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皇帝》光明皇帝(49)
§第十三章 魔根
大雄宝殿外,潮水般的梵唱层层叠叠而起,整个白马寺被淹没在僧人早课的吟唱中。千年古刹在晨辉中宝光灿然,一派人间佛土的景致。一滴滴秋露从宝殿前的铜瓦上缓缓汇流滴落,击打在青石上。世尊坐像前的青铜鼎中卷动着滚滚的赤焰,小沙弥默不做声地将一块块的楠木方砖投入了宝鼎中,带着阵阵清香的烟气直冲穹顶而去,仿佛一道垂在佛前的巨大纱幕。这番景像却已经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鼎下手持镇魔钟结印护持的青年僧人依旧趺坐入定,面上似乎慈悲,又似乎漠然,只隔很久才振动手中的青铜钟,让一声沉雄的钟声震动四周,应和对面老僧手中的木鱼。
“劫数……”袅袅的香烟中,有人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唱罢,宝鼎香烟骤然迷乱,绵密的烟幕散去,高居莲台上的释伽牟尼坐像眼角略带慈悲,低眉看着世间的苍生。而烟幕中缓缓现身的老僧合十一拜,良久无言。敲击木鱼的老僧长叹一声,雪白的长眉微微颤了颤,也是低声唱佛。手持镇魔钟的僧人洒手放下铜钟,清秀的长眉间有一丝忧虑。
“方丈师兄,真的是劫数已到?”青年僧人问道。
“莫慌,莫慌。区区小劫,径尺之水,可一步越之。”那在香烟中持咒的老僧合十不动,只低声道。
“七百年前少林七仞大师以无上智勇,精修般若心钟直至圆觉境界,尚且惨死在光明皇帝的剑下,今日中原佛门弟子,又有谁能近乎七仞大师当年的修为?”青年僧人沉思良久,还是摇头,“方丈师兄说径尺之水,我却以为是尘世的大劫。”
“师弟,”持木鱼棰的老僧低声道,“般若心钟和佛门功法上,天下数你为第一。不过方丈师兄苦参的般若空禅堪称近一百年来佛门第一智慧,你我参不透玄机,却不可自以为是。”
“我也知道方丈师兄并参显密二教,般若空禅的智慧非我能及,不过大乘佛法非为出世,不能入世救人,却只空坐谈玄,终非我所愿。”青年僧人长眉一剔,眉梢竟是一段刀锋般的锐气。
“天僧师弟……”持棰老僧劝道。
“大悲师弟,”方丈却唤住了持棰老僧,“天僧师弟所说的也没有错。百代以下,无论武功、道术,或者佛法都已衰微,劫数将至,天降大神通者于世。光明皇帝一旦从当年旧梦中醒来,放眼九州,无人能镇其魔性。”
“魔性?”大悲摇头,“传闻牟尼明尊教与我释教有莫大的渊源,大明尊又以绝大慈悲心誓愿拯救天下义人,方丈师兄若称之为魔,那明尊教中所谓南方暗魔又作何解说?”
“是魔,是魔。”大灭方丈笑道,“天下神通,无不是魔。明尊是魔,暗魔也是魔。魔不在善恶,魔在人心。”
青年僧人天僧长身立起:“师弟曾有誓愿,此生不能渡空地狱,却要竭力而为,让世间少几个冤魂怨鬼。”
“好,好,好!”大灭方丈笑道,“论相、作、我的三无修为,你不如大悲,不过佛门能有你入尘垂手,不枉师父圆寂时候传灯于你的苦心。”
天僧一惊,抬头看向宝鼎前的大灭方丈,只看见尚未散尽的香烟中,大灭微微含笑,指若拈花,那姿势竟仿佛师尊当年寂灭时候。当时在五个师兄弟中,以大灭般若智慧最为精妙,是以得传白马方丈的袈裟;大悲无相之学最为精纯,所以继承了师尊的典籍;只有天僧尚是个孩子,虽有机锋,但说到佛学,只得了皮相,尘心不断。天僧自己也不曾想到,师尊却独以手指引一滴燃烧的酥合香油,印在了天僧的眉心,说道:“大灭智慧,悟得出世间玄机;大悲静穆,灭得去他自己的心魔;而天下传我心灯者却还是你,你要灭天下的心魔。”
就是如此,在卧榻前佛法一代宗师忘禅大师把空无一物,却又是中原释教最为空玄神妙的心灯传给了天僧后含笑而逝。
“大悲师弟,”大灭方丈低声道,“将那卷幅给天僧师弟。”
“是。”大悲大师从袖子中摸出了一只朱绳捆扎火漆封锁的褐色生绢卷轴,退一步双手合十,而后上前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天僧。
“谢师兄!”天僧不敢怠慢,掀起僧袍,双手合十面向大灭跪倒。朱绳封扎和火漆封印乃是天僧所知的最高封仪,释教素来不尚五种正色,赤色就是正色中名列第一的,历来只有佛门无上的秘宝,或者至关重要的玄经古卷才用这种封仪捆扎。大悲大师为他摩顶,将卷轴放在了他的掌心。
“天僧师弟,”大灭方丈道,“其实论聪慧,你远在我和你大悲师兄之上。可是师尊圆寂前,直到你十三岁,都不曾传你正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师弟……不敢妄加猜测。”
“唉!”大灭方丈喟然长叹,“师尊一生,收了五个弟子,我和大悲、大苦、大慈三位师弟不敢称佛法深湛,总算略有所成。可惜师尊有一夜诘问我等三句禅机,我们四人无一能得其中三昧,师尊于是郁郁良久。我起初还诧异,不知道以师尊的修为,尘世间还有什么能令他愁眉不展。这次我竭尽所能,苦参般若空禅,确信劫数将近,才知道师尊于十年前已经悟到这一层,于是有了隐忧。师尊以七年的心血参‘漏尽空’一道的佛法,一夜忽然仰天大呼,说‘天下终要因魔入佛者’。也就是那三个月后,师尊忽然收你为弟子,起释名为天僧,不再教导禅学,却远赴少林重新开启了密藏武功神通典籍的‘三界修罗堂’,以武功神通之术传授予你。按照我的所想,武功神通终非正法,而属魔道,师尊正是要你因魔入佛,你的成就,未来当在我们四位师兄之上。我禅门中素来轻武功而重佛法,所以你以前有埋怨师尊藏私的心思,也不奇怪。只不过师尊在你身上所耗的心血却实在是最多的。”
“师尊……”天僧面色不变,可是空禅大师当年慈爱的笑容悄悄在他眼前浮起,过往的许多记忆忽然清晰起来,一滴泪水竟从他漠然的脸上滑下。
“莫哭莫哭,”大灭笑道,“世间之事,无非历经万劫,方见莲华。”
大悲大师也在一旁颔首微笑。
“但是,”大灭微微收敛了笑容,“你本性中却有一面蒙昧,又是我禅门第一高手,恐怕容易为戾气所控制。武功一道终于还是魔道,因魔入佛,仿佛骑马临深渊之侧,一不谨慎,就摔入深渊,直落无间地狱了。所以我以此卷轴授你,有朝一日,你在佛界魔界中不知进退的时候,希望你见此卷轴,可以明心见性。”
“领师兄法旨。”天僧叩头道。
“你不必领我的法旨,”大灭摇头道,“悟不悟在你,而非我。不过我始终有一样疑虑,就是你实在太聪明了,少了那一点钝拙,毕竟多一分危险。也罢,我点透你一节,千万记住。当年杀了白铁余的,不是昆仑剑圣和重阳仙家,是白铁余自己杀了自己。”
“师兄,这……”天僧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