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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俚曲集》第三回 安饱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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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扶着张老到了家,李氏迎出来说咱爹来了么?那屋里生上火了,先着咱爹烤烤。这天这样冷,你乜身棉袍子着咱爹穿着。张大接过来,给他套上,说咱爹饥困快拿饭来。

[耍孩儿]这天是甚么天,把炕上铺下毡,火少还得加上炭。看咱爹爹肚里饥,快打鸡子用油煎。吃点儿且把饥来垫。倒上酒顿的滚热,咱给爹汤汤风寒。

张二跑进来说我没听的怎么就来了?俺爹放下盅子,咱去罢。张大说既回来,在这里罢。

叫二弟听我言:这里如同在那边,我合你何争这几顿饭?咱爹刚吃一盅酒,烤着火才不战战,怎么又叫他把身欠?你叫他他也不去,你何必苦死歪缠?

张老说我才暖和过来,且在这里罢。张二说咱去罢,多拘远哩。今日轮是我正轮,你怎么不动身?俺哥的话儿休听信。我那里杀鸡顿下酒,生下来木炭一大盆,若不好就把我打一顿。俺爹爹咱就去罢,不必还留恋因循。

张大焦丁说精狗屁圈子!你早饭做甚么来?今早晨没去么?你说的狗屁圈,今早晨送去把门关,大啕叫只推听不见。怎寻思一回无计奈,才领咱爹又回还,生炉顿酒做下饭。刚刚的温了一霎,你又来巧语花言。

张二也恼了,说老是大家的老,偏你就孝顺?

偶然吃酒醉昏昏,并不知你去叫门,开了门全然没音信。谁想着你就把持着,咱爹不敢动动身,这个心肠不堪问。只管你低三下四,把恶名丢与别人。

俺爹咱还是去。张老说我穿着他这身袍子,怎么去?张二说你穿了去,咱给他送回来,我有衣裳你穿,合我去罢。张老起来说不就和他去罢!张大说去怎的!张二往外拉,张大就往里拉,一个说是不用去,一个说是必得去。把者头几乎挣倒老头子喘吁吁,拉的我没是处,起来站也站不住。两个齐往两下里挣,好像挣着个老叫驴,叫我可往那里去?你听我讲个道理,何必似拉羊拖猪。

两个才住下说爹吩咐是该怎么样?张老说依我说:今日该小二仔养活我,不如跟了他去,还照常半月一轮罢。

我的儿你是听:这里拉那里争,夺去夺来何时定?不如照常半个月,按期交代甚公平,好歹只在各人敬。我初一若还不去,差一日这账难清。

张大说就是这等。但只是天冷,爹又饿了,忒也为难。张二说不过半里路,一霎到了。张二扶着出门去了。张老说穿着这件衣服,果然走着就不冷了。

今早晨来一遭,几乎冻的直了腰,棉衣和暖真么妙。你看走了半里路,浑身热气到脚梢,就是这腚上还不妙。若还再添上棉裤,只怕要火晕杀了!

张二说这件旧袍子不知穿了几年了,也是看的见的。你看我扎挂的你一崭新。

外头袍子虽囫囵,边上漏着破铺衬,旧衣裳穿上还不趁。看我不出五日内,着你表里一崭新,看比这个俊不俊?马前刀他还会耍,俺哥哥并不是人。

张二扶着张老来到家,赵氏笑出来说怎么来到如今?鸡也烂了,饼也冷了,酒顿了两三回了,炉子旺旺的。且坐下烤烤,咱爹这袍子是穿的谁的?张二说是咱哥的,赵氏说*(左口右岑)杀我了!吊脸打胯的,就给老的们穿么。

休说是件破衣,七长八短不整齐,穿上就是有些覔汉气。老人家衣服要会做,棉的极厚要弶皮,掯里宽快些才如意。我看着你那绢袄,爹穿着肥瘦相宜。

张二说快拿饭来!老婆提着酒,端着东西。张老说我能吃多少,就费这么些事?老婆说有嗄吃哩。

俺嫂子漫会唠,我老实不会叨,谁能弄那花花哨。咱家虽没好的吃,或是热面或冷酒淘,爹爹待吃就开口要。早合晚没甚么孝顺,但只是不敢辞劳。

你劝咱爹再吃杯酒。张老说我酒饭都勾了,您拾掇家伙罢,天色已晚,歇息去罢。张二说我等爹睡了着去。

我待着爹爹眠,盖盖被把灯端,溺鳖儿拿来我可散。张老说:不必呀。把灯安在床头上,夜壶放在这床前,坐坐睡了极方便。张二说:就是这等。俺两个把门掩上,到天明再来问安。

张二夫妻去了。张老说奇哉怪哉!怎么两个儿,两个媳妇,都孝顺起来了?

细想来好蹊跷,怎么术法这样高,忤逆儿一霎变成孝?当时饿死没人理,酒肉而今大口叨,不懂的这是甚么窍。忽经着儿家供养,只觉着意乱心摇。

夜已深了,睡了罢。上了床把腰一伸好自在呀,这样暖和。每日愁到晚来,似母猪把糠筛,虽战战并不敢高声啀。半夜转了腿肚子,脚头冰凉舒不开,土炕上铺着席一块。倒不曾想日出遭殃,日未落得其所哉。

夜有三更,不免卧倒,打了两声鼾睡。忽然做着梦,见张大进来,便问来做甚么?张大说我那袍子,就许你常穿么?

我昨日那身袍,别要穿坏了,我今日来问你要。给你遮寒原是好,怎么着人把俺诮,拿来罢休被人家笑。他给你做了好的,我定然剥来*(左扌右衡右)了。

张老起来说你休听人瞎话。我穿着一路没冷,感念不尽。您二弟给我做了棉袄,不省的你做么?正说着,张二拿进衣服来说这是俺媳妇做的,爹你试试。

我费钱二大千,敬做来给爹穿,表里都是细合绢。儿妇虽然端相着做,可还不知窄合宽,穿上可教旁人看。虽不是蟒龙缎子,也比那粗布光鲜。

张大大怒你当面来形容我,咱只裂了!张老才待穿,被他一把夺过去裂了。张二说,我也裂了你的,把老张顿了一跌,剥下来就裂,张大来夺,张二把他推倒,按住就打。张老拉不开,说反了反了!

他虽然大不通,到底是你的兄,怎使的按倒使捶

?哥打兄弟从来有,兄弟打哥罪不轻,二仔你不通人性!告到官二十大板,押你去流徒边城!

张二说放手。张大跑了。张二说老头子,你说他不该打么?这原是为你,你还向他。你宜量甚么好,穿的这袄给我脱下来!张老说你待叫我穿甚么?张二说还穿你那破铺衬。一把抓住,剥将下来。老头子瞎发威,不论个是合非,他不过比我大几岁。他那心肠极可恨,你不说道着实捶,倒给我一个充军罪。该把你削个罄净,还叫你像似破贼!

张二把老头推倒,剥着去了,张老倚着大啕叫冻杀我了,冻杀我了!张二端出火来,说天已明了,看老头子害冷,先送些火去。到了门外说呀!里边啕叫甚么?待俺看来。张老又叫冻死了!张二近前说火在此。张老翻身哎呀!原来是个怪梦。

甚暖和睡醄醄,最自在是今宵,一宿共做一大觉。忽梦见您兄弟俩,把我剥的赤条条,床上不觉的死声子叫。忽被你一声惊醒,到而今冷汗还浇。

张二说这是胡突梦。正说着,张大拿了衣服来,说咱爹还没起来么?张二问甚么衣服?张大说您嫂子怕咱爹起床怕冷,做了个棉裤。张二说这里已是裁了,你又送来。

夜来时做饭忙,到晚来趁灯光,才把棉裤裁停当。你做出来先送到,俺家那个叠在床,将来那里去发放?你再来做鞋做袜,也还该犯个商量。

其余别的,再休送来了。张大去了。张老穿上,笑说乍穿棉裤,休火晕了。

破单衣合我熟,好衣裳自来无,并不知世间有棉裤。忽然穿上浑身热,好似今日入了伏,腰也伸不开极像弯弯木。不觉的浑身通泰,说什么皮袄貂狐。

张二说老头子这般欢喜,等我套弄他套弄。回过头来说你看我呀就忘了合爹说,王银匠来要钱。张老说甚么钱?张二说他说火钱那一日靸着鞋,跑出去把门开,王银匠已在门儿外。他说火钱六七吊,至到而今把他该,没钱使上门来索债。我说道爹不在此,他说是改日还来。

张老转身说哦哦是了,这两个行子是敬我有钱。罢了。回头说王银匠这样可恶!他使的我的银钱无数,我不问他要,他倒问我要起来了。

王银匠不是人,使我钱借我银,十年我并不曾问。因着合他常相处,该钱也无个账目存,这一来叫人心不愤。若不是有些话说,怎依我欠到而今。

我近中捎过帖子去,看他有何话讲。张二笑说这老头真果有钱。回过头来说俺爹,你化的那锞儿呢?张老说你待问他怎的?

休说我穷断根,纵然有几两银,我还不使何须问。七八十亩田地还好过,我又别无有子合孙,就有银留着好出殡。况您俩日生也便,又不曾女嫁男婚。

张二转身说老头子筋节的紧,我看他扁了那里去?哈哈!出门去了。张老说平生不会撒谎,今日反唠自己的儿孙,讨愧的紧,可笑的紧哪!

诗曰:软弱无能一老头,全凭诓赚我儿流;虽然饱暖浑身妙,四顾无人暗暗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