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略
曾国藩,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人。生嘉庆十六年辛未,卒同治十一年壬申,1811-1872年六十二。家世力农,五、六百年无以科目显者。及其祖始向学;父老儒,县学生员。先生以道光戊戌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检讨,七迁为礼部侍郎。咸丰二年丁母忧归,遂起乡兵讨太平军。先后在军中十三年,卒平大难,称清代中兴首功焉。
曾氏学术渊源
涤生为晚清中兴元勋,然其为人推敬,则不尽于勋绩,而尤在其学业与文章。其为学渊源,盖得之桐城姚氏,而又有闻于其乡先辈之风而起者。初乾隆时,海内争务博雅考订,号为汉学,而[桐城姚鼐]姬传,独以古文辞名,学者相从,称桐城派。其持论颇与汉学家异。尝谓:
秦、汉以来,诸儒说经者多矣,其合与离固非一途。逮程朱出,实于古人精深之旨所得为多。而其生平修己立德,又实足践行其言,为后世之所向慕。故元、明皆以其学取士。自利禄之途开,为其学者以为进趋富贵而已。其言有失,犹奉而不敢稍违,其得亦不知所以为得也。斯固数百年来之陋习。今世学者,乃思一切矫之,专宗汉学,以攻驳程朱为能。倡于一二专己好名之人,而相率而效者,因大为学术之害。惜抱轩文集六复蒋松如书
又曰:
孔子没而大道微,汉儒承秦灭学之后,始立专门,各抱一经,师弟传受,侪偶怨怒嫉妒,不相通晓,其于圣人之道,犹筑墙垣而塞门巷也。久之,通儒渐出,贯穿羣经,左右证明,择其长说。其弊也,杂以谶纬,乱以怪僻猥碎,世又讥之。魏、晋之间,空虚之谈兴,以清言为高,以章句为尘垢,放诞颓坏,迄亡天下。自是南北乖分,学术异尚,五百余年。唐一天下,兼采南北,定为义疏,而所取或是或非,未有折衷。宋之时,真儒乃得圣人之旨,群经略有定说。元、明守之,着为功令。至今学者,颇厌功令所载为习闻,又恶陋儒不考古而蔽于近,于是专求古人名物、制度、训诂、书数,以博为量,以阙隙攻难为功,甚者欲尽舍程朱而宗汉。枝之猎而去其根,细之搜而遗其巨,夫宁非蔽欤?文集七赠钱献之序
又曰:
说经古今自有真是非,勿徇时人之好尚。如近年海内诸贤所持汉学,与明以来讲章诸君何以大相过哉?夫汉儒之学非不佳也,而今之为汉学乃不佳。偏徇而不论理之是非,琐碎而不识事之大小,哓哓聒聒,道听途说,正使人厌恶耳。
姚氏晚主锺山书院讲席,门下着籍者,有上元[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方东树植之、姚莹石甫,尤称高足。按:此据曾氏欧阳生文集序。方植之年谱以管、梅、方及刘开孟涂为姚门四大弟子,不数石甫。管氏集中屡言士习吏治,谓:
世事之颓,由于吏治;吏治之坏,根于士风;士风之衰,起于不知教化。因寄轩集初集卷六与朱干臣书
又曰:
今之士不外三等:上者为诗文;次者取科第;下者营货财。为诗文者,猎古人之辞华,而学圣希贤无其志。取科第者,志一身之富贵,而尊主庇民,建立功业无其心。至若营货财,则轻者兼商,重者兼吏,甚者导争讼,事欺诈,挟制官府,武断乡曲;民之畏之,若虎狼毒螯。历观史传以来,士习之衰,未有甚于今日者。二集卷二说士上
又曰:
国家承平百七十年矣,长吏之于民,不富不教,而听其饥寒,使其冤抑。天下幸无事,畏愞隐忍,无敢先动;一旦有变,则乐祸而或乘以起。而议者皆曰:「必无是事。」彼无他,恐触忌讳而已。天下以忌讳而酿成今日之祸,而犹为是言。初集卷六上方制军论平贼事宜书
而其拟言风俗书尤深美,其言曰:
俗美则世治且安,俗颓则世危且乱。以古言之,历历不爽。清承明后,明之时大臣专权,今则阁、部、督、抚,率不过奉行诏命。明之时言官争兢,今则给事、御史皆不得大有论列。明之时士多讲学,今则聚徒结社者渺焉无闻。明之时士持清议,今则一使事科举,而埸屋策士之及时政者皆不录。大抵明之为俗,官横而士骄,国家知其弊,而一切矫之,是以百数十年天下仔仔亦多事矣。顾其难皆起于田野之奸,闾巷之侠,而朝宁、学校之间,安且静也。明俗弊矣,其初意则主于养士气,蓄人材,力举而尽变之,则于理不得其平而更起他祸。朝廷近年,大臣无权而率以畏恒,台谏不争而习为缄默。门户之祸不作于时,而天下遂不言学问,清议之持无闻于下,而务科第,营货财,节义经纶之事,漠然无与于其身。盖国家之于明,鉴其末流而矫之过正,是以成为今之风俗也……天下之安危系乎风俗,而正风俗者必兴教化。……天子者,公卿之表率也;公卿者,士民之标式也。以天子而下化公卿,以公卿而下化士庶。有志之士,固奋激而必兴;无志之徒,亦随时而易于为善。不出数年,而天下之风俗不变者,未之有也。初集卷四。又与朱干臣书,谓「乡者私作议俗一篇,以为当今之风,坏于好谀而嗜利」云云,与此可互观。
异之有深议能持论,惜乎未极其年寿。姚氏卒后,其辈行最尊推祭酒者为[梅伯言]。梅氏亦本其师姚氏之言以为言,尝谓:
昔李文贞、方侍郎苞,以宋、元诸儒议论,糅合汉儒,疏通经旨,惟取义合,不名专师。其间未尝无望文生义,揣合形似之说,而扶树道教,于人心治术有所裨益……其解经虽不必尽合于经,而不失圣人六经治世之意……后之学者,辨汉、宋,分南、北,以实事求是为本,以应经义、不倍师法为宗。其始亦出于积学好古之士为之倡,而末流浸以加厉。言易者首虞翻,而黜王弼;言春秋者屏左氏,而遵何休。至前贤义理之学,涉之惟恐其污,矫之惟恐其不过。因便抵巇,周内其言语文字之疵,以诡责名义,骇误后学,相寻逐于小言辟说,而不要其统。党同妒真,而不平其情。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其患,未可谓愈于空竦不学者也。柏枧山房集卷五姚惜抱九经说书后
此即姬传赠钱献之序之意也。又曰:
我朝文治翔洽,士之高节亢行,无所激而施,而专务于通经博古之学,则大科鸿博之士彬彬出矣。岂非士之趋舍,一视乎时之所贵贱为盛衰哉!
又曰:
以一时之习尚,使后世谓士气不可伸,而名贤亦为之受垢,驯至清议不立,廉耻道消,庸懦无耻之徒,附正论以自便,则党人者亦不能无后世之责也夫!卷四书复社人姓氏后
又曰:
天下之患,居官者有不事事之心,而以其位为寄,汲汲然去之,是之为大患。卷一臣事论
今以士之有类于商贾负贩,而谓用商贾负贩无异于用士,此士之所以终不出。卷一士说
此等即异之拟言风俗书之旨也。今读其集,于当时吏治之窳,民心之不就宁,大祸猝发之无日,无往而不流露其深忧焉。桐城派古文家,议者病其空疏。然其文中尚有时世,当时经学家所谓「实事求是」者,其所为书率与时世渺不相涉。则所谓「空疏」者究当何属,亦未可一概论也。同时有临桂[朱琦]伯韩,亦为姚氏学,为名实说,亦足见当时士风之一斑。其言曰:
天下有乡曲之行,有大人之行。世之称者曰谨厚,曰廉静,曰退让。三者名之至美,而不知此乡曲之行也。大人之职,在于经国家,安社稷,有刚毅大节,为人主畏惮;有深谋远识,为天下长计;身之便安不暇计,世之指摘不敢逃也。谨厚、廉静、退让三者,可以安坐无患,又有天下美名,士何惮不争趋此?故近世所号为公卿之贤者,此三者为多。当其峨冠襜裙,从容步趋于庙廊之间,上之人不疑而非议不加,其深沉不可测也。一旦遇大利害,抢攘无措,钳口桥舌莫敢言,而藏身之固,莫便于此三者。孔子之所谓鄙夫,其究乡愿也,是张禹、胡广、赵戒之类也。
而[姚莹]石甫,与其邑人[刘开]孟涂,于汉宋是非,主持益坚,诤辨尤力。李慈铭日记有评石甫中复堂集一则,于石甫尊宋诋汉门户之见,颇有纠弹。谓:「其覆黄又园书谓:『自四库馆开之后,当朝大老,皆以考博为事,无复有潜心理学者,是以风俗人心日壤,不知礼义廉耻为何事。至于外夷交侵,辄皆望风而靡,无耻之徒,争以悦媚夷人为事,而不顾国家之大辱,岂非毁讪宋儒之过』云云,尤猖狂无理。道光中年以后,时事日亟,正坐无读书人耳。夷变时,当国者潘、穆二公,非能为汉学者也。广事坏于耆龄、琦善、奕山,江事坏于牛鉴,浙事坏于乌尔恭额、伊里布、奕经、文蔚,闽事坏于颜伯焘、怡良,皆不识一字者也。而御史陈庆镛一疏,最足持当时朝局之弊,陈固汉学名家也。石甫非世外人,何竟混沌至此乎?」又谓:「惜抱先生孤立于世,与世所称汉学诸贤持异趋。夫惜抱以郎中告归不出,诚为恬漠。然汉学诸贤中,若西庄<王鸣盛>以阁学左迁光卿时,仕仅五稔,年力方盛,遽遂杜门。竹汀<钱大昕>以少詹,抱经<卢文弨>以学士,皆清华首选,毕志名山。兰皋<郝懿行>官户部十余竿,不转一阶。此岂皆出姬传下者?他若顨轩<孔广森>之纯孝,北江<洪亮吉>之孤忠,皋文<张惠言>之鲠直,虚谷<武亿>之廉峻,鄦斋<李赓芸>之循良,南江<邵晋涵>之清介,以论风节,奚媿宋儒?而檠斋<金榜>、左海<陈寿祺>,则锐屣词林;子田<任大椿>、颐谷<孙志祖>,则投簪台府;小雅<丁杰>、孝臣<李惇>,终身进士;里堂<焦循>、叔辰<汪龙>,绝意公交车;懋堂<段玉裁>、申耆<李兆洛>,宰县而早归;溉亭<钱塘>、仲子<凌廷堪>,注令而改教;又岂以郑、许为系援,虫鱼为钓弋者乎?」李氏所举,颇足为汉学雪诬。门户之见,持之已甚,均足以启不平,易地则皆然也。又刘孟涂文集卷二学论上、中、下,卷三上莱阳中丞书,卷四与蒋砺堂、上汪瑟庵,卷五与朱鲁岑,卷六姚姬传寿序、沈晓堂寿序,卷七论语补注自序诸篇,于人才风俗、教化政术之间,颇善持论。刘氏以才气为干谒,同时侪偶或未之推敬,要亦足见当时桐城派古文家持论之一面。此一派也。清儒考证之学,盛起于吴、皖,而流衍于全国,独湖、湘之间被其风最稀。[湘学之两派]嘉、道之际有善化唐鉴镜海,以[笃信程朱]倡为正学,蒙古倭仁、六安吴廷栋、昆明何桂珍、罗平、窦垿皆从问辨,涤生亦预焉。唐氏为学案小议十五卷,以陆陇其、张履祥、陆世仪、张伯行四人为传道,余为翼道、守道,涤生为之跋,推服甚至。而善化贺长龄与唐氏相友善,倡为[经世致用]。邵阳魏默深受知于安化陶澍,为贺长龄编辑经世文编。湘阴左宗棠亦客陶氏,相与缔姻;而胡林翼则陶之子壻也。善化又有孙鼎臣芝房,亦治经世学,为刍论,至以洪、杨之乱,归罪于干、嘉之汉学。湖、湘之间讲学者一时风气如此,此又一派也。吴廷栋字竹如,生长桐城,持论亦颇有与管、梅诸人近者。其复沈舜卿书,谓:
来书所示官场之弊,谓士大夫无耻如此,安得不江河日下!实深中今日人心风俗之弊。欲挽回尽人之无耻,必先视乎一二人之有耻。权足以有为,则挽回以政教;权不足以有为,则挽回以学术。即伏处一隅,足不出里闬,但使声气应求,能成就一二人;即此一二人,亦各有所成就;将必有闻风兴起者。纵不幸而载胥及溺,犹将存斯理于一线,以为来复之机。是亦与于维持补救之数也。
其于当时风俗之颓败,与夫贤有志者之所以为自处之道,尤可谓言之深切而着明也。
曾氏之风俗论
涤生之来京师,盖犹得接闻桐城诸老绪论,又亲与唐鉴、吴廷栋诸人交游,左右采获,自成一家。其论学,尤以[转移风俗、陶铸人才]为主。其言曰: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才,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然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文集一原才
此文所论,与上举吴竹如复沈舜卿书,如出一口,而言之尤深笃。所谓「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才」,此即其毕生学术所在,亦即毕生事业所在也。此意惟晚明遗老如亭林诸人知之,干、嘉鸿博尚考订者已不知。此种意念之复活,则唐、吴诸人相从讨论之效也。然将求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人才者,其理想上之人格又何如乎?涤生之言曰:
天之生贤人也,大氐以[刚直]葆其本真,其回枉柔靡者,常滑其自然之性而无以全其纯固之天。即聿而苟延,精理已销,恒干仅存,君子谓之免焉而已。国藩尝采辑国朝诸儒言行本末,若孙夏峯、顾亭林、黄梨洲、王而农、梅勿庵之徒,皆硕德贞隐,年登耄耋,而皆秉刚直之性,寸衷之所执,万夫非之而不可动,三光晦、五岳震而不可夺。故常全其至健之质,跻之大寿而神不衰。不似世俗孱懦竖子依违濡忍,偷为一切,不可久长者也。文集一陈仲鸾父母七十寿序
又曰:
朝有媕娿之老,则羣下相习于诡随;家有骨鲠之长,则子弟相习于矩矱;倡而为风,效而成俗,匪一身之为利害也。同上
夫将以己之所趋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才,此非具刚直之性,所谓「寸衷所执万夫非之不可动」者固不胜其任。至于媕娿回枉柔靡之徒,极其至不过如朱伯韩氏之所谓「谨厚、廉静、退让」而止,决不足以转风习而振人才可知也。涤生之所提倡,其秉诸性者曰刚直,其见之事业者则曰[忠诚],涤生又言之曰: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世之乱也,上下纵于亡等之欲,奸伪相吞,变诈相角,自图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难避害,曾不肯捐丝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克己而爱人,去伪而崇拙,躬履诸艰而不责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由是众人效其所为,亦皆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鸣呼!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羣伦,历九州岛而戡大乱,非拙且诚者之效与!文集二湘乡昭忠祠记
拙与诚者之处世,又有其必具之心理焉,曰不求报。涤生于此尤力言之曰: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毕咿唔,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编,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沽酒市脯,喧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倍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徼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没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以相证慰,何其陋欤!夫三家之市,利析锱铢,或百钱逋负,怨及孙子。若通阛贸易,瓌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者矣;富商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缗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豪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己之不免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俯不怍,乐也。乐以终身,无所于析,何所为报?文集二圣哲画像记
涤生又有一名言,曰[「不问收获,但问耕耘」],此即其不祈报之理论,实即历古儒家相传义命之辨也。曾氏覆郭筠仙书亦谓:「吾尝举功业之成败、名誉之优劣、文章之工拙,概以付之运气一囊之中,久而弥自信其说之不可易也,然吾辈自尽之道,则当与彼赌乾坤于饿倾,校殿最于锱铢,终不令囊独胜而吾独败。」此实曾氏一至坚碓之观念,亦即其毕生事业成功一至要之因素也。积其不求报之心理,而渐济之以学业,则其见之于外者曰[器识],涤生又言之曰:
古之君子所以自拔于人人者,岂有他哉?亦其器识有不可量度而已矣。试之以富贵贫贱而漫焉不加喜戚,临之以大忧大辱而不易其常,器之谓也。智足以析天下之微芒,明足以破一隅之固,识之谓也。器与识及之矣,而施诸事业有不逮,君子不深讥焉。器识之不及,而求小成于事业,末矣。事业之不及,而求有当于语言文字,抑又未矣。故语言文字者,古之君子所偶一涉焉而不齿诸有亡者也。文集一黄仙峤诗序
凡涤生理想中之人格,将求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者,其规模大率如是。则试问当时之习俗又何如乎?涤生复贺耦庚书有云:
[曾氏对于世风之嘅叹]窃以谓天地之所以不息,国之所以立,贤人之德业之所以可大可久,皆诚为之也。故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今之学者,言考据则持为骋辩之柄,讲经济则据为猎名之津,言之者不怍,信之者贵耳,转相欺谩,不以为耻。至如仕途积习,益尚虚文,奸弊所在,蹈之而不怪,知之而不言。彼此涂饰,聊以自保,泄泄成风,阿同骇异。故每私发狂议,谓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核名实;今日而言学术,则莫若取笃实践履之士。物穷则变,救浮华者莫如质,积翫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书札卷一
此书在道光庚子,按:是年即沈子敦卒岁。当时官方士习,可参读子敦章犹远在大乱未起之前也。其复彭丽生书有云:
足下称「今日不可救药之端,惟在人心陷溺,绝无廉耻」云云,国藩私见实与贤者相脗合。窃尝以为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郁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贪饕退缩者,果骧首而上腾,而富贵,而名誉,而老健不死,此其可为浩叹者也。书札卷二
其覆江岷樵左季高书有云:
今日百废莫举,千疮并溃,无可收拾,独赖此精忠耿耿之寸衷,与斯民相对于骨岳血渊之中,冀其塞绝横流之人欲,以挽回厌乱之天心,庶几万有一补。不然,但就局势论之,则滔滔者吾不知其所底。
此则已在咸丰癸丑,洪、杨过长沙而北,奉命办团防之后矣。又曰:
国藩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盖已稔知之而惯尝之。积不能平,乃变而为慷慨激烈、轩爽肮脏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来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之习。而矫枉过正,或不免流于意气之偏。以是屡蹈愆尤,丛讥取戾。而仁人君子,固不当责以中庸之道,且当怜其有所激而挢之之苦衷也。书札四覆黄子春。道光三十年,咸丰初立,涤生应诏陈言,谓:「京官通病退缩琐屑,外官通病敷衍颟顸。故习相沿,但求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将来一有艰难,国家必有乏材之患。」所言可与朱伯韩名实说并观,皆足为当时官方士习之写照也。
又曰:
国藩入世已深,厌阅一种宽厚论说,模棱气象,养成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之世界。误人家国,已非一日,偶有所触,则轮囷肝胆,又与掀振一番。与刘孟容
又曰:
二、三十年来,士大夫习于优容苟安,揄修袂而养姁步,倡为一种不白不黑、不痛不痒之风,见有慷慨感激以鸣不平者,则相与议其后,以为是不更事,轻浅而好自见。国藩昔厕六曹,目击此等风味,盖已痛恨次骨。与龙翰臣
又曰:
方今世变孔棘,而宦场泄沓之风,曾无少为振作。有识者以是深惧,皆怀入山恐不深,入林恐不密之志。书札五与胡咏芝
又曰:
今人心日非,吏治日坏,军兴十年,而内外臣工惕厉悔祸者,殆不多见。书札九覆吴竹如
又曰:
今日局势,若不从吏治人心上痛下工夫,涤肠荡胃,断无挽回之理。书札二十与胡宫保
又曰:
天下滔滔,祸乱未已,吏治人心,豪无更改。军政战事,日崇虚伪。非得二三君子,倡之以朴诚,导之以廉耻,则江河日下,不知所届。默察天意人事,大局殆无挽回之理。书札十二覆陈俊臣
此则已在咸丰辛酉,胡润芝、唐镜海卒年军兴逾十年,而言之犹如是,则当时人心世习积弊难返之情,概可见矣。自此以往,涤生名位日高,责望日重,驰驱军旅,虽大难幸平,而忧谗畏讥,日惴惴于晚节之不终保。己未覆胡宫保,已有「我辈指目者多,预保得此后不大错谬为佳」之语。又辛酉覆胡宫保,谓「乱世之所以弥乱,第一在黑白混淆,第二在君子愈让、小人愈妄。侍不如往年风力之劲,正坐好让;公之稍逊昔年,亦坐此耳」之语。又覆毛寄云,谓:「今年春夏,胡润帅两次贻书,责弟嫉恶不严,渐趋圆熟之风,无复刚方之气,今覩合下侃侃正言,毫无顾忌,使弟弥惭对润帅于地下。」此亦辛酉语。则涤生态度之趋而益谨,尚不待平难后矣。故同治癸亥覆郭筠仙曰:「大氐风俗既成,如江河之不可使之逆流,虽尧、舜生今,不能举斯世而还之唐、虞。贤者举事,贵在因俗立制,昕谓除去泰甚者耳。」又丙寅覆郭筠仙则曰:「尊论自宋以来,多以言乱天下。南渡至今,言路持兵事之短长,乃较之王<船山>氏之说尤为深美。仆更参一解云:性理之说,愈推愈密。苛责君子,愈无容身之地;纵容小人,愈得宽然无忌。如虎飞而鲸漏,谈性理者孰视莫敢谁何,独于一二朴讷之君子攻击惨毒而已。」此皆可见涤生之处境及其意态之逐渐转变也。盖转移习俗以陶铸一世人才之至愿,在涤生固未尽酬。此所以涤生个人,虽竟其戡平大难之勋业,而晚清中兴,仍未有起衰转泰之新机也。又曾氏与袁小午,谓:「迩来军务渐平,时局之艰难,迥非咸丰年间可比。人才非困阨则不能激,非危心深虑则不能达。而在上者亦不欲屡屡破格,以开幸门,仍须援资按序,各循常调。即昔之勋望赫奕者,今亦祗能循分供职。无盘根错节,则利器末由显著。近日贤才之所以寂寂者,殆由于此。然内患虽平,外忧未艾,彼狡焉者,虽隔数万里,而不啻近逼卧榻。非得后起英俊,宏济时艰,世变正未可知。来示以少年盛气蹈厉无前者,不宜以孟浪绳之。昔在道光之季,国藩饫闻此等议论,盖尝深恶而痛惩。今虽衰孱无似,决不欲效此摸棱意态,消磨举世之英气。特狂狷两途及所谓蹈厉无前者,亦殊不数数见。而来函所称心事如青天白日,忠爱诚恳出于天性,尤为罕觏,是则似有数焉存乎其间,而自媿引针拾芥之无具也。」此函写出曾氏晚年世态及心境,尤可含味。
曾氏之礼论
干、嘉以来,士习官方日坏,其弊由于学术之偏蔽,而其征见于当时汉学家之好诋宋儒,涤生[于此,颇致箴砭],谓:
嘉、道之际,学者承乾隆季年之流风,袭为一种破碎之学,辨物析名,梳文栉字,刺经典一二字,解说或至数千、万言,繁称杂引,游衍而不得所归,张己伐物,专抵古人之隙。或取孔孟书中心性仁义之文,一切变更故训,而别创一义,羣流和附,坚不可易。有宋诸儒周、程、张、朱之书,为世大诟。间有涉于其说者,则举世相与笑讥唾辱,以为彼博闻之不能,亦逃之性理空虚之域,以自盖其鄙陋不肖者而已矣。文集一朱慎甫遗书序
又曰:
近世干、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按:此说本方植之名目自高,诋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文集二书学案小识后
然于汉学家长处,亦不一概抹杀,尝谓:
自乾隆中叶以来,世有所谓「汉学」云者,起自一二博闻之士,稽核名物,颇拾先贤之遗而补其阙。久之,风气日敝,学者渐以非毁宋儒为能,至取孔孟书中心性仁义之字,一切变更旧训,以与朱子相攻难。附和者既不一察,而矫之者恶其恣睢,因并蔑其稽核之长,而授人以诟病之柄,皆有识者所深悯也。文集二汉阳刘君家传
又曰:
天下相尚以伪久矣!陈建之学蔀通辨,阿私执政;张烈之王学质疑,附和大儒;反不如东原、玉裁辈,卓然自立,不失为儒林传中人物……姚惜抱尝论毛大可、李刚主、戴东原、程绵庄,率皆诋毁程朱,身灭嗣绝,持论似太过。……博核考辨,大儒或不暇及,苟有纠正,足以羽翼传注,当亦程朱所心许。……国藩一宗宋儒,不废汉学。书札二十覆颖州府夏教授书
又曰:
君子之言也,平则致和,激则召争。辞气之轻重,积久则移易世风,党仇讼争而不知所止。曩者良知之说,诚非无蔽,必谓其酿晚明之祸,则少过矣。近者汉学之说,诚非无蔽,必谓其致粤贼之乱,则少过矣。文集一孙芝房侍讲刍论序
其言皆极持平,与当时牢守汉、宋门户互相轻薄者不同。又进而[为汉、宋谋会通],则归其要于
礼家。其言曰:
干、嘉以来,士大夫为训诂之学者,薄宋儒为空疏;为性理之学者,又薄汉儒为支离。鄙意由博乃能返约,格物乃能正心,必从事于礼经,考核于三千、三百之详,博稽乎一名、一物之细,然后本末兼该,源流毕贯。虽极军旅战争、食货凌杂,皆礼家所应讨论之事。故尝谓江氏礼书纲目、秦氏五礼通考,可以通汉、宋二家之结,而息顿、渐诸说之争。书札十三覆夏弢夫
又曰:
古之学者,无所谓经世之术也,学礼焉而已矣。……自司马氏作史,猥以礼书与封禅、平准并列,班、范而下,相沿不察。唐杜佑纂通典,言礼者居其泰半,始得先王经世之遗意。有宋张子、朱子,益崇阐之。圣清膺命,巨儒辈出,顾亭林氏著书,以扶植礼教为己任。江慎修氏纂礼书纲目,洪纤毕举。而秦树澧氏遂修五礼通考,自天文、地理、军政、官制都萃其中,旁综九流,细破无内,国藩私独宗之。惜其食货稍缺,尝欲集盐漕赋税,国用之经,别为一编,傅于秦书之次。非徒广己于不可畔岸之域,先圣制礼之体之无所不赅,固如是也。文集一孙芝房刍论序
又曰:
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拾,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识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不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襃然冠首,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蒿庵作中庸论,按:蒿庵与亭林同时及江慎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思精矣。文集卷二圣哲画像记
本此以衡量清儒,故为圣哲画像,首顾亭林,次即秦蕙田,而又以杜、马与许、郑并列,谓:
[许郑与杜马]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杜、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同上
又曰:
许、郑、杜、马、顾、秦、姚鼐、王念孙,引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同上
涤生此种见解,有其甚卓绝者。其论清儒实事求是即朱子格物穷理之旨,与章实斋论汉学为朱子嫡传之说,不谋而合。其论亭林学术,推本扶植礼教之意,较之四库馆臣论调,超越甚远。以杜、马补许、郑之偏,以礼为之纲领,绾经世、考核、义理于一纽,尤为体大思精,足为学者开一瑰境。其据秦蕙田五礼通考定礼之轮廓,较之颜、李惟以六艺言古礼者,亦遥为恢宏。且其言礼,又能深领「礼,时为大」之意,以经世悬之的,与嘉、道汉学家继东原后,专以考订古礼冗碎为能事者,迥不侔焉。尝谓:
国藩于礼经,亦尝粗涉其藩……所以沮滞而不达者,约有数端。盖礼莫重于祭,祭莫大于郊庙,而郊祀祼献之节,宗庙时事之仪,久失其传,虽经后儒殷勤修补,而疏漏不完。……军礼居五礼之一……今十七篇独无军礼,而江氏永、秦氏蕙田所辑,乃仅以兵制、田猎、车战、舟师、马政等类当之,使先王行军之礼,无绪可寻。古礼残阙若此,其它虽可考,又奚足以经纶万物?……所贵乎贤豪者,非直博稽成宪而已,亦将因其所值之时,所居之俗,而创立规制,化裁通变,使不失乎三代制礼之意……所谓「苟协于中,何必古人」是也。书札二十七覆刘霞仙中丞
涤生同时交游中,有汉阳[刘传莹]茮云,持论与此绝相类似。涤生谓:
刘君为学,远师朱子,近法顾氏,亭林以理义为归,而考之实事,不尚口辨,不驰声誉,并世辈流,殆罕其匹。书札一与洪琴西
又曰:
往者汉阳刘传莹茮云,实究心汉学者之说,而疾其单辞碎义,轻笮宋贤,闲尝语余:「学以反求诸心而已,泛博胡为?至有事于身与家与国,则当一一详核焉而求其是,考诸室而市可行,验诸独而众可从。」又曰:「礼非考据不明,学非心得不成。」国藩则大韪之,以为知言者徒也。文集一孙芝房刍论序
此皆二人议论之极相似者。大体论之,涤生论学态度,以当时汉、宋畛域言,毋宁谓较近于汉学,此尤见其能自树立,别择审当,非暖暖姝姝于一先生之言者所可比也。又其言礼,本之杜、马、顾、秦,亦几几乎舍经而言史矣。盖苟求经世,未有不如是。同时[龙启瑞]翰臣,有致冯展云侍读书,亦谓:
治经自是学人第一要义,而求其有裨实用,则史籍较经为多。荀卿子曰:「欲观后王之迹,则于其灿然者已」,今之史册是也。经术固不可不明,然……如徒拘于章句训诂,则是俗儒之学。若欲按其成法,推而行之,则井田、封建,用之于古则治,用之于今则乱。……故空谈经学,正如夏鼎、商彝,无适于用。要惟约其理而反之于身,因以推之于世,而不泥于其迹者,庶有当焉。然则今日之学,亦先学其有用者而已。
此种意见,渐成为道、咸以下一般之通见,[惟所以犹必徘徊于经、史之间,以经世归之礼者,其间盖有微意。窃谓国史自中唐以下,为一大变局,一王孤立于上,不能如古之贵族世家相分峙;众民散处于下,不能如今欧西诸邦小国寡民,以舆论众意为治法,而后天下乃为举子士人之天下。法律之所不能统,天意之所不能畏,而士人自身之道德乃特重。宋儒亦时运所凑,非程朱私意所得而把持驱率也。故若舍经术而专言经世,其弊有不可言者]。涤生之殁,知经世者尚有人,知经术者则渺矣。此实同治中兴所为不可久恃一大原因也。
曾氏之文章论
涤生论学,尤重文章,谓:
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所贵乎圣人者,谓其立行与万事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亦藉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然则此句与句续,字与字续者,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故窃谓今日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研究文字为要务。书札一致刘孟容
此盖本当时汉学家「训诂明而后义理明」之说,而微变焉者。[文章与训诂]求明古书之精义,固不能专治其训诂而忽略其文章也。又曰:
君子所性,虽破万卷不加焉,虽一字不识无损焉。离书籍而言道,则仁义忠信,反躬皆备,尧、舜、孔、孟非有余,愚夫愚妇非不足,初不关乎文字也。即书籍而言道,则道犹人心所载之理,文字犹人身之血气也。血气诚不可以名理,然舍血气则性情亦胡以附丽?今世雕虫小夫,既溺于声律缋藻之末,而稍知道者,又谓读圣贤书,当明其道,不当究其文字。是犹论观人者,当观其心所载之理,不当观其耳目言动血气之末也……知舍血气无以见心理,则知舍文字无以窥圣人之道矣。同上
此等议论,皆所谓毋宁较近汉学之例也。故曰:
于汉、宋二家构讼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于诸儒崇道贬文之说,尤不敢雷同而苟随。同上
涤生论学规模,大体如此。虽自谓「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圣哲画像记然平日持论,并不拘拘桐城矩矱,而以姚氏与亭林、蕙田、王怀祖父子同列考据之门,尤为只眼独具。语亦见圣哲画像记。姚氏在文学上之贡献,本在其古文辞类纂之选集。凡其明流变,定类例,亦皆不越考据一门;惟所考在文章不在经义耳。故曾氏亦谓姚氏虽不能比于古之作者,而终以百年正宗推之也。虽极推唐镜海诸人,而能兼采当时汉学家、古文家长处,以补理学枯槁狭隘之病。其气象之阔大,包蕴之宏丰,更非镜海诸人龂龂徒为传道、翼道之辨者所及。则涤生之所成就,不仅戡平大难,足以震烁一时,即论学之平正通达,宽闳博实,有清二百余年,固亦少见其匹矣。曾氏与何廉舫书谓:「四部之书浩如渊梅,而其中自为之书,有原之水,不过数十部。经则十三经,史则廿四史暨通鉴,子则五子暨管、晏、韩、吕、淮南等,集则汉魏六朝百三家之外,唐宋以来廿余家而已。此外入于集部之书皆赝作,皆剿袭也;入经、史部之书皆类书也。尝谬论修艺文志、四库书目者,当以古人自为之书,有原之川渎,另行编列;其杂纂古人成书者,别为一编;则荡除廓清,而书之可存者日少矣。」今按:涤生之学,务为通大体而致于用,故能融会羣籍,采其精英。稍前惟章实斋,同时如陈兰甫,所见有与此略似者,然犹皆偏于读书人气味,故事业之成就不大。此虽运会所凑,而学术精神之轻重向背,亦非偶然也。
附:罗泽南
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湖南湘乡人。生嘉庆十二年丁卯,卒咸丰六年丙辰,1807-1856年五十。幼贫甚,十岁就外傅,其大父一布袍,亲为典质者六、七次。年十九即训蒙餬口。丧其母,又丧其兄,旋丧王父,十年之中,兄嫂姊妹相继逝者十一人。尝以试罢徒步夜归,家人以岁饥不能具食。妻以连哭三子丧明。然益自刻厉,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耻生事之艰,而耻无术以济天下也。年踰三十,始补学官附生;踰四十,始补廪膳生,举孝廉方正。未几洪、杨兵起,以诸生从军,屡建大功。在军四岁,自江西回援武汉,卒于军。其后湘军将帅有名成功业者,大率其弟子也。
罗氏学术大要
罗山交于同邑刘蓉孟容,又馆善化贺修龄、贺长龄家,与唐镜海及湘阴郭嵩焘兄弟往来,其为学主于性理,而求经世,盖一时湘学风气然也。其与郭意城书云:
学问之道,至今日卑陋极矣。词章之士,奉对偶音律之文以为拟科名之利器……修己治人之道,全不留心……一二特异之士,语品行则涉于福田果报……语经济则惟考求海防、河务、盐法、水利,以待用于斯世……迹其所学,但胜于窃取富贵者之所为……要皆从功利上起见,是以所见日陋,所行亦日卑。[功利与性分]不知君子之学,淑身淑世,为性分内所当为……苟不务此,徒向枝叶上用功,纵做得伟然可观,终是三代以下品诣,三代以下作用;况乎以利己之心行之,尤终不能有成也。文集卷六
罗山尝谓:「士之品大概有三:有富贵之士,有功名之士,有道德之士。」罗山以道德之士自期待,谓:
道德囿于功名,其道德不宏。功名出于道德,其功名乃大。古之人,蓬户萧然,歌出金石,天理日以复,人欲日以净,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已尽备之于草野之中。及临大事,决大策,不动声色,已措天下于盘石之安。何者?其蓄之有素,而出之有本也。卷六覆某友书
其素所抱负者如是,故一旦出而任事,确然有以自建树,异于常人。然则所谓人才本于学术,而当时汉学家徒事训诂考订,蔑弃义理不谈者,其弊害亦从可推见矣。罗山之学,[大率推本横渠],归极孟子,以民胞物与为体,以强勉力行为用。尝谓:
人之所以禀乎气者不同,人之所得是理者,未尝或异。有人于此,其性急躁,一日自知其失,痛自损抑,其人则为和平之人;其性柔缓,一日自知其非,勉自振作,其人则为刚健之人。卷三性理
又曰:
贤人以健行,故能尽道义而全性天。……凡扶纲常,传圣学,位天地,育万物,莫非分内当为之事,亦莫非尽人所能为之事。然而……求其能尽乎此者不可多得……物欲害之故也。卷五健庵说
又曰:
人之所以能撑持世运者节义,节义岂必时穷而后见哉?天下无事,士人率以名节相尚,处则浴德澡身,出则为斯民兴利除害,斯世必不至于乱。即乱矣,相与倡明大义,振厉士气,当万难措手之际,从而补救之,削平之,未始不可挽回。古之人所以能制于未乱之先,弭于既乱之后者,惟赖有此耿耿之心为之维系其间耳。卷五重修谢叠山先生祠引
凡此皆罗山未出任事时之言也。及其历身戎行,仍本昔日之所信守者以为之。故曰:
天下无难事,视乎其为之而已。以其难为,遂皆束手而不前,斯世之事,更教谁做?古人事业,固无有不从艰难中做出者。卷六与曾节帅论责成重任书
又曰:
或者斯民劫数未尽,故稍缓时日。天下之事,在乎人为,决不可以一时之波澜,遂自灰其壮志也。卷六与曾节帅论分援江西机宜书
罗山任事之精神,处处见其与往昔之所以为学者本末一贯,表里相通,彼非所谓「功名出于道德」者耶![罗氏著书]所著书,有西铭讲义、姚江学辨、读孟子剳记、人极衍义诸种,虽精理名言,或前人发之已尽,未必多所创辟,然蓄之当躬,见之行事,斯理虽常,世运则变,如日月之丽天,光景常新,固非必欲别出一境凌驾古人者之所与知也。然则治近世学术者,必谓考订训诂为务实,道德义理为蹈虚,是盖未之深思耳。罗氏有小学韵语序一篇,论此尤慨切,其言曰:
道光戊申,课徒左氏芭蕉山房,日与诸生讲小学、大学之方。诸生以朱子小学一编,为人生必读之书,惟……小儿初入学,遽以此授,往往不能以句。……余因为之撮其大要,辑为韵语……方欲锓之木,而粤匪之祸起矣。自戊申以来,迄今九年,一夫倡乱,祸延东南,天下弦诵之声,或几乎熄。余以一介书生,倡提义旅,驰驱于吴、楚之间,而其一时同事者,及门之士居多。共患难,一死生,履险蹈危,绝无顾惜,抑何不以利害动其心耶?当天下无事之秋,士人率以文辞相尚,有言及身心性命之学者,人或以为迂。[学术与世难]一日有变,昔之所谓迂者,奋欲起而匡之救之,是殆所谓其愚不可及者与!亦由其义理之说,素明于中故也。余自愧德薄,不能以身教人,窃幸诸生克自奋发,不负其平日之所习。尤顾其益相策励,日亲当代崇实之儒,拔本塞源,共正天下之学术。学术正,则祸难有不难削平者,匪徒恃乎征战已也。咸丰丙辰正月[左季高]答王璞山,谓:「近日人心,只自私自利四宇蚀尽。无他,学术不明,天理渐灭故也。」又答胡润芝,谓:「世之言吏事者,动言才情,不知才生于情,情苟不至,才于何有?今世守令,其意念所向,精神所注,大抵在上而不在下。其聪明才力,用之于揣摩迎合、承奉竽牍之间,而实意之及于民者益鲜。即有时勉自振作,奋欲有为,亦动于近名干誉之心,非其隐微所不得已之故,不旋踵而即索然矣。」此等见解,均可与罗山正学术之旨相发明也。
惜乎罗氏献身锋镝,一时羣从共事之人,亦糜其全力于兵戎之间。祸难虽平,而当时师弟子所欲正之于学术者,卒未得深究而大明于世,使晚清世运,如沉疴之偶瘥,积痗之小间,撑持之力有已,倾覆之势未变。此则治曾、罗诸人之学术者,所尤当为近世中国命运扼腕深嗟而不置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