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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目鱼》第十四出 利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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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时春前〗(旦上)私盟缔就,一对鸳鸯如绣。刻刻相看,只少贴身时候。

奴家自与谭郎订约之后,且喜委身得人,将来料无失所。又喜得他改净为生,合着奴家的私愿。别的戏子怕的是上场,喜的是下场;上场要费力,下场好躲懒的缘故。我和他两个却与别人相反,喜的是上场,怕的是下场;下场要避嫌疑,上场好做夫妻的缘故。一到登场的时节,他把我认做真妻子,我把他当了真丈夫,没有一句话儿不说得钻心刺骨。别人看了是戏文,我和他做的是实事。戏文当了实事做,又且乐此不疲,焉有不登峰造极之理?所以这玉笋班的名头,一日香似一日。是便是了,戏场上的夫妻,究竟当不得实事,须要生个计策即真了才好。几次要对母亲说,只是不好开口。如今也顾不得了,早晚之间,就要把真情吐露出来,拚做一场死冤家,结果了这桩心事!

〖奉时春后〗(小旦引外、末,抬银箱上)骤增家事千金,拚失亲人一口。只虑着一番僝僽。

(到介)

(外、末)刘大娘,把箱子里面的东西查点一查点,我们要转去了。

(小旦)列位请回,不消查点。有个薄礼送你们的,明日补过来罢。

(外、末)多谢!送来银子极多,换去人儿甚少。

(小旦)多的终是呆钱,少的却是活宝。

(外、末下)

(旦)母亲,你往那里去了半日,这皮箱里面是甚么东西?

(小旦)我儿,你是极聪明的,且猜一猜看?

〖红衲袄〗(旦)莫不是改霓裳的旧绀緅?(小旦)不是。(旦)莫不是助衣冠的闲组绶?(小旦)也不是。(旦)莫不是你清歌换得的诗千首?(小旦)一发不是。(旦)莫不是你妙舞赢来的锦一头?(小旦)总来都不是。(旦)这等孩儿猜着了,这话儿在舌上留,说将来愁碍口!(小旦)既然猜着了,有甚么说不得?(旦)莫不是你一刻千金,将白日当了春宵也,因此上把值千金的美利收?

(小旦)究竟猜不着。这皮箱里面的物件,是你一个替身。做娘的有了他,就可以不用你了。

(旦)怎么,不用孩儿做戏了?这等谢天谢地。

(小旦)你做娘的呵,

〖前腔〗指望你噪芳名做置富邮,指望你秉霜毫做除利帚。指望你把千金卖笑春风口,配合着一顾留人秋水眸。谁知你未逢人早害羞,见钱财先缩手,弄得那些怨蝶愁蜂,一个个仇恨着花枝也,直待把艳阳天搅做秋。

(旦)母亲说的话,孩儿一些也不懂,倒求你明白讲来罢。

(小旦)我老实对你说,你这样的心性,料想不是个挣钱的,将来还要招灾惹祸,不如做个良家妇人,吃几碗现成饭罢。这边有个钱乡宦,家私极富,做人又慷慨,他一眼看上了你,定要娶做偏房,做娘的已许了他。这就是他的财礼,明日戏完,就要送你过去了。

(旦大惊介)呀!怎么有这等奇事?孩儿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怎么又好改嫁?

(小旦惊介)你有甚么丈夫?难道做爷娘的不曾许人,你竟自家做主,许了那一个不成?

(旦)孩儿怎么敢做主。这头亲事是爹爹与母亲一同许下的,难道因他没有财礼,就悔了亲事不成?

(小旦大惊介)我何曾许甚么人家,只怕你见鬼了,既然如此,许的是那一个?你且讲来。

(旦)就是做生的谭楚玉。你难道忘了么?

(小旦)这一发奇了,我何曾许他?

(旦)他是个宦门之子,读书之人,负了盖世奇才,取功名易如反掌,为甚么肯来学戏?只因看上了孩儿,不能勾亲近,所以借“学戏”二字,做个进身之阶。又怕花面与正旦配合不来,故此要改做正生。这明明白白是句求亲的话,不好直讲,做一个哑谜儿与人猜的意思。爹爹与母亲都曾做过生、旦,也是两位个中人,岂有解不出的道理?既然不许婚姻,就不该留他学戏,就留他学戏,也不该许他改净为生;既然两件都依,分明是允从之意了,为甚么到了如今,忽然改变起来?这也觉得没理。

(小旦)啧啧啧!好一个赖法。这等说起来,只消这几句巧话,就把你的身子,替他赖去了?

〖前腔〗(旦)我和他誓和盟早共修,我和他苦和甘曾并守。我和他当场吃尽交杯酒,我和他对众抛残赘婿球。(小旦)这等,媒人是那一个?(旦)都是你把署高门的锦字钩,却不道这纸媒人也可自有。(小旦)就是告到官司,也要一个干证,谁与他做证见来?(旦)那些看戏的万目同睁,谁不道是天配的鸾凰也,少甚么证婚姻的硬对头!

(小旦)你这个孩子痴又不痴,乖又不乖,说的都是梦话。那有戏场上的夫妻,是做得准的?

〖前腔〗又不是欠聪明拙似鸠,又不是假矇眬开笑口。为甚的对了眼前鸾凰羞携手?硬学那画里鸳鸯想并头。有几个做生的与旦作俦,有几个做旦的把生来守?只有那山伯、英台,做一对同学的夫妻也,也须是到来生做蝶梦幽!

(旦)天下的事样样戏得,只有婚姻戏不得,既然弄假就要成真。别的女旦不惜廉耻,不顾名节,可以不消认真;孩儿是个惜廉耻,顾名节的人,不敢把戏场上的婚姻,当作假事。这个丈夫是一定要嫁的!

(小旦)好骂!好骂!这等说起来,你的母亲是不惜廉耻,不顾名节的了。我既然不惜廉耻,不顾名节,有甚么母子之情?就逼你嫁了人,也不是甚么奇事!我且进去睡了,待明日戏完,再同你讲话。饶伊百口挠婚约,还我千金作枕头。(取银箱下)

(旦掩泪,长叹介)谭郎!谭郎!我和你同心苦守,指望守个日子出来,谁想半途而废。我母亲见了这注钱财,就如馋猿遇果,饥犬闻腥,既然吞下喉咙,那里还肯吐将出去,这场劫数断不能逃了。谭郎为我费了无限苦心,我难道好负他不成?不如寻个自尽便了。

(解带系颈欲缢,忽止介)且住!做烈妇的人,既然拚着一条性命,就该对了众人,把不肯改节的心事,明明白白诉说一番,一来使情人见了,也好当面招魂;二来使文人、墨士闻之,也好做几首诗文,图个不朽。为甚么死得不明不白,做起哑节妇来?

〖江头金桂〗

〖五马江儿水〗非是要旁人相故,当场赴急流。耻做那沟渠匹妇,饮恨吞忧,又不是哑摇铃舌似钩!

〖柳摇金〗为甚的把烈胆贞肝,埋掩尘垢?及至死到黄泉,哀悔欲诉又无由,风流尚传作话头。

〖桂枝香〗况我把纲常拯救,把纲常拯救,光前耀后,又怎肯扼咽喉。莫诮倡优贱,我这家风也不尽偷!

用个甚么死法才好?(想介)有了,我们这段姻缘,是在戏场上做起的,既在场上成亲,就该在场上死节。那晏公的庙宇,恰好对着大溪,后半个戏台虽在岸上,前半个却在水里。不如拣一出死节的戏,认真做将起来;做到其间,忽然跳下水去,岂不是从古及今,烈妇死难之中第一桩奇事!有理,有理!

阿母亲操逐女戈,人伦欲变待如何?

一宵缓死非无见,留取芳名利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