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简介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早年隐居河南嵩山。后两试不第,直到四十六岁时才中进士。五十岁时任溧阳县尉,由于抱负不得施展,便放迹山林间,吟诗度日,以致公务多废,县令便另委他人代行职务,并把他的俸禄减去一半,不久辞官回家。后经河南尹郑余庆的推荐,出任河南水陆转运判官,晚年多在洛阳度过。宪宗元和九年,郑余庆再度聘他往兴元府任参军,携家眷前往,病死在赴任途中。
他为人耿介倔强,一生穷愁潦倒,所以他的诗大多是抒发个人的坎坷不遇和揭露世态炎凉。但由于个人的清贫生活而对劳动人民的疾苦有所体会,所以又写了不少象《寒地百姓吟》、《织妇辞》等反映民间疾苦的诗。
著有《孟东野集》,存诗四百余首。
游子吟
孟郊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孟郊诗鉴赏
有没有母爱,向来是人们(尤其是童年)衡量幸福的重要内容。这不仅是因为母亲是生育的恩人,更重要的是有着一份博大而深厚的母爱的温暖才使人感到幸福甜蜜。《游子吟》就是抓住了这一博大而深厚的感情,表现了人们共同的感受,所以才使得这首诗成为历代传涌的名作。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诗一开头就在读者面前展现了一位正在忙做针线的慈母形象。这里诗人虽然没有描画母亲的音容相貌,但是一位勤劳慈祥的老人形象却清晰可见。这位老母亲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脸上满布皱纹,她正默默无语,一针一线地给将要外出的儿子缝补衣衫。这线是慈母手中的线,这衣,是游子身上的衣,诗人特意拈出这个极平常而又最足以表达母子之情的场景,把母爱一针一线地密织在游子的衣衫上,使人觉得异常鲜明突出。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是母亲内心情感的坦露。儿要离娘远游,母亲舍不得儿走,但为儿子的前程又不得不叫儿走。此时母亲的心情是复杂的,是留恋牵挂?还是疼爱酸苦?仿佛什么都有,于是老母把这千滋百味的感情都揉合在一针一线上。“密密缝”三字,凝结着母亲对儿的无限疼爱和深情;怕儿在外无人照料,衣单身寒。担心儿外出后一年半载回不来,使在家的老母日夜挂念。仅仅两句诗,把母亲对儿子的一颗拳拳之心,写得非常真切感人。
最后两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以反问的口气写出了游子对母爱的感恩不尽。春天的阳光温暖大地,小草破土而出,在阳光的哺育下,茁壮成长。这阳光对小草的赐予,正如母亲对儿女的恩泽,是丰厚得无以报答的。这就把母爱的伟大与深沉很形象地表达出来,给人以深刻的启迪。
母亲对儿女的慈爱,表现在方方面面,可谓无所不在。然而这首诗却只选取了母亲为游子缝制衣衫的一个普通场景,以小见大,表现了母爱的至深博大,从而使人得到的印象更为具体、真实。而这,正是诗人运笔的巧妙之处。
古别离
孟郊
欲别牵郎衣,
郎今到何处?
不恨归来迟,
莫向临邛去!
孟郊诗鉴赏
孟郊的诗,向以生僻深奥、寻奇求险为人诟病,但是,这首《古别离》,却写得情真意切、质朴自然。
诗的开头“欲别”二字,紧扣题中“别离”,同时也为以下人物的言行点明背景。“牵郎衣”的主语自然是诗中的女主人公,她之所以要“牵郎衣”,主要是为了使“欲别”将行的丈夫能暂停片刻,听一听她诉说自己的心里话;另外,从这急切、娇憨的动作中,也流露出女主人公对丈夫的依恋亲密之情。
女主人公一边牵着郎衣,一边娇憨地问:“郎今到何处”?在一般情况下,千言万语都该在临行之前说过了,至少也不会等到“欲别”之际才问“到何处”,这似乎令人费解。但是,联系第四句来看,便可知道使她忐忑不安的并不是不知“到何处”的问题,而是担心他去到一个可怕的去处—— “临邛”,那才是她真正急于要说而又一直难于启齿的话。“郎今到何处”,问得多余,却又问得巧妙。
第三句宕开一笔,转到归期,按照常情,该是盼郎早归,迟迟不归岂非“恨”事!然而她却偏说“不恨”。要体会这个“不恨”,也必须联系第四句——“莫向临邛去”。临邛,即今四川省邛崃县,也就是汉朝司马相如在客游中,与卓文君相识相恋之处,这里的临邛不必专指,而是用以借喻男子觅得新欢之处,到了这样的地方,对于她来说岂不更为可恨,更为可怕吗!可见“不恨归来迟”,隐含着女子痛苦的真情,“不恨”,不是反语,也不是矫情,而是真情,是愿以两地相思的痛苦赢得彼此永远相爱的真情,她先如此真诚地让一步,献上一颗深情诚挚的心,最后再道出那难以启齿的希望和请求—— “莫向临邛去”!
这该能打动对方了吧,其用心之良苦,真可谓“诗从肺腑出,出则愁肺腑”(苏轼《读孟东野诗》)。
诗的前三句拐弯抹角,都是为了引出第四句,第四句才是“谜底”,才是全诗的出发点和归宿,只有抓住它方能真正地领会前三句,咀嚼出全诗的情韵。
诗人用这种回环婉曲、欲进先退、摇曳生情的笔触,熟练而又细腻地刻画出女主人公在希求美满爱情生活的同时又隐含着忧虑不安的心理,并从这个矛盾之中显示了她的坚贞诚挚、隐忍克制的品格。全诗言简意丰,隽永深厚,耐人寻味。
怨诗
孟郊
试妾与君泪,
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
今年为谁死!
孟郊诗鉴赏
在同时的朋辈诗人中,韩愈推重的莫过于孟郊,他曾称赞道:“及其孟郊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贞曜先生墓志铭》)盛赞其艺术构思之精巧。
艺术构思是很重要的,有时决定着创作的成败。
比如说写女子相思的痴情,这该是古典诗歌最普遍最常见的主题了,然而,艺术构思不同,诗的风貌也不同。薛维翰《闺怨》:“美人怨何深,含情倚金阁。
不笑不复语,珠泪纷纷落”。此诗以落泪写怨情之苦, 构思平平。李白笔下的女子就不同了:“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长相思》)这首诗也写掉泪,却说希望丈夫回来看一看以验证自己相思的情深(全不想到那人果能回时“我”将破涕为笑,岂复有泪如泉!),这傻话正写出十分的情痴。但据说李白的夫人看了这诗却说:“君不闻武后诗乎?‘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致使“太白爽然若失”( 见《柳亭诗话》)。何以会“爽然若失”?因为武后已有同样的构思在先,李白的诗句尚未能出其左右。
孟郊似乎存心要与前人争胜毫厘,写下了这样一首构思更为奇特的“怨诗”。
他也写了落泪,但却不是独自下泪了;也写了验证相思深情的意思,但却不是唤丈夫归来“看取”或“验取”泪痕了。诗是代言体,诗中女子的话比武诗、李诗说得更痴心,更傻气。她要求与丈夫(她认定他也在苦苦相思)来一个两地比试,以测定谁的相思更深。相思之情,是看不见,摸不着,没大小,没体积,没有形象的东西,测定起来还真不容易呢。可女子想出的比试的法儿是多么奇妙,多么匪夷所思啊。
她天真地说:试把我们两个人的眼泪,各自滴在莲花(“芙蓉”)池中,看一看今夏美丽的莲花,将为谁的泪水浸死。显然,在她心目中看来,谁的泪更多,谁的泪更苦涩,莲花就将“为谁”而“死”。那末,谁的相思之情更深,自然也就测定出来了。这是多么傻气的话,又是多么天真可爱的话呵!池中有泪,花亦为之死,其情之深真可“泣鬼神”了。这一构思使相思之情具象化。那出污泥不染的莲花,将成为它可靠的见证。这就是形象思维。但不是痴心人儿,量你想象不出。这孟郊真是“刿目鉥心”、“掐擢胃肾”而为诗了,读者不得不佩服其奇绝的想象力。
“换你心,为我心,始知相忆深。”(顾敻《诉衷情》)自是透骨情话。孟郊《怨诗》似乎也说着同一个意思,表达着同一伤痴情。
巫山曲
孟郊
巴江上峡重复重,
阳台碧峭十二峰。
荆王猎时逢暮雨,
夜卧高丘梦神女。
轻红流烟湿艳姿,
行云飞去明星稀。
目极魂断望不见,
猿蹄三声泪滴衣。
孟郊诗鉴赏
乐府旧题有《巫山高》,属鼓吹曲辞。“古辞言江淮水深,无梁可渡,临水远望,思归而已。”(《乐府解题》)而六朝王融、范云所作“杂以阳台神女之事,无复远望思归之意”,孟郊这首诗继承了这一传统,主咏巫山神女的传说故事(出宋玉《高唐》《神女二赋)。本集内还有一首《巫山行》为同时作,诗云:“见尽数万里,不闻三声猿。但飞萧萧雨,中有亭亭魂。”二诗大概为旅途遣兴之作。
“巴江上峡重复重”,诗中明显有一舟行之旅人的影子。沿江上溯,入峡后山重水复,屡经曲折,于是目击了著名的巫山十二峰。诸峰“碧丛丛,高插天”(李贺《巫山高》),“碧峭”二字是能尽传其态的。十二峰中,最为奇峭,也最令人神往的,便是那云烟缭绕、变幻阴晴的神女峰。而“阳台”就在峰的南面。神女峰的魅力,与其说来自峰势奇峭,毋宁说来自那“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巫山神女的动人传说。次句点出“阳台”二字,兼有启下的功用。
经过巫峡,谁不想起那个古老的神话,但有什么比“但飞萧萧雨”的天气更能使人沉浸于那本有“朝云暮雨”情节的故事情境中去的呢?所以紧接着写到楚王梦遇神女之事:“荆王猎时逢暮雨,夜卧高丘梦神女。”本来,在宋玉赋中,楚王是游云梦、宿高唐(在湖南云梦泽一带)而梦遇神女的。而“高丘”是神女居处(《高唐赋》神女自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一字之差,失之千里,却并非笔误,乃是诗人凭借想象,把楚王出猎地点移到巫山附近,梦遇之处由高唐换成神女居处的高丘,便使全诗情节更为集中。这里,上峡舟行逢雨与楚王畋猎逢雨,在诗境中交织成一片,冥想着的诗人也与故事中的楚王神合了。以下所写既是楚王梦中所见之神女,同时又是诗人想象中的神女。诗写这段传说,意不在楚王,而在通过楚王之梦来写神女。
关于“阳台神女”的描写应该是《巫山曲》的画龙点睛处。“主笔有差,余笔皆败。”(刘熙载《艺概·书概》)而要写好这一笔是十分困难的。其所以难,不仅在于巫山神女乃人人眼中所未见,而更在于这个传说“人物”乃人人心中所早有。这位神女绝不同于一般神女, 写得是否神似,读者是感觉得到的。
而孟郊此诗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写好了这一笔。诗人是紧紧抓住“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唐赋》)的绝妙好辞来进行艺术构思的。
神女出场是以“暮雨”的形式:“轻红流烟湿艳姿”,神女的离去是以“朝云”的形式:“行云飞去明星稀”。她既具有一般神女的特点,轻盈飘渺,在飞花落红与缭绕的云烟中微呈“艳姿”;又具有一般神女所无的特点,她带着晶莹湿润的水光,一忽儿又化成一团霞气,这正是雨、云的特征。因而“这一位”也就不同于别的神女了。诗中这精彩的一笔,如同为读者心中早已隐约存在的神女撩开了面纱,使之眉目宛然,光艳照人。这里同时还创造出一种若晦若明、迷离恍惝的神秘气氛,虽然没有任何叙事成分,却能使人联想到《神女赋》“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及“暗然而暝,忽不知处”等等描写,觉有无限情事在不言中。
随着“行云飞去”,明星渐稀,这浪漫的一幕在诗人眼前慢慢消散了。于是一种惆怅若失之感向他袭来,“目极魂断望不见”就写出其如痴如醉的感觉,与《神女赋》结尾颇为神似(那里,楚王“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最后化用古谚“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作结。峡中羁旅的愁怀与故事凄艳的结尾及峡中迷离景象打成一片,使人咀嚼无穷。
全诗把峡中景色、神话传说及古代谚语熔于一炉,写出了作者在古峡行舟时的一段特殊感受。其风格幽峭奇艳,颇近李贺,在孟郊诗中自为别调。孟诗本有思苦语奇的特点,因此偶涉这类秾艳的题材,便很容易趋于幽峭奇艳一途。李贺的时代稍晚于孟郊,从中似乎可以窥见由韩、孟之奇到李贺之奇的变化轨迹。
古怨别
孟郊
飒飒秋风生,
愁人怨离别。
含情两相向,
欲语气先咽。
心曲千万端,
悲来却难说。
别后唯所思,
天涯共明月。
孟郊诗鉴赏
这是一首描写情人离愁别绪的诗歌。
这首诗写的是秋日的离愁:“飒飒秋风生,愁人怨离别。”交代离别时的节令,并用“飒飒秋风”渲染离愁别绪。接下去是写一对离人的表情:“含情两相向,欲语气先咽。”相向,就是脸对着脸、眼对着眼;从“含情”二字里,使人想象到依依不舍的情景,想象到泪眼汪汪对着汪汪泪眼的情景;想对爱人说些什么,早已哽哽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这两句写得极为生动传情,宋代柳永,便把它点化到自己的词中,写出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雨霖铃》)的名句。抽抽咽咽固然说不出话来,但抽咽稍定,到能够说话时,却反而觉得无话可说了:“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不是么?原先对“离人”或稍有不放心,想嘱咐几句什么话,或表白一下自己的心迹,但看到对方那痛楚难堪的表情,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却难说”三字,准确地写出了双方当时的一种心境。这一对离人,虽然谁都没说什么,但“未说一言,胜过千言”,更表现了他们深挚的爱情和相互信赖。最后勾画出一幅开阔的画面,写出了他们对别后情景的遐想:“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透过这幅开阔的画面,仿佛使人看到了他们在月夜中思念对方的情状,使人想象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的相互祝愿。
总体来看,诗人用秋风渲染离别的气氛;写“含情”之难舍,用“气先咽”来描摹;写“心曲”之复杂,用“却难说”来概括;写别后之深情,用“共明月” 的画面来遐想两人“唯所思”的情状。诗人换用几种不同的表现手法,把抽象的感情写得很具体而动人。特别是“悲来却难说”一句,原是极抽象的叙述语,但由于诗人将其放置在恰当的语言环境里,使人不仅不感到抽象,而且觉得连女主人公复杂的心理活动都表现出来了。这正是作者“用常得奇”所收到的艺术效果。
登科后
孟郊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诗鉴赏
这首诗因为给后人留下了“春风得意”与“走马看花”两个成语而更为人们熟知。
孟郊四十六岁那年进士及第,他满以为从此可以别开生面,风云际会,龙腾虎跃一番了。于是按捺不住得意欣喜之情,写下了这首别具一格的小诗。
诗一开篇就直抒胸臆,说以往在生活上的困顿与思想上的局促不安再不值得一提了,今朝金榜题名,郁结的闷气已如风吹云散,心上真有说不尽的畅快。
孟郊两次落第,这次竟然高中鹄的,颇出意料。这就如同一下子从苦海中被超渡出来,登上了快乐的峰巅;眼前天宇高远,大道空阔,似乎只待他四蹄生风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活灵活现地描状出诗人神采飞扬的得意之态,淋漓尽致地抒发了他心花怒放的得意之情。这两句神妙之处,在于情与景会,意到笔到,将诗人策马奔驰于春花烂漫的长安道上的得意情景,描绘得生动鲜明。按唐制,进士考试在秋季举行,发榜则在下一年春天。这时候的长安,正春风轻拂,春花盛开。城东南的曲江、杏园一带春意更浓,新进士在这里宴集同年,“公卿家倾城纵观于此”( 《唐摭言》卷三) 。新进士们“满怀春色向人动,遮路乱花迎马红”(赵嘏《今年新先辈以遏密之际每有宴集必资清谈书此奉贺》)。可知诗中所写春风骀荡、马上看花是实际情形。但诗人并不留连于客观的景物描写,而是突出了主观感觉上的“放荡”:情不自禁吐出“得意”二字”,还要“一日看尽长安花”。在车马拥挤、游人争观的长安道上,哪容得他策马疾驰呢?偌大一个长安,无数春花,“一日”又怎能“看尽”呢?然而诗人尽可自以为今日的马蹄格外轻疾,也尽可以不妨说一日之间已把长安花看尽。
虽无理却有情,因为写出了真情实感,也就不觉得其荒唐了。同时诗句还具有象征意味:“春风”,既是自然界的春风,也是皇恩的象征。所谓“得意”,既指心情上称心如意,也指进士及第之事。这两句由于内涵丰富、明朗畅达而又别有情韵,故而成为后人争相吟诵的名句。
秋怀( 其二)
孟郊
秋月颜色冰,
老客志气单。
冷露滴梦破,
峭风梳骨寒。
席上印病文,
肠中转愁盘。
疑虑无所凭,
虚听多无端。
梧桐枯峥嵘,
声响如哀弹。
孟郊诗鉴赏
孟郊老年居住洛阳,在河南尹幕中充当下属僚吏,贫病交加,愁苦不堪。《秋怀》就是在洛阳写的一组嗟老伤病叹愁的诗歌,而以这第二首写得最好。在这首诗中,诗人饱蘸一生的辛酸苦涩,抒写了他晚境的凄凉哀怨,反映出封建制度对人才的摧残和世态人情的冷酷。
诗从秋月写起,既是兴起,也是比喻寄托。古人客居异乡,一轮明月往往是倾吐乡思的旅伴,“无心可猜” 的良友。而此刻,诗人却感觉连秋月竟也是脸色冰冷,寒气森森;与月为伴的“老客”—— 诗人自己,也已一生壮志消磨殆尽,景况凄凉。“老客”二字包含着他毕生奔波仕途的失意遭遇,而一个“单”字,更透露着人孤势单的无限感慨。
“ 冷露”二句,用语精警形象突出,虚实双关,寓意深长。字面明写住房破陋,寒夜难眠;实际上,诗人是悲泣梦想的破灭,是为一生壮志、人格被消损的种种往事而感到寒心。这是此二句寓意所在。显然,这两句在语言提炼上是下足功力的。如“滴”字,写露喻泣,使诗人抑郁忍悲之情跃然而出;又如“梳”字,写风喻忆,令读者如见诗人辗转痛心之状,都是妥贴而形象的字眼。
“席上”二句写病和愁。“印病文”喻病卧已久,“转愁盘”谓愁思不断。“疑虑”二句,意思是说还是不要作无根据的猜想,也不要听没来由的瞎说。这纯是自我宽慰,是一种无聊而无奈的开解。最后,提取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形象,也是诗人自况的形象:取喻于枯桐。桐木是制琴的美材,显然寄托着诗人苦吟一生而穷困一生的失意的悲哀。
史评孟郊“为诗有理致”,“然思苦奇涩”(《新唐书·孟郊传》)。前人评价孟诗,也多嫌其气度窄,格局小。金代元好问说:“东野(孟郊字)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论诗三十首》)即持这种贬薄态度。这些评价并不公允。倒是讥笑孟诗为“寒虫号”的苏轼,说了几句实在话:“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饥肠自鸣唤,空壁转饥鼠。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读孟郊诗二首》)孟诗确实存在狭窄气弱的缺点,但其抒写穷愁境遇的作品,不乏真实动人的成功之作,这首《秋怀》之二,即其代表。
游终南山
孟郊
南山塞天地,
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
深谷昼未明。
山中人自正,
路险心亦平。
长风驱松柏,
声拂万壑清。
即此悔读书,
朝朝近浮名。
孟郊诗鉴赏
韩愈在《荐士》诗里说孟郊的诗“横空盘硬语,妥帖为排奡”。“硬语”的“硬”,指字句的坚挺有力。这首《游终南山》,在体现这一特点方面很有代表性。沈德潜评此诗“盘空出险语”,又说它与《出峡》诗“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同一奇险”,也是就这一特点而言的。
欣赏这首诗,必须紧扣诗题《游终南山》,切莫忘记那个“游”字。
就实际情况而言,终南尽管高大,但远远没有塞满天地。“南山塞天地”,的确是硬语盘空,险语惊人。这是作者写他“游”终南山的感受。身在深山,仰视,则山与天连;环顾,则视线为千岩万壑所遮,根本看不到山外的空间。用“南山塞天地”概括这种独特的感受,虽“险”而不“怪”,虽“夸”而非“诞”,简直可以说是“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了。
日和月,当然不是“石上生”的,更不是同时从“ 石上生” 的。“日月石上生”一句,的确“硬”得出奇,“险”得惊人。然而这也是作者写他“游”终南山的感受。日月并提,不是说日月并“生”;而是说作者来到终南,既见日升,又见月出,已经度过了几个昼夜。终南之大,作者游兴之浓,也于此委婉传出。身在终南深处,朝望日,夕望月,都从南山高处初露半轮,然后冉冉升起,这不就象从石上“生”出来一样吗?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杜甫的“四更山吐月”,都与此异曲同工。孤立地看,“日月石上生”似乎“夸过其理”
(《文心雕龙·夸饰》),但和作者“游”终南山的具体情景、具体感受联系起来,就觉得它虽“险”而不“怪”,虽“夸”而非“诞”。当然,“险”、“硬”的风格,使它不可能有“四更山吐月”、“海上生明月”那样的情韵。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两句的风格仍然属“ 奇险”一路。在同一地方,“夜”与“景”(日光)互不相容;作者硬把它们安排在一起,怎能不给人以“奇”的感觉?但细玩诗意,“高峰夜留景”,不过是说在其他地方已经被夜幕笼罩之后,终南的高峰还留有落日的余辉。极言其高,又没有违背真实。
从《诗经·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以来,人们习惯于用“插遥天”、“出云表”之类的说法来表现山峰之高耸。孟郊却避熟就生,抓取富有特征性的景物加以夸张,就在“言峻则崧高极天”之外另辟蹊径,显得很新颖。在同一地方,“昼”与“未明”(夜)无法同时存在,作者硬是把二者捏在一起,自然给人以“险”的感觉。但玩其本意,“ 深谷昼未明”,不过是说在其他地方已经洒满阳光的时候,终南的深谷里依然一片幽暗。极言其深,很富有真实感。“险”的风格,还从上下两句的夸张对比中表现出来。同一终南山,其高峰高到“夜留景”,其深谷深到“昼未明”。一高一深,悬殊若此,似乎“夸过其理”。然而这不过是借一高一深表现千岩万壑的千形万态,于以见终南山高深广远,无所不包。
实际上“奇而入理”、“奇而实确”。
“长风驱松柏”,“驱”字下得“险”。然而山高则风长,长风过处,千柏万松,枝枝叶叶,都向一边倾斜,这只有那个“驱”字才能表现得形神毕肖。
“声”既无形又无色,谁能看见它在“拂”?“声拂万壑清”,“拂”字下得“险”。然而那“声”来自“长风驱松柏”,长风过处,千柏万松,枝枝叶叶都在飘拂,也都在发声。说“声拂万壑清”,就把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统一起来了,使读者于看见万顷松涛之际,又听见万壑清风。
前面八句诗以写景为主,给人的感受是:终南自成天地, 清幽宜人。插在其中的两句,以抒情为主。“山中人自正”里的“中”是“正”的同义语。山“中”而不偏,山中人“正”而不邪;因山及人,抒发了赞颂之情。“路险心亦平”中的“险”是“平”的反义词。山中人既然正而不邪,那么,山路再“险”,心还是“平”的。以“路险”作反衬,突出地歌颂了山中人的心地平坦。
硬语盘空,险语惊人,也还有言外之意耐人寻味。诗人赞美终南的万壑清风,就意味着厌恶长安的十丈红尘;赞美山中的人正心平,就意味着厌恶山外的人邪心险。以“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收束全诗,这种言外之意就表现得格外明显了。
洛桥晚望
孟郊
天津桥下冰初结,
洛阳陌上人行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
月明直见嵩山雪。
孟郊诗鉴赏
前人有云孟诗开端最奇,而此诗却是奇在结尾。
它通过前后映衬,造成气势,最后以警语结束全篇,具有画龙点睛之妙。
题名《洛桥晚望》,突出了一个“望”字。四句诗,都写眼中所见,然而前三句的境界与末句的境界迥然不同。前三句描摹了初冬时节的凄清气氛:桥下冰初结,路上行人绝,叶落枝秃的榆柳掩映着静谧的楼台亭阁,万籁俱寂,悄无人声。就在这时,诗人诗笔陡转:“ 月明直见嵩山雪”,笔力遒劲,气象壮阔,将视线一下延伸到遥远的嵩山,给沉寂的画面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在人们面前展示了雄阔的景象,至此,人们才恍然大悟,诗人写冰初结,乃是为积雪作张本;写行人绝,乃是为气氛作铺陈;写榆柳萧疏,乃是为远望创造条件。同时,从初结之“冰”,到绝人之“陌”,再到萧疏之“榆柳”、闲静之“楼阁”,场景不断变换,而每一变换之场景,都与末句的望山接近一步。这样由近到远,视线逐步开阔,他忽然发现在明净的月光下,一眼看到了嵩山上那皑皑的白雪, 感受到极度的快意和美感。而“月明”一句,不仅增添了整个画面的亮度,使得如水的月光和白雪的反射相互辉映,而且巧妙地加一“直见”,硬语盘空,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这首诗写出了“明月照积雪”的壮观景象。天空与山峦,月华与雪光,交相映衬,抬首灿然夺目,远望浮光闪烁,上下通明,一片银白,真是美仑美奂。
在这冰清玉洁的境界中,其实寄寓着诗人高远的襟怀。
寒地百姓吟
孟郊
无火炙地眠,
半夜皆立号。
冷箭何处来,
棘针风骚骚。
霜吹破四壁,
苦痛不可逃。
高堂搥钟饮,
到晓闻烹炮。
寒者愿为蛾,
烧死彼华膏。
华膏隔仙罗,
虚绕千万遭。
到头落地死,
踏地为遊遨。
遊遨者是谁?
君子为郁陶!
孟郊诗鉴赏
此诗题下自注云:“为郑相其年居河南,畿内百姓, 大蒙矜卹。”郑相,指郑余庆,《旧唐书》本传谓宪宗元和三年(808)为检校兵部尚书,兼东都留守。同书《孟郊传》又云,李翱荐郊于留守郑余庆,辟为宾佐,后余庆镇兴元,又奏为从事。可见此诗当为元和中作于洛阳。孟郊与郑关系如此之好,但他并没有对郑作正面的歌颂,甚至也没有在诗中表现“畿内百姓”如何“大蒙矜卹”;他所想到的只是苦寒中的百姓,这一点相当难能可贵。
全篇立意,可用杜甫两句诗来概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但它描绘得更为具体,在我们面前展现了一幅贫富悬殊的画卷。一个寒冷的冬夜,贫苦的百姓们席地而眠。本该像今天北方烧炕似地,先用柴火将地皮烘热,然后才能躺下。可他们哪里有钱买柴火,只得睡在冰冷的冻土上。好容易挨到半夜,冻得实在受不了,于是站起来直叫冷。“半夜皆立号”五字,何其精炼而又准确!特别是那个“皆”字,又代表了多少啼饥号寒的百普通百姓!
从“冷箭”一句起,诗人的笔触从地面转向四壁。冷箭、棘针,形容从破壁中吹进的冷风。骚骚,语本《文选》张衡《思玄赋》:“寒风凄其永至兮,拂云岫之骚骚。”注引李善曰:“骚骚,风劲貌。”
一本作骚劳,疑非是。“霜吹破四壁”,极言寒风之劲。霜花竟能从破壁中吹进,屋子缝隙之大可想而知。冷风挟着霜花,穿过破壁,象冷箭、棘针一般砭人肌骨,无此生活体验者绝不能写出,有此生活体验而不关心民情者亦不能写出。孟郊是一寒士,李翱《荐所知于徐州张仆射》曾云:“郊穷饿不能养其亲,周天下无所遇。”故能写出此语。而“苦痛不可逃”一句,则呼喊出受难者的心声。室内尚如此寒冷,何况冰天雪地的室外,即使逃出去,岂不是活活冻死!联系下文来看,这句也可看作对当时社会的控诉。在封建制度的统治下,苦寒的百姓是永远翻不了身的。
“高堂”二句写富贵人家夜宴时鸣钟奏乐,直至天明,烹调美味佳肴的香气还久久不散,四处可闻。
同前面所描写的相比:贫者一何苦,富者一何奢!看来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确是封建社会一个活生生的存在。问题是在这种对立面前,贫者是委曲求全、苟且偷生?还是揭竿而起,同命运抗争?诗人选择了后者。他写寒者不胜冻饿之苦,宁愿变做扑灯蛾,被灯火活活烧死。这是受冷之极、渴求温暖的一种心理变态,也是一种消极的反抗。尽管如此,那点燃着兰膏的华灯却被层层纱幔遮蔽,使他(或他们)难以接近。尽管“仙罗”遮挡,华灯难近,寒者还不住地在四周转悠,寻找机会,以求一近“华膏”。“虚绕千万遭”,虽属虚指,然却反映了寒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悲惨境遇。一个“虚”字,包含了多少惆怅、多少失意之情!
“到头”二句,把贫富尖锐对立的矛盾,推向了高潮。寒者绕帐转了不知多少遍,终因冻饿疲惫不堪, 倒地而死。此“到”字即“倒”字,见《说文通训定声》。“到头”便是倒头。寒者一头栽倒在地,死了也无人过问。不仅如此,那些在罗帐里通宵吃喝的富人,还醉醺醺地走了出来,踏着尸体,恣意遨游。如此惨状,惨绝人寰,确实令人难以卒读。在中国文学史上,揭露如此深刻的作品,实在并不多见。
这首五古,用的是赋体。它从头至尾,娓娓道来中唐时代残酷的现实。人物形象都是通过自身的行动进行刻划的,且与所处的环境结合得相当紧密。诗中采用了十分贴切的比喻,如冷箭、棘针之喻寒风,飞蛾之喻寒者;也采用了夸张的手法,如“虚绕千万遭”,“踏地为遊遨”。然而更为重要的是在强烈对比中展开矛盾冲突,在矛盾冲突中揭露贫富的对立,歌颂寒者顽强不屈的意志,鞭挞富人灭绝人性的逸乐生活。直到最后,作者才忍无可忍地出面责问:“遊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君子当然是诗人自指,或许也包含郑某一类有良心的官吏。郁陶(音遥)是悲愤积聚之意。这里的问题提得异常尖锐,难道遊遨者仅是参加夜宴的几个人吗?不,是整个统治阶级,是万恶的封建制度!
闻 砧
孟郊
杜鹃声不哀,
断猿啼不切。
月下谁家砧,
一声肠一绝。
杵声不为客,
客闻发自白。
杵声不为衣,
欲令游子归。
孟郊诗鉴赏
这是一首借砧声以抒游子情怀的诗作。
砧声的特点在于“哀”而“切”。每当萧萦之秋,月明之夜,一声声砧杵,刺破寒空,无不给人以凄楚苍凉之感。可是为了突出砧声之哀,诗人却不从正面着手,而是先用两个人们熟知的哀音作为比较:
“杜鹃声不哀,断猿啼不切。”杜鹃的声音算得哀了,李白《宣城见杜鹃花》诗云:“蜀国曾闻杜鹃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子规即杜鹃,鸣声凄切,似“不如归去”,最易引起羁旅愁思。然而它与砧声相比,诗人却说它“不哀”。断猿,指断肠之猿。《世说新语·黜免》载:“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又《荆州记》引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杜甫亦有诗云:“风急天高猿啸哀。”(《登高》)
“ 听猿实下三声泪”。(《秋兴八首》)猿声之哀,一至于此。可是这里却说它“不切”。果然“不哀”“不切”吗?不,这是为了烘托砧声。
铺垫已足,诗人便纵笔描写砧声。这时诗中主人公远游他乡,月下徘徊之际,忽然阵阵砧声,传入他的耳畔。他不由一惊:“月下谁家砧?”这声音好凄苦:“一声肠一绝。”本来杜鹃声、猿声皆令人肠断,然而对一个经常涉水登山的人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无动于衷,唯有这月下砧声,才能撩拨他心中的哀弦。于是下文转入自我愁思的抒发。
“ 杵声”以下四句,重在写自我的主观“感受。
所谓“客”和“游子”,都是指诗中人物。孟郊以写《游子吟》著称,他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千百年来,脍炙人口。他还有一首《游子》诗云:“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也写得情真意切。这里既言“客”,又言“游子”,是一再强调作客他乡之意。是的,“杵声不为客”,它是生活中的客观存在,扌袅衣妇并非专为惹动游子愁思才挥动捣衣棒。尽管砧声无意,而闻之者却有心:“客闻发自白。”听了砧声,头发不禁为之愁白。古代妇女捣衣,有的是为了寄给征人,故唐代陈玉兰《寄夫》诗云:“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此云:“杵声不为衣,欲令游子归。”是代捣衣妇设想,意为她此时捣衣,并非为了寄给游子,而是想让他听到砧声,惹起乡思,速速归来。语直而纡,感情深挚。上两句分明说“杵声不为客”,而这里实际是说杵声专为游子而发即“为客”,语言似相互矛盾。其实这是反复言之,上两句从游子角度着眼,下两句从对面(思妇)写来,多层次、多侧面地描述了砧声之苦。
这首五古不雕章琢句,而是以质朴的语言,倾诉胸中的感情。同是咏砧,同是写游子,但作者能独辟蹊径,自出机杼,写得真挚感人。诚如苏轼《读孟东野诗》所说:“诗从肺腑出,出輙愁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