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史学,萌芽于孔子、左丘明,而大成于司马迁、班固。故继孔子、左丘明之后,而述司马迁及班固。
司马迁,字子长,龙门阳夏人也。汉武帝时,嗣其父谈而为太史令,职掌文史星历,故得紬金匱石室之书而作《史记》。晚年官尚书令,尊崇任职,友人任安责以不能进贤,迁以书报之,论及《史记》,即《汉书》本传及《文选》所载《报任少卿书》是也。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人也。后汉明帝时官兰台令史,因其父彪之业以作《汉书》。后参大将军窦宪军事,及宪得罪,坐系死狱中,年六十一,时和帝永元四年也。迁之卒年无考,据王国维所撰《太史公行年纪》,迁约卒于汉昭帝始元元年,年六十。此二氏事迹之大略也。
古人修书莫不有其动机与背景。孔子之辑《尚书》与修《春秋》,史官失职,文献无征,其动机也。王官失守,散为百家,其背景也。司马迁之作《史记》,亦有其动机与背景焉。试一考之。
《史记 太史公自序》云: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歌论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
盖司马氏世为史官,封禅为古今旷见之大典,而身任史官者,不得与其役,实为毕生之憾事,故司马谈至于发愤而卒。迁禀承其父之遗言,而作《史记》,其以《封禅书》列于八书之一,即以示禀承先志之意。其动机一也。
《汉书 司马迁传》、迁《报任安书》云(亦见《文选》四十一):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其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自记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总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已就极刑,而无慍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迁因保李陵不降敌,而受腐刑,本为奇耻大辱,特以著书未就,故甘受刑而不悔,以自况于古人之发愤。其动机二也。
《太史公自序》又云: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部薛彭城,过梁楚。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是则迁之足迹,实由今之晋豫,而南游江浙,转至湘鄂,北还齐鲁,徘徊鲁苏二省之交界,又经武汉而归长安,再南适川滇,再北返,中国之内地,多经涉历。故苏辙谓,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豪杰交游,故其文疏宕颇有奇气。此又《史记》一书之所由成。其动机三也。
若夫作《史记》所有之背景,司马迁亦略言之。其《自序》云:
维我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统业。周道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
据此可知汉兴九十余年间,遗文间出,而毕集于司马氏父子之所掌,则是朝廷右文之效,而又为作《史记》之背景矣。
迁之作《史记》,尝比于孔子之作《春秋》。其述先人之言曰:“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小于何敢让焉 ”然又不敢自居以示谦,故曰:“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比之于《春秋》,谬矣。” 然如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所谓拾遗补艺,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其自命如是之高,谓其不比于孔子之作《春秋》,不可得也。
夷考其时,正孔子所谓文献不足征之日也。孟子曰:“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此典籍之厄于晚周者也。太史公曰:“秦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 此史籍之厄于秦火者也。《史记》一书,本杂采群书而成,于《尚书》、《春秋左氏传》、《国语》、《世本》、《战国策》而外,又有《五帝德》、《帝系姓》,亦称《五帝系牒》 ,有《春秋历谱牒》 ,亦称《牒记》 ,有《秦记》 ,于楚汉之间事,则采陆贾《楚汉春秋》 。以上或见本书,或为班固所述。是则迁之修史,亦致憾于文献之不足征,不及其身而纂述之。则后人益难为力。此又为其背景之一矣。
《后汉书 班彪传》载彪所撰《略论》云:
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以多阅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
其子固本之,以作《汉书 司马迁传赞云:
……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捂,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敝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
又《汉书 扬雄传》录雄《自序》云:
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
比观三文,皆于《史记》致不满之辞。然长短互见,贤者不免,班氏父子虽盛讥子长,而不能不服其善叙事理。彪本续《史记》而为后传,而固又因《史记》之体例而别撰《汉书》,皆承子长之衣钵,有因而无革者也。
桓谭《新论》谓迁著此书,示东方朔,朔署之曰:“太史公”,署之者,名其书也;而韦昭则以为书中之太史公,皆其外孙杨恽所加,王国维是之(见所著《太史公行年考》)。《汉志》列《太史公》百三十篇于《春秋》之后,又著录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汉书》叙传、扬雄传,《后汉书》窦融、范升、陈元诸传,皆以“太史公”称之,是则《太史公》为《史记》之本名,无疑也。又称曰《太史公书》,初见于本书《自序》,又见《汉书 宣元六王传》、《后汉书》班彪、杨终等传,亦称曰《太史公记》,见《汉书 杨恽传》。曰书,曰记,皆于太史公之下,附缀一字,以明其为太史公所书所记耳。《班彪传》又称,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然出于载笔之辞,与彪之自称曰《太史公书》者异趣。钱大昕谓此为范蔚宗所增益,非《东观》旧文,是也。“史记”之称,屡见《史记》本书,悉指旧史而言,故迁未尝以此二字,自名其书。《三国 魏志 王肃传》:明帝称迁著《史记》;苟悦《汉纪》十四则云:“司马子长遭李陵之祸,发愤而作《史记》,始自黄帝以及秦汉为《太史公记》。”按悦为后汉末人,在王肃之前,时已有“史记”之称;晋人司马彪撰《续汉书》,于《天文志》中,亦一言之;《隋志》据以著录,而“史记”遂为《太史公记》之简称。钱氏谓“史记”之称,出于魏晋以后,语固不诬 。《史通》(六家)乃谓因鲁史记旧文,目之曰史记,不知此实后起之义。盖“史记”为古史及周代诸国史之通名,初不限于鲁史,《汉书 五行志》屡引“史记”即泛指诸国史而言,《颜注》谓凡称“史记”者皆为迁书,殊误,知幾本之,乃有此说。
《汉书 司马迁传》云:“十篇缺,有录无书。”(亦见《艺文志》)注引张晏曰:“迁殁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传》,言辞鄙陋,非迁之意也。”是则所缺十篇,釐然可指。然据王鸣盛之所考,惟《武纪》全亡,褚先生取《封禅书》补之;《三王世家》、《日者龟策》二传,为未成之笔,但可云阙,不可云亡;其余皆不见所亡何文 ;其余为褚先生所附缀者多为天汉以后事,为迁所不及见,补之殊为多事 。据此则《史记》之所亡佚亦仅矣。
迁殁之后,其外孙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于外 。至元成间,而褚少孙补之。少孙者,颍川人,梁相大弟之孙,宣帝时寓居沛,受诗于王式,为博士,于是鲁诗有褚氏之学,名见《汉书 儒林传》(王式)。今《史记》中称“褚先生曰”者,皆少孙所补也 。少孙所补殊浅陋,不为世所重。迁之本书,自谓迄于太初,其后阙而不录,其后为之踵继其书者,褚少孙之外,有刘向、向子歆、扬雄、冯商、阳城衡、史岑、梁审、肄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俱有撰述” 。至光武建武中,班彪乃采前史遗事,傍贯旧闻,作后传六十五篇 。寻其自撰之略论,谓后篇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为世家,唯纪传而已。则又因时无累世相及之诸侯,而变通其体例焉(见本传)。
至彪之子固,遂本其父作,而撰《汉书》。《后书》本传叙其事云:
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上书显宗告固私改作国史者,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尽取其家书。……固弟超,恐固为郡所核考,不能自明,乃驰诣阙上书,得召见,具言固所著述意,而郡亦上其书,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与前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共成《世祖本纪》。迁为郎,典校秘书。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复使终成前所著书。固以为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撰前记,缀集所闻,以为《汉书》。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傍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几百篇。固自永平中,始受诏,潜精积思二十余年,至建初中(章帝建初元年为公元七六年)乃成 。
班固因其父作,而修《汉书》,亦为父子世业。其与太史公父子异者,一则世为史官,一则以郎官令史典校秘书,而非史官 。是其修史虽同,而非皇古以来史官世守之旧法矣。
固之自赞其书日:“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又曰;“准天地,统阴阳,阐元极,步三光,穷人理,该万方,纬六经,缀道纲,总百氏,赞篇章,函雅故,通古今”;以视司马迁之自称者,可谓后先映照。然晋人傅玄评其书云:“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述时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范晔《后汉书 班固传 论》则云:
司马迁、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载籍之作,大义粲然著矣。议者咸称二子有良史之才,迁文直而事覈,固文赡而事详。若固之叙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斖斖而不厌,信哉其能成名也。彪、固讥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然其议论,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固伤迁博物洽闻,不能以智免极刑,然亦身陷大戮,智及之而不能守之。呜呼,古人所以致论于目睫也。
《宋书》本传,载晔《与甥书》,亦云:
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
是其为抑扬高下之辞,亦一如班氏父子之于子长也。刘知幾持论,每抑《史记》而扬《汉书》,其《史通 六家篇》云:
寻《史记》疆宇辽阔,年月遐长,而分以纪传,散以书表,每论家国,一政而胡越相悬,叙君臣,一时而参商是隔,此其为体之失者也。兼其所载,多聚旧记,时采杂言,故使览之者,事罕异闻,而语饶重出,此撰录之烦者也。……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
盖创始者难免疏略,继起者易于该密,《汉书》之优于《史记》,其势然也。自来为《史》、《汉》优劣之论者,烦不胜理,如晋张辅,以《史记》叙三千年事,惟五十万言,《汉书》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以为两书高下之判。不悟《史记》记春秋以前数千年事,限于文献不足,多所阙略,且仅居全书十之二三;叙汉初迄太初事,为时不及百年,乃居全书之过半;持此一段,以与《汉书》较,亦未见孰为多少。张氏所说,乃目见毫毛而不见其睫之论也。其后郑樵则盛讥班固,而推崇司马迁。其言曰:自《春秋》之后,惟《史记》擅制作之规模,不幸班固非其人,遂失会通之旨(通志序)。盖樵之修《通志》,实取法于《史记》,会通古今史事为一书,章学诚推为百世宗师者,宜其不满于班氏之断代史也。
班固之作《汉书》,其体一依于《史记》,本如云礽之与祖父,强区为二,理有难言。然语其原,虽为一体,而究其流,则有二致,即《史记》为通史之开山,而《汉书》为断代之初祖是已。范、陈而后诸正史,以断代为主者,皆仰汲班氏之流;杜佑之修《通典》,司马光之修《通鉴》,郑樵之修《通志》,穿贯古今以为一书,又闻司马氏之风而兴起者也。
《史通 正史篇》亦云:
固后坐窦氏事,卒于洛阳狱,书颇散乱,莫能综理。其妹曹大家,博学能属文,奉诏校叙,又选高才郎马融等十人,从大家受读,其八表、天文志等,犹未克成,多是待诏马续所作。而《古今人表》,尤不类本书。
袁宏《后汉纪》十九云:
马融兄续,博览古今。同郡班固,著《汉书》,缺其七表及天文志,有录无书,续尽踵而成之。
《后汉书 列女 曹世叔妻班昭传》云:
兄固著《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藏书阁踵而成之。……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
《后书》不言马续所续是何篇目,惟司马彪《续汉书 天文志》,谓孝明帝使班固叙《汉书》,而马续述《天文志》,是则马续所述者,仅天文一志,有明文可考,然《史通》谓八表、天文志等,多是马续所作,则又因“续继昭成之”一语,推而得之也。愚谓固所撰之八表及天文志,非不略具规模,故曰未及竟而卒;班昭踵成之,亦未能毕功,故又有待于马续之继作;至天文一志,则多出自续手,此又因续书所记,推而得之也 。盖《汉书》未成之一部,有待后人之补辑,亦犹《史记》十篇之有录无书。然褚少孙之补《史记》,实有狗尾续貂之诮,不若班昭所续之后先媲美,如出一手,此又为才力所限,无可如何者矣。
汉献帝颇好典籍,常以《汉书》文繁难省,乃命秘书监侍中苟悦,依《左氏传》体,以为《汉纪》三十篇。而悦亦自云:
先王光演大业,肆于时夏,亦惟翼翼,以监厥后,永世作典。夫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章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于是天人之际,事物之宜,粲然显著,罔不备矣。……汉四百有六载,拨乱反正,统武兴文,永为祖宗之洪业,思光启乎万嗣,圣上穆然,惟文之恤,瞻前顾后,是绍是继,阐崇大猷,命立国典,于是缀叙旧书,以述《汉纪》,中兴以前,明主贤臣得失之轨,亦足以观矣 。
又云:
谨约撰旧书,通为叙之,总为帝纪,列其年月,比其时事,撮要举凡,存其大体,旨少所缺,务存约省,以副本书,以为要纪(《汉纪》一)。
悦撰是书之体,壹仿《左传》,故《史通》以其书列入《左传》家,称为编年体。又谓,荀氏翦裁班史,篇才三十,历代褒之。有踰本书,后来作者,不出班苟二体,故晋史有王、虞,而附以干《<纪>[记]》,《宋书》有徐、沈,而分为裴《略》,各有其美,并行于世。盖其后自后汉以至南北朝,如张墦、袁宏、孙盛、干宝、徐广、裴子野、吴均、何之元、王劭等所著书,或谓之春秋,或谓之纪,或谓之略,或谓之典,或谓之志,其名各异,大抵皆依《左传》(以上略本《史通 六家 二体》)。盖编年体本为古史记载之成法,《春秋》一书,即其明证。惟自丘明作传,广采列国之史,羽翼《春秋》,事具首尾,言成经纬,条理始密,然犹为释经而作。迨于苟悦,始取《汉书》各传及志表之文,按其年月前后,散入本纪各年之下,以成一代之典 ,与《左传》之与《春秋》相为表里者有间。见存乙部诸书,仅袁宏之《后汉纪》,可与是书伯仲。而宋代司马光之撰《通鉴》,则启五季以往,穿贯一千六百余年之事,实包举苟、袁二氏之书,而一新其面目,遂集编年体之大成。此又仰食苟悦之赐,而可以一览得之者。
《汉纪》之作,悉撮取班书入录,此外采录绝少,故顾炎武病其叙事索然无意味,间或首尾不备 ,是诚然矣。然据宋李焘所跋及《四库提要》所考,曾举详于班书者数事,盖别有所本,是则其书与班书之多同,正由荀氏之矜慎。然吾谓荀书之可贵者,不在内蕴,而在义例。义例维何 即悦所自称达道义、章法式、通古今、著功勋、表贤能五者是也。五者之中,尤以二三两例为最要。所谓章法式,即修史之成法,《左传》所举之五十凡,《史通》所论之史法,皆此物也。所谓通古今,即太史公所谓通古今之变,亦章学诚所宗尚之通史。说亦自言,约撰旧书,通而叙之。杜佑、司马光、郑樵诸氏之作,悉自“通而叙之”一语引申得之。吾国谈史法者,始于刘知幾,谈史意者,始于章学诚,抑知荀氏于千余年前,已深明其会通之旨,而于《汉纪》一书著其法式,其有功于史学为何如。纪事本末一体,创于袁枢,其书皆钞撮《通鉴》而成,非有旁搜博综之功,然而后贤盛称之者,亦以其能别创义例,为来学示之准的耳。《汉纪》之足称,亦以是而已。
《汉书 艺文志》春秋家曾著录《汉著记》百九十卷,颜注云,若今之起居注,其意似谓著记即注记也。考《汉书 五行志》曾举《汉著纪》之名,自高祖至孝平凡十二世,《律历志》亦屡称《著纪》,所记悉为年世,或日食朔晦之数。《后汉书》则作《注记》,见《和熹邓皇后纪》及《马严传》。王应麟《汉志考证》引刘毅语云,汉之旧典世有《注记》,是记又作纪,著又作注。据《五行志》所载十二著记之文,多属五行历数天人相应之事,盖太史令之所掌也(参阅朱希祖先生《汉十二世著纪考》,见《北京大学季刊》二卷三号)。则是《汉著记》未必属于起居注,颜注所说未为得实。《汉书》又著录《太古以来年纪》二篇,《汉大年纪》五篇。《太古以来年纪》所记,当为三代以往之纪年,为《史记》所本。或谓《汉书本纪注》臣瓒所说《汉帝年纪》,悉出《汉大年纪》,或又谓其体似《大事记》,其详不可矣。要之,《汉著记》、《汉大年纪》二书,皆在《汉书》以前,且为汉史之一种,故不惮烦而附述之。
章学诚谓:“三代以上记注有成法,而撰述无定名,三代以下,撰述有定名,而记注无成法。” (《文史通义 书教上》)所谓记注,即旧日所称之掌故,亦今日所称之史料;所谓撰述,即旧日所称纪传、编年二体之史,亦今日所称之史书。三代盛时,有史官世掌典籍,记言记事,职有专司,所谓掌故史料之书,皆为史官之所典掌,故约曰注有成法。而于是时,盖无一人如孔子之修《春秋》,司马迁之作《史记》,整齐千百年事,以垂为百代之大典者,故曰撰述无定名。质言之,即有史料而无史书是也。春秋之世,孔子观书周室,因鲁史记而修《春秋》,即将旧存之记注,为史官所掌者,始终条理,撰成一书。司马迁亦以《尚书》、《世本》、《左传》、《国语》、《国策》、《楚汉春秋》等书及当代郡国所上之计书为史料,而作《史记》。后世之修史者,悉沿斯例而无改,故曰撰述有定名。然自周室衰微,史官失职,典守之籍,逐渐散亡,迨汉之中叶,司马氏父子殁后,所有记言记事之役,掌故史料之藏,改由他职兼领,而史官之制,遂与古不侔矣,故曰记注无成法。此其可考之大略也。吾谓古代史官,有记注而无撰述,如所谓《虞书》、《夏书》、《周书》、鲁之《春秋》,未经孔子删定者,皆记注也。后世史家,则重撰述而轻记注,自孔子、左丘明、司马迁、班固、荀悦以来,所修编年纪传之史,皆撰述也。记注为史官世守之业,撰述开私家修史之风,史官世守之业,极于司马迁,而隋唐以后官修诸史,犹有告朔饩羊之意存焉。私家修史之风,导源于孔子、左丘明,而大成于司马迁、班固,而魏晋六朝所修诸史,皆其支与流裔也。或谓司马氏父子世为太史令,职典记事,乃作《史记》,班固官兰台令史,奉明帝之命,以成所著《汉书》,皆非私史之比,此殊不然。寻《太史公自序》所记,盖奉父命作史,故曰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又自比于孔子之修《春秋》,曰,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作也;王肃谓孝武览孝景及己本纪大怒,削而投之,于是两纪有录无书;卫宏曰,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 ,后人或证其言之妄,今本景武二纪,俱为后人所补,宏言未必无据;至固本因其父业,私作国史,为人所讦发,明帝奇其书,乃使因而成之;是皆私家修史之明证。自马班二氏,发凡起例,创为纪传一体,后贤承之,多有名作,遂于魏晋南北朝之世,大结璀璨光华之果。当此之时,记注固无成法,撰述已有定名,于古虽有未合,于今亦未为失也。
吾国古史之体多为编年,如《春秋》及《竹书纪年》皆是。司马迁始改为纪传体,为班固以下所祖,此固创而非因也。或谓《史记 大宛传》尝两引“禹本纪”,而《伯夷传》亦有其“传曰”之语,是为本纪、列传二体所本。又或谓《世本》有世家、有传、有谱、有帝系、氏姓、居、作等篇,而迁亦自言采及《春秋历谱牒》,为世家、书、表各体之所本。梁启超亦论之曰,本纪以事系年,取则于《春秋》,八书详纪政制,蜕形于《尚书》,十表稽牒作谱,印范于《世本》,世家、列传既宗杂记,亦采琐语,则《国语》之遗规也(《过去之史学界》)。是则《史记》之各体虽有所因,非由自创,而迁能整齐条理,上结前代史官之局,下开私家作史之风,其功侔于左氏,而几于孔子争烈矣。班固因《史记》之体以成后来史家所本,几为一成不易之规。固又别为平林新市公孙述作“载记”,为《晋书》“载记”所本,是亦世家一体之易名也。吾谓汉人称古代之典籍曰经,古史如《尚书》、《春秋》亦有经名,《汉志》著录之《尚书古文经》、《春秋古经》是也。释经之作或曰传,或曰记,左氏、公羊、穀梁三氏之书,皆为释《春秋》而作,故以传称之。而《周官经》及《礼经》亦别有传,《汉志》有《周官传》四篇,《仪礼 丧服》内有“传曰”之文,《丧服》正文即礼经,而“传曰”以下之文,即《礼经》之传也。传又称记,故古《礼经》之外又有记,而不必为今本之《礼记》,是则记与传皆为释经而作也。《史记》之有本纪(《汉书叙传》称为春秋考纪),以编年为体,义同于《春秋经》,本纪之外而别作列传,义同于《左氏传》,凡本纪不能详者,皆具于列传,即列传为释本纪而作也。然本纪之义同于记事,故记事亦称纪事,记为释经而作,义正同传,而迁何以称古史为“史记”,自作之史何以又称本纪,盖纪帝王之事,有“禹本纪”为例,而又不能僭称经,故用本纪之名以拟经,此可意度而知之者也。《周礼》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而古人尝称史诵书(《左》襄十四年),而《汉书》亦著录《周书》七十一篇,故班氏以下称史曰书,而《史记》亦称详故事典制者曰八书。然古人概称记事之书曰志,义正同书,是班氏之易书为志,亦有未安,不如易志称记,取以相配,亦理之宜也。或易纪人之传为录,而称纪一事之本末者为传,以免记与本纪相溷,亦属允当。总之无论其名为何,皆取以释经之义,纪传一体创自司马氏,而班氏承之,后世奉为圭臬,异乎此者,则谓之杂史,此即二氏所建立之史法也。
若夫马、班二氏之史学,亦有可得而言者。《史记》之善叙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野,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即司马迁之史学也。《汉书》之叙事,不激诡,不抑抗,
瞻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斖斖而不倦,即班固之史学也。左丘明之赞《春秋》曰,非圣人孰能修之,然其所举,乃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之五事。马班二氏作史之旨,不期而与孔子暗合,此即章学诚所谓史意也。刘知幾作《史通》以明史法,又备言史例之要。曾谓: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史通 序例》),所谓史例,即史法也。《春秋》之例,具于“五十凡”,而左氏明之。《史记》、《汉书》未明言有例,然《史记》有《自序》,《汉书》有《叙传》,而例即寓于自序、叙传之中。迁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固所谓该万方,纬六经,函雅故,通古今,皆属言之有物,非好为大言者比,谓之史法也可。谓之史例也亦可。且即本书而细求之,亦非无例可寻,惜后人无仿杜预成式为《史记》、《汉书》作释例者,遂致古良史之美意,湮没而不彰,可慨也夫。是则史意也,史法也,史例也,皆二氏史学之可考见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