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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峰集》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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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部,别集类,南宋建炎至德佑,莲峯集>

钦定四库全书

莲峯集卷七      宋 史尧弼 撰论

五帝其臣莫及论

圣人以神道役天下非特使天下可由而不可知可知而不可议虽贵为大臣而所谓天下道德浑备之士吾能默然运之于不可知之间而使之自尽于天下以助吾为治而卒不知其所以然者何也盖役人者道全于神圣之妙而役于人者道偏于职业之间夫道一而已大者得其全而为君小者得其偏而为臣是以天下之偏者必聚而求合于大全之君以为之用为其君者能廓吾大全之神道而默然运动其中故在上者得以优游无为而道常有余在下者谓之服勤而道常不足此天下所以不劳而治也故晁错曰五帝神圣其臣莫及夫五帝役人故其道全其臣役于人故其道偏君臣之间职此而异矣呜呼五帝之时天下淳风未散也天下之人皆君子也皆道德之士也其间与人主大有为而天下推其贤者必其英伟矫拔之人也有如是之臣宜必有大过人之君如五帝者以运其材智使之常为我用而自以为当然而不逃吾神道之中苟非君有所过之臣有所不及畴克尔哉今夫大匠指挥百工而无敢不从其令者因其智能技巧有以过之也五帝之治天下亦若是而已故立制度风敎化使天下陶至治之盛未足以窥其妙用也子万灵柔远人使薄海内外浃吾恩而渐吾泽未足以观其妙用也其妙用常存于不可见之间能使亮功熙载之人可以为之用不可以企而及此神道之至也孟轲有曰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见于施设而难可名极天下之至精通天下之至变道至于此无以复加矣而五帝之治天下一本於此故其时也斯圣人者端然于法宫之中未尝动容变色而能运用夫风后重黎与夫四岳九官十二牧之徒绰然而有余雍然而有序而天下之人莫能窥其界量及成效已见而当时亦不自知其为神其妙用可胜言哉是以仲尼系易至神而化之必归之黄帝尧舜固其宜也彼为风后为重黎为四岳为九官为十二牧使之穆天縡经国体则固其所长至于神其道妙其用则在所不能故五帝之所以显诸仁其臣可得而能也五帝之所以藏诸用其臣不可得而能也能其所易而不能其所难不及其君也可知矣五帝之道何异乎天地之道也天以神地亦以神故育万物而不可得而名然星辰雨露皆天也而终不可以侔天之大山川丘陵皆地也而终不得参地之厚故五帝之臣终不可以及其君然而其君虽过其臣天下後世皆以为过而五帝不自以为过闻其臣言则惟恐不及此又其过人者也嗟呼後世之君非无聪明睿哲之资非乏勤鋭希慕之志而终不能跻五帝之万一者盖其臣负其才而欺其君为君者复无微妙运动之术以临其下上无所长下无所短此莽操所以亡汉仲达所以倾魏也其甚者希五帝而反乃违戾或矜材鬻智以求过其下而自谓神圣或设边幅厓岸以待其臣而自以为不测不知已大失圣人之意是岂知有心无心之间哉以是而治天下其五帝罪人欤由是推之帝王之王天下必有以过其臣然後其才可得而运用非过以才也过之以道也後世之治虽弗逮五帝然亦有可观者观汉高祖度量汉光武沉几过其臣唐太宗英略过其臣故能运用当时人才以取天下彼晁错得之而未尽何待圣人之浅而自叛其说也七国之反请帝自将无乃前日自亲之策乎然腐儒曲学不论五帝所以取天下而区区陈晁错之失盖亦疎矣

泰伯可谓至德论

君子之於天下不求其德之可见而求使其德之不可见是以功足以及百世君子於此辞之而不为泽足以被万物君子於此避之而不居寜举而推之於人使天下受其赐而已不与焉此其用心不亦甚大而其为道不亦甚远也欤吴泰伯之将逊商之将衰而周之将兴盖可必也以泰伯之兴而得立於天下其功之可以及世而泽之可以被物者亦可必也而泰伯方且逡廵固避若无能然必举而逊之王季以待文王之兴宁使天下被文王之道而已不与焉此其志在於天下而岂屑屑然逊国以为高逃名以为美哉孔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甚矣世之人不足以知圣贤之意则以为举当受之国而与不当受之人此人之所以难能者既有逊国之实而深逃逊国之名此又人之所难能者而遂以此为泰伯之至德夫举国而畀人好名之士可得而能也有其德而辞其名遯世之士亦可得而能也泰伯之德岂好名而已乎抑亦遯世而已乎是二者皆不足以为德而况所谓至德者哉方太王之居也周之王道虽未行於天下而天下之心已归於周矣君子幸而出於此时岂不欲有为於天下哉使泰伯於此奋然以周家之业自任天下必不以我为贪使王道自我而成天下必不以我为专而泰伯则不然以为天命之归有待於文王天下之人方陷於涂炭亦有待於文王寜使王道待文王而行不必其行於我也使王业待文王而成不必其成於我也於是脱然舍去其所当传之业而不以为嫌远托於蛮夷之地而不以为陋以成文王之德於天下率天下之诸侯环向而惟文王之归举天下之民无有远迩莫不均被文王之泽而周之勲遂大集於天下此其心岂逊之以位哉亦逊之以德而已岂特为周室哉将以为天下而已及夫王道既已行王业既已成天下皆知其为文王之功而已不与焉此岂寻常逊国以为高逃名以为美者可希其万一哉是知以天下逊於人犹可能也逊而使天下蒙其泽所不可能也泽及於天下犹可能也泽及天下而使人不知其泽之所从不可能也非天下之至德其孰能与於此哉昔之以位逊人者非一矣尧之於舜舜之於禹以天下逊者也伯夷之於孤竹子臧之於曹季札之於吴以一国逊者也其事之大小不同故其效之浅深亦异今泰伯之逊不过区区之七十里之国而已而孔子乃以天下逊归之此与伯夷子臧季札逊一国者何异而乃加之以尧舜逊天下之名何哉尝闻之孟子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君子之不以天下轻授人如此故尧之逊为天下得舜也舜之逊为天下得禹也今泰伯之逊是为天下得文王也此其用心岂非尧舜为天下之心欤尧於此使舜之道及於天下舜於此使禹之道及於天下而泰伯於此亦能使文王之道及於天下此其所收之效岂非尧舜及天下之功欤逊行於蕞尔之国而其道大被於天下虽谓之天下逊其谁曰不然是以伯夷之逊人不过称其清子臧之逊人不过称其节季札之逊人不过称其义而泰伯之德至於民无得而称岂非其道之在天下有不可得而名言者欤虽然泰伯所用之心所收之功与尧舜同而其所遭之事则与尧舜有大相远者尧舜之逊也当德业之已成天下之全盛而舜禹又皆有已试之功故尧舜之德可得而见也今泰伯之逊也当德业之未着天下之未一而文王之方幼又无已行之验故泰伯之德不可得而见也孔子之定书於尧舜之逊止直着其事而未尝论其所以然岂非以其显而易见也欤至於泰伯则不然必断然表而出之曰至德以明示天下後世呜呼泰伯之心非吾圣人其谁明之

曾子论

道之难言也久矣不可以一言而求其几也使其一言而可几也则圣人岂不欲尽言以告人哉圣人惟急於告人是亦尝有言矣然其为言亦不过举其端而深托其意使人探焉而自知浅深随其所受而得斯已矣其所以为言者盖未尝指名其实也非不欲指也而有所必不可也昔者虞夏商周之君始举其所谓道者而明用於世而犹未着於言也及商之衰文王适当其时有所廹於中而不能自已者於是始观隂阳之变以为易始见於言矣犹未施於教也及春秋而天下之不幸无有尧舜禹汤文武之主而人亦不复有知此者是以孔子隐而有所不忍而必至於为教凡天下之教盖自孔子始然而未尝定其所以为教之名今夫欲制器於天下而独指物以为用则其用必将有所穷而不可以及远惟其能设为方圆而虚之以待天下之器故吾之方圆无穷而器有尽彼虽百变而终不离吾方圆之域圣人之教亦犹尔矣天下之人孰能不日由其仁义孝弟礼乐而行者而圣人终未尝指人以吾道止於此尔其如此而为仁义如此而为孝悌如此而为礼乐也盖亦尝因问而应之矣且应者不同而亦未尝立为必然可指之说要於其终俾各有得焉而已尔是以天下视圣人如天之恢然不可指名以一而物亦无所遁者孔子曰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虽然言其贯与一矣其所以为贯与一者终莫可得而闻也然则圣人之意亦可见矣顔囘伸弓游於其门可谓得其深者而亦未尝见於言也至曾子始举一以贯之之理而指为忠恕以告门人或曰门人之不可深告故告以近似者盖尝观之曾子之见虽不止於忠恕而其所性则有近於忠恕者故其言若此其几以一言之几而言圣人之道者盖自曾子始子思学曾子者而始指为中庸孟子学子思者也而始指为性善夫忠恕中庸与性善三者孔子虽尝言之然而未尝指是为吾之要而三子始各取其一夫弓人之子或习为箕而豢鹰之家或至於薰鼠何者其所习者然尔今天下之人莫不知孟子为性善之论而不知其源流出於曾子无怪也且邦之兴亡其变也有状宜可以言尽者而圣人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而况夫圣人之至者而可几也哉故尝谓曾子孟子之说固天下率从之易矣然常恐夫学者之昧其致道至此而或分也其可以不深思之欤

墨翟论

孔子没杨墨始鼓其说以率天下当是时人惟杨墨之知至孟子始奋而辟之曰杨氏为我是无君墨氏兼爱是无父无父无君是禽兽今天下之人亦从而和之曰是禽兽也夫墨与杨其君子欤其小人欤其为道必有所据依其说亦必有所本矣甚矣瞽者之暗於明也人曰此东西也而谓为东西此黑白也而谓为黑白彼盖未睹其实也今之从孟子者亦犹尔矣夫君子之斥邪说岂苟然也哉淫辞必求其所陷邪辞必求其所离而後得以致其攻今也特随人以辟杨墨而实未能明知其所为非也使天下不幸复有杨墨而不能以自决是将反为其惑溺必矣故夫君子者必求晓然知其端而无务为相应和之说庶乎其可以有守矣且杨之道不若墨之盛也自战国至秦汉以孔墨为一是以墨之书至于今不废故尝求之墨氏之初盖学圣人而亦有所措於世者惟其所见之颇僻遂陷於邪途而不反流於禽兽而不知也昔者上古之世其人鄙陋质野荡然如兽之在圹不知所适从惟各任其性情而不知有上下长幼亲?之分圣人恶其无间忧其终之相贼杀也故因其尊卑隆杀而设为绸缪委曲其口腹耳目周旋进退以至於床箦几席之间无一不为之等差而人亦终日安行之无以异於饮食起居者是亦足以见夫礼义者乃人之性情见於节文而非节文之外复有性情也彼墨子者乃始患其然而更欲合其爱而使无差等其意谓人之爱一而已不可分也而不知其混并以入於乱也故孟子诋之曰天之生物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荀卿亦曰一於礼义则两得之一於性情则两失之儒者使人两得墨者使人两失也夫惟一本故能两得惟其有二本而始两失之矣圣人之道虽一於内而必有别於外此其所为两得而彼乃欲以待人者而待禽兽待於兄者而待途之人兄为亲而途人为踈人为贵而禽兽为贱各有分也苟以待其兄与人者而待途人与禽兽既以失其分反而论之是以途人待其兄而禽兽待人此不亦两失欤孟子之时申商仪秦惠施之徒非一矣而孟子未尝排之其论仪衍之为非盖因问而发独於杨墨乃若是切齿而於墨尤详者岂非以其两失其本以乱人之性情破坏先王之礼义为天下祸至深也欤

苏秦论

昔之圣人将立事於天下必先有以变而通之而智者之所以为智亦贵夫利而行之天下之事惟其能有以变而通之利而行之而後无所不济嗟夫苏秦张仪以小人之资变之之极而利之之过以入於倾覆之域是以君子鄙耻其事而不道然其以区区之匹夫无尺寸凭藉而能动天下於静合天下於离六国皆以万乘之尊随其指意而不敢有後秦之强视之以为轻重之决方其用事天下非无豪杰智略之士而皆拱手熟视而不能投其隙此其为智必有过人而其为谋必有能尽天下之利者且齐楚与赵皆天下所谓强国也而苏秦之说必始於燕张仪之说必始於魏是二者其故何也夫以孑然之身而欲合天下之衆此诚事之至难而又谁敢听从惟能先得其一以招其余而後可以集事於天下故夫仪秦之说六国必先得其一国而後可以合其他夫既已得其一而使人得以撼动之俾其势易以破而其隙易以乘则天下将有所不从而事必有所不济故尝观其纵之所以先於燕而横之所以先於魏然後知仪秦之斟酌夫天下之势而巧於术也纵非秦人之利横非六国之利天下所共知也纵成则秦人必起而散其纵横成则六国必起而破其横是皆必然之势也今也欲纵而使秦人得以散之欲横而使六国得以破之则二者皆不可得成是以苏秦之说必始於燕者以燕为远於秦燕若叛秦则秦人之攻远而诸侯之救近使燕知纵之利而无其害然後决意而惟纵之听得燕而後纵可合也张仪之说必始於魏者以魏去秦为甚近魏而不事秦则秦人之攻近而诸侯之救远魏知秦之可畏而诸侯之不足恃故决意而惟仪之从魏从而後横可成也此皆其至计也使秦仪而或先说赵与齐与楚彼其皆强大之国见纵横之无利害於已则必有所不听夫惟始於燕而後纵成故秦人不敢动始於魏故横成横成而後秦得以逞然则二子之游说其始终盖亦有理而岂苟然也哉是知天下之事必使之无衅隙之可动揺而後可以望其有成然世之君子智不足以及此故事有所不立而或至於败孟子之所谓居广居行大道者既已不可得见而当世之事又多无成故仪秦之事亦或有取二三策於此也

项羽论

项羽有盖世之勇曹操有纵横百出之术刘裕有英发豪健之气皆天下所莫及也天下有所短而我独长焉则长者胜三人皆以独出天下之资而卒无成操崎岖中国裕亦崛强以卒世而羽又?至於败何哉夫惟圣人退藏於无穷之原而以无事役天下是以愈用而莫量其所止苟惟不若於圣虽独出天下其用盖有所尽也三人之无成意其鋭有所尽欤官渡之役操之鋭尽矣燕秦之师裕之鋭尽矣京索荥阳之间羽之鋭尽矣有所动有所不动有所战有所不战此智者之事也而曹刘能之利亦动不利亦动可亦战不可亦战此勇者之事也而羽甘心焉宜其亡之亟不若曹刘之犹有成也古之善用天下者使之常有不足之心而後有有余之气凡人之能天下之力盖有时而穷尽也少强则老必弱朝奋则暮必隳彼善用兵者养其强且奋而重发之俾力不尽而有余勇智不尽而有余术欲不尽而有余求而吾亦得以雍容条理未尝疾胜亟败以乱吾气气不乱则智益明而愈不竭是以有所不用无所不胜其不善者反之故事未成而天下之心已帖然共止而不可复用则我之鋭亦随索而已异哉羽之战也竭力转鬬以窘高祖屡战而屡得志不胜而愈不止此其意谓与我争天下者惟刘季一人耳是以利害之不知成败之不审穷日之力以逐於百鬬要以得刘季则天下悉归我不知彼未易得而此之鋭已先索矣垓下之战楚歌一唱八千之师委甲而溃非其有所怀而去盖其勇厉之气用之久而耗之已甚则亦有穷而已也是八千尝奋迅百战从羽而不去亦欲冀尺寸之劳而後已尔使其负有余之力岂肯一旦弃垂成之功狼狈而归哉羽不知养其心而反销铄其气则屡胜者乃所以必败而无疑江东之业虽可复兴而江上之舟彷徨而不得济意羽之心亦自见其百胜而尚未成立则气亦委而不振是以舍去而弗恤也曹刿与齐战师将鼔刿曰未可齐人三鼔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问其故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顷刻之间犹有盈而与竭之异况数年之间屡战之後岂有常盈而不竭也哉是知强弱之相推胜负之相荡此兵家消长倚伏之理也易曰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往者屈也来者伸也故夫项羽之败者其往也高祖之胜者其来也屡北而怒方作是以来者之必胜屡胜而鋭已尽是以往者之必败而羽方曰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虽然天亡羽矣意其亦战之罪也

古之英雄其力之强未有若项羽者其败之亟亦未有若羽之亟者此其故何也尝读史见楚汉转战以必争成臯也不然羽之亡不至若是亟也沛公长者天下之所归羽暴害残贼故天下去之速且当是时齐魏燕赵九江已尽入汉羽孤立无与为助而又轻用其锋使汉得乘其弊是数者羽所亟败而岂在成臯之得失哉虽然羽之势固必亡然汉之君臣论战皆无足当羽者使羽裒百鬬之鋭亦足与旷岁相刼而岂遽至於遁哉夫人必有羸疾之久筋力精气悉已耗散一旦赫然就尽此无足怪者至於雄勇健特之人冲击水火冒犯风雷而不少衰而亦卒然不救此必其有所重伤亟困以至於此也呜呼羽之强亦必其形势有所大去故其败若此速也且楚汉百战之塲实当中原八逹之地使其无有要害岩险为之厄塞则楚汉之成败将决於一日之间而又何俟夫百战哉夫惟当时之势楚东而汉西而成臯以天下之险介其两间以限二国之冲彼此皆不能以踰焉故相持而不决者数岁使其不然则高祖可以长驱於楚之彭城羽亦可以直捣汉之关中而又何难哉始羽东击齐成臯不可守故汉得以刼五诸侯兵直指彭城据羽之巢穴幸其兵败故引而西羽亦知天下之势在此而不可缓也故百战京索荥阳间而必取之既得而使枞公守之汉亦力破而必据之及汉败於广武而成臯复归羽羽又使司马咎守之戒勿与汉战俾汉无得东是时汉已失据欲退保巩洛会听郦生计故复留遂尽鋭诱司马咎而破之成臯始复入於汉而羽明年遂亡此其理岂不昭然甚明也哉今夫猛虎负嵎咆哮而凌厉虽使万夫荷戈而不可向及其失势奔走平地则匹夫设穽取之如杀狐兔无异也向使羽得成臯出入乎其间以冲汉之腹心汉将为羽冲轶之不暇而能窘羽哉惟其形势一决使汉得通兵於东追羽固陵韩彭英布四面以至当是时羽欲不亡得乎故夫兵家之要必求重地以为门键出入往来之孔道而重扼之以制敌之命不然则反为敌制汉之成臯光武之河内唐之潼关皆当时所谓孔道者也汉惟得成臯而楚亡光武得河内故河北遂定唐惟一失潼关禄山得以西唐社几不血食然则兵家孔道之所在其可不谨之欤

吕后论

天下之事顺其理而各适其所则安行而不悖惟其有所咈逆而触其怒则必有所不平以至於怨乱而莫可解是以变之作未有无故而作者其未作之初先有以激之而弗得平抑欝而不能发散则必溃裂四出以致其忿而後已故天下之变或起於内或起於外而其始皆有以激之而後作然其间尝若有无故而作者是亦有无意於相激而势必至於相激而其乱乃与夫有心於激之者均也有心於激之其激也有所指则其祸发也有所归如晁错削七国而吴楚因以叛若此之类人皆知之而无难而独有无心於相激而势必至於相激者虽高见之人亦莫知其故是以乱每出於意外而莫可止尝怪汉唐之初收天下於秦隋鼎镬之余而与民休息意其根蒂卒未可揺动也然皆不再世而几夺於一妇人之手者盖武氏之初一言一顾而遂为后其得之也易则举而委之也必不甚惜高宗又尝欲废之而事不谐宜其愤毒惨烈至於烹灭宗室菹醢大臣以撼取神器而後已盖其享之也易而又有以大触其怒其所以然者无足怪也若夫吕后则不然彼其初随高祖颠越狼狈艰难劳苦之态亦备尝其极味矣故得天下而为汉家谋虑亦不可谓不至而实未有暌忤之怨然一旦忘悲别付托之言乃欲举天下授与不相属之人隂沉险刻将必取而後已夫其情理与武氏异而其反乱与武氏同盖未尝不怪其无故而作也呜呼此必其闺门之间事有无意於相激而势必至於相激以至於此也尝观高祖以爱故欲易太子然後知其有以激之而无疑且其同冒百战而後得天下其情岂不愿其嫡嗣有天下哉今乃无故立戚姬子而视我如路人焉百战离合之恩爱至此已了不相属矣故得意之後遂鸩如意粉戚姬以发其至痛其愤闷急切纡郁无所逞必举天下而授诸吕者其意以为若能置我以从若之爱则予岂不能外若以从我之亲哉妇人之情至此而後已也是知诸吕之祸虽起於吕后之隂险而实原於高祖之激之也今夫惟天下至亲者易合而亦易以离易合者以其爱深易离者以其情切而怨不可解古今之乱有朝为父子兄弟夫妇而暮已如禽兽之相食者皆其情切而怨不可解也故贵其顺而深忌其相逆若夫圣人则不然必曰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心无为而不正则理势必不至於相逆而乱何由起哉夫以泗上一亭长而能以大度盖天下而王之亦古今旷絶矣圣人之事未之容责焉然而祸之所自发则咎必有所归亦不可不督过之也

安刘氏者必勃论

天下之事在我者可以必为而在人者不可以必为见於今者可以必料而出於他日者不可以必料图於有形者可以必成而为於未兆者不可以必成汉高祖临终之时天下未有大患难之可忧而周勃亦无大功业之可见然帝付托之语乃曰安刘氏者必勃举天下不可必之理而加之於必然此盖高见远虑存乎其间而非世俗之所可知也窃谓高祖之意有不可晓者四【原本缺】当其时天下无事刘氏既安矣而勃又何安耶此不可晓者二也陈平之智足以应变而无穷而勃椎鲁若无能为者乃云安刘氏者必勃何耶此不可晓者三也若谓周勃可以制诸吕胡为乃面属吕后使用为太尉又何耶此不可晓者四也此其高祖微机乎尝原帝之亡嗣君幼弱诸将尚存侯王太盛惟吕后之多谋而更事然後足以制其变此高祖之所以不去吕后也然堇毒足以治病而亦足以杀人吕后足以制变而亦足以起乱妇人之情好私其外戚则诸吕之势必至於倾汉此又高祖之所以逆知吕后之乱也然诸吕之祸起於萧墙缓之则养乱急之则速变是必顽然若无能而使不吾虑确然若不动而使不吾察而後可图也此又高祖之所以必周勃之安汉也既知吕氏之必倾汉又知周勃之必安汉然私用为太尉则吕后有致疑之心勃不绾兵柄则刘氏无可兴之理此又高祖之所以面属吕后也高祖其有忧患乎何其虑之深而计之尽也且制天下者莫易於治亦莫易於乱盖其发也有状则吾处之也有方而最不可为者莫难於不治不乱之际以为治耶则乱藏乎其中以为乱耶而治见乎其外此其祸必隂沉而莫可解既不可弭其变又不可听其乱而诸吕之祸盖亦在乎欲治不治之间欲乱不乱之际欲图之而无可图之形欲救之而无可救之状以才与之角则才有所不足用将动而求成功则势有所不可废故王陵之直而无所措而陈平之智亦难独任然则将何为而可耶曰是必有龎然无能为颓然若不足虑者而後可以定乱於天下此高祖之所以必周勃之安刘氏与勃为人厚重而少文故其镇重足以压天下之乱而使之不能动其椎鲁足以安诸吕之心而使之不吾疑然後徐起而取之则大事必决于我方是时直谏以抗之者王陵也隂谋而图之者陈平也合将相者陆贾也结吕禄者郦寄也倡大义者朱虚侯也握重兵者齐与灌婴也而刘掲御史窋张辟疆之徒皆并力驰骋乎其间是数子者皆以其才与之角惟勃能以不才而合其谋皆欲动而求成功惟勃能以不动而制其会是以入北军而人不知士皆左袒为刘氏而诸吕不之觉安社稷定刘氏而天下不见其状此高祖所以必其成功而陈平所以自谓不及也向使勃处危疑而以区区之才动於其间则奸人得以乘势而夺其权又何刘氏之安乎吾乃今知勃之无能者乃所以为有能而不足虑者乃所以为深可虑也呜呼周勃今以无能而安刘氏高祖亦常以无能而取天下矣方项羽咄嗟叱咤其势若飘风震霆天下以为无汉矣而高祖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其顽冒椎鲁虽足以取笑於人而卒能张项羽於始而翕之於终其知人之术无乃其取天下之术欤其所以任人者乃其所以自任欤不然何其能必周勃之安刘氏也耶方其既没之时天下虽平而内有诸吕之祸蓄怒而欲发不可谓之治亦不可谓之乱故高祖知其然也以其治焉而付之曹参以其乱焉而遗之周勃参卒能行其清浄无为之政安然而致其治勃卒以椎鲁无能之才安然而平其乱此非高祖知人之效盖其御天下之术也尝观西汉之事有可怪者二周勃椎鲁少文而高祖必其能安刘氏霍光不学无术而孝武必其能辅幼主皆卒如所料盖椎鲁少文者乃所以安刘氏而不学无术者乃所以能辅幼主也世之人不知夫不才之为才无用之为有用踈矣晁错以其才而发七国之乱窦武以其才而速?官之变西汉以乱东汉以亡沈重而不发者未有不成踈狂以速祸者未有不败故晁错窦武用则刘氏必危周勃霍光用则刘氏必安岂非自然之理耶

光武授邓禹西讨论

善平乱者必审观敌人之势而用其将帅之才今夫敌人之势必有坚脆而将帅之才必有长短故古之善取天下之君其所以收万全之利者岂有他哉盖亦固敌人之坚脆以用将帅之长短能使将之才与敌之势相称然後能相当能相当然後能相制故能取胜於天下而其兵不可败方其将发也必观敌之兵而又观其气观敌之气而又观其势彼为吾之敌者谁乎其气果怠耶势果缓耶虽以雍容之才亦足以制其乱其气果鋭耶势果急耶则必以纵横百出之才而当其冲亦犹因病用药而已非惟以丹砂而去其易除之病而又以乌喙蝮蝎而抟其难攻之毒其理盖甚近而易晓嗟夫世之人不斟酌敌势而酬酢之乃以雍容之士当飘忽震荡之敌而兵始败矣尝怪光武扫荡羣盗而不能不失威於赤眉其故何哉其失在於以邓禹雍容之才不能与敌人之势相胜亦无怪乎兵之至於败也方其命禹也盖曰禹有深沉大度故授以西讨之略夫当时之盗其剽鋭而轻者莫如赤眉剽则强悍而不可敌鋭则奋发而不可当轻则倏忽而不可禁而欲以深沉大度之士顽然而当其冲是犹冠冕佩玉之人而使之悍御山林之勇其不毙者几希矣虽然禹发光武取天下之心不可谓无智然而可以决一定之议而不可以应无穷之变可以优游於帷幄而不可以奔走於征伐向使民有未安耶禹也旦暮而抚之者其所长也谋有未决者耶敌有未抚者耶决其谋而镇抚其敌亦禹之所长也而光武舍禹之所长而用其所短以当赤眉之鋭则西讨之师适所以败北而已今夫有雍容之才者必无纵横百出之智稷契未必能当蚩尤之锋曾闵未必能制盗跖之怒孰谓禹也而能当赤眉也耶呜呼赤眉之势本不张张赤眉之势者邓禹也邓禹之才本可用悞邓禹之才者光武也请论邓禹制敌之踈以观光武用人之失夫天下之乱莫难於当飘忽震荡之乱自古以来其乱有四在汉则有项羽有七国有黄巾在唐则有安史其势类皆如迅雷暴雨遽而不可遏然而卒破灭者制之有术也高祖之取项羽李郭之制安史是百战以摧其锋而已亚夫之制七国皇甫嵩之破黄巾是坚壁以老其师而已锋之摧则势有所折而弊可乘师之老则气有所竭而亡可待虽有震动之势终何为哉赤眉之乱大类於四者而邓禹有老其师之势而不能用於始以丧其功有摧其锋之势而不能用於终以至於败且赤眉之势不终日之势也虽有难拒之形而实有必败之理虽有岁月之强而实无经久之患所谓寄生之寇无根之盗盖可必取而无难方禹之临山西也苟能乘悦附之心当屡胜之後直捣长安而据其险积财於内使我师优游而有余闭关於外使赤眉皇皇而无所归如是而赤眉不破吾不信也奈何得关中而不能守使贼势横行於长安而不可禁故曰禹有老其师之势而不能用於始以丧其功方禹之入长安也苟能困赤眉扶风而其气已沮犒吾兵养吾鋭於是以素饱而乘其机以至逸而待其劳以方鋭而攻其衰如是而赤眉不败吾不信也奈何以饥馑之卒而当其鋭於威损之後而继之以战是以二战而至二大败故曰禹有摧其锋之势而不能用於终以至於败夫禹之出也与更始诸将三战而三胜与赤眉遇则二战而二大败更始诸将懦而无立故禹胜之为有余赤眉之势暴而难敌故禹当之为不足其有雍容之才而无纵横百出之智盖可见矣而光武反使之当冲突之敌以取败故曰非邓禹制敌之踈光武用人之失也昔者高皇帝料韩信必能当柏直料曹参必能当冯敬萧何之镇重不使之运筹子房之多谋不使之征伐任人各当其长用人各当其敌故能取胜天下光武之用寇恂用耿弇亦若高祖之用萧何韩信矣而反失之於邓禹嗟夫禹之才置之於帷幄不失为断大事之谋臣而反用之以当飘忽震荡之冲则不免为败军之将此光武不观敌势之过也兵法曰知彼知此百战不怠呜呼深知乎此而後可以将将矣