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略述朱子论学。主博文,主格物穷理,主多方以求,自然要教人读书。但在理学家中,正式明白主张教人读书,却只有朱子一人。后人汇集其语,名为朱子读书法者,不止一家。本章当再摘要撮述为朱子论读书。
当时理学家风气,务于创新说,各欲自成一家言。朱子教人读书,多属针对此项流弊而发。初视若大愚大拙,而实启大巧大智之键。若至钝至缓,而实蕴至捷至利之机。
问易如何读?曰:只要虚心以求其义,不要执己见。读他书亦然。
又曰:
看书不可将己见硬参入去。随他本文正意看,依本子识得文义分明。自此反复不厌,日久月深,自然心与理会,有得力处。
读书若有所见,未必便是,不可便执著。且放一边,且更读,以来新见。
如去了浊水,然后清者出。
牵率古人言语,入做自家意中来,终无进益。
须是胸次放开,磊落明快,恁地去。
或问读书未知统要。曰:统要如何便会知得?近来学者,有一种则舍去册子,却欲于一言半句上便见道理。又一种则一向泛滥,不知归著处。此皆非知学者。须要熟看熟思,久久间自然见个道理,四停八当,而所谓统要者自在其中。
看文字,少看熟读,一也。不要钻研立说,但要反复体翫,二也。埋头理会,不要求效,三也。
此可谓朱子教人读书三纲领。朱子又曰:
读书须看得一书彻了,方再看一书。
须从一路正路直去,四面虽有可观,不妨一看,然非紧要。
东坡教人读书,每一书当作数次读之。当如入海,百货皆有,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文物之类,他皆如此。若学成,八面受敌,与慕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
黄山谷与人帖有云:学者喜博而常不精。泛滥百书,不如精于一。有余力,然后及诸书,则涉猎亦得其精。盖以我观书,则处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先生深喜之,以为有补于学者。
东坡山谷,皆文章之士,不为理学家重视,而朱子独有取其言。真能读书,则可不问理学经学史学文学,读书则总该如此读。朱子又曰:
读书不可兼看未读者,却当兼看已读者。
要将理会得处反复又看。
问看文字,为众说杂乱,如何?曰:且要虚心,逐一说看去。看得一说,却又看一说。且依文看,逐处各自见个道理,久之自然贯通。
众家说有异同处最可观。甲说如此,且挦扯住甲,穷尽其辞。乙说如此,且挦扯住乙,穷尽其辞。两家之说既尽,又参考而穷究之,必有一真是者出。
读书至于群疑并兴,寝食俱废,乃能骤进。如用兵,须大杀一番,方是善胜。
固不可凿空立论,然读书有疑,有所见,自不容不立论。其不立论者,只是读书不到疑处。熟读书,自然有疑。若先去求个疑,便不得。
读书不广,索理未精,乃不能致疑,而先务立说,所以徒劳苦而少进益。
学者所患,在于轻浮,不沉着痛快。
读书宁详毋略,宁下毋高,宁拙毋巧,宁近毋远。
此又可谓是朱子教人读书之四大戒条。果能详能下能拙能近,自见沉着痛快。轻浮者则必好高好远好巧好略。又曰:
看文字,须大段精采看。耸起精神,树起筋骨,不要困,如有刀剑在后一般。
读书譬之煎药,须是以大火煮滚,然后以慢火养之,却不妨。
宽著期限,紧著课程。
小作课程,大施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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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射弓,有五斗力,且用四斗弓,便可拽满,己力欺得他过。
如此读书,内而存心养性,外则穷理致知,其道一辙,实非异轨。当时理学家相率以谈心性为务,既不致知穷理,更益轻视读书,目之为第二义,又相戒勿恃简册,朱子独力矫其弊,谓:
凡吾心之所得,必以考之圣贤之书。脱有一字不同,则更精思明辨,以益求至当之归。毋惮一时究索之劳,使小惑苟解,而大碍愈张。
求之自浅以及深,至之自近以及远,循循有序,不可以欲速迫切之心求。非固欲画于浅近而忘深远,舍吾心以求圣人之心,弃吾说以徇先儒之说也。鄙意且要学者息却许多狂妄身心,除却许多闲杂说话,著实读书。初时尽且寻行数墨,久之自有见处。
凡百放低,且将先儒所说正文本句,反复涵泳,久久自见意味。
只且做一不知不会底人,虚心看圣贤所说言语,未要便将自家许多道理见识与之争衡。退步久之,却须自有个融会处。自家道理见识,未必不是,只是觉得太多了,却似都不容他古人开口,不觉蹉过了他说底道理。至知前人议论得失,今亦何暇为渠分疏。且救取自家目今见处。若舍却自己,又救那一头,则转见多事,不能得了。
读古人书,非务外为人,争古人之是非。乃欲扩大自己心胸,多闻多知,也该容古人开口说他底道理。但也不是要舍己以徇,乃求有个融会,以益期于至当之归。若要得如此,却须把自家先放低,先退一步,虚心做一不知不会底人。莫把自家先与他争衡,待了解得他,自会有疑有辨,久之却来新见。朱子如此教人读书,实亦不是专对当时理学界作箴砭,千古读书,欲求得益,必当奉此为准绳。否则
一事必有两途,才见彼说昼,自家便寻夜底道理反之,各说一边,互相逃闪,更无了期。
凡务求创新见而轻视传统,其弊皆如此。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苟无传统,亦将无学术可言。朱子又自说:
勤劳半世,汩没于章句训诂之间,黾勉于规矩绳约之中,卒无高奇深眇之见,可以惊世而骇俗。独幸于圣贤遗训,粗若见其坦易明白之不妄而必可行者。
此乃朱子之谨守传统处,亦是其能独创新说处。朱子又曰:
读书别无他法,只是除却自家私意,逐字逐句,只依圣贤所说,白直晓会,不敢妄乱添一句闲杂言语,则久久自然有得。知其不然,纵使说得宝花乱坠,亦只是自家杜撰见识。
新见亦都从传统中来。若抹杀传统,尽求新见,此等皆是杜撰。又曰:
方看得一句大学,便已说向中庸上去,如此支离蔓衍,彼此迷暗,互相连累。非惟不晓大学,亦无功力别可到中庸。枉费精力,闲立议论,翻得言语转多,却于自家分上转无交涉。
故曰:
读书惟虚心专意,循次渐进为可得之。如百牢九鼎,非可一嘬而尽其味。
切不可容易躁急,厌常喜新,专拣一等难理会无形影底言语,暗中想像,杜撰穿凿,枉用心神,空费目力。
朱子教人读书,其语尚多。有些处真是说得如大愚大拙,至钝至缓。但从来读书人,却无一人能如朱子之博读而多通,特达而多见。或又疑朱子乃理学大儒,主要应在心性上用功,而朱子毕生精力却又似都花在读书上。不知朱子读书,同时即是心地上夫。朱子教人要能具备虚心,专心,平心,恒心,无欲立己心,无求速效心,无好高心,无外务心,无存惊世骇俗心,无务杜撰穿凿心,能把自己放低,退后,息却狂妄急躁,警惕昏惰闲杂。能如此在自己心性上用功,能具备此诸心德,乃能效法朱子之读书。故朱子教人读书,同时即是一种涵养,同时亦即是一种践履。朱子教人读书,乃是理学家修养心性一种最高境界,同时亦即是普通读书人一条最平坦的读书大道。理学之可贵亦正在此。慎勿以为此等乃是理学家之教人读书而忽之。
朱子追和二陆鹅湖诗有曰: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涵养转深沉。
后人读朱子书,多见其旧学商量之邃密,而不见其新知涵养之深沉。同时当知,旧学商量之邃密,即足以证其新知涵养之深沉。欲求了解到朱子新知之深沉处,则亦终必要效法朱子之读书法来读朱子书,乃能渐渐窥及。
《论语·述而》篇,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朱子《集注》说之曰:
述,传旧而已。作则创始也。敌作非圣人不能,而述则贤者可及。窃比,尊之之辞。我,亲之之辞。老彭,商贤大夫,盖信古而传述者也。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盖不惟不敢当作者之圣,而亦不敢显然自附于古之贤人。盖其德愈盛,而心愈下,不自知其辞之谦也。然当是时,作者略备,夫于盖集群圣之大成而折衷之,其事虽述,而功则倍于作矣。此尤不可不知。
此一段话,不啻是朱子之自道。孔子集古圣之大成,而朱子则集孔子以下诸贤之大成。其主要点只在求能述,而不敢自居于作。但真能述,则其功自倍于作。此中有深意,非真能明白到千古学术之大传统者不易知。若其必欲有作,而不愿自居于述者,此则先自把自己地位太提高了,太放前了,把轻视前人之书之心来读前人之书,固宜于朱子之教人读书法,感其无可欣赏,而亦不易于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