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谕群臣曰:“吾观史传所载历代君臣,或聪明之君乐闻忠谠,而臣下循默奸谄不尽其诚者有之;或臣下不欺能抗颜直谏,而君上昏愚骄暴饰非拒谏者有之。臣不谏君,是不能尽臣职;君不受谏,是不能尽君道。臣有不幸,言不见听,而反受其责,是虽得罪于昏君,然有功于社稷人民也。若君上乐于听谏,而臣下善于进谏,则政事岂有不善,天下岂有不治?乃知明良相逢,古今所难。”
太祖初即位,中书议仿元旧制设中书令,欲奏以太子为之。太祖曰:“取法于古,必择其善者从之。元岂可法?且吾子年未长,学未充,更事未多,所宜尊礼师傅,讲习经传,博通古今,识达机宜,何必做中书令乎?”乃命钟同取《东宫官制》观之。因曰:“朕今立东宫官,取群臣勋德老成兼其职。老成旧人,动有典则。若新进之贤者,亦选择参用。”于是以李善长等皆兼东宫官,且谕之曰:“朕于东宫官属,不别设府僚,而以卿等兼之者,盖军旅未息,朕若有事于外,必令太子监国。若设府僚,卿等在内,事当启闻太子,或有听断不明,而与卿等意见不合,卿等必谓府僚导之,嫌疑将由是而生矣。”又曰:“昔周公教成王,告以克诘戎兵;召公告康王,告以张皇六师。此居安虑危,不忘武备。盖继世之君,生长富贵,昵于安逸,军旅之事多忽而不务,一有缓急,罔知所措。二公所言,不可忘也。”
太祖谓群臣曰:“忠臣爱君,谠言为国。盖爱君者,有过必谏,谏而不切者非忠也;为国者,遇事必言,言而不直者亦非忠也。比来朕每发言,百官但唯诺而已,其间岂无是非得失?而无有直言者,虽有不善,无由以闻。自今宜尽忠谠,以匡朕不逮。若但唯唯,非人臣事君之义也。”
太祖谓刘基曰:“今天下已平,思所以生息之道,何如?”基对曰:“生息之道在于宽仁。”太祖曰:“不施实惠而概言宽仁,亦无益耳。以朕观之,宽仁必当阜民之财而息民之力。不节用则民财竭,不省役则民力困,不明教化则民不知礼义,不禁贪暴则民无以遂其生。如是而曰‘宽仁’,是徒有其名,而民不被其泽也。”
太祖御东阁,与学士陶安等论前代兴亡之事。因曰:“丧乱之源,由于骄逸。大抵居高位者易骄,处逸乐者易侈。骄则善言不入而过不闻,侈则善道不立而行不顾。如此者,未有不亡。”
太祖谓宰臣曰:“朕每燕居,思天下之事,未尝一日自安。盖治天下犹治丝,一丝不理则众绪棼乱。故凡遇事必精思而后行,惟恐不当,致生奸弊,以殃吾民。以此不敢顷刻安逸。至于刑法,尤所关心,然此岂人所能独理?卿等皆须究心,庶几民无冤抑,刑狱清省。”
太祖尝谕胡廷瑞曰:“吾昔微时在行伍中,见将帅统驭无法,心窃鄙之。及后握兵柄,所领一军皆新附之士。一日驱之野战,有二人犯令,即斩以徇。众皆股栗,莫敢违吾节度。人能立志,何事不可为!”
太祖命诸将北征,谕之曰:“汝等师行,非必掠地攻城而已,要在削平祸乱,以安生民。凡遇敌则战,若所经之处及城下之日,勿妄杀人,勿夺民财,勿毁民居,勿废农器,勿杀耕牛,勿掠人子女。民间或有遗弃孤幼在营,父母亲戚来求者,即还之。此阴骘美事,好共为之。”
应天府有滞狱逾半岁者。太祖闻之,惕然曰:“京师而有滞狱,郡县受枉者多矣。有司得人,以时决遣,安得有此?自今狱囚审鞠明白,须依时决遣,母使滞淹。”
太祖御奉天门,谓侍臣曰:“凡人之言,有忠谏者,有谗佞者。忠谏之言,始若难听,然甚有益,如药石之能济;谗佞之言,始若易听,然其贻患不可胜言。夫小人之为谗佞也,其设心机巧,渐渍而入。始焉必以微事可信者言于人主,以探其浅深。人主苟信之,彼他日复有言,必以为其尝言者可信,将不复审察,谗佞者因得肆志而妨贤病国,无所不至。自古若此者甚多,而昏庸之君卒莫之悟,由其言甘而不逆于耳故也。惟刚明者审择于是非,取信于公论,不偏信人言,则谗佞之口可杜矣。”
太祖尝谓御史大夫文原吉曰;“比来台臣久无谏净,岂朝廷庶务皆尽善,抑朕不能听受故尔嘿嘿乎?尔等以言为职,所贵者忠言日闻,有益于天下国家。若君有过举而臣不言,是臣负君;臣能直言而君不纳,是君负臣。朕每思,一介之士,于万乘之尊,其势悬绝,平居能言,临对之际,或畏避不能尽其辞,或仓卒不能达其意,故常霁色以纳之,惟恐其不尽言也。至于言无实者,亦略而不究。盖见秦汉以来,季世末主护短恶谏,诛戮忠直。人怀自保,无肯为言者。积咎愈深,遂至不救。夫日月之行,犹有薄食。人之所为,安能无过?惟能改过,便可成德。”原吉对曰:“陛下此心,即大禹好闻善言,成汤不吝改过之心也。言而无实,略不之咎,尤见天地之量。”太祖曰:“有其实而人言之,则当益勉于善;无其实而人言之,则当益戒于不善。但务纳其忠诚,何庸究其差错?”
太祖命翰林儒臣修《女戒》,谓学士朱升等曰:“治天下者,修身为本,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使预政事。至于嫔嫱之属,不过备执事,侍巾栉。若宠之太过,则骄恣犯分,上下失序。观厉代宫闱,政由内出,鲜有不为祸乱者也。夫内嬖惑人,甚于鸩毒。惟贤明之主能察之于未然,其他未有不为所惑者。卿等为我纂述《女戒》及古贤妃之事可为法者,使后世子孙知所持守。”
太祖尝命制军士战衣表里异色,令各变更服之以新军号,谓之鸳鸯战袄。
国初中书省议役法,每田一顷出丁夫一人,不及顷者以别田足之,名曰均工夫。太祖曰:“民力有限,徭役无穷。当思节其力,毋重困之。民力劳困,岂能独安?自今凡有兴作,不得已者暂借其力。至于不急之务,浮泛之役,宜罢之。”
太祖以祭祀为国大事,念虑之际,儆戒或怠,则无以交神明。乃命礼官及诸儒臣总集郊社、宗庙、山川等仪及历代帝王祭祀感应祥异可为监戒者,为《存心录》以进。
蕲州进竹簟。太祖谓省臣曰:“古者方物之贡,惟服食器用,故无耳目之娱,玩物之失。竹簟固为用物,但未有命而来献。若受之,恐天下闻风皆争进奇巧,则劳民伤财自此始矣。”命却之。仍令四方非朝廷所需,毋得妄有所献。
洪武初,近臣有进言山东旧有银场可兴举者。太祖曰:“银场之弊,我深知之。利于官者少,而损于民者多。况今凋瘵之余,岂可以此重劳民力?昔人有拔茶种桑民获其利者,汝岂不知?”言者惭而退。
太祖尝命画古孝行及身所经历艰难起家战伐之事为图,以示子孙。且谓侍臣曰:“富贵易骄,艰难易忽,久远易忘。后世子孙生长深宫,惟见富贵,习于奢侈,不知祖宗积累之难。故示之以此,使朝夕观览,庶有所警也。”
太祖尝谓侍臣曰:“吾见史传所书,汉唐末世,皆为宦官败蠹,不可拯救,未尝不为之惋叹。此辈在人主之侧,日见亲信,小心勤劳,如吕强、张承业之徒,岂得无之?但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圣人之深戒。其在宫禁,止可使之供洒扫给使令传命令而已,岂宜预政典兵?汉唐之祸,虽曰宦官之罪,亦人君宠爱之使然。向使宦官不得典兵预政,虽欲为乱,其可得乎?”
太祖谕宋濂曰:“自古圣哲之君,知天下之难保也。故远声色,去奢靡,以图天下之安。是以天命眷顾,久而不厌。后世中才之主,当天下无事,侈心纵欲,鲜克有终。至秦皇、汉武,好神仙以求长生,疲精劳神,卒无所得。使移此心以图治,天下安有不理?以朕观之,人君能清心寡欲,勤于政事,不作无益以害有益,使民安田里、足衣食,熙熙皞皞而不自知,此即神仙也。功业垂于简册,声名留于后世,此即长生不死也。夫恍惚之事难凭,幽怪之说易惑,在谨其所好尚耳。朕夙夜竞业以图天下之安,岂敢游心于此?”按太祖此谕,足祛千古之惑。
有风宪官二人,各讦所短于廷。其一人言甚便,其一人言简而缓。太祖曰:“理原于心,言发于口。心无所亏,辞出而简;心有所蔽,辞胜于理。彼二人者,其言寡者直,其言多者非。”诏廷臣诘之,言寡者果直。
太祖留心律令,已令群臣编定,尚恐有轻重失宜者,乃命儒臣四人同刑部官讲《唐律》,日写二十条取进,止择其可者从之。或轻重失宜,则亲为损益,务求至当。
太祖尝手诏中书省臣曰:“昨张冲上书言时事,其所言有可取者二事:一谓在廷之臣各令言朝廷得失,庶上有所据而用其所长;一谓中书省令各衙门正官各言得失,每月用三人言,言贵简当,选其陈事剀切不避忌讳者,量加擢用,以养忠直之气。此言甚可取也。夫闻得失则知利病,知利病则生民蒙其福;听忠直则正人多,正人多则朝廷清明矣。自古治世之君,皆由是道。若秦二世、隋炀帝所以亡者,坐不用此耳。”
洪武初,有御史言陶安隐微之过者。太祖曰:“尔何由知之?”对曰:“闻之于道路。”太祖曰:“御史但取道路之言以毁誉人,此为尽职乎?植佳木者必去蝉蠹;长良苗者必芟稂莠;任正士者必绝邪人。凡邪人之事君,必先结以小信,而后逞其大诈。此人尝有所言,朕不疑而听之,故今日乃为此妄言。夫去小人当如扑火,及其未盛而扑之则易为力。不然,害滋大矣。”乃命中书省黜之。
洪武元年九月,下诏求贤。诏曰:“朕惟天下之广,固非一人所能治,必得天下之贤共理之。向以干戈扰攘强宇,彼此致贤养民之道未之深讲。虽赖一时辅佐匡定大业,然怀才抱德之士,尚多隐于岩穴,岂有司之失于敦劝与朝廷之疏于礼待与?抑朕寡昧不足以致贤与?将在位者壅蔽使贤者不上达与?不然贤士大夫幼学壮行,思欲尧舜君民者,岂固没世而已哉?今天下甫定,愿与诸儒讲明治道,启沃朕心,以臻至治。岩穴之士有能以贤辅我以德济民者,有司礼遣之,朕将擢用焉。”
洪武初,有告富人谋反者,命御史台刑部勘问,皆不实。或言元时告谋反不实者,罪止杖一百,以开来告之路。太祖曰:“奸徒若不抵罪,天下善人为所诬多矣。自今凡告谋反不实者抵罪,著为令。”
司天监进元主所制水晶宫刻漏,备极机巧。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太祖谓侍臣曰:“废万机之务而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而害有益也。使移此心以治天下,岂至亡灭!”命碎之。
太祖以梁贞、王仪为太子宾客、谕德等官。谕之曰:“范金砻玉,所以成器。尊师重傅,所以成德。朕命卿等辅导太子,必先养其德性,使进于高明。于帝王之道,礼乐之教及往古成败之迹,民间稼穑之事,朝夕与之论说。日闻谠言,自无非僻之干,积久以化。他日为政,自然合道。”
太祖命文原吉等分行天下,访求贤才。谕之曰:“天生人材,当为世用。然人之材有不同:明锐者质或剽轻;敦厚者性或迂缓;辨给者行或不逮;沉默者德或有余。卿等宜加精鉴。”又曰:“人材不绝于世,朕非患天下无贤,患知人之难耳。所举非所用,为患甚大。卿等慎之。”
太祖建大本堂,取古今图籍克其中,延四方名儒教太子诸王,分番夜直,选才俊之士充伴读。时赐宴赋诗,商确古今,评论文字,无虚日。
太祖因礼部奏定祭礼,谕之曰:“凡祭享之礼,载牲致帛,交于神明,费出己帑,神必歆之。如庶人陌纸瓣香皆可格神。不以菲薄而弗享者何也?所得之物皆己力所致也。若国家仓廪府库,乃生民脂膏,以此为尊醪俎馔,充实神庭,徼求福祉,以私于身,神可欺乎?”
太祖尝谓中书省臣曰:“吾念将士征战而死者,其父母妻子尤可念也。死者既不可见,所可见者惟生存者耳,其即为优恤之。凡遇时节预给薪米钱物,使其死者受祭,生者有养,则吾君臣于岁时宴乐,心亦少安。”
太祖一日退朝,太子诸王侍,指宫中隙地谓之曰:“此非不可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今但令内使种蔬,诚不忍伤民之财,劳民之力耳。昔商纣崇饰宫室,不恤人民,天下怨之,身死国亡;汉文帝欲作露台,而惜百金之费,当时民安国富。夫奢俭不同,治乱悬异。尔等当记吾言,常存警戒。”
或有言元之天下以宽得之,亦以宽失之者。太祖曰:“以宽得之,则闻之矣;以宽失之,则未之闻也。夫步急则踬,弦急则绝,民急则乱。居上之道,正当用宽。但云宽则得众,不云宽之失也。元季君臣耽于逸乐,循至沦亡。其失在于纵弛,实非宽也。大抵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慢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
太祖尝手敕谕中书省臣曰:“中书法度之本,百司之所禀承,凡朝廷命令政教皆由斯出。事有不然,当直言改正。苟阿意曲从,言既出矣,追悔何及?《书》云:‘股肱惟人,良臣惟圣。’自今事有未当,卿等即以来言,求归至当。毋徒苟顺而已。”
太祖谓廷臣曰:“累黍可以成寸,积善可以成德。故小善可以成大善,小恶必至成大恶。”又曰:“积善如积土,久而不已则可以成山;积恶如防川,微而不塞必至于滔天。卿等皆时之俊杰,与朕康济天下,虽有小善,朕必录之。若有不善,勿吝速改。人能改过迁善,如镜之去垢,光辉日增。不然则终身朦蔽,罪恶日积,灾咎斯至矣。可不戒哉!”
太祖谓翰林侍读学士詹同曰:“以仁义定天下,虽迟而长久;以诈力取天下,虽易而速亡。监于周秦可见也。故周之仁厚,可以为法;秦之暴虐,可以为戒。”
太祖谕群臣曰:“朕昔在民间时,见州县官吏多不恤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疾苦,视之漠然,心实怒之。故今严法禁,但遇官吏贪污蠹害吾民者,罪之不恕。卿等当体朕言。若守己廉而奉法公,犹人行坦途,从容自适。苟贪贿罹法,犹行荆棘中,寸步不可移,纵得出,体无完肤矣。可不戒哉!”
太祖命京卫将士练习武艺。谕之曰:“凡事必预备,然后有济。先时浚流,临旱免忧,已涸而汲,沃焦弗及。汝等当闲暇之日,宜练习武艺,不可谓无事便可宴安也。夫溺于宴乐者,必至于危亡;安而虑危者,乃可以常安。”
洪武二年春,太祖以天久不雨,告祭风云雷雨岳镇海渎等神一十八坛。中五坛亲行礼,为祭文以告。其略言:“天地好生,必不使下民至于失所。朕不敢烦渎天地,惟众神主司下土民物,参赞天地化机,愿神以民物之疾苦闻于上天后地,乞赐风雨以时,以成岁丰,养育民物,各遂其生。朕敢不知报。”
太祖谕诸将校曰:“自古帝王居安虑危,处治思乱。今天下初定,岂可遽以为安而妄警戒!朕观尔等,智虑多不及此,唯知享富贵,取娱乐,于所统军士,懵然不知简练。倘一旦有警,将安用之?朕昔下金华时,馆于廉访司,有给扫除老数人,能言元时点兵事。使者问其主将曰:‘尔兵有乎?’曰:‘有。’使者曰:‘何在?’主将举所佩系囊,出片纸,指其名曰:‘尽在此矣。’其怠弛如此。及天下乱,无兵可用。乃集农夫驱市民为兵,至不能弯弓发一矢,骈首就戮,妻子为俘。国之亡者,实此辈亡之也。尔等可不戒哉!”
太祖与翰林待制秦裕伯等论学术曰:“为学之道,志不可满,量不可狭,意不可矜。志满则盈,量狭则骄,意矜则小。盈则损,骄则惰,小则卑陋。故圣人之学,以天为准;贤人之学,以圣为则。苟局于小而拘于凡近,则亦岂能充广其学哉!”
太祖谓翰林侍读学士詹同曰:“古人为文章,或以明道德,或以通当世之务。如典谟之言,皆明白易知,无深怪险僻之语。至如诸葛孔明《出师表》,亦何尝雕刻为文?而诚意溢出,至今使人诵之,自然忠义感激。近世文士不究道德之本,不达当世之务,立辞虽艰深而意实浅近,即使过于相如、杨雄,何裨实用?自今翰林为文,但取通道理明世务者,无事浮藻。”
太祖命博士孔克仁等授诸子经,功臣子弟亦令入太学。仍谕之曰:“人有积金,必求良冶而范之;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至于子弟有美质,不求明师而教之,岂爱子弟不如金玉也?盖师所以模范学者,使之成器,因其材力,各俾造就。朕诸子将有天下国家之责,功臣子弟将有职任之寄,教之之道,当以正心为本,心正则万事皆理矣。苟道之不以其正,为众欲所攻,其害不可胜言。卿等宜辅以实学,毋徒效文士记诵辞章而已。”
洪武二年五月,太祖祭方丘还,御便殿,谓侍臣曰:“上天之命,朕不敢知。古人有言‘天命不易’,又曰‘天命无常’,以难保无常之天命,付骄纵淫佚之庸主,岂有不败?朕常披览载籍,见前代帝王当祭祀时诚敬或有未至,必致非常妖孽,天命亦随而改。每念至此,中心惕然。”
太祖幸钟山归,由独龙冈步至淳化门始骑而入,谓侍臣曰:“朕久不历农亩,适见田者冒暑而耘甚苦,因悯其劳,徒步不觉至此。农为国本,百需皆其所出。彼辛勤若是,为之司牧者亦尝悯念之乎?且均为人耳,身处富贵而不知贫贱之艰难,古人常以为戒。夫衣帛当思织女之勤,食粟当念耕夫之苦。朕为此故不觉恻然于心也。”
太祖命吏部定内侍诸司官制,谕之曰:“朕观《周礼》所记,未及百人。后世至逾数千,卒为大患。今虽未能复古,亦当为防微之计。古时此辈所治,止于酒浆、醯醢、司服、守祧数事。今朕亦不过以备使令,非别有委任。可斟酌其制,毋令过多。”又顾谓侍臣曰:“此辈自古以来,求其善良,千百中不一二见。若用以为耳目,即耳目蔽矣;以为腹心,即腹心病矣。驭之之道,但常戒敕,使之畏法,不可使之有功。有功则骄恣,臣法则检束,检束则自不敢为非也。”
太祖尝谕皇太子曰:“自古帝王以天下为忧者,唯创业之君、中兴之主及守成贤君能之。其寻常之君不以天下为忧,反以天下为乐,国亡自此而始,何也?帝王得国之初,天必授于有德者,然频履忧患而后得之,其得之也难,故其忧之也深。若守成继体之君,常存敬畏,以祖宗忧天下之心为心,则能永受天命。苟生怠慢,危亡必至,可不畏哉!”
太祖以元末之君不能严宫阃之政,至宫嫔女谒私通外臣,而纳其贿赂,或施金帛于僧道,或番僧入宫中摄持受戒,而大臣命妇亦往来禁掖,淫渎邪乱,礼法荡然,以至于亡。遂深戒前代之失,著为令典,俾世守之。皇后之尊,止得治宫中嫔妇之事,即宫门之外,毫发事不预焉。自后妃以下至嫔侍女使,大小衣食之费,金银钱帛器用百物之供,皆自尚宫奏之,而后发内使监官覆奏,方得赴所部关领。若尚宫不及奏,而朦胧发内官监,监官不覆奏而辄擅领之部者,皆论以死。或以私书出外者,罪亦如之。宫嫔以下遇有病,虽医者不得入宫中,以其证取药而已。群臣命妇,于庆节朔望,朝见宫中而止,无故即不得入宫中。人君亦无有见外命妇之礼。天子及亲王后妃宫嫔等,必慎选良家子而聘焉。戒勿受大臣所进,恐其夤缘为奸,不利于国也。至于外臣请谒寺观烧香禳告星斗之类,其禁尤严。
洪武三年五月,诏设科取士。诏曰:“朕闻成周之制,取才于贡土,故贤者在职,而其民有士君子之行。是以风淳俗美,国易为治而教化彰显也。汉唐及宋,科举取士,各有定制。然但贵词章之学,而不求德艺之全。前元依古设科,待士甚优。而权豪势要之官,每纳奔竞之人,夤缘阿附,辄窃仕禄,所得资品,或居贡土之上。其怀材抱道之贤耻与并进,甘隐山林而不起。风俗之弊,一至于此。今朕统一华夷,方与斯民共享升平之治。所虑官非其人,有殃吾民,愿得贤人君子而用之。自今年八月为始,特设科举,以起怀材抱道之士,务在经明行修,博古通今,文质得中,名实相称。其中选者,朕将亲策于廷。观其学识,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果有才学出众者,待以显擢。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选,非科举者,毋得与官。彼游食奔竞之徒,自然易行。於戏!设科取士,期必得于全材。任官惟贤,庶可成于治道。咨尔有众,体予至怀。”
太祖以天下初定,欲通群下之情。日诏百官,悉侍左右,询问民情,谘访得失。或考问古今典礼制度。
太祖尝谓诸武臣曰:“用兵之道,当先固其本。本固而战,多胜少败。何谓本?内是也。内欲其实,实则难破。何谓实?有备之谓也。后世不知务此,至有战胜之余,遂忘武备。往往至于取败。人言天下平定之时,可以息兵偃武。殊不知治兵然后可以息兵,讲武而后可以偃武。若晋撤州郡之备,卒召五胡之扰;唐撤中国之备,终致安、史之乱。此无备之验也。夫当天下无虞之时,而常谨不虞之戒,武备可一日而忘哉!”
太祖御东阁,闻学士宋濂等讲“有土有人”章,曰:“人者国之本,德者身之本。德厚则人怀,人安则国固。故人主有仁厚之德,则人归之如就父母。人心既归,有土有财,自然之理也。若德不足以怀众,虽有财亦何用哉!”
洪武三年二月,诏天下曰:“自古帝王开基立国,必赖贤俊之臣,共熙庶绩,以康兆民。是故殷汤周武既定天下,克用俊乂,列于庶位,故能光昭上下,泽流无穷。今朕肇基江左,统有万邦,稽古建官,期臻至治永。惟六部政繁任重,而在位未尽得人,岂朕用贤之道未广欤?抑贤智之士抗其志节而甘隐于岩穴欤?诏下之日,有司其悉心推访,以礼遣之。”
太祖尝谓中书省臣曰:“今人于书札多称顿首、再拜、百拜,皆非礼。其定为仪式:凡致书于尊者,称端肃奉书,答则称端肃奉复,敌己者称奉书奉复,上之与下称书寄书答,卑幼与尊长云家书敬覆,尊长与卑幼云书付某人。”
洪武三年六月,太祖以天久不雨,素服草履徒步出,诣山川坛。设藁席露坐。昼曝于日,顷刻不移;夜卧于地,衣不解带。令皇后与妃亲执爨,为昔日农家之食。皇太子捧榼,杂麻麦菽粟以进。凡三日始还宫。仍斋宿于西庑,出内帑纱彩一万四千疋赐将校,于常例外给军士薪米。令法司决狱,复命有司访求天下儒术深明治道者。遂大雨,四郊沾足。
左副将李文忠送所获故元诸孙至省,省臣请献俘。太祖曰:“古虽有献俘之礼,武王伐殷,曾用之乎?”对曰:“武王事不可知,唐太宗尝行之。”曰:“太宗是待王世充。若遇隋之子孙,恐不行此礼。元虽夷狄,入主中国百年之内,生齿浩烦,家给人足。朕之祖父,亦预享其太平。献俘之礼,不忍加之。只令服本俗衣以朝,朝毕赐以中国衣冠。故国之妃朝于君者,元有此礼,不必效之。亦令衣本俗服,朝于中宫毕,赐中国服。”
元平,百官表贺。太祖问群臣元之所以亡与己之所以兴。因曰:“当元之季,君晏安于上,臣跋扈于下,国用不经,征敛日促,水旱灾荒,频年不绝,天怒人怨,盗贼蜂起,群雄角逐,窃据州郡。朕不得已,起兵欲图自全。及兵力日盛,凡东征西讨,削除渠魁,开拓疆宇。当是时,天下已非元有。向使元君克畏天命,不自逸豫,其臣各尽乃职,罔敢骄横,天下豪杰曷得乘隙而起?朕取天下于群雄之手,不在元之手。今获其遗胤,非天之降福,何以至此?《诗》曰:‘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天命如此,其可畏哉!”
太祖尝谓太子曰:“天子之子与公卿士庶人之子不同,公卿士庶人之子系一家之盛衰,天子之子系天下之安危。尔承主器之重,将有天下之责也。公卿士庶人不能修身齐家,取败止于一身一家。若天子不能正身修德,其败岂但一身一家之比?将宗庙社稷有所不保,天下生灵皆受其殃。可不惧哉,可不戒哉!”
洪武三年七月,诏于午门外择空地立亭建碑,刻国家政事可为定式及政令之善者,著以为法。此最有益,不知何时遂废。
太祖一日阅内藏,慨然谓臣下曰:“此皆民力所供,蓄积为天下之用,吾何敢私?苟奢侈妄费,取一己之娱,殚耳目之乐,是以天下之积为一己之奉也。今天下已平,国家无事,封赏之外,正宜俭约,以省浮费。”
太祖尝谕廷臣曰:“古昔帝王之治天下,必定礼制,以定贵贱,明等威。是以汉高初兴,即有衣锦绣绮谷,操兵乘马之禁。历代皆然。近世风俗,相承流于僭侈。闾里之民服食居处与公卿无异,而奴仆贱隶往往肆侈于乡曲。贵贱无等,僭礼败度,此元之失政也。中书其以房舍服色等第,明立禁条,颁布中外,俾各有所守。”于是省部定职官自一品至九品房舍、车舆、器用、衣服各有等差。庶民房舍不过三间,不得用斗拱彩色;其男女衣服并不得用金绣、锦绮、纻丝、绫罗,止用绸绢素纱;首饰钏镯不得用金玉珠翠,止用银;靴不得裁制花样金线装饰。违者罪之。
礼部尚书陶凯等据古礼,请每膳用乐。太祖曰:“古之帝王,功德隆盛,治洽生民,上下之间洽然太和。虽日一举乐,不为过也。今天下虽定,人民未苏,北征将士尚在暴露之中。此朕宵旰忧勤之不暇,岂可忘将士之劳,而自为佚乐哉!”
太祖谕中书省臣曰:“往者四方争斗,民不得其死者多矣。中原草莽,遗骸遍野,朕恻然于心。宜遣人循历水陆,悉收瘗之。”
洪武初,御史袁凯言:“今天下已定,将帅在京师者,于君臣之礼,恐未悉究。臣愿于都督府延至通经学古之士,每于诸将朔望早朝后,俱赴都堂听讲经史。庶几忠君爱国之心、全身保家之道油然日生。”太祖深以为然,遂敕省台延聘儒士,于午门番直,与诸将说书。
太祖一日朝退,见二内使干靴行雨中,责之曰:“靴虽微,皆出民力。民之为此,非旦夕可成。汝何不爱惜,乃暴殄如此!”命左右杖之。因敕百官入朝遇雨雪,许服雨衣。
太祖大宴诸功臣,因谕之曰:“创业之际,朕与卿等劳心苦力,艰难多矣。今天下已定,朕日理万几,不敢斯须自逸。诚思天下大业以艰难得之,必当以艰难守之。卿等今日安享爵位,优游富贵,不可忘艰难之时。人之常情,每谨于忧患而忽于晏安,不知忧患之来始于晏安也。明者能烛于未形;昧者犹蔽于已著。事未形犹可图也;患已著则无及矣。大抵人处富贵,欲不可纵,欲纵则奢;情不可佚,情佚则淫。奢淫之至,忧危乘之。今日与卿等宴饮极欢,恐久而忘其艰难,故相戒勉也。”
太祖已大封功臣,思天下大定,皆诸将之力。存者得膺爵赏,没者乃不复见。遂设坛亲祭之,且抚其兄弟子孙,俾食其禄。又设坛祭战殁军士,优养其父母妻子。
太祖一日罢朝,坐东阁,召诸武臣,谕之曰:“尔等退朝之暇,亦尝亲近儒生乎?往在战阵之间,提兵御敌,以勇敢为先,以战斗为能,以必胜为功。今居间无事,勇力无所施,当与儒生讲求古之名将成功立业之后,事君有道,持身有礼,谦让不伐,能保全其功名者何人;骄淫奢侈,暴横不法,不能保全始终者何人。常以此为鉴戒,择其善者而从之,则可与古之贤将并矣。”
太祖闻公侯中有好神仙者。谕之曰:“神仙之术,以长生为说,又缪为不死之药以欺人。故前代帝王及大臣多好之,然卒无验,且有服药以丧其身者。盖由富贵之极,惟恐一旦身殁不能久享其乐,是以一心好之。假使其术信然可以长生,何故四海之内千百年间,曾无一人得其术而久住于世者?若谓神仙混物,非凡人所能识。此乃欺世之言,初不可信。人能惩忿窒欲,养以中和,自可延年。有善足称,名垂不朽,虽死犹生,何必枯坐服药,以求不死?况万无此,当痛绝之。”
太视览儒士严礼等上言治道书。谓侍臣曰:“元氏之亡,由委任权臣,上下蒙蔽。今礼言不得隔越中书奏事,此正元之大弊。人君不能躬览庶政,故大臣得以专权自恣。今创业之初,正当使下情通达于上,而犹欲效之,可乎?”
太祖因礼部尚书陶凯请选人专任东宫官属,罢兼领之职。谕之曰:“朕以廷臣有才望勋德者兼东宫官,非无谓也。尝虑廷臣与东宫官属有不相能,遂成嫌隙,或生奸谋,离间骨肉,其祸非细。若江充之事,可为明鉴。朕今立法,令省台都督府官兼东宫赞辅之职,父子一体,君臣一心,庶几无相构之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