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者但知《武纪》《封禅书》为讥也,不知子长赞文帝。汉兴四十余载,德至盛,廪廪乡改正服封禅,谦让未成。于今而孝武初即位,未有德惠及民,便修鬼神之祀,公卿草巡禅则为不仁矣,此盖子长之微意也。
汉淮阴侯归汉,汉以为治粟都尉。按秦官有治粟内史,高帝因之。元年,执盾襄为此官。至武帝时,始有叟粟都尉,以为军官耳。治粟盖误也(其详见《己意》)。
永叔《集古录》有汉繁阳令杨君碑云:“君叔父太尉秉薨,委荣轻举。吏民守阙上书,运米万斛,助官赈贫,以乞君还。”永叔云:“出米乞令,前史所无。”予谓儿宽为左内史,以课殿当免。民闻当免,皆恐失之,大家牛车,小者担负输租,襁属不绝,课更以最,亦运米乞贤令之比也。
孝文时,得魏文侯乐工窦公,年一百八十矣,自言十三岁失明,父母教之琴,能为雅声,虽老不废忘。然则窦公自少鼓琴,一百六十余年,而平生未尝识琴之形也。虽曰工之专,不以别技分其心,亦可谓得其妙而忘其粗矣。陶元亮蓄素琴无弦,玩其质而遗其声,盖声形两忘矣。
汉霍光废昌邑,立公孙唐临淄王,诛韦氏,平内难。既成谋而杨敞、钟绍京畏怯中悔,几败大事,赖敞夫人司马氏、绍京夫人许氏敦劝极谏以固其意,然后大谋坚定,可谓烈妇胜大丈夫矣。本朝宣和间,用兵燕云,厚赋天下缗钱,督责极严峻,民无贫富俱被害。时有海州怀仁县杨六秀才之妻刘氏寡居,以廉节自守。二子皆幼,其家积钱数十屋,殆不可以百钜万计。一日刘氏谓其家老与二子曰:“吾闻君子之贵于多财,谓其积而能散也,谓其能恤贫困也,谓其能助国家济大事也。今国家用兵,日费千金,而供军不办,赋敛及下户,无所从出。期会迫促,刑法甚惨。吾家居此数世,名钱无纪极,堆置屋中。坐视乡党邻里之困与官吏之负罪,而晏然漫不省,于我安乎?富者怨之府,专利者祸之所归也。为义之勇,在今日矣。”遂相与谋请于县官,愿以私钱一百万缗献纳,以免下户之输,盖空其积钱之屋十余间,而后能充其数。一郡数县之官吏得逭于简书,而其编户民得免于流亡溘死者,刘氏之德也。其知识之高,贤于王冲、郗方回远矣。故予为著其事于司马氏、许氏二夫人之后云。二夫人之事,予于《己意》既言之矣。
杨修笺云:“修家子云,老不晓事,强作一书,悔其少作。”予按杨震,弘农华阴人。震子秉,秉子赐,赐予彪,皆为汉三公。彪实生修。而扬子云自序云:“五世传一子”,雄无他扬于蜀,而雄又无子。盖子云乡里姓氏,为蜀之扬,非华阴之杨也。修乃谓其家子云,何哉?高祖曰:“娄者刘也”,殆类是夫(雄之扬从才,修之杨从木)。
魏文帝著《典论》,谓世称火鼠毛为布,垢则火浣,如新者,妄也。火无生育之性,鼠焉得生其间。至明帝世,外国乃有奉此布来贡献者,遂急刊前论,人皆笑之。然此事前古已尝有之。《列御寇》书云:“周穆王征西戎,戎献锟钅吾剑、火浣之布,垢则投之火,出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为无此物,传之者妄也。萧叔曰:‘皇子果于自信,诬理也哉。’”曹丕独不知此乎?天地之间,万物之诡怪非常,变化亡穷,何所不有?而欲以区区一己之见,断其有无者,狭陋甚矣。《尔雅 十龟》其一曰火龟,郭璞云:“犹火鼠也。”物有含异气者,不可以常理推也,信哉!
曹公初作相国,府门始布榱桷,自往观之,使人题门作活字,便去。人皆不晓。主簿杨修曰:“门中活,阔字也。相国嫌门大耳。”即少损焉。唐相贾耽镇滑台,凿八角井以镇黄河。既成,有父老来观曰:“大好手,但近东近西近南近北。”耽闻之曰:“是言吾井太大也。”曹公与父老善为隐语,而杨、贾能辩之,亦奇矣。凡门户之制,自有尺寸阴阳,而吉凶系焉。凡凿井大不可复小,犹斫木然,小不可复大也。塑像之法,目与口先必小,小可增也;耳鼻先当大,大可损也。
晋明帝问谢鲲:“君何如庾亮?”鲲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又问周ダ:“君何如亮?”ダ曰:“萧条方外,亮不如臣,从容廊庙,臣不如亮。”顾劭问庞统曰:“子名知人,吾与子孰愈?”士元曰:“陶冶世俗,与时浮沉,吾不如子;论王霸之余略,览倚伏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长。”有人论阮裕曰:“骨气不及右军,简秀不如真长,韶润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渊源,而兼有诸人之美。”孙兴公论刘真长曰“清蔚简令”,王仲祖曰“温润恬和”,桓温曰“高爽迈出”,谢仁祖曰“清易令达”,阮思旷曰“宏阔通长”,袁羊曰“洮洮清便”,殷洪远曰“远有致思”,“若下官,才能所经,悉不如诸贤,然以不才时复托怀玄胜,远咏老庄,萧条高寄,不与时务经怀,自谓此心无所与让。”庾道季云:“思理伦和吾愧康伯,志力强正吾愧文庆。自此以还,吾皆百之。”甚矣晋人之好品藻人物而高自标致也!吾夫子所谓“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者,诸子之谓乎?盖其端起于东汉之末,甘陵南北部三君八俊之流造为语言,以相名目,其弊至于党与相攻,迄成祸乱。不可不戒其初也。
晋人雅尚玄远,宜于世情澹薄。今观其书尺,感叹睽离,极于凄怅沉思,缠绵不能自已,至有自新妇母子去,寂寞难言之语。所谓玄远淡泊者,得无妄乎?大率晋人以心迹不相关为自解免,此最是其膏盲也。
谢东山雅意在江海,王会稽愿游蜀都,登汶岭、峨眉。二人终以不遂其志为没身之恨。此皆无竞之地,非争夺者之所垂涎也,而犹不果。况功名之会,众所奔辏,指目怨忌而相窥陷者,祸胎危机也;而好进之士血指汗颜欲以奇谋袭取之。是果有得以偿其愿乎?骇机忽发,吾为之惧矣。
庾亮夏月料事,王导谓:“正暑,可小简之。”亮曰:“公之遗事,天下亦未以为允。”陋哉,斯言也!茂弘经营开国,正以简静宽大得人心耳,汉曹相国之遗法也;而亮区区以簿书期会望之,谬矣。
司马昭称阮嗣宗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可谓至谨。世皆以昭为知嗣宗者,非也。昭方图魏,恶人之知其微也,故为此语以讽在位,使不敢言耳。大率奸臣擅国,皆深畏天下士议论长短,发其机谋,古今一律,可监戒也。
石崇杀巨商,取其财,晚以仇怨诛死,犹未足以偿其罪,固无可言者。然崇方盛时,园囿有金谷之胜,姬侍有绿珠之贞,宾客有安仁之美,而又自能为文章,如《思归引》深得楚人意韵。天之所赋有奇偏而不均者,崇又何幸耶?适足以杀其身而已。
桓温入洛,属望中原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邱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宏曰:“运自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温怒曰:“昔刘景升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常牛,引重致远曾不及一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莫不称快。”四座惊骇。王僧达好畋猎,何尚之致仕后,复膺朝命于宅设八关斋,大集朝士。自行香至僧达,曰:“愿郎且放鹰犬,勿复游猎”。僧达曰:“家养一老狗,放之无处,去已复来。”尚之失色。桓温狠暴,僧达凉德,至以畜兽比人,所谓无道之人,不可与久处者邪。
石季伦《金谷涧诗序》云:“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予读而悲之曰:“使崇而果知是理也,岂复有白首同归之祸哉?”
乐广善清言,能命意,而文笔非所优;潘岳能为文,而不工于立意;太叔广词令辩给,挚虞不能抗;而仲洽著书,又非季思所及也。安仁取彦辅之意,为作《让河南尹表》,遂成妙制,可谓善用所短。挚与太叔争名,更相鄙诮,可谓不善用所长。
宋王晏既导齐明帝得位,权势薰灼,而从弟思远独劝令引决,保全门户。晏笑曰:“方食粥,未暇此事。”退又叹曰:“天下人有劝人死者耶!”已而及祸。呜呼!思远可谓达识先见之士矣。唐白乐天称皇甫镛云:“公之仲居相位,操利权,附丽者众,公独超然,贵介之势不能及。及仲得罪,从而缘坐者亦众,公独超然,骨肉之亲不能累。”所谓公之仲者,盖钅也。当钅在宪宗朝用事时,镛自请以散官自东宫庶子至少保分务洛京者二十有五年。呜呼,若镛者亦可谓有远见者!二子免于晏、钅之祸,宜哉。
诸葛长民云:“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践危机。”沈庆之亦曰:“贫贱不可居,富贵亦难守”。长民贪侈于危疑之中,不知防患,身死人手。庆之功名忠节,为一代宗臣,八十之年而卒为狂童所杀。富者,怨之府;贵者,祸之门也。贫贱自足乐,何为不可居?若富贵傥来,不得而拒,亦必有道以处之,何必至于危机难守之地哉?
齐高帝置酒设莼脍,崔神思曰:“此味故为南北所推。”沈文季曰:“千里莼羹,岂关鲁卫?”然则千里盖吴中地名,前人以比末下、盐豉,皆地名无疑也。
齐梁间山阴隐者孔至行通神,尝于四明山谷中见积钱数百斛,视之如瓦石。樵人竞取,入手即成沙砾。观此事可以知命分之所当得者,不求而自至;其所不当得,一亳不可取也。不贪夜识金银气者,之谓耶?人言造物者好戏人,非也,盖以警世也。
魏太武太平真君四年诏:功臣勋劳日久,皆当以爵归第,随时朝请宴享,论道陈谟,不宜复烦以剧职。此亦光武保全功臣之意也。惜乎,夷狄性忍,勋旧之不得自全者众,此其所以不终欤?
梁徐勉表上所修五礼云:“具列圣旨,为不刊之典,宁孝宣之能拟,岂孝章之足云?”为文鄙拙乃至此,甚可笑也。予观本朝自建隆以来,凡有删修敕书进表,具载新书之前,皆典丽凝重,而宣政间文采尤胜。至于郊祀礼仪、称庆功德、制诏赦宥之文,事关国体者,尤为可观,盖文明之世也。
隋将虞孝仁,性奢靡,从伐辽,以骆驼负函盛水养鱼充庖。本朝宰相丁谓从东封,用木匣养鱼,载以大车,每击鲜斫。孝仁以诬告被诛,谓坐奸谋谪徙,亦以侈欲故耶?
唐文皇帝未建义时,尝饮酒,醉卧刘文静家。文静坐楼上,见宅南大池中有白龙下饮水,池中大鱼皆跃上岸,以百数,良久乃隐。家人共见,极惊骇。太宗睡觉,谓文静曰:“醉中渴甚,梦入公家池中饮水,极清冷快意。”文静视其体犹湿也。明皇帝微时,尝卧洛阳令崔日知宅。日知见有大蛇在藤花架上,食花几尽。既觉,谓日知曰:“梦中饥甚,食藤花甚美。”本朝太祖皇帝微时,游洛中,入长寿寺,枕佛殿石础以睡。寺僧见有赤蛇文采甚异,随息出入帝鼻中,心异之。帝既觉,僧问帝所往,因献钱帛骑乘等。上方贫,得以为资,往见柴太尉于澶州,即周世宗也。自此立功业以至受天命焉。夫帝王之兴,岂偶然哉?神龙,盖人主之象也。
史氏书事之法,为其事关大体则书之,至于宰相谟明[A102]谐,尤当记其大者远者。若马周冬冬鼓,特一村县尉之职尔,何足书?
魏郑公为相,有二典事注官。公偃息窗下,典事不知,窃语窗外。甲曰:“官职总由此公耳,”乙曰:“由天耳。”郑公微闻之,戏召甲,令持密封小纸与侍郎,俾即注官。甲初不知所以,出门心痛不能行,反托乙持往,乙就便引注。既还,甲心痛自愈,而郑公甚骇焉。裴光庭典选,合荐铨吏一人出官。令史曲思明以次当得,而略不自言。问其故,曰:“某明年方当得官,故不言也。请书其事,封泥省壁,至则验之。”久之,上幸温泉,见白鹿升天,即改会昌为昭应县。光庭特注思明昭应尉,意其不预知有此新邑,欲以破其言也。发壁视书,无差焉。夫一典事、一尉,至微也,而有定命存焉,不可以人力致也。况其至富极贵名器之重而可以妄取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