了一个熟人:东太太也来买东西了。
“东太太,”土生的声音打颤,“您买布么?……看看我的。……”
“多少钱一尺?”
“三角,货色是好的。棉城的织匠……”
不过东太太又买了“大粪为记”的。东大太说:“这种布只要一角五分钱一尺。土生老板,您不知道,前次我在您那里定购了布,我们东先生可跟我大闹了一场。他说:‘有便宜的布不买,偏偏要买贵的!’这样那样,一顿好吵。按说呢,他的话当然有理,买东西当然拣便宜的买呀,不是么?土生老板您不要生气:三角钱一尺是贵了些。要是您也卖一角五,我们东先生也不会反对我来买您的布了。您怎么不卖公道点呢?”
土生不服气了:“一个人说话要凭良心,东太太。上帝会听见我们声音的,东太太您算算我的成本吧。这一匹布花了几个工,您知道么?这还算贵么?天地良心!”
“啊呀土生老板!您跟我生什么气呢?哪个便宜我买哪个,别的我管不着!”
布店里的一个伙计就插嘴:“土生老板,您的工人花一个工才织了两匹,人家的工人花一个工可织出几十匹,当然人家的便宜呀。”
“你晓得!”土生忿忿地叫。“瞧着吧!那些贪便宜的人总有一天上当的!”
于是土生又夹着那匹做样子的布,垂着头走了回去。
这天他喝了许多酒,老是一个人嘟哝着。
就这样,一连好几天都发着愣,看着一天一天出来的布都堆在那里。
生意简直不行,一千多块钱已经花光了。连织匠的工钱也付不出,另外欠了一些棉花和染料账。
“唉,上帝!”土生跪在地下,“请赐给我一点力气吧,我还熬一熬,熬到将来会好起来的。上帝啊!我并不妄想发财,我只要保持我父亲遗给我的老店就行了。上帝保佑我吧!”
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他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