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海记
浮海记黑甜道人张麟白着
肃虏伯黄斌卿,号虎痴;兴化卫人。明辨,有智术;仪状轩举。通文义,善谈论。父为北方县丞;斌卿弱冠,随父之任。遇盗,父被害,不能归;遂客游于北。以星术、书写干人,与妓刘氏交好。日久,资用乏。斌卿以应袭投牒兵部,并陈其父死难状,得以恩例,授把总出身;需使用百金,斌卿称贷不足,刘氏捐衣饰助之。斌卿之任,刘氏从,后升舟山参将,携归闽;妻蔡妒悍,日凌逼之,自缢死。斌卿在舟山三年,升江北总兵。南都变,解兵,遁归。
隆武即位,斌卿出千金助饷,上「恢剿便宜」数策。自陈舟山旧辖为海外巨镇,饶鱼盐利,番舶商贾往来不穷,资其税利;招徕训练,可北窥长江,进取吴、越。上善之,封肃虏伯,赐剑印;率兵屯舟山;得便宜行事。斌卿乃集将佐顾乃德、朱国泰、朱寿、刘世勋等设法聚粮、造船整众,稍可观;复上疏乞崔芝自副。芝至,为之延纳士人、招接商贾,声益振。
丙戌六月,鲁事败,失浙东;宁国公王之仁父子率舟师归斌卿,斌卿诱击之,尽并其众。有张国柱者,刘泽清部将;刘降北,国柱与高进忠浮海南走。后进忠复登陆降清,国柱率所部走定海投之仁,遂擅兵柄。之仁败没,国柱悉定海舟师来争舟山;斌卿以陆兵不敌,悉令百姓乘城,己撤兵出洋决水战。国柱将士多北人,分兵登岸围舟山;百姓力御之,得不破。斌卿在海中战三日夜,几败;适闽将阮进来助,因大破国柱。先是,鲁以富平将军张名振守石浦。后名振弃石浦,以舟师护王投舟山;斌卿不纳,飘泊外洋。国柱既败,乃劫王妃张氏北去。斌卿既得国柱船百号,又劫义师镇将胡来贡船,夺其辎重;袭杀监军御史荆本彻,并其众。于是,据舟山为持久计;有时入掠内地,而见北兵辄却走。
乙酉冬,败于崇明;以周瑞力战,得全。丙戌正月,朱国泰败没于青村。丁亥春,有两王子来,复即辞;入闽,斌卿令人沈之外洋,得金帛数万。六月,忠威伯贺君尧来归;尽杀其全家,并其船十五号。十一月,悉众侵定海关,败还,亡失将士甚众。自此,不敢窥浙直;谓人曰:『舟山悬绝海外,不惧敌至;惟保聚训练,待时而已』。限民年十五以上,充乡兵;男子死,妻不得守寡,田必入官;年六十无子者号曰孤老,悉收财产入官,量其口食给之。舟山田,半属宁波内地人管业,因剃发不敢过海,尽籍为官田;民承种者,曰官佃。合山之田,官居其二、民居其一;意欲尽收民田入官,然后行土司蛮峒法,为世守计。隆武出亡后,鲁王以令旨来,不奉;自铸印署置文武,生杀黜陟任意。后与张名振为仇,逐之。又标将王大振者,富于财;斌卿夺其印,诈之不已,大振惧而逃。会鲁王不合于郑彩,彩弃王而去;名振与阮进迎之沙埕,因同北上,大振归焉。王朝先者,故王之仁部将;斌卿威制之,使守西洲渡。朝先亦恨,与张、阮合疏其逆迹于王;王素恨斌卿,下其疏合诸镇会讨。斌卿骄恣,驭下少恩,将士皆不附。阮进于海上有雄名,闻其兵至,颇惧;遣腹将陆伟、朱玖御之,战辄败。斌卿思诸人挟王命来战则不直,且强弱不敌,乃求救于安昌王及宫师张肯堂;二人为画策,请罪于王,复发书名振、朝先、进曰:『彼此皆王臣,兵各无妄动;候王至处分』!阮船既集,斌卿设备,各按营不动;己丑九月二十四日也。已而,斌卿叛将陆伟、朱玖、林隆等皆开船脱走。进疑斌卿逃,纵兵大掠;斫斌卿,中其脑,缚而沈之水。
妾陈氏,舟山人;刘氏,系沈犹龙幼子沈赓初妾。子世爵,即名振婿也:名振托公义收恤之;后不知所终。
平夷侯崔芝,本姓周;因为暴海中,匿名崔芝。拜爵后,始复姓周,仍名崔芝,号九玄;福清县榕潭人。族大,曾祖某,世庙时为佥宪。芝有胆略,精炮弩弓矢。礼贤下士,乐施予,尤喜赈贫困、恤人于厄。躯貌挺异。少读书,与周之夔、林正亨等同学;不成,归耕。射猎、渔钓之事,无不习;兼明医卜。
年二十,落拓游江湖,与番舶贾人交,称贷、贸易,往来日本;同辈服其智数,听指挥。见海舶中多厚赀,心艳之。乃戒舟人勿装货,多携炮弩兵器出洋;掳袭一舟得志,后屡为之。其徒众,有刘香、郑芝龙等。但其着令不杀人,船货只取其半;有穷可怜者,全释之:海上称「仁盗」。后潜归家,为有司所得,系狱几二年;同事者敛金为请托。芝平日倾赀交纳胥吏,又惠济狱中人,人尽德之,以故得脱去;仍走入海,改姓崔,恐为族人累也。
年四十,见朝政将乱,慨然语其属曰:『大丈夫当及筋力尚壮,乘时立功,为朝廷用耳』。乃分所贮财物,令各散去;其愿就招抚者,从。大吏为题请,得把总衔,仍令驻扎海边,抚戢余众;加升黄华关把总,并巡沿海商舶。
乙酉秋,黄斌卿荐其才,加水军都督,镇舟山。芝率其弟周瑞、侄周腾、周骧、义子林皋、郑如熊、副将翁长盛、林顺等,列营与斌卿掎角。时内地商贩苦斌卿劫掠,不复来。芝谏止,又亲经纪其事,省税价、宽盘诘以惠商旅;远来慕义之士,各视其才高下,礼待无失:人争归之,几倾斌卿。斌卿外服其才,渐忌之。芝方以乞师日本自任,斌卿挠之;乘其市药材、绫锦,密令人夺之路。芝怒,诉斌卿;斌卿佯不知,薄责其下。芝怒,于丙戌四月拔营南归。
五月,朝见,加平海将军印。六月,张肯堂奉旨督师直、浙,荐芝前将军;会张为郑芝龙所阻,悉以军器、火药付芝,令一军先发。七月,进至沙埕,浙东已失;遂破蒲门所、据镇下关,谋取温州。
九月,报隆武弃延平出走、芝引兵南还;续闻福州亦破,芝龙走漳、泉,且挟芝妻子招芝。时安昌王在芝营;肯堂以二舟泊琅琦,芝邀之进屯海坛山。忠威伯贺君尧、吏部朱永佑、武康将军顾乃德会议立安昌王监国,王辞;乃合众下泉州,欲劝芝龙举兵。至平海卫,过大岝、小岝,大舟覆,失金银、器甲数万。十一月,至安海,芝龙决计降北;安昌王与诸大臣至,不为礼,反劫众议降。众皆咎芝,芝大悔恨;挟利刃见芝龙,流涕言曰:『芝一介武夫,海隅亡命;今荷国恩,决不爱一死!所惜大人以二十年威望,一旦堕地;岂大丈夫所为!若听芝言,悉甲长驱以复八闽,芝愿碎首先登;如必欲髡发请降,芝愿先一死,以明不敢背德』!力抽刀欲自刺;芝龙止之。后数日,芝龙登陆;芝戒其下疾行还北。十二月,至海坛山。
丁亥三月,攻复海口、镇东二城;遣义子林皋护安昌王至日本乞师。四月,复失镇东,参谋林钥舞、总兵翁长盛、赵牧等败没。
戊子,鲁王封为平夷侯,移镇沙埕。督师刘中藻恢复福宁州,兵甚盛;芝与水陆掎角,温、台响应。己丑,中藻败,芝北据玉环三盘诸山,开黄华关等处。庚寅春,与弟闽安侯周瑞构衅;予奉王命和解之,释怨如故。后阮进助攻闽安,闽安败,去;复与建国公郑彩相攻,杀伤甚众。辛卯,予再奉敕召芝北守羊、瞿等山;以钱粮不给,为名振、进所阻--时芝年六十矣。
芝有心计,能轻财;其调度士卒、安插耕屯与较算鱼盐畜牧之利,井井有法。但性稍褊急耳。
荆本彻,号大彻;镇江丹阳人,甲戌进士。南都之变,大彻以宪副,倾财募士。闻吴师志葵倡义吴、浙,引兵来会,共立义阳王监国;志葵统兵入泖,大彻留辅王。七月,清兵至吴淞,大彻率诸将力战不胜,走崇明。已复送义阳王入浙东,因留定海。
丙戌,还屯舟山小沙岙。大彻姑息士卒,无纪律,所至失民心。时斌卿在舟山,方忌大彻,未敢发。而大彻役使其民、又贱买米榖,民诉于斌卿;斌卿故作无可奈何状,以好言慰遣之,民以此德斌卿。斌卿密缄民词送大彻,大彻怒,愈苦民。斌卿知民可用,召各岙大姓,语之曰:『荆某已降虏,即日将大掠舟山;欲尽劫诸子女,而以丁男充伍,然后去。予欲攻之,虑力不支。汝第归告所亲,善自避匿』!大姓叩头谢,归以其言遍告百姓。于是人人愤激,愿出死力相助歼荆。斌卿乃出兵,合百姓攻之。大彻将士皆骑射,一可当百;战三日,斌卿兵欲退。会大彻营中有叛者出投斌卿,告曰:『火药已尽,兵马已竭矣』!斌卿乃鼓百姓力攻,遂溃;父子、兄弟皆遇害。夫人以年老,获免;后斌卿迫于人言,遣人送归内地。
顾锡畴,号瑞屏;昆山人,己未进士。以礼部尚书,家居。
乙酉秋,渡海至温州。闻隆武立,遣人上书陈治道,并论古今兴复之要;加大学士、宫保,敦趣入觐。未及行,会温州总兵贺君尧恃兵力、多纵恣,锡畴每以正论抑之。有庠士忤君尧,君尧笞辱之;诸生不服,聚公堂争之;君尧合士卒露刃遂诸生,有伤者;遂喧讼于锡畴,锡畴将具疏劾之。一夕,盗杀锡畴于江心寺;盖君尧所使也。
忠威伯贺君尧,号淳宇;镇江丹阳人,本籍凤阳。崇祯末,任温州参将,加都督衔。隆武立,挂忠威将军印。为人坦夷和厚,亲其故乡人。子光禧、光祚,勇而能文。但不能禁戢士卒,为民患。以私憾杀锡畴,众论不与。
丙戌,清兵破温,君尧走海,与巡抚卢若腾同栖镇下关;士卒散,仅存数艘。适平夷侯周崔芝北上;周故君尧标将,旧有恩,即迎入营。九月,同入闽,至海坛山。其部将欧兴,海坛人也;为招募洋船,得五十余艘。
丁亥春,同宫师张肯堂联■〈舟宗〉入浙,至温之玉环山--其故治也。洋中鱼利,不下万金;时值初夏,鱼船正盛,轻重税之,所得不赀。但经欧兴干没过半,君尧积不能堪,尽抄其船所有;兴恨未得发,将至舟山,即以密书约黄斌卿,令图之。斌卿乃遣剧贼王大用、林隆来迎击,尽并其船,杀君尧及二子诸孙甥。夫人年六十五,贤而知体;临死,悉驱子孙妇并孙甥女辈赴水,然后自溺;全家死者百口——时六月初二日。
平国公郑芝龙,号飞黄;泉州安海人。所居地名东石,负山面海,本寇盗出没处。芝龙修躯伟貌,倜傥善权变。少即习游海岛,慷慨得众心。闽俗耻贫而轻死,富者以通番为业、贫者以劫夺为事;芝龙徒众既盛,二者兼行。有李习者,巨商也;往来日本,与夷狎,遂弃妻子,娶于夷。芝龙少年姣丽,以龙阳事之;李以万金,托之持归付妻子。会李死。芝龙匿之;尽以募壮士,若郑兴、郑明、杨耿、陈晖、郑彩皆是。迨壮岁,剽掠既久,金宝无算,娶日本长琦王族女为妻。日本法:娶夷者,终身不得归;惟芝龙挈其妻还东石。有第宅,绵延数里,朱栏、锦幄、金玉之饰,无所不有。
崇祯中,受巡抚沈犹龙招抚。犹龙母诞,芝龙进一金盆,嵌一珠龙蟠珊瑚树,高尺许;犹龙受之,私与家人语曰:『此奇物,得对尤妙』!芝龙知之,三日后,复进一盆,式度无二。闽人无贵贱老幼,但举一「郑」字,即低首畏服。时南安有苟憨、惠安有刘香,与芝龙皆称富强。苟憨先亡。刘香恃众不受抚,朝命芝龙讨之;战于五虎门外之定海所三日。芝龙本不敌香;其弟芝虎骁勇莫当,望见香坐大舟,指挥兵卒;独以小舟直入其阵,跃登大舟,欲擒之。香亦勇,乃亲接战,船兵各相格断;久之,芝虎与香弃刃徒搏,相持堕海,皆死。芝龙遂并其众,威声益着。家藏金银皆铸狮子、虎、豹形,重百斤。造华屋曲房,置花梨、紫檀床架,高下居之;覆以纱幔,示不用。置犀盔、犀甲、金盔、金甲各数十副;每出,亲随与己貌相类者皆服之,使人莫辨。
崇祯末,鸿逵与彩并率舟师驻防江上。弘光封芝龙南安伯。乙酉,隆武以唐藩入闽,芝龙与鸿逵、巡抚张肯堂、巡按吴春枝同拥戴;封芝龙平虏侯,进平国公。丙戌春,上以芝龙擅权,不能制;愤激亲征,驻延平。清内院洪承畴,芝龙乡人也;密以书通,许芝龙以闽粤王招之。芝龙于是忌肯堂北出,奏阻之,尽撤各路守兵。九月,清兵入福州,芝龙以封议未定,退归安海。十一月,集诸将议降;安南侯杨耿、平夷侯周崔芝、定洋将军辛一根等皆不从,弟芝豹、子成功极谏。芝龙决意降,又惭于众,乃单骑登陆去。诸将皆散入海,弟与子亦各领所部,终不附。其妻日本夷女——即成功母也,芝龙降后,自经死。
弟芝豹,于乙未二月至杭州,云赴京投兄;巡抚秦世桢奏明,遣人押解至京。芝龙入旗后,以原衔随朝行走;后为家人首告通海,审无实据,犹押发辽东居住。后望见辽海外有船往来,疑之;仍收入京,高墙禁锢,开窦纳饮食,日给一两与之。满妇伴守,生子颇多。壬寅十月,以通海处之极刑,及其幼子世恩并家口□人,籍其赀(此条后人所补,非「浮海记」原本)。
郑鸿逵,字羽公;芝龙异母弟。为人清矫自异,稍知文义。芝龙受抚就职,鸿逵以武举授官;名虽不及兄,而品阶差次。
流寇横于上游,朝议以舟师截江,谓郑氏长于水战,诏芝龙入援。后以防海任重,改调鸿逵;于是加鸿逵总兵、彩为副。统舟师自海道入江,驻兵京口。清兵渡江,鸿逵扬去。
隆武立,以拥戴功,封定虏侯,进定国公。上幸延平,心非其兄所为,而力不能救;愤激欲为僧,退居安海。
福州陷,芝龙受清封,而鸿逵不与,乃亦持不降之议。后芝龙已登陆,清就海中敕鸿逵征粤,鸿逵遂受之;令部下剃发,然不留辫:心持两端,不及成功矣。
成功原名森,字大木;芝龙子——母,日本女也。隆武即位,年才二十一。入朝,上受之,赐姓,改名成功。姿貌颀秀,忠义性植。
丙戌冬,芝龙走回安海,合各营战船,尚五、六百艘。降议既定,其幼弟芝豹出涕力争,喧声闻于外。成功见不可挽,乃纠诸将中同志者另走金门江,团结永寨于乌洋;上书其父谏曰:『我家沐主上大恩,满门封拜;以成功之不肖,赐姓、赐爵:濊泽洪休,非寻常可比。方恨不得捐躯报国,何忍背主求生!况成功既从朱也姓,不得复为父也子矣。赵武、伍员之事,古人每图其大者。幸大人努力自爱,勿以成功为念!成功虽无知,安复左右朝夕为天下笑;惟垂察焉』!自是,父子遂绝。
芝龙降后,成功集诸大老路振飞、曾樱、张肯堂、朱永佑、陈轼、林垐等歃血盟,共图国事。常痛其母之死,虽芝龙以清命时苦招之,终不听。
郑彩,号羽长;芝龙族侄也。剑眉长髯,仪状魁硕。有智略,与诸将异。鸿逵奉命守江,彩亦以总兵守采石。
隆武立,遣守杉关,封永胜伯;以兵败,降为恩宥伯。
丙戌秋,鲁王出海欲依黄斌卿,斌卿拒之,漂泊外洋;彩适至舟山,遂奉王入闽。时芝龙已降清,屡书劝彩执王自归;彩不听。丁亥,进封建国公。闽海舟皆出郑氏门下,自芝龙降北,国姓居南海中,皆彩主之。戊子春,奉王驻福宁州。阁臣刘中藻复福宁,欲迎王;彩与之忤,反掠其地,致百姓怨叛。中藻败后,复与王忤。己丑,弃王南去;王依阮进,得达舟山。
庚寅,与国姓构衅。成功击走之,袭执其妻子;成功祖母责其孙善遇之,得释还。秋,北至玉环山,欲争平夷侯地,攻杀累月;后阮进助平夷,彩败去。始,闽安周瑞、荡胡阮进皆彩义子,平夷则称门生;至是互相攻杀,惟力是视矣。
遂平王,周藩也。崇祯末年,流寇犯河南,王亲临战,中流矢,伤唇及腹。志气果敢,言及国事,辄悲愤不胜。
乙酉闰六月,至杉江。有悍校朱治,与指挥常寿宁有衅;寿宁杀治,并劫王拘之;后迫于公义,乃出王;复间行就予,商出海,未果。
在海上,为清兵所执;送南都,遇害。
安昌王,亦周藩,于遂平为父行。丙戌三月,与予同出海。
庚寅春,见时不可为。毅然剃发。
义阳王,蜀藩也;安昌之祖行。年少,美丰仪;吴志葵奉为监国。后渡海,依鲁王。
舟山陷,同监国及张名振南行。
张肯堂,字载宁,号鲵渊;华亭人,乙丑进士。为人端重宽和,不苟言笑,谦恭下士。初知浚县,以恩抚士民,设法防御;寇至,无不摧败而去。擢监察御史,巡按福建。
崇祯十五年;以佥都御史巡抚福建。漳、泉间山贼出没虏掠,官军不能制;肯堂亲按行,剿抚兼用,踰年悉平。
南都陷,靖虏伯郑鸿逵迎唐王入闽,肯堂与巡按吴春枝、南安伯郑芝龙拥立为帝;加太子太师、吏户兵三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丙戌春,上幸延平,肯堂留守。四月,奉旨总制直、浙,率师由海道入长江,图复南京。已拣阅船只及兵器、衣甲、火药具备,题平海将军周崔芝统前军、定洋将军辛一根统中军、楼船将军林习山统后军。芝龙密疏止之,乃改用郭必昌——必昌,芝龙心腹也。肯堂既解兵柄,力辞留守之任;军国事,悉以让芝龙。八月。延平报至,肯堂散遣姬侍,微服间行;将入粤,访乘舆所在。值崔芝自浙还,力请肯堂同事;乃驻海坛山,招徕忠义,远近响应。崔芝同肯堂下泉州,劝芝龙勿降,几为芝龙所留;卒得脱。北还,悉出私财佐军,有众千人、船五十艘;崔芝方强,不无相轧意。
丁亥三月十六日,别崔芝北发。至硠琦,为阮进裨将周弘益截辎重船数只,余船溃散;止故乡亲信以文武署从数舟相随,赖贺君尧以全■〈舟宗〉护送北上。六月,至舟山。鲁王前自闽还,尝以书邀肯堂,谢不往。己丑九月,王至舟山,强肯堂为辅;不得已,应命。清信日迫,或劝他图;肯堂曰:『昔我为闽抚,义应死封疆;以隆武皇上存亡未卜,故不死。后知鲁国主在,同为高帝子孙,因留不死以事之。今则更何所图!惟一死待之而已』。九月初二日,清兵破舟山,肯堂题绝命词数章于壁,衣冠望天拜,取剑、印投于河,就中堂自缢;妾四人从缢两傍。孙茂滋逃出,为乱兵所获;一日,夜释之。
朱永佑,字奚启,号闻立;华亭人,甲戌进士。以吏部文选司郎中入闽,授原职。丙戌夏,加太常卿,出监周崔芝军。
闽陷,遂依崔芝,与结婚。丁亥,至舟山,与斌卿善。永佑善奖借人,上下咸得其欢心。鲁王至,任吏部尚书。
清兵至,永佑病不能起。城陷,被执;不肯剃发,自陈愿为老僧,不听,见杀。
吴锺峦,字峦稚,号霞舟;武进人,甲戌进士。夙负文望;五十余,始登第。司李粤西,遇乱;间关入浙,鲁王任为礼部尚书。己丑,至舟山,年已七十;敕谕皆出其手。为人雅淡直率;多寓普陀之白衣庵,麻帐、纑絮,处之晏然。
辛卯八月,将赴难,以累年所作疏奏、诗文留庵僧;因入舟山,寓学宫楼上。见城将陷,沐浴更衣,拜辞圣像,书绝命词于壁,自缢死。
先是,肯堂有仆见事势难支,预为僧普陀,号「无凡」;肯堂殉难,棺殓皆其所营。殓毕,复至庵,取锺峦文稿,渡海传之;今得存。
日本,即倭奴国;与中国隔绝东海,于诸夷中最强大。其土地甚广,有三十六国,可比中国三、四大省。东西大抵与直、浙对望,北则高丽、南则琉球。所产鱼、米,精美过于中国。不食猪肉,其价甚贱。多参苓、兽皮。其需于中国者,古窑最重;后赝者多,渐亦不用。惟红毯、丝绫,为甚切要。须发皆剃,止留前后鬓毛,撮小髻在后。无贵贱老幼,皆带刀,寝食不离。男妇皆跣足,止拖一皮套。衣无襟裾,但缝成一大幅;略作短袖,仅遮半臂。敛衽,用大带束腰。所居屋宇,峻整敞洁。坐席地,入门不穿履。无长幼行列,推尊者居中,以次团坐。饮馔多干炙,无羹汁;酒味郁烈,难多饮。其余,大抵与中国同。
己丑冬,有僧湛微回自日本——略知诗书,常往来荡胡伯阮进营;进因叩以日本风土,并诘向来请兵不允之故。湛微具言『彼中不受金帛;所最敬不可致者,惟本朝御藏佛经。若得此为礼,远胜万万矣』。进以倡议,欲请普陀镇海寺宪穆李太后所颁「大藏」,遣大臣赍往,遂致乞师之意。与定西侯张名振合疏上闻,鲁王初未允,曰:『此亦祖宗法物。万一兵不可得,则竟付之乌有矣;奈何』!进意必欲行,乃下其议;择一干力大臣为正使,以其弟澄波将军阮美副之。众推大宗伯吴锺峦往,吴公老,复择之小卿中;佥议非予不可,加二品服,赐袍带,王亲赐宴遣之。
十一月初一日,出普陀;四日,长行,四顾苍茫,惟天青水黑,浑无涯济。行至初十日早,船人报云:『已望有山形在云气中』!予私喜。抵暮,云山已近,但不知为何山。向闻有五岛山者,与长琦岛仅差一日程;凡到此,便知去日本不远。时天既昏晦,所雇舟师——名火长者亦不识,惟竟夜下望东走。将五更,忽风大作;至晓,已不见山,巨浪从天而来。舟时或掀掷半空、或钻入波底,舟人皆伏匿不起;惟见三舵工以绳索系舵,努力夹舵而立。向午,风益猛;且密云阴雨凝结,不辨早暮。有管船官阮金者,招予出舱一望,但见有两红鱼横黑浪中,若隐若现。傍黑白似鱼形者,但在云雾中;予时神气昏索,目力迷眩,不能详视。众见其鳞鬣皆动,群拜祝不已。少选,风渐缓,天亦将暮;众始庆曰:『此际风不息,我属皆无生矣』!盖昏黑中,舟不能乘浪也。行至明晨,又复见山;唤火者问之,惊曰:『此非长琦也!计大风飘击一昼夜,不知失涂几千里,必高丽界也』。忽转帆而南,然远望皆有山,可彷佛。至暮,方识岛门,始知所往;乃进长琦岛。十三日,泊船。阮美船亦到,问其风浪之威;彼曰:『不甚恶』。乃知予船为藏经故也。时亦制「免朝」金牌二面于船,又南国界龙王敕书二道,于危迫时焚之,几不保。
彼国例:凡商贾到泊时,即差小船——名「班船」者来诘人货,复差一舟系于船尾以监护之。是日,予唤一通事上船,告以送经请兵之故;彼犹忻忻应之。复言及护经僧湛征,即骇然,具言此僧不宜复来之故;且云『今官长,幸可相同;若在他舟,并害及同舟矣』!予知事不济;仍以敕书及经佛,引其入船视之。彼乃往与长琦王言之,又不欲受敕;欲迎予上岸,又以礼仪不辨,难以交接;且以湛微在船,不便安放。议三、四日,不决。其通事七人,有习闽、习直浙,又有习知山东、北京者。一姓陈父子,皆富而修整;一姓高、一姓柯,又两姓林,皆非贫寠人也。其相见,无礼文;最恭敬,一盘膝低首而已。予时若藏敕、改官为商,则几万金可易。念朝廷御藏,非以易银;大事不成,不宜作此苟且:决计护经西归,遂于一十日开船。二十八日,复为大风飘至南田,收阮进营。进尚欲留经,予极力开谕,得复还普陀。
湛微,江西僧也;向曾过日本。日本最敬僧,其在长琦岛有三大寺:一曰南京寺,居中国北僧;一曰福州寺。居南僧——以闽人多也;一曰日本寺,皆本国僧居之。南京寺住持如定,本南京商也;恋倭妓,为毒腐,去其阳,遂出家于彼。能诗善书,国人重之。湛征往,拜其位下,实不逮如定。久之,思自见其长,复至一岛名朦泉者,居焉。朦泉皆倭所居,无唐人往来;故其诗与字,莫有辨其美丑。每题咏后,必款云「金狮子尊者」。其字流播,遂及京尹大将军所。大将军者,操国王之权。其国之共主曰京王,大抵拥虚位,居宫室之内,日惟饮食嬉游而已。大将军则如莽、操之流;当时关白,即居其位者也。其三十六国王,如诸侯之职,总听命于大将军。故予称书启,皆先通大将军而后京王,称曰「殿檨」;后亦不能达。据通事所述,则云湛微字既为大将军所见有「金狮子尊者」,乃大惊;恐其为西洋来者;急令人往长琦查之。长琦不知湛微所为,无以应。大将军查益急,乃于朦泉得其状;众几不免大将军刑夹,勒状以闻而逐之过海。
日本法,不杀大唐僧;有犯,止逐之,但不得再往。若再往,则满船人尽戮;予仅以官长获免。而湛微者,亦小人行险之尤;事既不济,自知无生理,二十二日过五岛,跃入海中,予命舟人救之归营。阮进必欲杀之,予力劝;乃载往荒岛,不知生死。原其意,欲乘乞兵之举,送御藏至彼,可赎前罪;且更借护经之名,或遂托身于彼也。糜千金之费,竭往来之烦,兵不可得,几丧其身;为湛微者,亦险矣哉!
始有西洋人为天主教者入日本,其俗信之。其教男女群居,各授以秘术;人各自持,虽母子、夫妇不相泄。一入其教,死生患难不易。故教主遂肆其奸术,纠众作乱,其国大扰。大将军大发兵剿之,教人败,悉驱其船于岛口外之陈家河焚之;生埋于土者,亦不计其数。于是,痛绝西洋人往来。惟恐其教潜起,设法严禁;凡外国人往者,于通衢置一铜板,刻天主形于上,使必践踏而过。搜简衣囊中有一西洋物者,即一钱之细,必满船尽杀以示威。故湛微一「狮子」号,遂举国骇焉。
此书题「黑甜老人张麟白撰」。查鲁诸臣,未有张麟白;阅至日本乞师一节,始知徐孚远所作——隐姓名以行于世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