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山水賦
凡畫山水,意在筆先。丈山尺樹,寸馬豆人,此其格也。逺人無目,逺樹無枝,逺山無皴,高與雲齊。逺水無波,隠隠似眉,此其式也。山腰雲塞,石壁泉塞,樓臺樹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兩蹊,樹觀頂■〈寧頁〉,水看岸基,此其法也。凡畫山水,尖峭者峰,平夷者嶺,峭壁者崖,有宂者岫,懸石者岩,形圓者巒,路通者川,兩山夾路者壑,兩山夾水者澗,注水者溪,泉通者谷,路下小土山者坡,極目而平者坂,若能辨别此類,則粗知山水之彷彿也。觀者先看氣象,後辨清濁,分賔主之朝揖,列羣峰之威儀,多則亂,少則慢,不多不少要分逺近,逺山不得連近山,逺水不得連近水。山腰回抱,寺觀可安,斷岸亂堤,小橋可置。有路處人行,無路處林木。岸斷處古渡,山斷處荒村。水濶處征帆,林宻處店舎。臨岸古木露根而藤纒,臨流石岸嵌空而水痕。凡作林木,逺者疎平,近者高宻。有葉者枝柔,無葉者枝硬。松皮如鱗,栢皮纒身。生於土者脩長而净直,長於石者拳曲而伶仃。古木節多而半死,寒林扶疎而蕭森。春景則霧鎖烟籠,樹林隠隠,逺水拖藍,山色堆青。夏景則林木蔽天,緑蕪平坂,倚雲瀑,行人羽扇,近水幽亭。秋景則水天一色,簌簌疎林,雁横烟塞,蘆裊沙汀。冬景則樹枝雪壓,老樵負薪,漁舟倚岸,水淺沙平,凍雲黯淡,酒帘孤村。風雨則不分天地,難辨東西,行人傘笠,漁父蓑衣,有風無雨,但看樹枝有雨無風,枝葉垂下。雨霽則雲收天碧,山光添翠,網曬斜暉。曉景則千山欲曙,霧靄霏霏,朦朧殘月,曉色熹微。暮景則山銜殘日,帆卸江湄,路人歸急,半掩柴扉,或烟斜霧横,或逺岫雲歸,或秋江晩渡,或古塜斷碑。如此之類,須要筆法布置,更看臨期山形,不得犯重樹頭,不得整齊山,借樹為衣,樹借山為骨,樹不可繁,要見山之秀麗。山不可亂,要顯樹之精神。若留意於此者,須心會於玄微。
笔法记
太行山有洪谷,其间数亩之田,吾常耕而食之。有日登神镇山四望,回迹入大岩扉,苔径露水,怪石祥烟,疾进其处,皆古松也。中独围大者,皮老苍藓,翔鳞乘空,蟠虬之势,欲附云汉。成林者,爽气重荣;不能者,抱节自屈。或回根出土,或偃截巨流,挂岸盘溪,披苔裂石。因惊其异,遍而赏之。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方如其真。
明年春,来于石鼓岩间,遇一叟。因问,具以其来所由而答之。
叟曰:“子知笔法乎?”
曰:“叟,仪形野人也,岂知笔法邪?”
叟曰:“子岂知吾所怀耶?”闻而惭骇。
叟曰:“少年好学,终可成也。夫画有六要:一曰气,二曰韵,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笔,六曰墨。”
曰:“画者,华也。但贵似得真,岂此挠矣。”
叟曰:“不然。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不可执华为实。若不知术,苟似,可也;图真,不可及也。”
曰:“何以为似?何以为真?”
叟曰:“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凡气传于华,遗于象,象之死也。”
谢曰:“故知书画者,名贤之所学也。耕生知其非本,玩笔取与,终无所成。惭惠受要,定画不能。”
叟曰:“嗜欲者,生之贼也。名贤纵乐琴书图画,代去杂欲。子既亲善,但期终始所学,勿为进退。图画之要,与子备言: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思者,删拔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
复曰:“神、妙、奇、巧。神者,亡有所为,任运成象。妙者,思经天地,万类性情,文理合仪,品物流笔。奇者,荡迹不测,与真景或乖异,致其理偏,得此者亦为有笔无思。巧者,雕缀小媚,假合大经,强写文章,增邈气象,此谓实不足而华有余。
“凡笔有四势,谓筋、肉、骨、气。笔绝而不断,谓之筋。起伏成实,谓之肉。生死刚正,谓之骨。迹画不败,谓之气。故知墨大质者,失其体;色微者,败正气;筋死者,无肉;迹断者,无筋;苟媚者,无骨。
“夫病有二:一曰无形,二曰有形。有形病者,花木不时,屋小人大,或树高于山,桥不登于岸,可度形之类也。是如此之病,尚可改图。无形之病,气韵俱泯,物象全乖,笔墨虽行,类同死物,以斯格拙,不可删修。
“子既好写云林山水,须明物象之源。夫木之为生,为受其性。松之生也,枉而不曲遇,加密如疏,非青非翠,从微自直,萌心不低。势既独高,枝低复偃,倒挂未坠于地下,分层似叠于林间,如君子之德风也。有画如飞龙蟠虬,狂生枝叶者,非松之气韵也。柏之生也,动而多屈,繁而不华,捧节有章,文转随日,叶如结线,枝似衣麻。有画如蛇如素,心虚逆转,亦非也。其有揪、桐、椿、栎、榆、柳、桑、槐,形质皆异,其如远思即合,一一分明也。
“山水之象,气势相生。故尖曰峰,平曰顶,圆曰峦,相连曰岭,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间崖下曰岩,路通山中曰谷,不通曰峪,峪中有水曰溪,山夹水曰涧。其上峰峦虽异,其下岗岭相连,掩映林泉,依稀远近。夫画山水,无此象亦非也。有画流水,下笔多狂,文如断线,无片浪高低者,亦非也。夫雾云烟霭,轻重有时,势或因风,象皆不定,须去其繁章,采其大要。先能知此是非,然后受其笔法。”
曰:“自古学人,孰为备矣?”
叟曰:“得之者少。谢赫品陆之为胜,今已难遇亲踪。张僧繇所遗之图,甚亏其理。夫随类赋彩,自古有能;如水晕墨章,兴我唐代。故张璪员外树石,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旷古绝今,未之有也。麴庭与白云尊师,气象幽妙,俱得其元,动用逸常,深不可测。王右丞笔墨宛丽,气韵高清,巧写象成,亦动真思。李将军理深思远,笔迹甚精,虽巧而华,大亏墨彩。项容山人树石顽涩。稜角无(足追),用墨独得玄门,用笔全无其骨,然于放逸,不失真元气象,无大创巧媚。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树不言图,亦恨无墨。陈员外及僧道芬以下,粗升凡俗,作用无奇,笔墨之行,甚有行迹。今示子之径,不能备词。”
遂取前写者异松图呈之。叟曰:“肉笔无法,筋骨皆不相转,异松何之能用?我既教子笔法,乃资素数幅,命对而写之。”
叟曰:“尔之手,我之心。吾闻察其言而知其行。子能与吾言咏之乎?”
谢曰:“乃知教化,圣贤之职也。禄与不禄,而不能去。善恶之迹,感而应之。诱进若此,敢不恭命。”因成古松,赞曰:
不凋不荣,惟彼贞松。
势高而险,屈节以恭。
叶张翠盖,枝盘赤龙。
下有蔓草,幽阴蒙茸。
如何得生,势近云峰。
仰其擢干,偃举千重。
巍巍溪中,翠晕烟笼。
奇枝倒挂,徘徊变通。
下接凡木,和而不同。
以贵诗赋,君子之风。
风清非歇,幽音凝空。
叟嗟异久之,曰:“愿子勤之,可忘笔墨而有真景。吾之所居,即石鼓岩间,所字即石鼓岩子也。”
曰:“愿从传之。”
叟曰:“不必然也。”遂亟辞而去。别日访之而无踪。后习其笔术,尝重所传。今进修集,以为图画之轨辙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