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俱美的艺术家寥寥可数。将艺术家其人当作他们的一部更有个性的作品来欣赏会给我们带来这种梦幻的乐趣,即人们所谓的审美乐趣。艺术家的肖像——无论是出自布拉克蒙的德·龚古尔先生肖像,或是出自惠斯勒的德·孟德斯鸠先生肖像——如同其他文人的肖像,并不完全符合每年都在展览馆里鱼贯而过的公众的街谈巷议,这帮人对一位小说家的秃顶与滑稽歌舞剧作者的丰腴同样好奇。他们中间既有画家,也有批评家,他们的相貌特征取决于他们的思想,正如他们的作品取决于他们的个性。
关于艺术家都德先生其人,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今天我只想谈谈都德先生这件艺术作品。
那是一件绝无仅有的艺术作品,因为在其他所有的人身上,炽热的感情和强烈的表情确实破坏了线条造型的纯净,正如一块熔化的纪念章上变得模糊的头像。在都德先生的脸上,剧烈的痛苦并没有损坏至臻完善的美。前额上一分为二的发绺犹如两只强健而又轻盈的翅膀,他的额头上闪烁的岂止是一个殉道者的荣耀。那是一位天神或一个国王的荣耀。王家风范的魅力,挥洒自如的君王模样和姿态,显而易见的尊贵是附庸风雅之辈的想象和为门房而作的小说所不能企及的。这种荣耀既没有美那么具体,也不如高贵的思想和个性那么精神,它就像高贵的习惯,换句话说,这种无意识的高贵转变为身体与面部的优美线条,遒劲简练的动作,那是化身为血肉之躯的高贵。附庸风雅之辈的谬误在于他们仅仅从荣耀难得现身的王冠上寻找荣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尔封斯·都德先生就是一个面容坚毅敏锐犹如撒拉逊城防铁器的国王,一个摩尔国王。我也知道怎样从一个国王和一个觊觎王位者身上,从凡·戴克画笔下的查理一世国王和穆内—絮利扮演的哈姆莱特王子身上分辨出一种货真价实的王家美雅。
我之所以允许自己暂时把都德先生看做一道风景,是为了能够在当下彰显他让人励志的伟大。第一次面对都德先生的时候,我几乎不敢抬眼看他。我知道在过去的十年中,他一直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一天数次注射吗啡,刚刚躺下就疼痛难熬,每天晚上都要吞下一瓶氯醛才能入睡。我无法理解他怎么还能继续创作。尤其当我回想起自己的病痛曾经让我对其他人,对生活,对我不幸的肉体以外的一切无动于衷,我的思绪执迷不悟地围绕着这一切盘旋,就像一个躺在床上,脑袋冲着墙壁的病人,而相对他的病痛来说,我如此轻微的病痛无疑会被他当作一剂解药来品尝。我简直无法理解他是怎样日复一日地抵御这些痛苦打击的,在他看来,我的视觉倒更像是一种拖累,我的健康身体是一种耻辱,就连我的存在本身都是一种烦恼。于是,我看到了这种可以让我们脸红的崇高,我们大家都是懦夫,确切地说,那个人的话让我们意识到我们不是病人和奴隶,而是神灵和国王,让风湿病患者或瘫痪的我们站立起来,让我们平静安宁或狂热焦躁,让自私的我们把自己交付给其他人,赋予完全沦落为肉体快乐与痛苦的奴隶的我们以思想:我看见了这个美丽的病人,病痛让他更加美丽,走近这位诗人,病痛也会变成诗,正如被火烧红的钢铁,他超脱了自己,把一切全部交给了我们,为我的未来和其他朋友的未来操心,他朝我们微笑,赞美幸福、爱情和生活,这些东西他比我们之中的许多人更会享用,他继续思考、构思、口述、写作,像年轻人那样对真、美、勇气充满激情,他不断地向我们述说,更有勇气倾听我们的述说。在一次讨论中,他离开了片刻,从门口扔过来几句火热滚烫的话。回来的时候,他再次带着同样的热情继续煽风点火。我知道他再次发作的疼痛是如此的剧烈,为了不露声色,他出去注射了吗啡。他的前额闪动着滴滴汗珠。他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搏斗,正在享受胜利的宁静。正如维克多·雨果优美的诗句形容的那样,在这个美丽的前额上,从他仍然闪烁着青春“火焰”,已经变得“光明”的眼睛里,我看见了光明、思想、太阳神与背信弃义的暗夜幽灵在进行搏斗。获胜的太阳神缓慢地将后者推进黑暗的王国。在过去的一年中,都德先生的健康有所好转。在经历了一次旅行,最后一次有可能让他付出生命代价的英勇壮举之后,生命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肉体不再有任何希望。然而,所有的一切力量在一八九七年战争期间的敌人面前,在这场无声无息的战斗中,在这场坐着或躺着抗击敌人的可怕战斗中百倍增长,那是他重新创造希望和生活的灵魂。
“都德先生的健康有所好转,”这句话听上去让人不寒而栗,就好像唤起了我们对前世的神秘回忆,它让灵魂无所不能的光辉法则凌驾于物质需要的铁打法则之上。正因为如此,我才经常去贝尔夏斯街,到都德先生这部精美而又崇高的艺术作品身旁朝圣,我认为经常去那里会给每个人带来欢乐和精神享受,大自然用一种比我们的语言更有表现力和更加生动的语言,通过比我们的风格更加透明,比我们的思想更加深邃的眼珠,比我们的形象色彩更纯净的皮肤,通过被痛苦揉皱又被毅力抚平的肌肉的生硬语汇,用痛苦、美、意志和无所不能的精神所蕴含的全部意义让我们兴奋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