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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陵文钞》卷二十三 碑、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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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文殿大學士行兵部尚書西京留守贈司空兼侍中晏公神道碑銘

至和元年六月,觀文殿大學士、行兵部尚書、西京留守、臨淄公以疾歸於京師。八月,疾少間,入見。天子曰:「噫!予舊學之臣也。」乃留侍講邇英閣,詔五日一朝前殿。明年正月,疾作,不能朝。敕太醫朝夕往視。有司除道,將幸其家。公歎曰:「吾無狀,乃以疾病憂吾君。」即馳奏曰:「臣疾少間,行愈矣。」乃止。其月丁亥,以公薨聞,天子震悼,及臨其喪,以不即視公為恨。贈公司空兼侍中,諡曰元獻。有司請輟視朝一日,詔特輟二日。以其年三月癸酉,葬公於許州陽翟縣麥秀鄉之北原。既葬,賜其墓隧之碑首曰「舊學之碑」。既又敕史臣修考次公事,具書於碑下。

臣修伏讀國史,見真宗皇帝時天下無事,天子方推讓功德,祠祀天地山川,講禮樂以文頌聲,而儒學文章俊賢偉異之人出。公世家江西之臨川。年始十四,一日起田里,進見天子,時方親閱天下貢士,會廷中者千餘人,與夫宮臣、衛官,擁列圜視。公不動聲氣,操筆為文辭,立成以獻。天子嘉賞,賜同進士出身,遂登館閣,掌書命,以文章為天下所宗。逮陛下養德東宮,先帝選用臣屬,即以公遺陛下。由王官、宮臣卒登宰相,凡所以輔道聖德,憂勤國家,有舊有勞,自始至卒五十餘年。公既薨,而先帝之名臣與陛下東宮之舊人,皆無在者,宜其褒寵優異,比公甘盤。臣修幸得執筆史官,奉明詔,謹昧死上臨淄公事。曰:

公諱殊,字同叔,姓晏氏。其世次、晦顯、徙遷不常。自其高祖諱墉,唐咸通中舉進士,卒官江西,始著籍於高安;其後三世不顯。曾祖諱延昌,又徙其籍於臨川。祖諱郜,追封英國公。考諱固,追封秦國公。自曾祖已下,皆用公貴,累贈開府儀同三司、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曾祖妣張氏,陳國太夫人。祖妣傅氏,許國太夫人。妣吳氏,唐國太夫人。公生七歲,知學問,為文章,鄉里號為神童。故丞相張文節公安撫江西,得公以聞。真宗召見,既賜出身。後二日,又召試詩賦論,公徐啟曰:「臣嘗私習此賦,不敢隱。」真宗益嗟異之,因試以他題。以為秘書省正字,置之秘閣,使得悉讀秘書,命故僕射陳文僖公視其學。明年,獻其所為文,召試中書,遷太常寺奉禮郎。封祀太山,推恩,遷光祿寺丞,數月,充集賢校理。明年,遷著作佐郎。丁父憂,去官。已而真宗思之,即其家起復,命淮南發運使具舟送至京師,從祀太清宮,賜緋衣銀魚,同判太常禮院。又丁母憂,求去官服喪,不許。今天子始封昇王,公以選為府記室參軍,再遷左正言、直史館。

今天子為皇太子,以戶部員外郎充太子舍人,賜金紫,知制誥,判集賢院,遷翰林學士,充景靈宮判官、太子左庶子,兼判太常寺、知禮儀院。公既以道德文章佐佑東宮,真宗有所諮訪,多以方寸小紙細書問之,由是參與機密,有所對,必以其藁進,示不泄。其後悉閱真宗閤中遺書,得公所進藁,類為八十卷,藏之禁中,人莫之見也。

初,真宗遺詔:章獻明肅太后權聽軍國事。宰相丁謂、樞密使曹利用各欲獨見奏事,無敢決其議者。公建言群臣奏事太后者,垂簾聽之,皆毋得見。議遂定。乾興元年,拜右諫議大夫兼侍讀學士,遷給事中、景靈宮副使,判吏部流內銓,以《易》侍講崇政殿,遷禮部侍郎、知審官院,為樞密副使,遷刑部侍郎。上疏論張耆不可為樞密使,由是忤太后旨,坐以笏擊其僕、誤折其齒罷。留守南京,大興學校,以教諸生。自五代以來,天下學廢,興自公始。召拜御史中丞,改兵部侍郎,兼秘書監、資政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知天聖八年禮部貢舉。明年,為三司使,復為樞密副使,未拜,改參知政事,遷尚書左丞。太后謁太廟,有請服袞冕者,太后以問公,公以《周官》后服對。太后崩,大臣執政者皆罷,公為禮部尚書知亳州,徙知陳州,遷刑部尚書,復召為御史中丞,又為三司使,知樞密院事,拜樞密使,再加檢校太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慶曆三年三月,遂以刑部尚書居相位,充集賢殿大學士,兼樞密使。

自公復召用,而趙元昊反,師出陝西,天下弊於兵。公數建利害,請罷監軍,兼以陣圖授諸將,使得應敵為攻守,及制財用出入之要,皆有法。天子悉為施行,自宮禁先,以率天下,而財賦之職悉歸有司,卒能以謀臣元昊,使聽約束,乃還其王號。

公為人剛簡,遇人必以誠,雖處富貴如寒士,樽酒相對,歡如也。得一善,稱之如己出,當世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輔等,皆出其門,及為相,益務進賢材。當公處相府時,范仲淹、韓琦、富弼皆進用,至於臺閣,多一時之賢。天子既厭西兵,憫天下困弊,奮然有意,遂欲因群材以更治,數詔大臣條天下事。方施行,而小人權倖皆不便。明年秋,會公以事罷,而仲淹等相次亦皆去,事遂已。

公既罷,以工部尚書知潁州,徙知陳州,又徙許州,三遷戶部尚書,拜觀文殿大學士、知永興軍,充一路都部署、安撫使,徙知河南府兼西京留守,累進階至開府儀同三司,勳上柱國,爵臨淄公,食邑萬二千戶,實封三千七百戶。公享年六十有五。

自少篤學,至其病亟,猶手不釋卷。有文集二百四十卷。嘗奉敕修《上訓》及《真宗實錄》,又集類古今文章,為《集選》二百卷。公為政敏,而務以簡便其民。其於家嚴,子弟之見有時,事寡姊孝謹,未嘗為子弟求恩澤。其在陳州,上問宰相曰:「晏某居外,未嘗有所請,其亦有所欲邪?」宰相以告公。公自為表,問起居而已。故其薨也,天子尤哀悼之,賜予加等,以其子承裕為崇文院檢討,孫及甥之未官者九人,皆命以官。

公初娶李氏,工部侍郎虛己之女;次孟氏,屯田員外郎虛舟之女,封鉅鹿郡夫人;次王氏,太師、尚書令超之女,封榮國夫人。子八人:長曰居厚,大理評事,早卒;次承裕,尚書屯田員外郎;宣禮,賛善大夫;崇讓,著作佐郎;明遠、祗德,皆大理評事;幾道、傳正,皆太常寺太祝。女六人,長適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富弼,次適禮部侍郎、三司使楊察,其四尚幼。孫十有二人。公既樂善而稱為知人,士之顯於朝者,多公所薦達,至擇其女之所從,又得二人者如此,可謂賢也已。

銘曰:

有姜之裔,齊為晏氏。齊在《春秋》,晏顯諸侯。《傳》載桓子,嬰稱於丘。其後無聞,不亡僅存。有煒自公,厥聲以振。公之顯聲,實相天子。天子曰噫!予考真宗,唯多名臣,以臻盛隆。汝初事我,王官東宮。以暨相予,始卒一躬。輔我以德,有勞於邦。公疾在外,來歸自洛。天子曰留,汝予舊學。凡今在庭,莫如汝舊。孰以畀予?唯予聖考。今既亡矣,孰為予老?何以贈之,司空、侍中。禮則有加,予思何窮!有篆其文,在其碑首。天子之褒,史臣有詔。銘以述之,永昭厥後。

資政殿學士戶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銘

皇祐四年五月甲子,資政殿學士、尚書戶部侍郎、汝南文正公薨於徐州,以其年十有二月壬申,葬於河南尹樊裏之萬安山下。公諱仲淹,字希文。五代之際,世家蘇州,事吳越。太宗皇帝時,吳越獻其地,公之皇考從錢俶朝京師,後為武寧軍掌書記以卒。公生二歲而孤,母夫人貧無依,再適長山朱氏。既長,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入學舍,掃一室,晝夜講誦,其起居飲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經之旨,為文章,論說必本於仁義。祥符八年,舉進士,禮部選第一,遂中乙科,為廣德軍司理參軍,始歸迎其母以養。及公既貴,天子贈公曾祖蘇州糧料判官諱夢齡為太保,祖秘書監諱讚時為太傅,考諱墉為太師,妣謝氏為吳國夫人。

公少有大節,於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而慨然有志於天下,常自誦曰:「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擇利害為趨舍。其所有為,必盡其力,曰:「為之自我者當如是,其成與否,有不在我者,雖聖賢不能必,吾豈苟哉!」天聖中,晏丞相薦公文學,以大理寺丞為秘閣校理。以言事忤章獻太后旨,通判河中府。久之,上記其忠,召拜右司諫。當太后臨朝聽政時,時以至日大會前殿,上將率百官為壽。有司已具,公上疏言天子無北面,且開後世弱人主以強母後之漸,其事遂已。又上書請還政,天子不報。及太后崩,言事者希旨,多求太后時事,欲深治之。公獨以謂太后受托先帝,保佑聖躬,始終十年,未見過失,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初,太后有遺命,立楊太妃代為太后。公諫曰:「太后,母號也,自古無代立者。」由是罷其冊命。是歲,大旱蝗,奉使安撫東南。使還,會郭皇后廢,率諫官、御史伏閤爭,不能得,貶知睦州,又徙蘇州。歲餘,即拜禮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召還,益論時政闕失,而大臣權幸多忌惡之。居數月,以公知開封府。開封素號難治,公治有聲。事日益簡,暇則益取古今治亂安危為上開說,又為《百官圖》以獻,曰:「任人各以其材而百職修,堯、舜之治不過此也。」因指其遷進遲速次序曰:「如此而可以為公,可以為私,亦不可以不察。」由是呂丞相怒,至交論上前,公求對,辨語切,坐落職,知饒州。明年,呂公亦罷。公徙潤州,又徙越州。

而趙元昊反河西,上復召相呂公。乃以公為陝西經略安撫副使,遷龍圖閣直學士。是時,新失大將,延州危。公請自守鄜延捍賊,乃知延州。元昊遣人遺書以求和,公以謂無事請和,難信,且書有僭號,不可以聞,乃自為書,告以逆順成敗之說,甚辯。坐擅復書,奪一官,知耀州。未逾月,徙知慶州。既而四路置帥,以公為環慶路經略安撫、招討使、兵馬都部署,累遷諫議大夫、樞密直學士。

公為將,務持重,不急近功小利。於延州築青澗城,墾營田,復承平、永平廢寨,熟羌歸業者數萬戶。於慶州城大順以據要害,奪賊地而耕之。又城細腰、胡蘆,於是明珠、滅臧等大族,皆去賊為中國用。自邊製久隳,至兵與將常不相識。公始分延州兵為六將,訓練齊整,諸路皆用以為法。公之所在,賊不敢犯。人或疑公見敵應變為如何?至其城大順也,一旦引兵出,諸將不知所向,軍至柔遠,始號令告其地處,使往築城。至於版築之用,大小畢具,而軍中初不知。賊以騎二萬來爭,公戒諸將:戰而賊走,追勿過河。已而賊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賊失計,乃引去。於是諸將皆服公為不可及。

公待將吏,必使畏法而愛己。所得賜賚,皆以上意分賜諸將,使自為謝。諸蕃質子,縱其出入,無一人逃者。蕃酋來見,召之臥內,屏人徹衛,與語不疑。公居三歲,士勇邊實,恩信大洽,乃決策謀取橫山,復靈武,而元昊數遣使稱臣請和,上亦召公歸矣。

初,西人籍為鄉兵者十數萬,既而黥以為軍,惟公所部,但刺其臂,公去兵罷,獨得復為民。其於兩路,既得熟羌為用,使以守邊,因徙屯兵就食內地,而紓西人饋免之勞。其所設施,去而人德之,與守其法不敢變者,至今尤多。

自公坐呂公貶,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呂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為黨,或坐竄逐。及呂公復相,公亦再起被用,於是二公歡然相約戮力平賊。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然朋黨之論遂起而不能止。上既賢公可大用,故卒置群議而用之。

慶曆三年春,召為樞密副使,五讓不許,乃就道。既至數月,以為參知政事,每進見,必以太平責之。公歎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後,而革弊於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賜手詔,趣使條天下事,又開天章閣,召見賜坐,授以紙筆,使疏於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條列時所宜先者十數事上之。其詔天下興學,取士先德行不專文辭,革磨勘例遷以別能否,減任子之數而除濫官,用農桑、考課、守宰等事,方施行,而磨勘、任子之法,僥幸之人皆不便,因相與騰口,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喜為之佐佑。會邊奏有警,公即請行,乃以公為河東、陝西宣撫使。至則上書願復守邊,即拜資政殿學士、知邠州,兼陝西四路安撫使。其知政事,才一歲而罷,有司悉奏罷公前所施行而復其故。言者遂以危事中之,賴上察其忠,不聽。

是時,夏人已稱臣,公因以疾請鄧州。守鄧三歲,求知杭州,又徙青州。公益病,又求知潁州,肩舁至徐,遂不起,享年六十有四。方公之病,上賜藥存問。既薨,輟朝一日,以其遺表無所請,使就問其家所欲,贈以兵部尚書,所以哀恤之甚厚。

公為人外和內剛,樂善泛愛。喪其母時尚貧,終身非賓客食不重肉,臨財好施,意豁如也。及退而視其私,妻子僅給衣食。其為政,所至民多立祠畫像。其行己臨事,自縉紳處士、里閭田野之人,外至夷狄,莫不知其名字,而樂道其事者甚眾。及其世次、官爵,誌於墓、譜於家、藏於有司者,皆不論著,著其係天下國家之大者,亦公之志也歟!銘曰:

范於吳越,世實陪臣。俶納山川,及其士民。范始來北,中間幾息?公奮自躬,與時偕逢。事有罪功,言有違從。豈公必能,天子用公。其艱其勞,一其初終。夏童跳邊,乘吏怠安。帝命公往,問彼驕頑。有不聽順,鋤其穴根。公居三年,怯勇隳完。兒憐獸擾,卒俾來臣。夏人在廷,其事方議。帝趣公來,以就予治。公拜稽首,茲惟難哉!初匪其難,在其終之。群言營營,卒壞於成。匪惡其成,惟公是傾。不傾不危,天子之明。存有顯榮,歿有贈諡。藏其子孫,寵及後世。惟百有位,可勸無怠。

贈刑部尚書余襄公神道碑銘

始興襄公既葬於曲江之明年,其子仲荀走於亳以來告曰:「余氏世為閩人,五代之際,逃亂於韶。自曾、高以來,晦跡嘉遁,至於博士府君,始有祿仕,而襄公繼之以大。曲江僻在嶺表,自始興張文獻公有聲於唐,為賢相,至公復出,為宋名臣。蓋余氏徙韶,歷四世始有顯仕,而曲江寂寥三百年,然後再有聞人。惟公位登天台,正秩三品,遂有爵土,開國鄉州,以繼美前哲,而為韶人榮,至於褒恤贈諡,始終之寵盛矣。蓋褒有詔,恤有物,贈有誥,而諡行、考功有議有狀,合而誌之以諸幽有銘,可謂備矣。惟是螭首龜趺,揭於墓隧,以表見於後世而昭示其子孫者,宜有辭而闕焉,敢以為請。」謹按:

余氏,韶州曲江人。曾祖諱某,祖諱某,皆不仕。父諱某,太常博士,累贈太常少卿。公諱靖,字安道。官至朝散大夫,守工部尚書、集賢院學士,知廣州軍州事,兼廣南東路兵馬鈐轄、經略安撫使,柱國,始興郡開國公,食邑二千六百戶、食實封二百戶。治平元年,自廣朝京師,六月癸亥,以疾薨於金陵。天子惻然,輟視朝一日,賻以粟帛,贈刑部尚書,諡曰襄。明年七月某甲子,返葬於曲江之龍歸鄉成山之原。

公為人質重剛勁,而言語恂恂,不見喜怒。自少博學強記,至於歷代史記、雜家、小說、陰陽、律曆外,暨浮屠、老子之書,無所不通。天聖二年舉進士,為贛縣尉,書判拔萃,改將作監丞、知新建縣,再遷秘書丞,判校三史,充集賢校理。天章閣待制范公仲淹以言事觸宰相得罪,諫官、御史不敢言,公疏論之,坐貶監筠州酒稅,稍徙泰州。已而天子感悟,亟復用范公,而因之以被斥者皆召還,惟公以便親乞知英州,遷太常博士。丁母憂,服除,遂還為集賢校理,同判太常禮院。

景祐、慶曆之間,天下怠於久安,吏習因循,多失職。及趙元昊以夏叛,師出久無功,縣官財屈而民重困。天子赫然,思振頹弊以修百度,既已更用二三大臣,又增置諫官四員,使言天下事,公其一人也,即改右正言供職。公感激奮勵,遇事輒言,無所回避,奸諛權幸屏息畏之,其補益多矣,然亦不能勝其怨嫉也。慶曆四年,元昊納誓請和,將加封冊;而契丹以兵臨境上,遣使言為中國討賊,且告師期,請止毋與和。朝廷患之:欲聽,重絕夏人而兵不得息;不聽,生事北邊。議未決。公獨以謂中國厭兵久矣,此契丹之所幸,一日使吾息兵養勇,非其利也,故用此以撓我爾,是不可聽。朝廷雖是公言,猶留夏冊不遣,而假公諫議大夫以報。公從十餘騎馳出居庸關,見虜於九十九泉,從容坐帳中辯折,往復數十,卒屈其議,取其要領而還。朝廷遂發夏冊,臣元昊。西師既解嚴,而北邊亦無事。是歲,以本官知制誥、史館修撰。而契丹卒自攻元昊,明年,使來告捷,又以公往報。坐習虜語,出知吉州,怨家因之中以事,左遷將作少監,分司南京。公怡然還鄉里,闔門謝賓客,絕人事,凡六年。天子每思之,欲用者數矣,大臣有不喜者,弟遷光祿少卿於家,又以為某衛將軍、壽州兵馬鈐轄,辭不拜。

皇祐二年祀明堂,覃恩遷衛尉卿。明年,知虔州,丁父憂,去官。而蠻賊儂智高陷邕州,連破嶺南州縣,圍廣州。乃即廬中起公為秘書監、知潭州,即日疾馳,在道,改知桂州、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公奏曰:「賊在東而徙臣西,非臣志也。」天子嘉之,即詔公經制廣東、西賊盜。乃趨廣州,而智高復西走邕州。自智高初起,交趾請出兵助討賊,詔不許。公以謂智高,交趾叛者,宜聽出兵,毋沮其善意。累疏論之,不報。至是,公曰:「邕州與交趾接境,今不納,必忿而反助智高。」乃以便宜趣交趾會兵,又募儂、黃諸姓酋豪,皆縻以職,與之誓約,使聽節制。或疑其不可用,公曰:「使不與智高合,足矣。」及智高入邕州,遂無外援。既而宣撫使狄青會公兵,敗賊於歸仁,智高走入海,邕州平。公請復終喪,不許。諸將班師,以智高尚在,請留公廣西,委以後事。遷給事中,諫官、御史列疏言公功多而賞薄,再遷尚書工部侍郎。

公留廣西逾年,撫緝完復,嶺海肅然。又遣人入特磨,襲取智高母及其弟一人。俘於京師,斬之。拜集賢院學士,久之,徙知潭州,又徒青州,再遷吏部侍郎。

嘉祐五年,交趾寇邕州,殺五巡檢。天子以謂恩信著於嶺外而為交趾所畏者,公也,驛召以為廣西體量安撫使,悉發荊湖兵以從。公至,則移檄交趾,召其臣費嘉祐詰責之。嘉祐皇恐,對曰:「種落犯邊,罪當死,願歸取首惡以獻。」即械五人送欽州,斬於界上。公還,邕人遮道留之不得。明年,以尚書左丞知廣州。英宗即位,拜工部尚書,代還,道病卒,享年六十有五。

公經制五管,前後十年,凡治六州,所至有惠愛,雖在兵間,手不釋卷。有文集二十卷,奏議五卷,三史刊誤四十卷。娶林氏,封魯郡夫人。子男三人:伯莊,殿中丞,早卒;仲荀,今為屯田員外郎;叔英,太常寺太祝。女六人,皆適士族。孫男四人。孫女五人。銘曰:

余遷曲江,仍世不顯。奮自襄公,有聲甚遠。始興開國,襲美於前。兩賢相望,三百年間。偉歟襄公,惟邦之直。始登於朝,官有言責。左右獻納,奸諛屏息。慶曆之治,實多補益。逢時有事,奔走南北。功書史官,名在夷狄。出入艱勤,險夷一德。小人之讒,公廢於裏。一方有警,公起於家。威行信結,嶺海幽遐。公之在焉,帝不南顧。胡召其還,殞於中路。返柩來歸,韶人負土。伐石刻辭,立於墓門。以貽來世,匪止韶人。

尚書度支郎中天章閣待制王公神道碑銘

公諱質,字子野,其先大名莘人。自唐同光初,公之皇曾祖魯公舉進士第一,顯名當時,官至右拾遺,歷仕晉、漢、周。而皇祖晉公,益以文章有大名,逮事太祖、太宗,官至兵部侍郎。當真宗時,伯父文正公居中書二十餘年,天下稱為賢宰相。今天子慶曆三年,公與其弟素,皆待制天章閣。自同光至慶曆,蓋有二十餘年,王氏更四世,世有顯人,或以文章,或以功德。

公生累世富貴,而操履甚於寒士。性篤孝悌,厚於朋友,樂施與以賙人,而妻子常不自給。視榮利淡若無意。平居苦疾病,退然如不自勝,及臨事,介然有仁者之勇,君子之剛,樂人之善如自己出。初,范仲淹以言事貶饒州,方治黨人甚急,公獨扶病率子弟餞於東門,留連數日。大臣有以讓公曰:「長者亦為此乎!何苦自陷朋黨?」公徐對曰:「范公天下賢者,顧某何敢望之!然若得為黨人,公之賜某厚矣。」聞者為公縮頸。其為待制之明年,出守於陝。又明年,小人連構大獄,坐貶廢者十餘人,皆公素所賢者。聞之悲憤歎息,或終日不食,語於人曰:「善人若此,吾不樂在世矣。」因數劇飲大醉。公既素病,益以酒,遂卒。

公初以蔭補太常寺太祝、監都進奏院,獻其文章,召試,賜進士及第,校勘館閣書籍,遂為集賢校理。通判蘇州,州守黃宗旦負材自喜,頗以新進少公,議事則曰:「少年乃與丈人爭事耶?」公曰:「受命佐君,事有當爭,職也。」宗旦雖屢屈折,而政常得無失,稍德公助己,為之加禮。宗旦得盜鑄錢者百餘人以詫公,公曰:「事發無跡,何從得之?」曰:「吾以術鉤出之。」公愀然曰:「仁者之政,以術鉤人置之死,而又喜乎?」宗旦慚服,悉緩出其獄,始大稱公曰君子也。判尚書刑部、吏部南曹,知蔡州。始至,發大奸吏一人,去之。繩諸豪猾以法。與轉運使爭曲直。事有下而不便者,皆格不用。既去其害政者,然後崇學校,一以仁恕臨下。其政知寬猛,必使吏畏而民愛。其為他州,州率大而難治,必常有善政,皆用此。

入為開封府推官,已而其兄雍為三司判官,公曰:「省、府皆要職,吾豈可兄弟居之?」求知壽州,徙廬州。盜有殺其徒而並其財者,獲之,置於法。大理駁曰:「法當原。」公以為盜殺其徒而自首者原之,所以疑壞其黨而開其自新。若殺而不首,既獲而亦原,則公行為盜。而第殺一人,既得兼其財,又可以贖罪,不獲則肆為盜,獲則引以自原,如此,盜不可止,非法意。疏三上,不能爭。公歎曰:「吾不勝法吏矣。」乃上書自劾,請不坐佐吏。公坐貶監靈仙宮。其後議者更定不首之罪,卒用公言為是,而公貶猶不召。資政殿學士鄭戩、翰林學士葉清臣訟公無罪,始起知泰州,遷荊湖北路轉運使。

當用兵西方急於財用之時,獨不進羨餘,其賦斂近寬平,治以常法。故他路不勝其弊,而荊湖之人自若。權知荊南府,民有訟婚者,訴曰:「貧無資,故後期。」問其用幾何?以俸錢與之,使婚。獲盜竊人衣者,曰:「迫於饑寒而為之。」公為之哀憐,取衣衣之,遣去。荊人比公為子產。

召為史館修撰,遂拜天章閣待制,判吏部流內銓,號為稱職,而於選法未嘗有所更易。人或問之,公曰:「選法具備,如權衡,在執者不欺其輕重耳,何必屢更其法。」是歲,天子開天章閣,召大臣問天下事,以手詔責范公等。而議事者爭言天下利害,務欲更革諸事。公獨無一言,問之,則曰:「吾病未能也。」

公於榮利既薄,臨禍福,不為喜懼,其視世事,若無一可以動其心者,惟以天下善人君子亨否為己休戚,遂以此卒。此其為誌豈小哉?豈有病而不能者哉?公誠素病,而任之以事,所至必皆有為。使其壽且不死而用,其必有所為,豈其不欲空言而已者哉!

嗚呼!公享年四十有五。官至度支郎中,階朝奉大夫,勳上護軍,爵平晉男。娶周氏,某縣君,生子某。曾祖諱某,祖諱某,皆贈太師、尚書、中書令。考諱某,官至兵部郎中,有賢行,贈戶部尚書。公以某年某月某日卒於陝,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所先塋之次。銘曰:

仕不為利,以行其仁。處豐自薄,而清厥身。其仁誰思,不在吏民?其清孰似?以遺子孫。銘以昭之,以告後人。

尚書戶部郎中贈右諫議大夫曾公神道碑銘

公諱致堯,字某,撫州南豐人也。少知名江南。當李氏時,不就鄉里之舉。李氏亡,太平興國八年,舉進士及第,為符離主簿,累遷光祿寺丞、監越州酒稅。

數上書言事,獻文章。大宗奇之,召拜著作佐郎、直史館,使行視汴河漕運,稱旨,遷秘書丞,為兩浙轉運使。諫議大夫魏庠知蘇州,恃舊恩,多不法,吏莫敢近。公劾其狀以聞,太宗驚曰:「是敢治魏庠,可畏也!」卒為公罷庠。洛苑使楊允恭以言事見幸,無不聽,事有下,公常厝不行。允恭以訴,太宗遣使問公,公具言其不可,事卒不行。公既繩其大而人所難者,至其小易,則務為寬簡。歲終,其課為最,徙知壽州。壽近京師,諸豪大商交結權貴,恃其聲勢,號為難治。公居歲餘,諸豪斂手,莫敢犯公法,人亦莫見其以何術而然也。公於壽尤有惠愛,既去,壽人遮留數日,以一騎從二卒逃去,過他州,壽人猶有追之者。

再遷主客員外、判三司鹽錢勾院。是時,李繼捧以銀、夏五州歸朝廷,其弟繼遷亡入磧中為寇。太宗遽遣繼捧往招之,至則誘其兄以陰合,卒復圖而囚之。自陝以西,既苦兵矣。真宗初即位,益欲來以恩德,許還其地,使聽約束。公獨以為繼遷反覆,不可予。繼遷已得五州,後二年,果叛,圍靈武。議者又欲予之,公益爭以為不可。言雖不從,真宗知其材,將召以知制誥,而大臣有不可者,乃已,出為京師轉運使。

王均伏誅,奉使安撫西川,誤留詔書於家。其副潘惟嶽教公上言「渡吉柏江舟破亡之」,以自解。公曰:「為臣而欺其君,吾不能為也。」乃上書自劾。釋不問。其後惟嶽入見禁中,道蜀事,具言公所自劾者,真宗嗟歎久之。

繼遷兵既久不解,丞相張齊賢經略環、慶以西,署公判官以從。公曰:「西兵十萬,皆屬王超。超材既不可專任,而兵多勢重,非易可指麾。若不得節度諸將,事必不集。」真宗難其言,為詔陝西聽經略使得自發兵。公度言終不合,乃辭行。會召賜金紫,公謝曰:「臣嘗言丞相某,事未效,不敢受賜。」由是貶黃州團練副使。公已貶,而王超兵敗,繼遷破清遠軍,朝廷卒亦棄靈州。

公貶逾年,復為戶部員外郎,知泰州。丁母憂,服除,拜吏部員外郎,知泉州,徙知蘇州,又徙知揚州。上疏論事,語斥大臣尤切,當時皆不悅,又徙知鄂州。坐知揚州曰誤入添支俸多一月,雖嘗自言,猶貶監江寧府酒稅。用封禪恩,累遷戶部郎中。大中祥符五年五月某日,卒於官,享年六十有六。遺戒無以佛汙我,家人如其言。

公之曾祖諱某,某官。曾祖妣某氏,某縣君。祖諱某,某官。祖妣某氏,某縣君。考諱某,某官。妣某氏,某縣君。子男七人,曰某。女若干人。用其子易占恩,再遷右諫議大夫。初葬南豐之東園,水壞其墓,某年月日,改葬龍池鄉之原頭。慶曆六年夏,其孫鞏稱其父命以來請曰:「願有述。」遂為之述,曰:

維曾氏始出於鄫,鄫為姒姓之國,微不知其始封。春秋之際,莒滅鄫,而子孫散亡,其在魯者,自別為曾氏。蓋自鄫遠出於禹,歷商、周千有餘歲,常微不顯,及為曾氏,而點、參、元、西始有聞於後世,而其後又晦,復千有餘歲而至於公。夫晦顯常相反覆,而世德之積者久,則其發也,宜非一二世而止,矧公之有,不得盡施,而有以遺其後世乎?是固不宜無銘者已。

公當太宗、真宗時,言事屢見聽用,自言西事不合而出,遂以卒於外。然在外所言,如在朝廷而任言責者,至其難言,則人有所不敢言者。予於其論議,既不能盡載,而亦有所不得載也,取其初不見用、久而益可思者,特詳焉,所以見公之志也。銘曰:

公於事明,由學而知。先知逆決,有若蓍龜。告而不欺,不顧從違。初雖不信,後必如之。公所論議,敢人之難。古稱君子,有德有言。德畜不施,言猶可聞。銘而不朽,公也長存。

金部郎中贈兵部侍郎閻公神道碑銘

惟閻氏世家於鄆。其先曰太原王寶,以武顯於梁、晉之間,實佐莊宗,戰河上,取常山,功書史官,爵有王土。鄆之諸閻,皆王後也。周廣順二年,以鄆州之钜野、鄆城為濟州,閻氏今為濟州钜野人也。

公生漢、晉之間,遭世多虞,雖出將家而不喜戰鬥;獨好學,通三《禮》,頗習子、史,為文辭。是時,钜野大賊有眾千餘人,以公鄉里儒者,掠致賊中,問以謀略,公毅然未嘗有所言。而為人狀貌奇偉,舉止嚴重,有威儀,賊皆憚之,莫敢害。賊平,公還鄉里,以三《禮》教授弟子。大宋受命,天下將平,公乃出。以三《禮》舉中建隆某年某科,歷漢州之金堂、虢州之湖城二縣尉,遷濮州濮陽令,皆有吏績。

太宗皇帝遣使者行視天下,使者還,言公可用。召見奏事,語言鬯然,殿中皆聳動。太宗奇之,拜太子洗馬、知岳州。

吳越忠懿王再朝京師,籍其所有浙東、西之地,納之有司。天子以為新附之邦,乃以禁兵千人屬公安撫其人,遂知蘇州。五代之際,江海之間分為五,大者竊名號,其次擅征伐,故皆峻刑法,急聚斂,以製命於其民。越雖名為臣屬之邦,然閡於江淮,與中國隔不相及者久矣。公以齊魯之人,悉能知越風俗而揉以善政,或摩以漸,或革以宜,推凡上之所欲施,寬凡民之所不堪,恩涵澤濡,民以蘇息。政成召還,以國子博士知濟州,又知晉州。入拜尚書水部員外郎、廣平郡王府翊善,賜緋衣銀魚。

居六年,廣平封陳王出閤,公以司門員外郎求知黃州。陳王徙封許,乃詔公還,遷庫部員外郎,賜金紫,侍講許王府。王薨,公出知棣州。居歲餘,以淮陽近钜野,乃求知淮陽軍。公雖居許王府,而真宗素知其賢,數詔訪以經術,謂之閻君子。

真宗即位,問公何在?左右具言所以然,即時召之。已在道,拜金部郎中、知青州。其後,鄆州守臣某臨遣,對殿上,真宗問鄆去青遠近,守臣對若干,真宗曰:「為吾告之,將召也。」已而見召,行至钜野,遇疾。使者臨問慰賜,滿百日,賜告下濟州,伺疾少間,趨就道。已而疾病,以某年某月某日薨於濟州,享年七十有七。贈兵部侍郎,葬於钜野大徐村。

公諱象,字某。曾祖諱某,某官。祖諱某,某官。考諱某,某官。公娶孫氏,封富春縣君,用子貴,追封泗水縣太君。子男三人:長曰某,某官;次曰某,某官;次曰某,某官。女三人,皆適士族。孫五人,一早亡,次皆已仕。曾孫十人,仕者五人。

嗚呼!士患不逢時。時逢矣,患人主之不知。知矣而不及用者,命也。惟公履道純正,生於多艱,而卒遇太平,以奮其身,又遭人主之知,嘗用矣,而不暇於大用以歿。歿而無章焉,則其遂不見於後世乎!景祐五年冬,其子光祿君自光化罷還鄉閭,乃謀刻其先德於墓之碑,而以其辭屬修。詞曰:

閻世將家,大纛高牙。有封太原,王功桓桓。公不勇力,而勇於學。奮身逢時,卒有成業。不大其榮,繼世而卿。挺其後世,多有孫曾。有墓於裏,有碑其隧。鄉人無傷,鄉之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