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爱
从你如春光般飘去,
我的花园便变了景色:
蟋蟀唱秋天的曲子,
草坪为乌鸦的战场。
我终日无语如平沙之沉默,
我的狂笑与长吁,
亦无能避免那回忆的诱惑,
与消灭此长别之哀戚。
当恍惚地见你的影儿,
盼燕羽剪断我苦恼之束缚,
或弃我的笔儿去执枪儿,
是以泪眼睨天,星光黯澹。
每夜听深秋之林的呻吟,
宛如对我嘲讽,
低诵我欢乐死后之遗嘱,
但谁知我心头变迁之情绪!
我欲随黄昏远去,
寻觅你如梦之脚踪;
我愿如奴隶般跪在你的膝前,
求你解答我命运之疑问。
北京
求恕
因我明白了过失,
遂成教徒,向你作忏悔的低首,
愿受你眼光的判决,
或泪泉之馀滴的洗礼。
你务必相信:
在我孤寂时候,
苦恼又如土匪,
我心是其绑客。
倘若你怀疑,
星儿可为我作证:
度着漫漫长夜,
我疲倦之眼睛,永是你的随从。
你不妨发怒,
给我以吐沫的唾弃,
罚我在若干时日,
跪读你恋爱之训诰。
或者你俨然倨傲,
蔑视我的胆小,
还带点胜利的嘲笑!
“既有今日,何苦当初!”
总之,任凭你骄纵,
给我羞辱和警诫,
我都是你的忠仆,
极诚心地感激你的赐与。
但是你要温柔,
让我安静或狂乱地接吻:
得到你唇儿之余香,
就是我生命之存在的凭据。
假使我疯癫,
为了灵魂之火炎炽,
向你作醉态的表白,
你也千万不用装痴。
来!我的纯洁之爱,
不要躲避或迟延,
速用心脉的频跳,
合唱幸福之歌儿。
我这时已明白了过失,
是以向你忏悔:
无故的使你生气,
全是因我的鲁莽!
1927年10月北京
秋夜
凉风习习飘来,
但不见归燕之影。
寥落的星光散满天空,
闪耀间带点冷意。
树叶在黑暗中萧瑟,
如亡国之哀音,
乌鸦却误会为催眠,
遂由此入梦,不曾想到枯枝的景象。
蟋蟀在墙底低吟,
应和异类之虫声的啾唧,
已非盛暑时之激厉,
只无力如音乐之尾音。
于草儿凌乱的河边,
街头,斜坡及浅堵,
无萤火之出没,
与孩子因乘凉而乐的歌唱。
那军营之喇叭的悠扬,
车轮的辗转,
驴夫肆意的鞭声,
连盟着,为这凄寂之空间的颤栗。
乾坤似不易分开,
异样的,惟有远处那一片微红天色:
我不知在那里的人儿,
是如何消遣这秋夜。
北京
薄暮
太阳弃其统治的世界,
灰色之云遂乘机而起,
从山后布满天空,
如无组织之流匪。
红霞忽露出头角,
㨇挲到短树,颓垣,浅堵,
似欲占领到平原,
奈晚风见妒,逐其远去。
野鸟结队游行,
预言黑夜将来的压迫,
但长林正在欣狂,
忽略了这忠告。
蚊虫亦开始奔窜,
低吟那白昼既没的得意。
黄昏在树梢上踌躇,
为逃亡之预备。
在这万物变幻的一瞬,
充满神奇的颤动;
印到人们的心中,
是神话的隐约。
北京
自白
凡人以“爱的忠仆”,
为少女之贡礼,
我只现唇边的微笑,
胜似甜蜜的言语。
呵,可爱的女神,
轻声你的脚步;
更不要任发儿乱飘,
使我心失去平静。
此去若临海,
我愿你裸体而浴,
令白鸥惊诧,月光羞赧,
碧波将变成爱情之潮。
你倦了,或故意陶醉,
把身体下沉,举手向天呼喊,
则我必奋勇如古代之骑士,
抱你纤腰,低唱生命之舞曲。
倘若浪花欲拥你远去,
要求为海上女王,
群岛可替我作证:
我是你永世尽忠之侍臣。
呵,慢点,勾引我心之天使,
让我暂停片刻,
我想向落霞的天边,
告诉你:那是我们爱情的别墅。
北京
凝想
如苦恼不来此地,
我愿停步在这山头,
面前是一片平野,
左边有无力的残照。
虽没有迎风的森林,
但正合我的远眺,
达到眼光的无限,
将见到宇宙的建筑之源始。
纵不吻轻淡的花香,
做一个温和的梦,
这已够满足了,
听海潮的拥抱之声。
或幽谷中有成群的虎豹,
则我的欢乐欲狂,
将藉重风光,
广播我赞美英雄之诗意。
何况在这寂寥之境,
能隔绝女人的诱惑,
友谊如毒菌的伤害,
及骡子之喘气!
且把我独尊的情爱,
(人间共弃的废物!)
待晚风来时,
染遍霞光,为碧色之天的点缀。
北京
疲乏
为快乐而生,
终受苦恼的管辖,
我如贫穷之囚犯,
但已知人生之源的干涸。
徘徊于地狱之边界,
苦吟人类之命运,
虽不管春秋循环,
亦难逃夕阳与孤坟的戟激。
呵,登山巅而远眺,
无穷的,乃骷髅,沙漠,
与昏醉于酒肉的人们,
如蚊虫之扰乱。
这人间已弥漫着竞争的烟火,
堵塞心灵之活动,
是以我的哀戚更加狂炽,
生命于希望里萎靡着。
北京
夏午
和风绝了来路,
叶儿在枝头欲睡,
阳光占领着广大的空间,
如得胜之军旅。
狗儿躺在门边偷闲,
懒到街上去结伴,
惟有苍蝇在奔窜,
作无意识之忙乱。
在沉寂中颤响的,是单调的蝉鸣,
叫了一声,隔树的同类便一齐应和,
为热度之压迫的呼吁,
同时给人们多少清醒的意味。
偶而有一两只游鸦,
翱翔到天际,
以黑色之羽点缀碧空,
凑成这明亮的大自然之画稿。
北京
倘若
倘若我心是一平冈,
我将建设诗神的坟座,
切大理石如花片,饰这周遭,
在傍晚时分,有残雷之声的颤响。
我每晚挽流萤同住,
如释迦之门徒,
当海潮之声来朝拜,我便顶礼或默诵:
“诗神呵,你是我悲哀的慈母!”
虽然,你不曾给我忠告,
但从你已往之启示,
我知道了,凉夜是空虚的,
人的友谊正如凉夜。
是以你万象的神思,
呵,诗神!请埋葬我这坟座,
同我的求生之欲与惆怅:
在这宇宙,将无留我俩的热情之踪迹!
作于北京
序诗
我欲藉诗句以表现,
奈我心充满悲哀,
即在这恋爱之时,
亦无有这隐约之美的情绪。
因苦恼的伸张,
既灭之梦的复炽,
使我的狂歌或低吟,
全属于愤怒之音。
我何曾不追慕温柔,
流盼与微笑;
但生命之飘零,却如秋色,
盘踞我全部之心境。
我的思想,遂成大盗之山寨,
弥漫着血腥,白骨与野火,
是以我的诗句,
当恋爱之时,亦不见幸福之影。
1927年10月25日夜北京
一个时代
上帝以饿狼之心,
贻给人间的强暴,
弱者遂填于沟壑,
如夏天之雨般骤落。
刀枪因杀人而显贵,
法律乃权威之奴隶,
净地变了屠场,
但人尸难与猪羊比价。
树叶是经秋凋零,
人的生命正在青春,
却如同梦幻,
须受武器的尝试,为冥土之公民。
春秋虽顺序而来,
大自然不断地变迁,
奈空间已被恐怖所充塞,
人心如惊弓的小鸟,全战栗于危惧。
偶而听河水的缓流,
或风声飘过瓦端,
疑是兵士之皮靴的声响,
半夜惊起,徬徨如临宰之羊儿。
铁窗之冷狱于是热闹,
勇敢的青年与窃贼成伍,
监卒遇这罕有之客,
便得了极饱满的买卖。
社会等于足球,
在有力者的脚下旋滚,
似无人忧虑其崩毁,
这正是历史家可珍的时代。
假使有神明与阎王,
必用其公正,在天堂或地狱,
欢迎那英灵与冤魂,
开伟大之宴筵,痛饮,狂歌,向人间嘲笑!!
北京
远遁
我梦见一僻静之区,
松荫如严密的卫士,
鹤在天空高鸣,
应和谷中之泉流的滴沥。
满着茸茸碧草的地上,
有数不尽的花儿,
微风悄悄地经过,
展动着,如爱美的女王之裙幅。
在竹林深处,
我安顿了灵魂的别墅,
且开欢乐之华筵,
爱神是其中的首座。
百鸟为我奏乐,
我低唱生命之舞曲;
树林互相低语,
幸福这罕有之盛会。
凭流星之光,
与天使徘徊在夜里,
我问他命运的铨谛,
他回答爱情与苦恼的奋斗。
我欣慰已离开人世,
遨游于这异域,
万丈迷蒙之白雪,
为我隔绝了一切罪与恶。
北京
慰藉
太阳应该落去了,
但还在树梢张望;
我也因留恋你,
又作这欲别的流盼。
呵,我的人,切莫如此缄默,
如石雕的公主,
可转过脸儿来,
你看那天边,晚霞已为我红脸。
请勿再骄纵,
蔑视这可珍的温爱,
倘若向Venus顶礼,
我的真情当得到垂怜的斜睇。
你若保守这固执,不受我热情的进贡,
恐怕我终久成为反叛,
如亡命之暴徒,
用唇儿为武器,抢劫你的甜蜜而去。
假使你肯微笑,
纵不是柔媚的轻颦,
我也满足了,
愿低声的叫你——万岁“我爱!”
来,让我拿开你的手儿,
细看泪痕多少,
好等到拥抱时节,
为赔偿这风波之代价。
北京
孤寂者之歌
——给一个作诗的亡友
秋风似有意,
吹灭了灯光,
黑夜遂伸张其势力,
到我床头,看守我的孤寂。
呵,在空虚中,
我细想虫声的各异,
时光蹑脚疾走,
新的岁月从远处追来。
纵有时入梦,
但只见古代的受伤骑士,
亡国帝王,
与荒山中忍饿之虎豹。
倘想到了温爱,
亦只限于鸟类;
以坚实之喙相吻,
翅膀为抚摩之工具。
虽曾经含笑的落日,
使我生偶然之感,
羡慕到多情王子,
但黄昏便喘气奔来,给我命运之忠告。
我不因生活而懦怯,
何以总觉得死是美丽?
胜似尊贵的皇后,
与浪漫柔媚之舞女。
人间共弃之孤寂,终久使我深刻,
仅心儿之上,
已包罗万象的存亡,
灵魂之光与地狱之火焰的交迸。
吁!无女人前来拥抱,
正合于冷眼看一切恋爱:
金钱的分量,
是轻颦之笑的代价。
即甜蜜的叫着“我爱”,或“爱人”,
现出嗔娇的模样,
终难免脂粉的掩饰,
心为肉欲所盘踞。
呵,凡人的倾拜者,所谓女人,
如有真情,何以不爱诗人的贫苦?
向虚华礼拜,
不惜青春之心的作孽!
我始终警戒,
为了温柔的诱惑。
当秋风吹灭了灯光,
孤寂更是我可亲之伴侣。
北京
孤独的赐与
批评使我羞赧,赞扬更觉得肉麻,
我遂自甘落伍,
看人群呼拥而奔——
嬉笑着,互相为虚荣之标榜。
绝了访问之音,
却正合我的祷告:
与其作无意义之握手,
不如向天长望,或低语秋光。
在静寂中,
我幻想到虎豹接吻,
爱情与苦恼的轇轕,
宇宙是如何混合……
我遨游于缥缈,
如炼气之士,
不必举眼而眺,
已看尽世纪的始末。
为了清闲,
我可以轩然入梦:
飘过黑海,越过山巅,
徘徊于天国之边境。
凭一丝热诚,
我与诗神缓步于草莽,
听芦苇低吟,
便舞踏而歌:愿与万物同化!
倘我愿意,
我能得想象之力,
采集那大自然的美妙,
在白昼或夜间,为孤独之点缀。
呵,因我无多孔之心,
与人们作褒贬的周旋,
或向权利顶礼,
是以我成为寂寞之王。
北京
懒惰
我心充满惆怅,
与缥缈的可哀之感觉,
但无意持笔,
或涂颜色以表现。
不读书中的故事,
为生活的一种点缀;
亦不思低吟或高唱,
赞叹那时光的飘逝。
尽躲于小室之中,
如无忧之烟客,
带点恹恹睡意,
斜眼看天之远近。
即显然得了刺激,
黄叶向北风求恕,
但我的心灵,亦不因
秋天之死亡而兴感!
北京
秋去了
秋去了,留下满地黄叶,
如出殡者播散之钱纸,
刺激人以死的感觉,
青春之恋慕与凭吊。
太阳早改了淡妆,
俨然是秋之丧妇,
现凄凉之色,
温暖瘦枝,终如残照之无力。
因了时代的幸运,
北风遂如土匪,
无意似的,
向萧索之大自然,大肆其屠杀。
我本如疯者,
终始为生命的浪费,
但对这秋光死后之衰颓,
亦哀歌“草木之零落”!
北京
冲突
我欲离叛诗神,
跳到虚荣的中心,
与生活之魔为伍,
演罪恶之剧。
或弃我笔儿去执枪儿,
纵横于平野,
向远去的牲畜或人群,
为射击之游戏。
倘我能够被选,
我亦愿站在黑胡同的一角,
涂脂粉以卖笑,
让人兽逞其大欲。
但当我冷静或兴奋的时候,
我心之灵,又因诗歌而狂放,
把忧郁眼光,
悲悯一切之堕落!
北京
决心
为了一点小利,
所谓亲切的知己,
竟不妨以无形之箭,
贯我心头,留永远之创伤。
我于此应看破友谊,
弃绝一切虚伪的共感,
勿令那刽子手之刀芒,
随甜蜜与诚恳之语言而闪。
倘因此感到寂寞,
我宁可向荒原默语,
或细玩悲哀以消闲,
不与人往来,免落其心的陷阱。
即火山之狂焰,
焚我身随风飘散,
但在我灵魂之宝库,
仍深藏绝友之愿望。
北京
因我心未死
因我心未死,
复梦见这世纪的内幕:
技巧是无上的光荣,
恋爱须受金钱的抚摩。
衣冠楚楚之人儿,
全整容向权利作揖,
且不消一瞬的犹豫,
即能鄙视那万种贫困。
友谊等于死狗,
遗弃于荒邱之深壑;
唯有巧言与谄笑,
方是这人间之宝藏。
饱醉于物质之上,
吁,谁哀遍野死尸,遍地难民?
哭声与笑声混合,
我毒恶如是造成之人类。
北京
夜半
风在微嘶,
似叹息黄叶之飘落;
但不知巢里鸟儿,
是否在做着飞翔的梦。
眉月下野了,
星儿遂群起争强,
欲为同类中之首领,
将光芒显示到窗隙。
远处的狗吠,
隐隐的,互相响应,
使胆怯的人儿,
想到鬼与贼的故事。
眼前的景色,
如模糊之记忆,
不可摸捉的,
正是我初醒的困顿之心灵。
北京
回首
昔日我曾称雄,
独占园中的春色,
为了少女的浅笑,
折所有半开的花朵,为含情之报答。
现在我成了浪人,
供命运的驱使,
欲见故乡的景物,
惟有梦,或仰天惆怅。
岁月是死神的法宝,
我亦遭其捉弄,
向希望追逐,
挣得无数可哀之故事。
呵,在大地上奔波,
春秋为催老之工具,
头发白了,但心儿更空,
举世无可恋之痕迹。
无知觉的生活
树叶在枝上变色,
河水由涨而涸,
呵,受这时光疾走的显示,
我心亦不曾兴感。
于纷扰之中,
心灵失了活动,
全不觉昼与夜的区别,
满眼是混沌之世界。
见细雨飘来,
远望这广阔之天宇,
但极力思索,
终难得一浅近之记忆。
既不作温柔或可怕的梦,
亦不因车轮之声而烦恼;
永久是麻木,如昏瞆之醉人,
生命之流其已成古井的死水。
北京
杂乱的意识
街头的更鼓,如肺病的老人之咳嗽,
在这深沉之夜里奔波,
引起我心灵的旧疾,
重温不统一之思想。
见到窗隙外的天空,
摹拟那星光是爱人儿作态的斜睇,
云缕如裙幅般四飘,
我心之颤,可成为轻细的脚步。
明知是白色衬衣,
还疑为乃一人影,
舞女又如弃妇,
因而,我欲竭力,为其狂歌或低叹。
呵!我又想到火山崩裂,海风兴浪,
灵肉的冲突,……
神游于宇宙的万有,
正是我欢乐与苦恼的散漫。
北京
噩梦
海潮如人间之土匪,
突绑我远去,
以荇藻为绳索,
囚我于波涛之深底。
获得了新的俘虏,
浪花更显得意,
乱跳其无姿式之舞蹈,
并唱无节律的胜利之歌。
水族遂互相庆贺,
演忙乱之剧,
鲸鱼是其中的首领,
群鸟为忠实之观客。
疾恶这同遭,
我欲举灵魂之火,
烧大海成为焦土,
灭绝那权威的罪恶之种类!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