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循本卷之三
庐陵竹峰罗勉道迷门人彭祥点校
内篇齐物论下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此一节从言者有言上来。而今且把人之有言与此相类或不相类者,皆相与为类。如此以为是,而彼亦以为是;此以为非,而彼亦以为非。固相类矣,或此以为是,而彼以为非者,亦同其非此以为非,而彼以为是者,亦同其是皆相与为一类,则与彼之说无异而不争矣。
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请尝言之,请试言之也。前有言於此者,人之言也。此我则有谓者,我之言也。虽然,又下一转,究观天地万物之初,有无俱无,无无亦无。有无之说乃起於后世。则人之有言固不足凭,而我之有谓岂为真的。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於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秋毫之末本小,然既曰:秋豪之末不可复加矣,谓之大可也。太山之外犹有大者焉,亦可谓之小。殇子本夭,然名为殇子,不过得年如此,谓之寿可也。彭祖之外犹有寿者焉,亦可谓之夭。但以天地万物观之,初无分别。人之生也,身中便具一天地。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莫不然,是万物与我一体。何分於小大寿夭。夫既为一,则不容有言矣。傥说个一字,则其言便长,而是非无穷矣。故只当反乎虚无之初,以因其是而已,又应前因是字。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
又以道与言,对说畛,又密於封矣。
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伦,次序也。义,合宜也。既次序之,而又逐事要合宜。分,别也。辩,又详矣。竞,主心言,争,主力言。《左氏传》曰:不心竞而力争。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史书也。周礼,小史掌邦国之志。言天地古今,圣人皆所不言。议详於论,辩详於议。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
卷藏之。
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欲见之而反不见。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
音慊,口街物也,为心有所街之义。有衔其快与足者,有衔其恨与少者。此言不慊大廉者,不以廉自足也。
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
不恃勇而害物,昭揭之,则不足为道。辩之则有不及处,拘於常所爱,则仁有限而不成仁矣。
廉清而不信,
以清洁自许,则不足取信於人。
勇技而不成。
恃勇害物,则不成大勇。
五者园而几向方矣
园,圆也。大道不称,至大勇不快。五者本圆活道理,道昭而不道至,勇忮而不成。五者却拘执了,是几向方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葆,养也。未知此理则曰:莫若以明。既得此理,则养其光曜矣。此一段分为五节:第一节以芒字结,第二第三第四皆以以明字结,第五以葆光字结。芒者明之,反光者明之,盛也。大意只说外则因是,而内则自明其真。故凡言因是者五,而言以明者三。
故昔者尧问於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宗、脍、胥敖,三国名。宗一、脍二、胥敖三。三子者,三国之君。犹,尚也。存,在也。若,汝也。三子处於僻陋,未见德化,如蒙蔽草莽之间,何足芥蒂。惟当反之吾德耳。日犹有照所不及,十日并照则无不及矣。况德之照临何啻於日。三国虽僻陋,亦将斩蓬着披荆棘而来率化矣,何以伐为。
啮缺问乎王倪曰:
《高士传》:王倪,尧时贤人。天地篇云:啮缺之师。
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耶?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诅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诅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
王倪反问啮缺。
民湿湿字寝则腰疾偏死。
体一边不仁。
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徇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
稠草也。汉景帝诏:或池饶广,荐草莽。赵充国奏:今虏去其美地荐草。
鲫且甘带且音狙
广雅云:蜈公也。带,蛇也。
鸱雅耆读作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
獦也,音葛,牂也。
以为雌,
猵狙以缓为雌也。
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墙丽读作骊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庾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啮缺以王倪为至人,故怪其不知。
王倪曰;至人,神矣。
王倪以为别有至人。
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於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於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
不拘拘於循道,
无谓有谓,有谓无谓,
谓,说也。人之无说者,独有说道是也。人之有说者,独无说是非是也。
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
夫子,瞿鹊子师。孟浪,犹泛滥也。其师自以前所言者,泛滥之言耳。而瞿鹊子闻之,则 以为妙道而行之。
吾子以为奚若?
又质问於长梧子。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莹也,
耳听而心莹。
而丘长梧子名也何足以知之。
谦辞。
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
鸡司夜。
见弹而求鹊炙。
讥其欲速不达,未闻要道也。
子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
妄者,亦谦辞言已亦不能的,知妙道试以谬妄。为汝言之,汝亦以谬妄听之如何?
旁日月,挟宇宙,
此是长梧子与瞿鹊子说妙道语。道家烹炼以日月为药材,以宇宙为鼎器,故丹经有手摄乌兔,宇宙在身之说。旁者随之,以运挟者,持之以用。
为其吻合,置其滑愍,以隶相尊。
吻合者,太极判而为阴阳。人具一太极,则身中自有阴阳配对相与吻合。即前所言:有情无形,而人所当自为也。滑愍者,目鼻口心思之,欲使人滑乱昏沉。即前所言: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而人所当弃置也。以隶相尊者,为之者为尊置之者为隶。即前所言:其有为臣妾乎,其有真君存焉。而人当明吾真宰,使百骸九窍六脏听命也。
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
愚芚,愚蒙也。参,合也。众人役役,情欲之中,圣人独抱一守中,如愚蒙然。参合万岁之运而一成其纯。全之功,丹经火候蹙三万六千日之工程於一时。正此之谓一成纯者,所谓打成一片也。
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上文元说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故末后又自马倒了大见解。人以修炼为小术,不足为也。有生有死万物皆然,而修炼者以此道授受相与蕴藏於身,独为长生不死,亦惑矣。弱,曲礼曰:二十日弱。丧,失也。弱丧,少年亡失其家,不知所归也。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
明非骊戎,男亲女贱也。
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与王同筐状,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
喻下文。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薪生乎!梦饮酒者,亘而哭泣;
又譬喻。
梦哭泣者,亘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君乎?牧乎?
分贵贱也。
固哉。
陋也。
丘也与女音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
说者亦是梦。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
至怪也。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音蟹者,
解,脱然也。
是旦暮遇之也。
以万世为旦暮,言难遇此人,恐终无有。若万世之后一遇之,犹旦暮之近也。下文却言未遇此人则无能知之。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
难暗,上贪暗切。
点暗,不明也。我与若不能相知,而委他人质正之,则人固领受此糊涂不明矣,亦安能正之?
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知也,而待彼也邪?
言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知,而待彼万世之后大圣人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
瞿鹊子就问也。此亦道家常语,故以为问。
曰:长梧子答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
凡事惟当是人之所不是,凡言惟当然人之所不然,吾所是者若果为是,则此事固是,他事虽不是,亦不必校其为异而辩之。吾所然者若果为然,则此言固然,他言虽不然,亦不必校其为异而辩之。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
化声,犹书所谓声教。孟子所谓仁声之声,言闻风而化也。人待声闻而化,何似不待声闻而化之。为妙无辩,已善矣,并声亦无之,又加一等也。
和之以天倪,
天者,自然之谓。倪者,端倪也。才发端便出於自然之天,不待其显着,此谓和之以天倪。
因之以曼衍,
游衍也。
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於无竟,故寓诸无竟。
振,发也。寓,止也。无竟,无极也。发於无极故止於无极。
罔两问景音影曰:
罔两,影外微阴,向云景之景也。仿髴无有中与影为两,故名罔两。
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
所待形也。
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
形之动也,又有使之然。
吾待蛇蚹蜩翼邪?
蛇蚹,饰腹下龃龉可行者。蛇以蚹行,蜩以翼飞,二物既蜕,则为不能行不能飞之形矣。吾所待之形,其犹蛇蚹蜩翼,一旦神去,则不能以自动也。
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人之言,有然不然者,犹形也。吾之然之与不然之,犹影也。而所以然所以不然者,犹形不能自知其行止也,则吾恶能知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飞貌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
寤忽遽貌。
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觉亦是梦,则似蝶梦为周矣。
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周与胡蝶必有分别而不能自知也,则是非彼此之判,安能知之。
此之谓物化。
此谓万物变化之理,玩物之化则物有不必齐者矣。此篇以齐物名,故仍收归物字上结。
南华第二篇世称难读,今析为三大段:自南郭子綦隐几而坐至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为第一段。於中小分三节:初,迷子綦师弟子问答之辞;次,地籁;次,天籁。自非彼无我至此之谓葆光为第二段。於中小分五节:初,因子綦天籁之说,言人自有真宰而芒昧不知,第一节;以后多摘公孙龙之辫,第二节;摘是非,第三节;摘彼是,第四节;摘非指非马,第五节。推其弊不若无言为尚。自尧问於舜至篇末为第三段,不过引证以终前段之义,布置亦如前篇,於中小分四节:第一节言德之进乎日,所以申前以明之意;第二节言至人超乎生死之外,何有是非;第三节言道亦不必修,何有是非;第四第五说两个譬喻,只就人身上有不能知,安能知是非,故惟有听物之不齐而齐耳。
南华真经循本卷之三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