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囊中羞涩、有艺术品位的年轻人坐在餐厅里,午餐刚刚结束的这段时间平庸而又悲凉,饭桌还没有完全撤掉。他的想象中充满了博物馆、教堂、大海、高山的辉煌,他带着苦恼和厌倦,怀着一种几乎恶心的感觉和一种近似忧郁的情感打量着垂落到地面、一半卷起的桌布上摆放着的最后一把餐刀,旁边是一块吃剩的带血乏味的肉排。碗橱上透入的些微阳光欢快地触摸着尚未被干渴的嘴唇触碰过的那只盛满水的玻璃杯,犹如一抹嘲讽的微笑,残酷无情地为这个不美观的景象平添了传统的世俗之气。年轻人可以看见坐在屋子最里面劳作的母亲,她带着惯常的平静安详,慢慢地绕着一绞红色的羊毛线。一只肥胖矮壮的猫栖息在她身后的衣橱上,旁边是一块留待“盛大节庆”享用的饼干,这只猫就像一个鬼怪的精灵,缺少家畜的庄严。
年轻人掉转眼睛,他的目光落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柴架底下闪亮发光、一尘不染的银器上。整洁的房间比混乱的餐桌更让他恼火,他羡慕有品位的金融界人士,他们往来于美的物品之间,屋里的摆设,从壁炉的火钳到门上的把手,一切都是艺术品。他诅咒这丑陋的环境,羞于在这里待上一刻钟体验这种感受,岂止是羞耻,简直就是恶心,就像魔怔,他站起身来,即使无法乘坐火车去荷兰或意大利,他也要到卢浮宫用视觉去寻找委罗内塞的宫殿、凡·戴克的王子、克罗德·洛林的海港,这天晚上,从这些人熟悉的日常景象中归来会让他再次感到无聊和愤怒。
假如我认识这个年轻人的话,我不仅不会阻止他去卢浮宫,而且还会陪他一起去那里;当我把他领到拉卡兹画廊和陈列十八世纪法国绘画的画廊或另一个诸如此类的法国画廊时,我会让他停留在夏尔丹的绘画面前。这个丰满的画面在他看起来庸俗不堪,那个饶有生活情趣的画面让他觉得平淡乏味,还有被他看作毫无价值的这种伟大的写生艺术,所有这一切都会让他眼花缭乱,此时此刻,我会对他说:您现在总该高兴了吧?您是否在那里看见一个生活优裕的布尔乔亚妇人正在向她的女儿指出她编织的毯子上出错的地方(《勤勉的母亲》),一位手拿面包的妇女(《市场归来》),一只形态生动的猫在厨房的牡蛎上行走,墙上挂着一条死鳐鱼,撤去一半的餐桌台布上摆放着一些餐刀(《水果与动物》)。还有餐桌或厨房用具,不仅有像萨克森巧克力瓷壶那样精美的瓷器(《厨房用品》),更有那些在您看来非常丑陋的东西,一只铮亮的锅盖,形状各异、质料不同的器皿(盐盅、漏勺);让您反感的各种景象,比如摆在饭桌上的死鱼(《鳐鱼》);让您恶心的各种景象,比如半空的玻璃器皿或盛得太满的玻璃器皿(《水果与动物》)。
如果所有这一切现在让您看起来美得赏心悦目,那是因为夏尔丹觉得这一切美得可以入画。他之所以觉得这一切可以入画,是因为这一切在他看来美得赏心悦目。他绘画里的缝衣间、办公室、厨房、碗橱给您带来的乐趣,恰恰就是他在看见碗橱、厨房、办公室、缝衣间的时候视觉给他带来的乐趣,那是顺手拈来、瞬间产生、深刻不朽的东西。这些东西彼此之间互相依存,既然他不能局限于前者,希望向自己和其他人呈现后者,那么您就无法局限于后者,而且您必然要回到前者。您已经不知不觉地从中体会到低贱的生活和静物写生的景象带来的这种乐趣,否则夏尔丹就无法用他强制性的精彩语言在您的心中唤起这种乐趣。您过分迟钝的意识无法达到他的境界。您必须等待夏尔丹把这种乐趣从您身上呼唤出来,使之上升为意识。您这才意识到这种乐趣,这是您第一次品味这种乐趣。在观赏夏尔丹的一幅画作时,也许您会对自己说:它就像厨房一样亲切、舒服、生动,当您在厨房转悠的时候,您会自言自语地说:它就像夏尔丹的一幅画那样奇特、壮观、美好。夏尔丹不仅在餐厅里,在水果与玻璃杯之间寻欢作乐(自娱自乐),而且还有非常敏锐的意识,油画的笔触和永恒的色彩宣泄出他的这种过分强烈的乐趣。您也许会成为夏尔丹,当然不及他伟大,您的伟大程度取决于您爱慕他、想让自己变作他本尊的程度。然而,在您和他看来,金属和粗陶都有生命,水果也会开口讲话。
请看他向您透露的秘密吧,他从这些东西之中得到的秘密再也无法在您面前隐瞒。静物变成了有生命之物。正如生活永远有某种新的东西要向您展示,有某种幻景要闪现,有某种神秘要显露,日常生活会令您兴奋愉悦,如果您有那么几天把他的绘画当作一种教诲来聆听的话。理解他绘画中的生活会让您收获生活的美。
在(这些)房间里,您只能看见其他人的平庸和您自己的烦恼,而夏尔丹犹如照进来的一道亮光,赋予每样东西以各自的色彩,用那种对视觉来说是如此耀眼、对思想来说是如此昏暗的形式意义唤醒永恒之夜所埋藏的所有静物或活物。每个人都回归生活,再现其色彩,开始与您交谈,开始生活、继续生活,犹如从沉睡中醒来的公主。在这张餐桌上,从一半卷起的桌布匆匆折叠的褶皱到那把搁置一边、露出全部锋刃的餐刀,一切都保留着仆佣们匆忙的印记,一切都是来客贪吃的见证。如同秋天果园般仍然丰硕却又已经凋零的高脚水果盘顶端堆砌着天使般饱满红润的蟠桃,它们像不朽者那样不可企及而且笑容可掬。一条狗伸长脑袋也够不到这些桃子,无法得到桃子更加刺激了它的欲望,尽管它的真正欲望并非如此强烈。狗只好用眼睛品尝它们,毛茸茸的滋润桃皮、桃子的香味令它惊讶。透明犹如白日、诱人犹如清泉的玻璃酒杯中还剩下几口甜酒,仿佛那是喉咙口含着的酒,旁边是一些已经几乎倒空的玻璃酒杯,仿佛焦渴的标志紧挨着解渴的标志。一只半倾斜的玻璃酒杯犹如弯曲的枯萎花冠;酒杯用自己的纺锤形杯脚、精致的杯颈、透明的杯身、高贵的喇叭状杯口表明自己的幸福姿态。一半开裂的玻璃酒杯从此不再为人们的需要服务,它从自己毫无用处的美雅中找到了一只威尼斯长颈壶的那种高贵。桌布上的牡蛎犹如珍珠母贝的杯盘那样轻盈,又像海水一般清新,犹如贪婪美食的祭坛上脆弱而又可爱的象征。
放在地上的一桶凉水被觉得它非常碍事的那只敏捷的脚挪来挪去。被人迅速藏起来的一把餐刀是欢乐匆匆易逝的标志。贪婪地挑起似乎是摆放在那里的柠檬金色圆片,成全了这快感的排场。
现在,请您挪步走进厨房,厨房的门口由大小不等的玻璃杯部落严格把守,它们是能干而又忠诚的仆佣,勤勉美丽的一族。餐桌上跃跃欲试的众多餐刀直奔主题,摆出一副咄咄逼人而又毫无戒备的空闲架势。您的头顶上挂着一个庞然怪物,一条像是在大海里游弋的新鲜鳐鱼。作为大海的可怕见证,这条鱼看上去既令人眼馋,又带着风平浪静或兴风作浪的大海的那种奇异魅力,让视觉从一种对植物园的回忆穿行到餐厅特有的味道。鱼身已经剖开,您可以欣赏到它的精美庞大,沾染着红色血迹的构造的那种美,蓝色的神经,白色的鱼肉,仿佛多姿多彩的教堂殿堂。丢弃在旁边的一些死鱼扭曲成一条僵硬而又绝望的弧线,鱼腹朝下,鱼眼暴突。接着是一只猫,它为这个水栖动物增添了智商更高、更具意识的黑暗生命,发光的眼睛紧盯着鳐鱼,缓慢而仓促地在开口的牡蛎上挪动它那毛茸茸的爪子,充分暴露出它谨慎的性格、贪婪的胃口和鲁莽的举止。喜欢与其他感官并用,借助于某些色彩再现整个过去而不是将来的眼睛已经感觉到新鲜牡蛎会沾湿猫的爪子,当(这些)胡乱堆砌起来的易碎贝壳被置于猫的重压之下时,人们已经听见贝壳开裂的轻微声音以及它们跌落的巨响。
这些熟悉的面孔也像日常用品那样迷人可爱。一位母亲检查女儿编织的毛毯的景象让人赏心悦目,母亲的眼里充满了她谙熟的过去,她能掐会算,远见卓识,而女儿的眼睛则闪现着无知。手腕、手也与其他部位一样寓意深刻,在一位懂得赏识的看客面前,一只小手指就足以美观真实地出色体现人物的性格。
这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一个至少有着自己的语言和习惯的艺术家,他仅仅从自然本色中探索人物,他熟悉人物寓意形象的匀称比例。在真正的艺术家以及自然主义者看来,每种类型都值得关注,就连最小的一块肌肉也有其自身的重要性。您也许不喜欢看见不具备某种华美或精致的端庄相貌的老人,衰老的侵蚀带来铁红的锈色。请看彩色粉笔画廊里夏尔丹的七十岁自画像。巨大的夹鼻眼镜一直滑落到鼻梁底端,夹在两片簇新的玻璃圆片之间的鼻子上面是暗淡无神的眼睛,朝上翻起的衰老眼珠似乎见识过、嘲讽过和热爱过无数的物事,像是带着夸耀和温柔的语调在说:“唉,我真的已经老了!”由于岁月销蚀而变得暗淡的温情底下仍然闪烁着火花。疲乏的通红眼圈犹如使用过度的搭扣。坚硬老化的皮肤犹如一袭旧衣裳包裹着他的身体。他的皮肤就像布料,留住了玫瑰红的色调而且几乎使之愈加鲜艳,让有些部位泛现出某种金色的珠光。一只衰老的眼圈时刻令人联想到另一只衰老眼圈的色调,就像所有行将死灭的东西的那些色调,如同燃尽的木柴,腐败的落叶,陨落的太阳,磨损的衣服,渐行渐远的那些非常精致、富裕、温柔的男人。人们不无惊讶地看到,睁开一只眼睛会牵动嘴角还有鼻子的皱纹。皮肤上最细小的皱纹、静脉最不起眼的暴突都是对性格、生活、当下的激情这三个相应的特征最忠实、最奇特的阐释。从今往后,无论是走在街道上抑或待在您的家中,我都希望您怀着恭敬之心关注这些个性十足的衰老人物,如果您懂得如何读解他们的话,您就会无穷无尽地讲述更加震撼、更加生动的事物,而且内容远远超过最令人肃然起敬的手稿。
在您刚才提到的肖像中,夏尔丹漫不经心的宽松内衣、头戴一顶睡帽的形象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位老妇人。在夏尔丹为我们留下的另一幅彩色粉笔自画像中,这个老妇人就像一位年迈的英国游客那样滑稽可笑。从紧箍在额头上的遮光眼罩,到脖颈上缠绕的印度棉纱巾,一切都那么引人发笑,面对这个如此聪慧、如此疯狂、对嘲讽如此逆来顺受的怪老头,人们无法忍住不笑。尤其是面对一个如此艺术的艺术家。因为这身稀奇古怪、漫不经心的夜间穿着打扮,每个细节似乎都是对情趣的彰显和对正统的蔑视。这块玫瑰红的印度棉纱巾之所以如此老旧,是因为老旧的玫瑰红更加柔和。我们看着这些被玫瑰红的黄皮肤留住反光的玫瑰红和黄色纱巾结扣,从遮光眼罩的蓝色边缘分辨出老式圆框眼镜钢架的凛冽寒光,老人的骇人穿着先是引起惊讶,继而又变得温馨迷人,融汇在高雅的乐趣之中,我们从一个老布尔乔亚貌似杂乱的宽松内衣中找到了各种宝贵色彩的高贵等级以及美的法则。
仔细端详这幅彩色粉笔画中夏尔丹的形象,您就会犹豫迟疑:他脸上的不明确表情令人困惑,那既不是笑,也不是哭,更不是向您表白什么。这种情形经常发生在面对老人的一个年轻人身上,却从来不会发生在面对年轻人的一位老人身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完全理解的这种语言,它形象犹如图画,迅速直接而令人惊奇犹如答辩,我们将之称为面部表情。在这里,夏尔丹带着老人的对自己满不在乎和夸张的煞有介事神情打量着我们,让我们开心,抑或告诉我们他没有上当受骗,他健康的身体仍然敏捷壮实,他的情绪仍然十分高昂:“难道你们以为只有你们才是年轻的?”也许我们的年轻对他的衰弱是一种冒犯,也许他正在对抗一场充满激情、没有希望而且丑陋难看的挑战?我们几乎可以相信他,因为他生动的眼睛和颤抖的嘴唇带着严肃的表情。我们之中的许多人却对老人的某些话语,尤其是老人的某些眼神、鼻子的某种抽搐、嘴唇的某种皱纹的含义和意图不得要领!有时我们在老人面前微笑,仿佛他们是可爱的疯老头。然而,有时我们却像害怕疯子那样害怕面前的老人。微笑在漫长的一生中无数次地泛现在老人的嘴角,愤怒或温情无数次重新点燃他们眼里的火焰或唤起他们嘹亮的嗓音,永远准备就绪的满腔热血无数次迅速地涌到他们透明的面颊上,缺乏弹性的松弛嘴巴微笑时不再张开,抑或在恢复严肃时难以闭拢。眼睛里的火焰不再燃烧,烟雾使之变得昏暗;脸颊不再红润,抑或过分红润犹如凝滞不动的紫绛色湖泊。这样的面容也不再以恰如其分的表情准确地阐释心灵的每一种思想和每一种激情,然而,在这里,如果舍弃了激情,缺乏激情的自信就会变成笑话,如果舍弃了多情的嘲讽,没有多情嘲讽的虚张声势就会变成威胁。发自我们的感情,形象而准确的语言变成了某种令人悲哀和含混不清的唠叨,这种唠叨有时在互相对立、水火不相容的两种表情之间,为我们的焦虑、我们的评论和我们的梦幻留下了意外的一席之地。
您看到了像人物那样栩栩如生的物品和水果,看到了人物的脸部,皮肤、汗毛,就好像水果的一种古怪色彩。夏尔丹走得更远,他把物品和人物集中在这些屋子里,那岂止是一件物品或一个人物,那是它们生活的地方,它们亲和或对立的法则之所在,它们的魅力飘散的幽香,它们的灵魂沉默而又冒失的知己,它们的过去的神圣殿堂。人与物长期以来简单地生活在一起,彼此互相需要,品味彼此相处带来的不为人知的乐趣,这一切就是友情。骄傲的古老柴架犹如让自己的主子脸面有光的忠实仆人,在友好亲切的火光注视下温情脉脉;一成不变的扶手椅摆出庄重的迎客姿态,这些椅子要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一生,它们每天清晨都在同一时刻被人挪到窗口拍打,就像老人散步或他们的缓慢运动那样准时。
有多少特殊的友情让我们认识到,在这个表面单调的房间里,如果有阳光穿过,我们可以从我们身边经过或沉睡的气流中分辨出无数活生生的旋风!请看《勤勉的母亲》或《餐前祈祷》。一只针盒与一条老狗之间洋溢着浓浓的友情,这条狗每天都来到熟悉的老地方,像往常那样把它懒洋洋软绵绵的背脊倚靠在充填着垫料的柔软织物上。友情如此自然地朝着这架古老的纺车与这个漫不经心的妇人的两只纤细的腿脚之间蔓延,她的腿脚非常自如地操作着纺车,身体不由自主地服从于她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和她浑然不知的亲昵。在壁炉正面的各种颜色与针盒和羊毛线的各种颜色之间——在妇人弯曲的身体、准备餐桌和古色古香的餐巾的那双欢快的手与仍然完好无损的餐盘之间,许多年来,她仔细的双手始终在老地方感受到这些餐盘令人舒心的结实耐用——在这块餐巾与为了留下每天到访的印记而赋予餐巾以奶油或弗朗德棉织物的温馨光线之间——在光线与许多年来光线如此温柔地抚摸、沉睡,时而缓慢地散步、时而快活地不期而至的房间之间——在温暖与织物之间——在人与物之间——在过去与生活之间——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仍然存在着友情或亲缘。
至此,我们总算是完成了初探静物不为人知的生命的旅行,我们每个人都能在夏尔丹的引导下完成这样的旅行,正如过去维吉尔引导但丁那样。为了更加深入起见,我们现在必须把自己交给另一位大师。我们还没有跨进伦勃朗这道门槛。夏尔丹告诉我们,一只梨与一个女人同样生动,一件庸俗的陶器与一块宝石同样美丽。画家曾经宣称,所有的东西在审视它们的思想面前,在美化它们的光线面前都具有神圣的平等。他让我们走出一种错误的理想,为的是更大限度地深入现实,从现实中寻找美,不再沦落为某种习俗或某种荒谬的趣味的懦弱俘虏,那是自由、强健、博大的美:他在向我们展开现实世界的同时将我们引向美的海洋。伦勃朗甚至超越了现实。我们知道,美并不存在于物体之中:它也许既不那么深刻,也不那么神秘。我们不会从物体本身看到任何东西,光线才是凹陷的眼眶变幻的表情,神圣的目光投射的美。比如,在《两个哲学家》中,我们看到夕阳像烤炉那样将窗户染得彤红,抑或将窗户描画成彩绘玻璃,让每天都如此简陋的屋子沉浸在教堂般雄浑绚丽的辉煌之中,我们看到地下室的神秘,对黑暗、深夜、未知、罪恶的恐怖。我们在《善良的撒马利亚人》中也同样看到,暗夜里,从两扇对应的窗户中露出的一张脸避开了仍在亮处的另一张脸的微笑,同样的一道光束将大地与天空相连,犹如一根绷紧的绳索,马背和远方丘陵中震颤着一种神秘的美,一只沿着窗户垂落的水桶在这些如此亲切、如此寻常的日用物品上映衬出白天赋予事物以美、夜晚让事物变得神秘的光线,犹如我们处处可以感受到却又无从把握的那种存在的悸动,这样的光线在抽身离开的同时改变着事物的存在,以致我们深深地感觉到,光线就是事物的主宰,而事物本身似乎在这如此焦虑、如此美好的几分钟内经历了死亡的所有折磨。此时的我们都像是伦勃朗画中的哲学家。我们战战兢兢地看着墙上用火书写出来的神秘字眼。我们打量着天空,天空下面是江河,或耀眼或动荡的大海,闪烁发亮、色彩斑斓、炙热燃烧的窗户和变形的屋顶,我们到处都能辨认出天空在地面上的返照,我们永远无法懂得却又如此熟悉的这种返照就是我们曾经见识过的一切美之所在,那也是神秘和未知之所在。我们都像哲学家那样打量天空,可我们并没有像哲学家那样试着去清醒地认识我们的欢乐或焦虑及其本质或原因。毫无疑问,就连描绘这位哲学家的画家本人也没有像哲学家那样思考推理。不过,他却像哲学家那样认真地打量过天空,因为他画的就是天空……
我以夏尔丹为例来说明一个伟大画家的作品对于我们、对于他本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根本不是对独特品质的一种炫耀,而是表现最为内在的生活及其事物中最为深刻的那种东西。作品要体现我们的生活,触及我们的生活,逐渐朝着事物倾斜,逼近事物的核心。我想要补充的是,有些画家不断地指责文人没有能力谈论绘画并且热衷于把画家本人从未有过的意图强加给画家。如果画家实际上的所作所为合乎我的说法,或者更加确切地说,如果夏尔丹做到了我所说的一切,那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任何意图,甚至他很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意图。他赋予人们以为静止的静物以如此鲜活的生命,让人品尝闪烁着珠光的牡蛎和凉爽的海水,犹如餐巾之于餐桌,明媚的阳光之于餐巾,黑暗之于光明那样,让人产生温馨的共鸣,如果他知道这就是他所做的一切,他也许会大吃一惊。正如妇科医生向一位刚刚分娩却又不明真相的妇女解释她身体里面发生的变化,向她描述她凭借神秘的力量完成的生育行为的生理过程时,这位妇女会大吃一惊那样;其实,创作的行为并非来自对创作法则的认识,而是来自一种不可思议而又神秘费解的力量,即使明白这一点也不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壮。一位妇女生育孩子无须懂得医学,一个男人陷入恋爱无须熟谙爱情心理学,一个男人……无须了解愤怒的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