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斯脱Y是夜空里的星宿一般地群聚在沪上的少壮实业家的一个。他是从死了的父亲承续了一点财产而继接着他营养不良的事业的。可是自从经过了密斯脱Y的手之后,那在父亲时代浮浮沈沈的却便眼看得见地在统计表的数目上澎涨起来。这是放在稳健适法的运用下的资金所当然经过的道程,决不是密斯脱Y的大学里的商业教授有了什么特别的秘诀,也不是天注定密斯脱Y应该在二十八岁交上了红运。只有一点可注意的,就是谁都知道密斯脱Y是个都会产的,致密,明皙而适于处理一切烦琐的事情的数学的脑筋的所有者。
G大房子的五层楼的两大室是密斯脱Y的小王国。他每天大半都是在这里跟着二十几个的办事员忙着过去。
密斯脱Y每天早上是九点半出来。到办公室是十点缺一刻。可是真地忙着事务却是从十点半起一直到正午。这中间室内的人们都是被缄了口一般地把头埋没在数字中。除了有节律的打字机和算盘的合奏,和猛醒的电话,呼铃声之外,简直听不出什么别的东西。电报和纸类由仆欧的手里在各写字台间飞行着。时常也有人由问讯处领进碧眼的洋先生和胖子的中国人来。但是这些人的谈话都不过五分钟就完的,他们走了之后室里便仍旧奏起被打断了的紧张进行曲。从没有人表示丝毫疲乏的神色,只把上半身钉住在台子上,拼命地干着神经和笔尖的联合作用。因为他们已经跟这怪物似的G大房子的近代空气合化了,“忙”便是他们唯一的快乐。
然而当新关的大钟的长针垂道地叠上了短针的时候,人们便好像从阿拉伯数字的梦中猛醒了一般地回复了自己,紧张的雰围气也随之崩落了。这大概由于堆积在台子上的纸类少了下来的关系,然而肚子里的鸣叫也不能不算是理由。
当这时刻,最初起身的用不到说是密斯脱Y。他一戴上了帽子便径往电梯去。在这儿,他碰到了几个熟脸。然而机械的电梯有时却也会不动的,那时密斯脱Y常感觉味到了红色清导丸一般地不愉快,因为这么大的楼腹内的这条直肠忽然闭塞起来,简直是比大便不通时更使人郁悴的。这样的时候,密斯脱Y总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地脑里算着,沉默地跟着一堆熟脸人从那五层的石级,一级级走下来的。因为刚离开了纸面的密斯脱Y的脑筋常常不能即刻脱离了数字的影响。
在十五分钟之内Buick便从混乱的街上救出了密斯脱Y,把他送进了自己的家里去。家里,密昔斯Y预备着新鲜的青菜Salade待着他。
密斯脱Y中饭大都是在家里吃的。有时为应酬起见在附近的菜馆吃吃也是有的,可是他的食桌上没有碗清新的青菜Salade在着,是没有东西会合他的胃口的,而能够做出诱他的食欲的青菜Salade也只有密昔斯Y一个人。密斯脱Y差不多是个为青叶而狂喜,看见了青叶才机械地扫清脑里的数目观念的人物。密昔斯Y呢?她虽然会做美味的Salade,也会做简单的西菜,但是她自己却完全是普通的国产,并没有Salade那么样的新口味。她跟密斯脱Y的结合是他们的长辈给他们定下来的。在未婚之前他们虽见过了好几趟面,但从未曾在公园一块儿走过,未曾在黑暗的影戏馆里偷吻过。至于“偷出发”那简直是讲不到的。她也不会讲什么爱情,也不会怎么样地装束,做媚态。她只是拼着自己的腕力天天做着美味的Salade给密斯脱Y吃,于是密斯脱Y便会像他爱着她的青菜叶一般地爱着她。
密斯脱Y的中饭大概整整要吃一个钟头。这中间假如桌子的那面没有密昔斯Y,密斯脱Y便要感觉寂寞了。他是欢喜对等地一边看着桌子的青菜叶,一边看着密昔斯Y的。他尤其欢喜看将要把青菜叶吞进去的密昔斯Y的那只小嘴。这时如果两个人碰到了视线密昔斯Y总要给她丈夫羞怯怯的一个微笑。
午后的办事时间是两点起到五点。这中间,忙是跟早上一样的,但,论办事的能力和成绩好像是早上好一点。这大概一是为人们吃得饱了,二是因为将近黄昏的时候,都会的人们常受妄念的引诱。都会人的魔欲是跟街灯的灯光一块儿开花的。所以一到五点前后,办事员的臀部常常是粘不着椅子的。但密斯脱Y却两样一点。他的脑筋不是会因妄念而散慢的。一个意识在集中的时候,别的意识在他脑里常占不到地位。不到五点钟,他从不会离开他的椅子。
五点过后,整日那么样地充满着活气的大房子,也就悄然寂静了,像飐风过了后的沙漠一般。
这时假如密斯脱Y不打电话叫密昔斯去在什么影戏院相待,他一定一直回到家里去的。于是大概他们俩儿便在温暖的一角排起茶器来的吧!
这是密斯脱Y的一日的生活的大略。不常常是这样,那是用不到说。但是即使有点变更,也差得不远。这里面有着什么秘密,我们丝毫无从知道。但他的事业的进展确是在他这简单的生活中造出来的。意志力?规则性?正确?简洁?速度?我们猜不大出。或者是它们的总综合也说不定。
但是……但是,这已经是半年前的话了。因为半年前密斯脱Y失掉了他的可爱的密昔斯。于是半年来密斯脱Y的生活便盖上了一层灰幕,并且有了大的转向。因为食桌上少了一盆青菜Salade的关系,他的日日的行动竟大起了混乱。
第一他到办公室的时间便不准确了。总是迟到。迟到一点钟是最普通的,但有时候竟迟了两个钟头,三个钟头,甚至于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连影子也不肯给人家看一看。不但这样,就是在办公室里他的举动,判断,一切也没有以前那么轻快敏捷了。连说话都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坐在他对面一个办事员时常看见他在办事中掩嘴打呵欠。这中间总有理由。据消息灵通一点的办事员的话,他们的Boss听说天天晚上都涉足舞场。也有人说曾在晚上一两点钟光景,看见他拥抱着异样地盛装着的女人坐在汽车里从黑暗的街路上走过。当心细看时,密斯脱Y近来身体确实有点瘦了,目光也不像以前那样光闪闪地发焰。但是这些都是猜测和表面上的一点点的变化,到底密斯脱Y近来确实过着的是那一种生活却从没有人知道。事实是只有一个而已:就是在上半年的结算期,成绩统计表上的数字竟大大地低了下来。这事连密斯脱Y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照他良心他并不曾不热心于做事。而且这期因为多得到了两个营经方面的老手帮忙,所以他是预想着比以前更好的结果的。怎么会这样?于是密斯脱Y便有点急了。他下尽能力想补救一下。可是仍然没有什么效力。反之他越急,越想尽力,事体越不如了,但他终不放弃挽回的念头,他是相信着自己的能力的。于是事业呈起活气,事务也加倍忙了,虽然是不大有系统的。这中间最吃亏的,要算是密斯脱Y的身体。头昏,便秘,腹痛,寒热,食欲减退,睡眠不足,差不多无所不来。最后甚至于在家里卧到两三天不踏入办公室半步也有。
这消息最使他的姑母朱夫人担忧。因为密斯脱Y从小差不多一半是这姑母抚育的,所以她的疼爱他有甚于自己的儿子。她把密斯脱Y最近的一切的现象简简单单地归在失内助的理由上,于是替自己的侄儿决意,要他在办得到的最短时间内再娶。她在一个礼拜内晚上远远地从法租界的尽处到虹口的侄儿的家里来找了他四趟都找不着。于是她便在下一个礼拜一的午饭时间到他的办公室去找他,而在一家干净的小菜馆的桌子上排出了半打多的女儿的名字。
对于续弦一事,密斯脱Y并不反对。但他总觉得太快了。又因为恰巧是他的事务吃紧的时候,所以无暇去想它。然而被这着急了的姑母一迫,却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所以他听了听朱夫人对于半打多的候补者的个个的说明之后,便在冰淇淋的上面选出了两个名字:密斯A和密斯W。
事情快速地进行了。礼拜四便是密斯脱Y和密斯A的会见日。那天晚上在姑母家里先由姑母介绍过了之后,于是三个人便出发听马连良去。那是姑母的意见。
密斯A今年二十岁,是姑母家里远亲的一个女儿,密斯脱Y以前好像也曾见过她一次,虽然那时没有印象。但那晚在那纷杂的人堆里仔细一看却真是天生丽质。他最爱她那坠着两片摇摇动动的翡翠的,两扇碧海里的贝壳一般的雪白的小耳朵。举止温纯,感情,声音都爽朗,实在不愧姑母的夸口。更妙的就是她有地方彷佛使密斯脱Y唤起他对于死了的密昔斯的幻影。总之她确实是一个坐在身边一块儿听马连良的好侣伴,虽然不晓得她纤细的小手会不会料理美味的青菜叶。
礼拜六的下午密斯脱Y就在一家影戏院里继续会了第二个后补者密斯W。这趟却只是当事者两个,因为朱夫人家里有点事,而且她看不懂Talkie,所以在院内的正厅把一个Permanent wave的W小姐交给了侄儿之后便先走了。
密斯W十八岁,今年刚脱离了舍监的手里。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